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紅樓夢》合璧閱讀之二：廚房風波

王汝梅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潘金蓮嫁西門慶做第五房妾,在家恃寵生驕,撒嬌弄癡。 《金瓶梅》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寫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宿歇,次早起,急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鲊湯,使春梅往廚下去說。 因金蓮、春梅和孫雪娥之間有矛盾,春梅不愿去,西門慶遂叫秋菊廚下對雪娥說去。見秋菊不回來,春梅使性子走到廚下。 春梅和雪娥對罵。 金蓮挑唆西門慶踢打孫雪娥。 雪娥兩淚悲流,放聲大哭。 雪娥到月娘房里訴說金蓮之過錯。 金蓮立于窗下潛聽,后與雪娥爭吵對罵。 西門慶到晚上回家,金蓮訴說雪娥欺負她并指著對罵,西門慶採過雪娥頭發,拿短棍打。 金蓮見西門慶與她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寵愛愈深。

花子虛家擺酒會茶,妓女李桂姐(西門慶二房李嬌兒的侄女)在席前彈唱,西門慶對桂姐有留戀之意。 當晚,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同到李桂姐家,西門慶梳籠了李桂姐(嫖客第一次包占雛妓,梳籠即籠發為髻)。

“激打”在西門慶家,“梳籠”在妓院,除了官場商場,這是西門慶另外兩個展演的人生舞臺?！凹ご颉睘槿珪鴮懳鏖T慶家庭內部妻妾之間爭寵斗艷的第一個波浪。 西門慶一妻五妾：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此時,潘金蓮爭寵的主要對手李瓶兒還沒有娶進家門,在李瓶兒之前,金蓮是最受寵愛的妾。 她出身貧寒之家,是潘裁的女兒,沒有財富,優勢在貌美、聰慧、有才藝(擅長彈琵琶,會百家歌曲)。 她以姿色與性為武器籠絡西門慶,得到極度寵愛,與西門慶“淫欲之事,無日無之”。

吳月娘驚嘆潘金蓮的美貌：“小廝們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致,怪不的俺那強人愛她?！彪[含了月娘的妒意。金蓮雖不滿月娘的正妻地位,因剛進西門慶家,只好尊重、拜見與拉攏。 李嬌兒風月不及金蓮;孟玉樓較為超脫,又是金蓮的同盟。 第四妾孫雪娥為房里丫鬟出身,在廚房做仆婦的頭,盡管地位等同奴婢,但缺乏自知之明,成為與金蓮爭寵的頭一個對手。 第十一回即為兩人正面沖突的篇章。

金蓮的丫鬟春梅挨了金蓮的罵,走往廚房孫雪娥那里出氣,卻遭孫雪娥戲弄,便回到金蓮處挑撥金蓮與雪娥的關系,這就埋下了金蓮激打孫雪娥的禍根。 接寫金蓮、孟玉樓與西門慶下棋,寫金蓮在西門慶面前撒嬌,顯示金蓮倍受寵愛。 同時又交代了孫雪娥雖為第四房妾,實為奴婢的處境地位。 雪娥戲弄春梅,金蓮撒嬌,雪娥受冷落,這就為“激打”作了鋪墊。 下文即展開“激打”場面的描寫。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分三層遞進發展。 第一層,西門慶外出為給潘金蓮買首飾,等吃荷花餅,使春梅告知廚房,潘因為雪娥認為金蓮、春梅合伙哄漢子,不讓春梅去,只好讓小丫頭秋菊去。 這里,讀者可感受到金蓮、春梅、雪娥各自的心態與她們之間的潛在沖突。 第二層,西門慶見秋菊不回來,不能不使春梅去,春梅與雪娥之間展開正面交鋒,各不相讓,寫得寵的丫頭春梅與失寵的妾婦雪娥之間的沖突。 第三層,春梅回來向親主子西門慶潘金蓮告說雪娥在廚房罵人。 西門慶一怒之下走到廚房,打罵孫雪娥。 春梅“使性子走到廚下”,罵秋菊是“賊餳奴”,罵雪娥扯淡。 西門慶罵雪娥道：“賊歪刺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是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寫出了對春梅寵愛,又寫西門慶只把雪娥看成奴婢。 雪娥缺少自知之明,不甘受辱,渴望抗爭。 實際上,春梅、雪娥都是西門慶家的奴婢,在一夫多妻男權制之下,她們之間缺少相互的同情憐憫,顯示出《金瓶梅》世界的灰暗、冷漠與婦女的悲慘處境。

此時的潘金蓮受寵愛遭嫉妒,處于得意得勢的情態。 等到西門慶娶進李瓶兒,因李瓶兒貌美有財富又有子嗣,出身貴族,性格溫柔,受寵愛遠超過潘金蓮。 這時,金蓮處處主動,害死瓶兒生的官哥,嫉妒死李瓶兒,還與宋慧蓮、如意兒爭寵?！督鹌棵贰纷髡叨鄬哟?、全方位地描寫了多妻制家庭中女性生存情態,塑造了成體系的女性形象。蘭陵笑笑生觀察了解女性,感受與研究女性,在描寫她們被扭曲的人性時,很細微地展現了女性的美和這種美的毀滅。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也寫廚房風波。 迎春的丫鬟司棋與廚房里柳嫂之間的矛盾,隱寫奴仆們的勢利,對無權勢的賈二小姐迎春敢于怠慢。 過程也是先由司棋指使小丫頭蓮兒去廚房,向柳嫂要做雞蛋羹,柳嫂謊說沒有雞蛋不給做,后由司棋親自到廚房連說帶罵,向柳家的興師問罪：“吃的是我們的分例,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司棋便喝令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柜所有菜蔬,只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毙⊙绢^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 ……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羹令人送去。 司棋全潑地下了。

廚房總管柳家的不平等待人,看人有高低,欺軟怕硬,她以為迎春主子是二木頭,懦弱,不敢對她怎么樣。 司棋大鬧一是有理,二是說明司棋性格敢作敢為,敢罵敢打,不委曲求全。 廚房風波為司棋以后爭得戀愛自由,甚至不惜撞墻而死做了充分的鋪墊。

《金瓶梅》《紅樓夢》兩書都寫了廚房風波,也都是大丫鬟、小丫頭與主子為一方,廚房的總管為另一方。 《金瓶梅》中的廚房風波,層次更為分明,涉及人物潘金蓮、春梅、雪娥性格更為鮮明。 春梅是市民家庭中的大丫鬟,司棋是貴族家庭中的大丫鬟,兩個形象異中有同,都驕傲自主、敢作敢為。

《金瓶梅》《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兩座高峰。 脂硯齋評《紅樓夢》深得《金瓶梅》壸奧,開啟了兩部文學巨著比較研究的新階段。 《金瓶梅》乃《紅樓夢》之祖,兩部巨著的密切關系不但是繼承性的,還是互補性的。 《金瓶梅》為《紅樓夢》開辟了藝術道路,《紅樓夢》拓展了《金瓶梅》的審美領域。 從以上兩回中共有的“廚房風波”來看,《紅樓夢》中處處有《金瓶梅》的影子,打破以前的隔離狀態,《金瓶梅》《紅樓夢》合璧閱讀,對深化兩部巨著的理解與研究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