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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疊的風景

2020-12-02 07:45支宇
現代藝術 2020年4期
關鍵詞:德勒風景繪畫

支宇

作為“褶子狀態”而存在的視覺藝術,西南風景藝術有一條較為明顯的演進道路與傾向:即從傳統“鄉土一風景繪畫”向“生態一風景繪畫”的持續推進與發展。若從梅洛一龐蒂繪畫理論角度看,西南風景藝術事實。上潛藏著從“可見性因素”向“不可見性因素”不斷發展與深化的過程。

風景藝術具有“可見”與“不可見”的雙重性,是由交織性的、反復疊加的、非透明性的各種“褶子”所構成的風景景觀或風景文本。

風景當然是“可見的”。從人們的日常審美經驗來看,風景的可見性無庸置疑。尤其是基于現實主義的再現論藝術觀,風景藝術被作為“鏡中景物”而直接等同于客觀存在狀態的自然風光、鄉村景觀或都市風貌。日常審美經驗在我們的觀念幕布上投下的認知圖式到21世紀的今天仍然是那么深刻、潛在與不為人知,以至于,我們今天在這個名為“風景的褶子”的展覽上要重提風景的“不可見性”問題,很可能讓大家覺得非常古怪。

風景繪畫并不僅僅是透明的、平滑的和沒有復雜深度的視覺平面。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不是依照故有的知覺模式來打量與觀看風景藝術——尤其是中國當代生態風景藝術,在我們視覺領域中呈現出來的也許不是平面化的、線性的、透明的風景圖像,而是由交織性的、反復疊加的、非透明性的各種“褶子”所構成的風景景觀或風景文本。而這,正是我們通過這個展覽所期冀呈現與打開的知覺效應與話語空間。

繪畫把我們所有的范疇,諸如本質與實存、想象與實在、可見者與不可見者都混合在一起了。

——梅絡-龐蒂

通過對“現代藝術之父”保羅·塞尚的觀察與思考,法國著名哲學家和知覺現象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Merleau-Ponty,1908-1961)為人們提供了藝術批評與審美欣賞重新切人風景藝術的獨特進路。針對傳統審美觀念中風景藝術單純的透明與可見性,梅洛一龐蒂別開生面地提出“不可見性”這一美學維度。在重新確定保羅.塞尚繪畫藝術在西方藝術史上的位置上,梅洛一龐蒂將這位現代藝術之父納人進這樣一個話題領域一即繪畫藝術最核心的問題是藝術的“可見性之謎”。依梅洛一龐蒂的看法,保羅.塞尚給予后人最大的啟示就在于他發現、提出并傾其一生從“不可見性”為基礎來探索和解決“可見性之謎”。

作為一個現象學美學家,梅洛一龐蒂在視覺藝術領域中特別關心“眼”與“心”“視覺對象”與“審美意識”之間的關系問題。在他的理論中,我們可以發現現代繪畫在處理視覺與觀看的復雜性與含混性上完全不同于傳統藝術。依梅洛一龐蒂的看法,現代繪畫的現代感存在于塞尚式的、對于“可見性與不可見性”的透徹領悟和全新處理之中。在塞尚之前,視覺藝術家們多受制于透明性的繪畫觀念或再現性的審美話語,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可見性與不可見性”的交織與共存。尤其是“不可見性”這一維度,在傳統審美經驗和藝術表達當中,直受到抑制與排斥。從知覺現象學角度,梅洛一龐蒂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而且進一步將其上升到“現代繪畫”或者說現代繪畫的“視覺現代性”問題高度。用他的說法:“繪畫把我們所有的范疇,諸如本質與實存、想象與實在、可見者與不可見者都混合在一起了?!保锼?梅絡一龐蒂:《眼與心》,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9頁)。在這里,梅洛一龐蒂把一般認為視覺現象的“繪畫”藝術看成是一種綜合性很強的人類行為,在這種人類行為結構中蘊含著也交織著人與世界的多種關系與因素:或本質的、或實存的,或想象的、或實在的,或物理的,或心理的……在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梅洛一龐蒂深刻地論述了繪畫對“可見者”與“不可見者”的綜合,這表明,他將“不可見性”視為繪畫藝術最為本質的屬性。他對現代繪畫的“視覺現代性”問題提供了一種具有強大影響力的解答方案,那就是對視覺文本“不可見性”的揭示與強調。

說到底,視覺藝術一定是“可見的”,因為,它一定得歸結為觀看,一定得落實到最基本的知覺渠道和感官路徑。無論涂繪什么題材或對象,繪畫只能將其實現為可觀看、可感知、可觸及的物理性畫面上,只能夠將其客觀化、對象化為或清晰或模糊、或明亮的或暗淡、或具像或抽象的視覺形象。不過,除了對這些“可見性因素”進行形式主義審美分析,繪畫藝術是否具有某些“不可見性因素”而如何理解與闡釋這些“不可見性因素”就是梅洛一龐蒂繪畫理論最有價值之處。梅洛一龐蒂認為,“不可見者”隱藏在“可見者”之后;風景繪畫的“可見性”之外,還存在著大量的“不可見性”。也就是說,在線條、形狀、空間、深度、色彩和直接語義之后,還有著許許多多、甚至接近于無限的、隱而不現的“不可見因素”或“含混性因素”?,F代藝術對現成可見之物和“可見性因素”的超越、對“不可見因素”的探索對中國當代風景繪畫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

從中國當代藝術看,西南風景藝術有一條較為明顯的演進道路與傾向:即從傳統“鄉土一風景繪畫”向“生態一風景繪畫”的持續推進與發展。若從梅洛龐蒂繪畫理論角度看,西南風景藝術事實上潛藏著從“可見性因素”向“不可見性因素”不斷發展與深化的過程。傳統“鄉土一風景繪畫”無論在知覺上,還是在觀念上都具有非常明白如話的透明性。以羅中立、程叢林、高小華、何多苓等藝術家為代表的早期鄉土藝術家曾經在引領20世紀中國美術從模式化視覺語匯出走的過程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不過,他們以及更年輕一代的藝術們都很快領悟到了現代藝術的精髓,開始嘗試探索與呈現視覺藝術的“不可見性”。

“連續體的分割不應當被看成沙子分離為顆粒,而應被視為一頁紙或一件上衣被分割為褶子,并且是無窮盡的分割,褶子越分越小,但物體卻永遠不會分解成點或最終極。如同洞里有洞一樣,總是褶子里還有褶子。物質的統一性,即迷宮的最小元素是褶子”。

——吉爾·德勒茲

如何理解中國當代風景藝術的“不可見性”,我認為,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1925-1995)的“褶子”理論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性。德勒茲在哲學中也在藝術史上,深刻地論述了“褶子”作為世界奠基性因素的重要意義與價值。在他看來,世界的連續體并不是由萊布尼茨式的“單子”所構成。他說:“連續體的分割不應當被看成沙子分離為顆粒,而應被視為一頁紙或一件上衣被分割為褶子,并且是無窮盡的分割,褶子越分越小,但物體卻永遠不會分解成點或最終極。如同洞里有洞一樣,總是褶子里還有褶子。物質的統一性,即迷宮的最小元素是褶子”。(吉爾.德勒茲:《???褶子》,于奇智、楊潔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4頁)世界與萬物不是單子的有序連接或重復,而是“無窮的褶子”的無規則交織與糾纏。像一個個“迷宮”,物質的統一性由不可分割和拆解的褶子疊加與融合在一起,它的整體性不能夠分解為個體與單子的各個部件。在這里,沒有機械學意義上的結構與功能化單元,世界不是一件復雜的機械,而是有機的、無法通過對象性分析式思維切割的生命整體。彎曲而非直線、皺褶而非平整、生動而非機械的“褶皺狀態”成為世界與圖像的基本面貌。在藝術史上,德勒弦發現巴洛克藝術中發現了“褶子”在靜物繪畫、人體、雕塑、建筑和空間藝術等不同領域與門類中的獨特作用與價值,為藝術批評家和藝術哲學重新梳理藝術語言與審美觀念的發展變化提供了嶄新的思想進路。

就風景繪畫看,中國當代藝術家在多種維度上會通著德勒茲的“褶子”觀念。首先讓我們看一下50年代藝術家對模式化的鄉土風景繪畫話語范式的突破。從傳統鄉村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頌歌性表達到對極左集體所有制人民公社化現實的批判,再到知識青年鄉村苦難生活的描摹,最后終結于苦難而平淡的鄉土風景的審美主義浪漫抒情,四川“鄉土繪畫”緩慢而艱難地從直線式的風景繪畫語言體系與觀念體系中掙扎出來,詳實而細膩地放大了20世紀中國后半葉風景藝術內在的軌跡與肌理,從而成為中國新時期美術界最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藝術思潮與流派。這一波浪式和戲劇性的歷史進程,何嘗不是直線式風景藝術史的“打褶”和“拉伸”。進而,以本次展覽展出的中國50年代杰出藝術家代表程叢林先生的“青山”系列作品為例,我們立即能夠省悟到他利用非中心化構圖、媒介質感和復雜光線與視點等繪畫語言綜合體對那種直線式、再現化的“鏡式風景”與觀看目光所進行的反抗或顛覆。作為同班同學,陳安健老師的風景藝術同樣不自覺地滲透著一種相似的德勒茲式的世界“褶子”邏輯。他在視覺主體與視覺對象之間增加了繪畫媒介與語言體系的中間之物,從而使觀看主體直接感受到風景藝術畫面的非透明性知覺感,一種風景藝術的“居間性”因素在直線性的觀看狀態中以“皺褶”和不平整的視知覺感受中被突顯出來。

同樣,“居間的風景”在60年代風景藝術家的語言表達與審美感知中更加明確地呈現出來。隨著時代氛圍的緩和與變化,中國當代繪畫日益改變了從觀念到圖像的直線性話語演繹,無主題的、多調式的、非中心和復調性的風景方式不斷涌現。龐茂琨、翁凱旋、梁益君、侯寶川、張杰、李強等西南藝術家群體進一步強化德勒茲所謂巴羅克藝術的“褶子”特征,其風景構圖或結構繁復或視點多元,或肌理雜呈相互滲透或形象模糊語義朦朧,復雜的“彎曲折疊”極盡所能地讓平整的畫面布滿褶皺與復雜紋理。

1990年代以后,更年青的一代風景藝術家登上藝術舞臺。經受了后現代主義美學與消費社會視覺文化的沖擊,他們的藝術作品更加排斥觀念、意象、結構與表現方式上的透明性與統一性。通過對無中心,不清晰的知覺秩序的突顯和混雜、扭曲、虛假、幻覺等語言方式的運用,70后、80后藝術家將各種“彎曲折疊”和“復調混搭”的“無窮的褶子”作為構成畫面最為基本的視覺語匯,進一步強化了風景繪畫在視覺主體與視覺對象之間的“間離效果”。

作為“褶子狀態”而存在的視覺藝術,中國當代風景繪畫在觀看與感知的透明性活動和直線式行為結構中打上了無窮多繁復的“褶子”。這些“褶子”不僅可以從繪畫語言和技術層面進行平面展開或縱深向度的綿密分析,而且也可以從觀念上、從存在論上、從生存氣質上進行多元化的闡釋與敘述。就中國當代風景藝術發展看,從鄉土審美風景的“人類中心主義”到生態風景藝術的“后人本主義”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一個變化。在社會與自然之間、在人與物之間、在主觀與客觀之間,傳統風景藝術一般都會在存在論上預設一個無中介的領悟與認知關系。而隨著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不可見性”和德勒茲巴洛克藝術“褶子理論”的出場,中國當代生態風景為主體與景觀、主觀與客觀之間置入了中介之物——有時候是肌理、筆觸和質感的材料性因素,有時則是作為繪畫活動綜合性中介之物的藝術身體在場,有時則是更為深層的與時代感覺和社會氛圍相聯結的思想意識和價值觀念等精神性因素。毫無疑問,視覺語匯的“打褶”重新展開了人與世界之間的復雜的非機械可控的“褶子狀態”,這為我們重新理解此在的在世生存提供了豐富的視覺素材與精神文本。

基于上述領悟,我們將這次中國當代生態風景藝術展命名為“風景的褶子”。

以此為契機,我們期待大家發現并關注20世紀中國風景藝術藝術的新形態“居間的風景”。(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新中國美術七十年鄉村敘事的區域分化、在地性與空間政治研究”20YJA760114、四川省教育廳2018-2020年高等教育人才培養質量和教學改革項目sCGJ2018071和四川大學創新火花庫重大項目2019hhs-24系列成果之

支于

博士,批評家,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美術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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