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笑添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通常地,在滑稽與崇高、喜劇與悲劇的兩兩組合中,學者傾向于令喜劇歸附與滑稽,而令悲劇歸附于崇高。但在實際情況中,悲劇未嘗沒有滑稽成分,譬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開頭凱普萊特家仆的淫穢對話、《哈姆萊特》中掘墓人的歌謠;而喜劇也未嘗不產生崇高,譬如《鳥》中構思宏大的“云中鵓鴣國”、《屈身求愛》中郝嘉斯先生對愛情的論說,可見事實上它們彼此屬于一種通融關系。而這種通融的因由,首先是基于戲劇所反映的生活本就摻雜了崇高與滑稽。當劇作愈來愈貼近日常生活,這種折衷摻雜的要求就愈明顯。正如博馬舍《論嚴肅戲劇》所說,往常悲劇的兇殺犯罪,已經脫離了日常生活,而只有諷刺的喜劇,卻又顯得輕浮?;谶@一問題,博馬舍和狄德羅等人推廣了悲喜劇,將悲劇喜劇融進一爐。而上述的文論史進程,又隨即帶出兩個追問:其一,既然悲劇和喜劇兩種體裁可以融匯,那么滑稽與崇高這兩種范疇,是否也有融匯的可能?其二,進一步地,既然“悲劇”和“喜劇”已經變成了“悲劇性”和“喜劇性”,從而流布到其他體裁,譬如詩歌、小說之中,那么這些體裁里能否也出現滑稽與崇高的融合呢?
W·H·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的詩歌或許就是一個融合了滑稽與崇高的好例。奧登被普遍認為是艾略特之后最偉大的英語詩人,而歷來論者對他詩歌兼有滑稽崇高的特性都頗為留意。如特里·伊格爾頓評價奧登的詩歌中:“瑣碎和重要,罪惡與純真,隨意地比肩而存(1)(英)特里·伊格爾頓著:《如何讀詩》,陳太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蓖瑫r,奧登對三流小說的狂熱喜好、他自己編選的《19世紀英國次要詩人選集》,也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奧登的夫子自道也是:“一種審美的宗教對輕佻之物和莊重之物并無明確區分(2)(英)W·H·奧登著:《染匠之手》,胡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586頁。?!边@些資料都向讀者顯示,奧登其人其詩,可以說是一個滑稽與崇高的對立統一體。雖然將滑稽與崇高融為一體的作品為數不少,甚至莎士比亞的許多戲劇都是如此,但奧登是一個過于顯著的范例。首先,滑稽和崇高的并置對他而言不僅是一種技巧,更是他許多作品的主題。即奧登的作品,很大程度上依靠了這一點。正如他自己說的:“一名詩人格外渴望由個人喜好所引領…比如關于滑稽可笑的差詩的問題(3)(英)W·H·奧登著:《染匠之手》,胡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頁。?!逼浯?,奧登明確意識到了自己的這一特色,故而在多篇文論或散文中,都留下了對此的論述,故此更有權威性,也避免了郢書燕說的將其他人的理論強行附會到奧登作品中的可能。
通過分析其詩歌對這兩種范疇的融匯方式,并抽象成一種普遍性原則,本文試圖解答以上兩個追問。而首要的行動,就是通過文本細讀方式剖析一些奧登詩歌,來觀察詩歌各個部分是如何就這一問題起作用的。
筆者試圖先用文本細讀法分析奧登《戰時組詩》的第一首(4)查良錚編譯:《英國現代詩選》,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107:“從歲月的推移中灑落下種種才賦/蕓蕓眾生立刻各分一份奔進生活/蜜蜂拿到了那構成蜂窠的政治/魚作為魚而游泳,桃作為桃而結果。/他們一出手去嘗試就要成功了/誕生一刻是他們僅有的大學時期/他們滿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識/他們安守本分,永遠正確無疑/直到最后來了一個稚氣的家伙/歲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使他輕易地變為豹子或白鴿/一絲輕風都能使他動搖和更改/他追尋真理,可是不斷地弄錯/他羨慕少數的朋友,并擇其所愛?!?。在這里,首先吸引人注意力的是詩歌敘述者所處的角度。楊周翰曾評論奧登“取景的角度當是居高臨下的”,誠然,正如《奧登詩選》在這首詩下的腳注所言:“奧登轉化借用了《圣經·新約·啟示錄》中神諭般的口吻(5)(英)W·H·奧登著:《奧登詩選:1927-1947》,馬鳴謙,蔡海燕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253頁。?!币环N俯視的敘述角度,暗示了敘述者的可靠與自信,甚至顯示出敘述者不凡的身份。亦即從語調和語義上而言,本詩已然具有一種崇高性。但“種種才賦”的體現,則是“構成蜂窠的政治”,這里將代表極大權力的政治,解釋為筑造蜂窠的原料。依康德的觀點,崇高是無形式的絕對的大,而在此處政治的威力隨即被消解為蜂窠材料。中國古代有“南柯一夢”的典故,在此處依然適用,昆蟲的政治被視作戲仿崇高的滑稽。所以可以發現,崇高與滑稽在此處形成了對立,并由此賦予這句詩張力。第二段中,上述的蜜蜂、魚、桃,并未接受教育,“一出手去嘗試就要成功了”??梢詫⒅秳撌烙洝返拿洹笆戮瓦@樣成了”相比對。而由此引發了一種語義上的朦朧:可以將第二段理解為一種褒義的渾然天成,也可以根據上一段的滑稽色彩,認為這種比附實際上是反語,諷刺動植物們淺薄的沾沾自喜。第三、四段的描寫對象其實是一個謎語,而可以輕而易舉地推斷出謎底是“人”。但謎語本身暗示了不確定性。同時,人類在詩中也被描寫為不確定的,他可以被輕易地塑造或改變。這與前兩段動植物的“生來如此”產生對比。而且,比起描寫動植物的褒義詞,奧登在此采用了貶義詞,并使它們分別具有崇高和滑稽的特征。
因此,這首詩歌表面上在主旨方面出現了復義,而且這種復義完全由崇高和滑稽構成??紤]到奧登個人的觀念和思維,我們又能夠確定這首詩通篇都是反語。這不僅因為奧登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左派,更因為他在文章中一直贊美人類的可變性。如《物種夫人的公正性》中,他說:“人類一直能隨心所欲發展自身……人類沒有特定的功能,還是在學習掌握所有周邊環境的孩童(6)(英)W·H·奧登著:《序跋集》,黃星燁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600頁。?!边@與上引詩歌的意味如出一轍。那么,這種情況下,滑稽與崇高不僅融匯,而且它們相互成為了彼此。這種現象的可能性的基礎在于,詩中崇高的詞語和滑稽的詞語,大多是一些修飾詞,而關于道德的修飾詞,是最為主觀的。譬如詩中“一絲輕風都能使他動搖和更改”,是一個充滿滑稽意味的貶義語句,但在較為正式的序跋中,奧登對這種特性使用的是褒義的“隨心所欲發展自身”。正是這一手段,令滑稽變為崇高,崇高變為滑稽,奧登實際上在反抗話語權的命名和定性。所以,模仿圣經口吻,形容瑣屑的動植物,在詩中是滑稽的,但滑稽本身正是目的所在。因為話語權同樣在使用這種滑稽的類比進行自我美化,而奧登正是將這種行為的滑稽顯現出來?,F實生活中的角色,同詩中的角色進行了錯位。詩中的動植物被諷刺,并不代表奧登要諷刺現象世界里的動植物,其對應的角色是現實生活中被異化、物化的人。而詩中的人并不指代現象世界中的所有人類,它指代“真正的人”。
可見在這首詩歌中,滑稽與崇高得以融匯,它們各占據詩篇的一半篇幅,可謂勢均力敵。而奧登的策略在于,他并不是將兩種范疇置于一個針鋒相對,以至于引起違和感的地步,而是巧妙地令兩者相互轉化,即對立統一,一體二用。推動這首詩的力量,不是滑稽與崇高的爭斗,而是滑稽與崇高的突轉。采用這種方式,二者之間的關系被賦予條理和秩序,因此反倒清晰地產生了文本間的張力,令滑稽與崇高的相容從一種主題、風格,轉變成一種文學性。但這一結論還是不夠的。據此可以看出奧登這一行為成功的奧秘所在,但這根本上仍然是一個現象。作為詩人,從創作方面可以不追問下去,但作為文藝學,卻必須探索究竟。問題就在于,滑稽與崇高得到了轉化,但轉化的根基在何處,即:滑稽與崇高這兩種范疇各自特性如何,為何可以相容。這一問題仍需要得到解答。
奧登的前人里爾克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提到了滑稽與崇高的關系:“純潔地用,它(暗嘲)就是純潔的…在嚴肅事物的影響下…它就會強固成為一個嚴正的工具(7)(奧地利)里爾克著:《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馮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崩餇柨藢W登影響巨大,譬如《戰時組詩》中,他充滿敬佩地追憶里爾克在慕佐城堡的寫作,還曾撰寫《英語里爾克》一文,盛贊里爾克對英語詩歌產生的巨大影響。里爾克對滑稽與崇高的觀點,很可能對奧登起到了影響。但里爾克本身遭受“玄學氣”的批評,在此,他闡明的是:滑稽是一個可以與崇高融合的范疇;而他含糊過去的是:滑稽怎樣受到“嚴肅事物的影響”,從而成為“一個嚴正的工具”。而這正是本文需要討論的。
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說過:“崇高很時尚,雖然這種時尚很古老?!边@意味著,當代的崇高與以往截然不同,成為了一種“沒有個人的崇高”,即以往的崇高變為無用與荒謬,失去了指向超越的客體的可能性。正是在這一情況下,奧登的前輩艾略特寫作了《荒原》。但與此同時,這一時代似乎對滑稽是有利的??档绿岢鲆环N“乖訛說”:“笑是一種從緊張的期待突然轉化為虛無的感情?!眾W登舉出的一個例子可以佐證:
母親(對著失明的女兒):親愛的,現在閉上眼睛,數到二十。然后睜開眼睛,就會發現你能看見東西了。
女兒(數到二十之后):可是,媽咪,我還是看不見。
母親:今天是愚人節(8)(英)W·H·奧登.胡桑譯,《染匠之手》,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500頁。!
奧登對此的評論是:“它能暗示我們何謂真正的喜劇感?!毖韵轮?,對復明的期待被消解,這構成了喜劇感。而同時,復明的激動意味著個人克服疾病無窮威力的激動,這又具有某種崇高感,這個例子本身具有現代性,因為在古典文學中是無論如何沒有這一笑話的。那么這同樣輔證了,古典的崇高在現代的媒介與精神空虛中已經被解構。譬如,利奧塔在《非人》中批評懷舊式崇高:“他們將生命的全部包含進同一個意義單位;就像神話中那樣組織和分配時間:故事從頭到尾整齊劃一,甚至還押上韻(9)(法)利奧塔:《非人》,羅國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彼囊馑际?,宏大敘事成為一種有關完美的謊言,人們希求這種理念作為超越的、拯救的力量。當這種力量的存在被否定,也就沒有其余的力量可以與之對等,故此這里呈現出一種虛無。上文已經闡明,奧登對滑稽的概念,也是期待滑落虛無。此處“虛無”又成為了崇高的起點,故此“滑稽與崇高如何融匯”的問題,在現代可以等價于“崇高如何自虛無中重構”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進行一個追問:“虛無”意味著什么。既往的崇高之物無法奏效,即無法重新喚起崇高的感覺,即“崇高”不能被如此闡釋出來。但另一方面,即使是現代人,依然能夠感受到“崇高”,否則人們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崇高”這一詞語??梢姶颂幍摹疤摕o”猶如佛教所謂的“無”,并不是完全的空無,而是在“無”之中蘊含著“有”,即“存在”,但這種存在又是不可闡釋的,自性是空無的,故而又不能對外部顯現出來。這種“不可闡釋”的崇高,在利奧塔處也得到了論述。而在利奧塔秉承的后現代主義看來,人切實的感覺,而非感覺的對象,才是最高的。故而崇高的意味是在威脅的時刻,感受到某事物將要發生。換言之,重點在于“發生”的存在,而不在于“何物”在發生。順帶著,對“崇高物”的闡釋,轉變為對“崇高感”的抒發,轉變為虛無的威脅之中“存在著不能用理性進行表達的感覺,這種感覺不處在線性的時間之中,也不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間之中,它就在這里,它就是此在,就是本身(10)張勝利:《利奧塔的崇高理論》,《蘭州學刊》2006年第3期,第94頁。?!?/p>
把利奧塔認作后現代主義大師,把奧登認作現代主義詩歌大師,這一種定義本身可能就是謬誤的限定。不論如何,既然利奧塔聲稱過,后現代并不外于現代,它永遠是現代的一部分,那就不妨用利奧塔的崇高理念來檢驗奧登。在利奧塔看來,“有什么要發生”,即是一種期待。在這里,問題得到了澄清。崇高可以被轉換成“虛無——期待”,而滑稽可以被轉換成“期待——虛無”。按照燕卜蓀的說法,詩歌本身或多或少具有復義性,何況如前所述,奧登的詩歌本身就側重于滑稽與崇高的轉換,它就像一個鐘擺,在“期待”與“虛無”間來回擺動,而兩種軌跡產生了“滑稽”與“崇高”,然而二者又都被塑在一座鐘內,即屬于一體。在《關于喜劇性的筆記》中,奧登作出了類似的結論:“意志的流動方向也隨之逆轉…大多數小丑的喜劇效果就是以這樣的矛盾為基礎的(11)(英)W·H·奧登:《染匠之手》,胡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500頁。?!痹诖颂?,滑稽被理解為崇高意志的逆轉,即崇高落入空虛,即不可闡釋的即將到來之物被期待以某種方式體現出來,但這種體現被證明無效,而且平庸且粗俗。而當平庸與粗俗的環境下,重新出現某個跡象,預言即將到來的改變者時,崇高就擺脫了滑稽的桎梏,開始顯現出來。在《美術館》中,奧登解構了利奧塔所謂的“懷舊式的崇高”,將之轉為滑稽,卻又建立起新的現代的(或曰后現代的)崇高。代替殉道者之崇高的,是溜冰的孩子,在他人狂熱希冀神跡時,對生活本身的堅信,對“狗還會繼續過著狗的營生”之存在的信仰。也就是在虛無的脅迫下,依然堅信溜冰、狗的營生還會繼續,“并非一切皆盡”。崇高在轉為滑稽后,這基于日常生活,拒絕宏大敘事的滑稽,又以另一種面目表現出了新的崇高。
通過對奧登詩歌的研討,可以總結出滑稽與崇高在他詩歌中是怎樣相容的:二者并不是被針鋒相對地設置在同一句子或同一個情景里,從而避免了在這種情況下作品內部無法達到和諧統一,乃至支離破碎的問題。奧登將滑稽與崇高設置成一個事物的兩面,它們自然地相互轉化,卻不曾同時地、矛盾地產生對立,正如白晝與黑夜的關系一樣。而由此,它們從一種主題或風格產生了張力,亦即產生了文學性,要素進而成為點睛之筆。而進一步地,本文指出崇高與滑稽轉化的根基:崇高是“虛無—期待”的過程,而滑稽是這個過程的反面:“期待—虛無”。這是站在處于具體的奧登作品的角度,抽象地討論美學范疇之間的關系、相容性。隨著現代社會發展,崇高這一范疇已經不同于古典對“崇高”的側重。個人內在的、不可闡釋的、瞬間的感受成為現代意義的崇高,在荒誕中產生了一種“有”意味的預感?;诓R舍的論述中是“淺薄的”,而本文論證的是,滑稽的深刻性在于它反映了虛無與荒誕。在這種情況下,現代的滑稽與崇高擁有融匯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