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情意，錯班而行

文/居何

一

21 歲的陳念發現自己在地鐵站丟了身份證時還沒來得及慌張，就聽到身后有人喚：“女士，請問這是您的身份證嗎？”

是十二月的冬日，周秦穿著藏青色的地鐵站值班員制服，近似軍大衣的款式把他從脖子到小腿包裹得嚴絲合縫，但因著身形頎長，一點也看不出臃腫。身份證直直遞過來，陳念的名字旁邊是另一個頭發凌亂表情呆滯的靜態陳念，比照著眼下第三次趕赴雅思考場妝容精致的活生生的陳念，沒來由的，場面便顯出幾分滑稽。

陳念尷尬接過，忍著羞意道了謝。周秦一笑隨后走遠，陳念卻因為這一笑恍惚錯過了剛?？康牡罔F。感應門響著鈴緩緩合起，被鈴聲拽回現實的陳念抬起手腕看看所剩不多的時間，當機立斷決定沖回地面打車。過閘機時卻又看到周秦在一旁站得筆挺，雙頰瞬時一紅，于是壯士斷腕一下子成了落荒而逃。

口語試題是“描述一次難忘的經歷”，是陳念在模擬時練過千百次的題目，但被金發碧眼的考官一望，脫口而出的卻是剛才在地鐵站發生的故事。未經練習，她卻發揮得極好，無師自通地用源源不斷的英文單詞堆砌出周秦好看的眉眼卓然的身姿，以及那一點仿若春風催開的笑意。

考官聽得饒有興味：“So you got a crush on him?”

問得極直白，陳念也答得不假思索：“Yes.”

考官微笑著關掉錄音設備，打好分后陳念道謝起身，預備開門時聽見素來率直的西方人在背后建議她去要周秦的聯系方式。

仿佛是平白借了幾分膽色，陳念倒也真的就這么原路折返回去。下班高峰期人流劇增，周秦站在閘機旁邊耐心疏導，陳念遠遠站了半個鐘頭，覷著周秦交接班時鼓起勇氣上前要微信。說明來意后對方卻是滿面歉然：“抱歉，我們值班的時候不能帶手機?！?/p>

二

陳念性子倔，那天周秦說值班時不能帶手機，她便在地鐵站足足等到他下班。周秦步出值班室時看見陳念正彎下身子揉著站到酸麻的小腿，在看到自己的瞬間從眼里迸發出星子一樣的光亮。

加上好友后陳念心滿意足，周秦卻沒忍住指了指不遠處的便利店：“為什么不坐在店里等？”

地鐵口有細碎的冷風鉆進，陳念接住他的視線，心頭一熱，連笑也帶了幾分傻氣：“怕錯過你?！?/p>

周秦換下制服后像任何一個大學校園里出現時便引起矚目的學長，簡單的白色毛衣黑色大衣被他穿得利落而不失少年氣。陳念一問，才知道周秦果然還沒畢業，目前正處在實習期。

天色早已暗下來，因著同住大學城，周秦特意繞了一圈先把陳念送回宿舍。冬夜里風緊，分別時陳念想說些什么，剛張開口周秦便同她道了再見。她一愣，寒風便在這瞬間結結實實灌進了嗓子眼。

陳念并沒有什么搭訕旁人的經驗，周秦是她唯一不想錯過的例外。但她回到宿舍把周秦單薄的朋友圈翻來覆去地看過好幾遍，也還是不知道如何挑起話頭。就這么磨蹭了幾個小時，她終于慎之又慎地點開對話界面，把“晚安”兩個字重之又重地發了出去。

周秦的回復在半個小時后姍姍來遲，好在這期間陳念已經想出了更進一步的策略。緊隨著對方的“晚安”，陳念說：“謝謝你今天幫我找到身份證，可以請你吃個飯嗎？”

一直到天明陳念才等來周秦的答復，卻是客氣的婉拒。陳念向來不打退堂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問了周秦的值班時間，靠著從寥寥幾條朋友圈尋摸出的線索，揣度著打包了幾樣吃食送到地鐵站。

同事的起哄在周秦拒絕的前一秒到來，于是陳念如愿看到他帶了幾分無奈笑道：“多謝?！敝皇顷惸顒倿檫@足以融冰化雪的笑容雀躍了半日，晚間周秦下班后便發來轉賬，明擺著是要把可能曖昧的關系撇得一清二白。

好友見陳念瞬時灰了一半的臉色，揶揄道：“到底也沒吊著你，總好過到處撒網的海王?！?/p>

陳念不睬她，拒絕了轉賬后愈挫愈勇：“附近剛開了一家咖啡店，要回禮的話，不如你請我下午茶？”

三

周秦的回謝定在下一個周末，陳念一翻日歷，發現正好是圣誕節，心底便先莫名甜起來。赴約那日除了精心準備的妝造，她甚至還拎上了一盒親手做的巧克力。

周秦在看到那盒做得歪歪扭扭的巧克力時終于有了一絲動容，陳念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找補：“當時店里太忙了，沒有店員教我……第一次做，還望你多多包涵?！?/p>

“多謝?！敝芮貐s是真心實意地笑了，陳念被迷得暈暈乎乎，連服務生何時端上了蛋糕也沒注意。

后來陳念向好友談起時大言不慚，一定要把這次自己主動爭取來的答謝稱為“圣誕約會”。好友帶著點悲憫看向她：“他有主動找過你嗎？”

僅這一個問句便把陳念的話茬全部堵死。她噎在當場，細細回想后發現周秦當真從未主動找過自己。倒是她上躥下跳，像只拼盡渾身解數要摘天上月的毛猴子。

雅思成績在幾天后出來，托了周秦的福，這一次陳念的口語分數總算達標。她興高采烈拎了蛋糕去地鐵站要找周秦慶祝，甫進站便發現他正帶了素有的溫和笑意給幾個女大學生指路。其中一個緋紅了臉問他要聯系方式，到底被他含笑拒絕。

陳念目送那個女生怏怏離開，心里卻談不上高興。蛋糕的重量墜得她手指發疼，她突然覺得自己除了臉皮厚些，在周秦眼里恐怕和這個女生沒什么兩樣。而周秦的溫柔，也從來不是優容自己的特例。這樣想著，一顆心也跟著墜得生疼。

蛋糕分給了室友，而語言成績提交后不久陳念就收到了異國大學的offer。她懷著最后一絲期待通知周秦，而周秦卻也只回“恭喜”。

費盡心思筑起的堤壩終于潰毀，陳念最終用幾滴莫名其妙的眼淚紀念這段莫名其妙的單戀的結束。

四

陳念不再主動蹦跶到周秦面前后，周秦反倒間或傳來問候。陳念不是沒有因這些斷續的消息復燃過悸動，但留學的準備工作實在繁瑣，最初的心意被雜事掩蓋，漸如潮浪退去，而終于不復漲落。

23 歲的陳念結束了在異國的研究生課程回到故鄉時，和大學好友約著回學校相聚。陳念穿著高跟鞋走得疲累，看時間尚早，便避進校門口一家新裝潢的咖啡店。推開門卻發現吧臺后站著周秦，一時愣在原地。

倒是周秦落落大方，親自引她入座。交談中得知周秦畢業后盤下店面做了店長，而陳念眼風掃過四周座位上擠擠挨挨偷瞄過來的女大學生，便知他生意足算紅火。

言語間觸及舊事，早已釋然的陳念全不避諱，譏嘲自己當時癡態可笑。周秦卻輕輕搖頭：“你的心意，我曾視若瑰寶?！?/p>

陳念這才得以知道兩年前的自己并非單相思。因著一副好皮相，搭訕于周秦而言是尋常事，但如陳念一般憑借孤勇直撞南墻的，卻是極特別。他不是主動的性子，然而當漸成習慣的溫暖突然抽離，也曾試圖挽留。

“到底是沒留住?！敝芮剜皣@。

陳念咽下一口咖啡，為突如其來的苦澀皺了眉頭。她看向不遠處人頭攢動的地鐵口，突然覺得自己和周秦像極了兩列往返錯班的地鐵，無關是差一時、差一分還是差一秒，情意開錯后，終究都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