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華散文新作

施建華

這一世，遇見陽光

這是一座金色的小城，陽光遍布這里的每一處河谷和山川，當陽光灑下來的時候，這里所有的景致都會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仿佛被太陽賜予了某種奇異的生命力一般，具有了蓬勃的、正在生長的思想和活的靈魂。

春天的陽光單薄而稀疏，陽光清清冷冷地爬上遠處的山巔和近處的房屋以及小樹，它們以超常的速度，眨眼間，已經箭一般抵達人間。陽光里有風，風裹挾著陽光，陽光糾纏著風，不知不覺中，空氣變得清新濕潤起來，路邊楊柳展出了一芽又一芽的新綠。

春天的陽光，淺淺的、淡淡的，柔柔地照耀著大地，在夜雨過后的初陽里呼吸新鮮的空氣，感覺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新美好。正因為有了春天，有了人們在土地上辛勤的播種，才有了我們在塵世間能夠品嘗到的所有甘甜肥美的果實，而這一切，都是陽光無私的贈予。

夏天，陽光總會讓我感覺到一絲小小的懼怕，強烈的光線逼迫著人的神經，讓人不得不躲進清涼的陰影里，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才肯出門。傍晚六七點鐘的斜陽打在窗戶外面，總會讓我忍不住開窗放進戶外那些新鮮的空氣，總會讓我忍不住帶著孩子踏進夕陽里成為晚風中的一個景。夕陽像個調皮的孩子在樹梢上舞動，路邊那些亮晶晶的小樹葉上跳動著無數顆閃爍的星星。原來白天也可以看到星星的，原來星星就躲藏在每一枝樹梢上，躲藏在陽光里，躲藏在它們喜歡的每一個地方。

夏末，附近村莊里隆重熱鬧的民俗活動在正午濃烈的陽光下舉行，敲鑼打鼓的聲音，桑煙燃起的獨特味道，村民們華麗而昂貴的藏裝和首飾，成了每一年盛夏此地獨有的一種景致，這讓我們的心情也隨著鑼鼓的聲音歡快地跳躍起來了。

秋天總是來得很快，這時候茂盛了一夏的樹葉們已經開始準備著離開了，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在遍地的秋風里舞蹈起來。陽光很好，風卻很大，呼天嘯地的風一過去，地上便滿是枯敗的落葉了。踩著落葉走路，感覺從春到秋的日子，都被我輕輕地踩在腳下，丟在了身后。

入秋以后的下午，陽光暖暖的，純凈而溫暖的陽光帶來了風，風的聲音，在深秋的巷子里肆虐張狂，那些葉子驚慌失措地落下來，打在我身上，心中竟有了一些柔軟的觸動。多年前，那個喜歡在地上撿拾落葉夾在書里的姑娘，那個喜歡扎著天藍色蝴蝶結、陽光一樣純凈明媚的姑娘，如今，她去了哪里呢？

在平淡如水的時光里，只有每天的忙碌和瑣碎是真實的。從清晨鬧鈴響起時的第一杯咖啡開始，到夜晚睡前在燈下看的最后一篇短文或是小說結束，無知無覺、匆匆忙忙、糊里糊涂的日子，就這樣成為我在流年中不被人記起的一個點，在我不愿睜開的眼眸里，逼人的青春正在漸行漸遠。

在冬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遇見陽光了。小城的冬天漫長而寒冷，因此陽光在這里就顯得格外珍貴，冬天的陽光總是那么慷慨無私，甚至有著濃情似火的熱烈。它們總是在剛剛好的時間里出現，幾乎每一天都舍不得缺席，把每一縷金色的光芒潑灑到它所能看見的每一處角落，無私的陽光讓這里的人們也變得慷慨和大度起來。

冬天的中午，在陽光彌漫的沙發上小憩，陽光一寸一寸地爬上我的身體，仿佛整個人都沐浴在一種幸福的滋味里了，會有種說不出的溫暖。我曾經在深冬的中午陽光茂密的時候，看孩子像小狗一樣在我的眼前跳來跳去地玩耍，親情的幸福感覺像陽光一樣讓人陶醉。我曾經看到朋友收拾起在院子里曬干的尿布，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然后陶醉地說：嗯，香噴噴的太陽味道！這讓當時還是少女的我笑了好半天。我曾經一個人在大雪后的陽光下走路，清冷的陽光和風中的冷，以及陽光在雪地投下的美麗光影，讓冰冷的雪世界變得溫情和浪漫了許多，輕輕的腳步和那些不忍去踩踏的潔白，讓我回想起來始終有一種安寧和純凈的感覺。

在陽光下喝咖啡，是我在冬天常有的一種享受。 我把家里的綠植都搬到陽臺上，讓它們曬曬這溫暖的太陽，我把孩子的棉被拿出來，讓棉被也鋪上一層香噴噴的太陽的芬芳，然后我會給自己沖一杯香濃的咖啡?？Х鹊拇枷?，是讓我沉醉的另一種味道，應該慶幸人的味蕾還能夠有這樣喜悅而狂歡的時候，淡淡的苦，微微的甜，獨特的醇香，一口口融化在嘴里的感覺是那樣的讓人回味無窮。在我的感覺里，這濃郁的咖啡香就是冬天陽光的味道，它們幾乎是同樣濃烈的一種心靈體驗，當然如果能夠有音樂相陪那就更完美了。

這是陽光茂密的一個冬日下午，我一個人在房間里發呆，敲這些安慰心靈的文字，陽光在我的窗外盛開。突然間，我會有那種特別想去外面走一走的沖動。陽光照耀在對面的山岡上，風在不停地吹著，但是陽光依然溫暖，絲毫也不會因為風的攪擾而有了些許怠惰和厭倦的神情。

我在陽光下行走，陽光里有風，逐漸地，就連風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溫暖起來了。陽光照耀在遠處的冰河上，漫長的冬天始終沉默不語的冰河，在陽光下開始慢慢地蘇醒，在它們醒來的同時，連河邊的石子和小草也一并醒來了，水在冰層之下緩緩流淌，連天空上正在無聊地隨風飄動的云彩也醒來了，彩色的云錦顯出別樣的奇異和美麗，輕飄飄的身體上纏裹著夢幻一般的色彩，陽光穿透它們的身體，穿透一切寂寞的心來到地球上，照耀著所有的土地和人民，給我們帶來春天即將到來的消息。

等到太陽下山暮色降臨，一個深沉和溫暖的夜恰好可以讓我們在黑夜里來一次短暫的休憩。仿佛人生總是這樣，像白晝和黑夜不停地交替一樣，我們需要一些獨自思想的沉寂時光，這會讓我倍加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我突然意識到，在我們經常待著的地方，如果沒有一塊可以讓大片陽光涌進來的透明玻璃窗，如果沒有可以在陽光下自由地品一杯咖啡的時間，該是人生怎樣的一種缺憾啊，我想我甚至可能在夢中都會苦苦尋覓這一米陽光帶來的溫暖吧？

陽光下的日子，咖啡里的時光，在一寸一寸地飛奔而去，在飄搖的陽光里和有些陳舊的記憶里，一同遠去的還有更多我曾經不忍放棄的東西，如今也只能無奈地放棄了，隨之而來的是在路上遭遇到的一切和心靈悄無聲息的改變，在沒有看到爛泥塘的時候，我甚至不肯接受清水有一丁點的渾濁。感謝陽光，漫長的冬天有陽光才得以溫暖;感謝咖啡，甘苦的日子里有咖啡才得以知味。在現實和夢想之間掙扎與徘徊，終于知道，時光無涯，歲月無痕，陽光是我們永恒的依戀，只要有陽光，我們就可以堅強而勇敢地生活下去。

陽光下的向日葵花

買來一個向日葵花盤放在窗臺上，我想著，如果向日葵可以掛在墻上就好了，你看，那規則而整齊的排列組合，一顆顆葵花緊密的擁抱，這是上蒼最自然的安排。

放在窗臺上忘記了向日葵，等我再想起來的時候，葵花盤的背部已經開始腐爛，殃及整齊排列的葵花籽，我把它們丟棄到垃圾桶里，心里飄過一聲嘆息，遙遠而美麗的向日葵啊，我遙遠而美麗的太陽花。

是的，相比向日葵這個名字來說，我更愿意把它們叫做太陽花。它是我童年的太陽花，是我在家門口的地里種過的太陽花，我曾經一遍一遍澆水期待它開花結果的太陽花，我摘下它寬大的葉子用來包海納的太陽花，我剪下它美麗的花盤用來獻給月亮的太陽花。

它橘黃色的花瓣曾經那么吸引我，以至我一度喜歡上穿黃顏色的衣裳，它朝向太陽的臉龐曾經那么影響我，以至我成為一個狂熱地喜愛陽光的人。甚至于，因為這美麗的太陽花，我才喜歡上了梵高的畫作，梵高的太陽花綻放在我冬天的夢里，在漫長又漫長的寒冷里，金黃色向日葵花的圖案給予我希望和勇氣。它們讓我知道，生活雖然枯燥日子雖然單調，但一定還會有溫暖和愛，會有自由和希望，所以，我們一定要健康、快樂，我們要追逐太陽的光生活下去。

據說梵高認為黃色代表太陽的顏色，陽光象征著愛情，他以11幅各種姿態的向日葵畫作來表達自我，在阿爾那座法國的南部小城尋找他的陽光，他的麥田和他的向日葵花……這種花于畫家而言一定有著特殊的心理象征意義，向日葵是太陽之花，是光和熱的象征，是他內心翻騰的感情烈火的寫照，也是他苦難生活的一種縮影。

那年秋天的一個清晨，我和朋友一起去看向日葵花。我們來到南山，初秋的南山開滿了美麗的葵花，仿佛一朵朵跳動著的橘黃色火焰，這火焰鋪滿大地，也仿佛復活了的梵高在無比遙遠的青藏高大陸上繪制出的一幅太陽之境。

葵花地幾乎沒有邊際，看葵花的人紛至沓來，他們拍照，他們喧嘩，他們流連，他們摘下太陽的花盤舉在手里高興地炫耀著拍照……但是那些吵鬧和喧嘩讓我側目，你們為什么不能安靜地看葵花呢？為什么不能？我心里這樣想的時候，眼前這一片葵花幻化為梵高畫布上憤怒燃燒著的火焰。我和朋友安靜地在葵花地邊散步，嘴里說著些油鹽醬醋和別人的故事。我們深藍和淺藍色的裙擺在葵花地邊搖曳，我們走走停停，在心里嘆息著能夠擁有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該有多么幸福。之后，我每年都要找時間去那片美麗的向日葵花地邊走一走，去看看那些曾經在梵高的油畫布上燃燒過的向日葵，想象一下它們當年帶給畫家的心靈沖擊。這是我在這個城市里最喜歡去的一個地方，只要能讓我在葵花地邊安靜地走一走，哪怕只有一兩個小時，我也會感覺到極大的滿足和安慰。

這是一棵葵花所能給予我的心理安慰，這是所有活著的太陽花給予我的精神滋養。陽光和生命力，樸素而尋常的每一天，每一個成長中的痛，只要有陽光，只要有陽光一般的向日葵花，我就可以無所畏懼。

給點陽光就燦爛，仔細想來我是多么像這些向日葵，我像它們一樣狂熱地追逐著太陽的光和暖，像它們一樣熱愛這逐漸老去的每一天，從遙遠的那個時候一直到今天。

那個時候家里是有院子的，院子里種著向日葵花，我看著數株幼苗一天天長高長大，看著它們結出綠色的花苞，當向日葵開花結籽日漸飽滿的時候，美麗而清冷的中秋節就要到了。一個與思念有關的節日，我們可以去偷鄰居家院子里的向日葵，我們把向日葵和各種果子以及家做的月餅獻給月亮。我們還會端一盆清水放在籬笆墻圍起來的院子里，讓月亮來到我的清亮亮的水盆里快樂地洗個澡。調皮的孩子們總會不時地用手攪動水盆，盆子里光影蕩漾，于是月亮的臉開始變得模糊和破碎，就這樣度過一段快樂的睡前時光，我們和月亮一起在水盆里捉迷藏。

并非這個季節的每一天都是清朗的陽光的，太陽花也需要雨水的滋潤。雨中的向日葵花，雨中沐浴著洗禮的太陽花有著綠油油的大葉子。葉子上的筋脈清晰極了，我曾經順著那葉的筋脈把一片葉子撕得粉碎然后拋進地里，我曾經在雨后肆無忌憚地搖晃著葵花修長筆直的身體，把花盤上面的雨滴一顆一顆地搖晃下來，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個調皮的孩子。

星期天，不需要去上學。我就和鄰居姐姐一起，摘下幾片向日葵的葉子，把海納花的莖和葉還有粉紫色的碎花搗成泥，用來包紅指甲。最外層，還要包一個漂亮的小手絹。

我們在種著向日葵花的院子里洗衣服、洗菜、看書和玩耍，陽光暖暖的秋日午后，人們都在房間里午睡，院子里只有安寧寂靜的各種花卉以及捧著一本隨便什么書的我，純真又簡單的快樂彌漫在心里。

然而時光無涯，歲月易老，仿佛一轉眼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夭粊淼耐?，不可追的逝日，就連我的記憶都開始衰老并且染上了陳舊枯黃的顏色。尤其讓我感傷的是，現在的孩子們，他們的童年不再擁有土地、大院、曠野和美麗的向日葵花，古樸寧靜的鄉村生活距離現在的孩子們越來越遙遠。

去哪里尋找童年的向日葵花地？去哪里找那些質樸安寧的夢幻時光？也許就只有這一處距離天空最近的、種植在南山的葵花地了，也許就只有梵高那些永恒的向日葵畫作了，也許就只有沉睡在記憶中的童年的向日葵花了……太陽花大而碧綠的葉子在曠野的風里擺動，金色的花盤在陽光下閃爍著熠熠的光彩，它們有著那樣炫目的美麗，它們美麗得讓人憂傷。

多年來，高掛夜空的月亮從不曾改變，它看著我們逐漸地長大，失卻了童年的純真，看著我們失卻籬笆墻的院子，看著我們失卻生活中熟悉的人們，親人和朋友，甚至愛人。

多年來，向日葵花也從不曾改變，依舊生長在北美洲密西西比河的下游，長在墨西哥阿茲臺克人的住地，長在基輔市郊切爾諾貝利核爆炸區的廢墟中。曾經乘著帆船來到亞歐大陸，來到中國的民間，長在東北、西北和華北的曠野里，長在我生活著的青藏高原，于是我們的每一個清晨和黃昏，所有關于太陽花的記憶，就這樣如同故鄉的野草一般，漸至茂密和崔嵬。

葵花年年開，它們把花瓣和身體糅入藍天和土地，它們枯敗的枝干在曠野里燃燒起新鮮的火焰，灰燼蟄伏在土地上，為下一季的重生做著準備。而這所有的，所有的向日葵花地，所有像太陽花一樣明亮過的青春歲月，就這樣成為我們在成長的流年中不忍拋卻的一份珍貴記憶。

如果說有一種花可以讓我夢牽魂繞的話，沒有別的，這種花一定是美麗的向日葵花。它有著金黃色的花盤和花瓣，積極、陽光、健康，朝向太陽。據說它的花語為沉默的愛，我想它綻放的不僅是愛情，還有人們對生活、對土地的熱愛和夢想。它仿佛隨時都在告訴我們，要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葵花朵朵向陽開，我仿佛聽到生命的神秘召喚：來，讓我們迎著太陽，向前走！

看一場江南的雨

抵達杭州的第二天，時令剛過了立夏，大雨就這樣不期而至，呆望著窗外的雨，我的思緒開始變得凌亂起來，在我終于可以再一次抵達這個城市的時候，城市里已經沒有了我可以去看望的老人。

關于杭州的記憶和年輕時的父親有關，杭州是父親每年回老家義烏的必經之地，這里是他的一個驛站。那時候，遠離浙江在青海工作的父親是多么想念他的家人和他的江南啊，以至于每年春節的時候他都會棄我們而不顧，獨自奔往千里外的浙江去看望他的父母。那時候，爺爺奶奶尚且在世，父親回去待一半個月就得匆匆忙忙地趕回青海。那時候，綠皮火車走得很慢很慢，已經記不清是三天兩夜還是兩天三夜的行程了，父親只坐得起硬座，而且他還要看護好自己的一只淺灰色的大旅行包和一個從老家挑回的上面寫了名字的竹筐。

旅行包里，一定會裝著幾床華美昂貴的杭州被面，是父親單位的同事們托父親從杭州買回來的，綠色和紅色的、普通青海人不曾見過的高檔織錦緞被面就這樣經父親的跋涉進入大院里的青海人家。在那個年代，織錦緞被面算得上是普通家庭擁有的高檔物品了，多半人家都會留著被面以做子女結婚之用。旅行包里，一定還有一些來自江南的食品，甘蔗會被削成一段一段的，裝入一個鐵皮箱子帶回來。奶奶親自做的麻糖，用糯米花、紅糖、花生或者黃豆加工而成的一種食品， 也會隨著父親一路走來被塞進我們貪饞的嘴巴里，還有極少一點糯米做的糕點、千層片之類的，雖然不是很多，也還是可以供年幼的我們解解饞的。竹筐里，一定還裝著一些米粉干，用稻草捆扎好的義烏米粉，煮著吃炒著吃都很美味，一定是爺爺奶奶顧憐遠在青海的我們而特意去買來要父親不遠千里帶回來的……年輕的父親就這樣用竹竿挑著他的行李包和裝滿東西的竹筐，從西到東，再從南至北，他去了又來，來了又走，竹筐里挑回沒見過面的祖父母對我們幾個孩子的牽掛，也挑著工作于青海的父親對家人、對義烏那個遙遠的小村落的思念。候鳥一樣不計辛勞往返奔波的父親啊，關于那個年代的回憶總是那樣的綿長和難忘。

而杭州城里，居住著父親的姐姐，我的姑姑。

姑姑曾經是紡織廠的女工，姑姑生得矮小瘦弱，卻無比精干和利落，有著他們那一代人吃苦耐勞勤勉樸素的品質。在長大以后我曾不止一次路過杭州在姑姑家的沙發或者小床上過夜，她的家逼仄、擁擠，卻是我和父親的溫暖驛站。記得我曾經百無聊賴地徘徊在姑姑家附近的小巷子里，看陌生的人和景;記得姑姑不止一次陪著父親去商場里購買織錦緞被面;記得姑姑曾經帶著我在武林門附近的街上流連，只為了要給我買一件合適而又不貴的新衣服;記得她在回義烏時叫媽媽（我的奶奶）的聲音，帶著點江南女子的嬌俏，撒嬌一樣的音調我卻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姑姑的家雖然擁擠，留給我的記憶卻始終樸素和溫暖，那些曾經是紡織女工的姑姑用縫紉機拼織出來的棉布床單，好看極了，又舒適，讓我多么喜歡。房間里一個個的小箱子堆得整整齊齊的，是勤勞善良的姑姑節儉了一輩子的見證。姑姑的子女們散居在杭州的各個角落里，雖然偶爾也會遇見，但是交流并不很多，只知道其中的一個居然因為疾病已經先父母而去……當我最后一次見到姑姑的時候她已經八十多歲了，滿頭的銀發卻精神矍鑠，她親自去火車站接我們，一路公交出行，舍不得麻煩子女開車接送，也舍不得打車。精干、瘦小而利落的姑姑下廚做了時令小菜和燒鵝款待我們，看著來自遠方的親戚心里無比的滿足。雖然我們只待了短短一天時間，卻依然有溫暖和親切的感覺，以至我們對杭州這個原本陌生的城市生出莫名的好感來。

現在，此時，大雨中，我舉著傘走在杭州西溪濕地的一條小徑上，兩旁是各種樹和野花，樹木的深處是碧綠色的池塘，這是多么美麗的江南景致，這雅致的江南風情，孕育了多少聰慧靈秀的江南女子。我在一處木亭子里停下觀雨，碧綠色的池塘水中，一朵又一朵的漣漪有規律地一圈圈蕩漾開來。雨中青翠的竹葉、紅色和紫色的漿果、白色的花朵、各種深淺不同、形狀各異的樹葉，在雨中歡快地擺動身子搖曳著，暢快地迎接著這飽滿的初夏的雨水。隨意走進濕地公園景區中任意的一個小院落，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地面縫隙中居然也會長出來一些綠意盎然的小草，雖然細小得惹人憐愛，卻自有一番江南的清雅韻味。這里草木蔥蘢，春水嫵媚，別有一番靈秀和靈動的氣質，這里是我喜歡卻又不得不離開的江南。走一段時間便會看見一座石拱橋或者是木橋，古樸而雅拙的橋會帶給人很多遐想。在雨中，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他也曾經是一座橋，牽系起西北和江南的思念，牽系著父母和子女分居兩地卻不能經常見面的哀愁。

三十多年前，我的爺爺去世了。十多年前，奶奶去世了。再后來，我見過姑姑最后一面的第二年或者是第三年，姑姑也去世了，同樣年邁的父親代表我們匯去全家人的心意。因為和姑姑的子女們并無過多的交往，就這樣日漸疏離成為被歲月遺忘、沒有了共同記憶的陌生人……終于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可以牽掛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們和江南的距離也越來越遙遠。就這樣，江南成為我心中一個古樸的夢，一個曾經和我們有過某種關聯，但聯系卻越來越少的一個地方。

記得朱曉琳曾經唱過一首歌：江南人，留客不說話，只有小雨悄悄地下……我靜悄悄地走在西溪濕地的小路上，感受江南初夏的景致，感受杭州鬧市中的清靜，這是一個處在喧囂城市里的安靜角落，這個地方，年輕時的父親和姑姑一定也曾經來過，他們一定也曾經頂著暖陽或舉著雨傘在這些幽靜的小路上尋尋覓覓，走走停停。江南的雨，總是這樣斷斷續續，停了再下，下了再停，纏綿悱惻的細雨打濕了多少旅人的思念，就這樣一些過往的記憶變得逐漸清晰起來，那是關于父親那一代人和他的故鄉的一些瑣碎回憶。

而今天走在這里的我，是被眼前的江南遺忘了的一顆小石子，我的家已在千里之外的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