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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光

2020-12-21 03:38北風三百里
花火B 2020年10期
關鍵詞:木子姑媽墓碑

北風三百里

作者有話說:漂亮男人執傘,有如天神執劍——其實文里這句夸人美貌的詩是我寫的。本來我自認這個稿子的男主氣質挺好,寫完了突然發現他的名字諧音“食譜”,早知道叫女主“菜譜”了(喂?。?/p>

燈籠亮在老人遠離故鄉的那些夢里,亮在望不盡的巷弄里。年少的愛人執著燈籠等他回家,一等就是失散的一生。

01

怎么甩不掉呢。

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拐彎的時候,木子君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仍能望見那佝僂的身影。

墨爾本這混亂的電車系統,她早就知道要有這么一天。只不過以前頂多坐反方向,今天卻直接坐錯了車。

她在車站查地圖,能回家的那趟車??吭趦晒锿獾恼九_。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她就忽略了國外半夜的治安,而做出走過去的荒唐決定。

那人是在第二個街角跟上來的。

金色的頭發打成綹,臉藏在陰影里,渾身透著陰森。木子君越走越快,對方越跟越緊。她呼吸聲都不敢太大,只盼迎面能來個救星。

這倒霉的國外的夜!

眼前忽然亮起一片黯淡的光。木子君側臉,是路邊一棟住宅亮著燈。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個箭步躥到門前,用英語大聲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跟蹤者明顯遲疑了。

一秒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她聽到有人下樓,屋里傳來地毯被踩踏的窸窣聲。門鎖輕微地響了一下,門打開,光像水一樣淌了出來。

身后那許久沒甩脫的腳步聲迅速遠離,簡直像是被光明驅趕開。她渾身僵硬地站在門前,直到主人說話,四肢才找回些微的知覺。

她抬起頭看向房屋的主人,腦海里忽然 閃過一句從當地報紙上讀來的詩:漂亮男人執傘,有如天神執劍。

然而對方沒拿傘,更沒持劍。那只是個亞洲面孔的男人,穿著一件貼身的黑色高領毛衣,靠在門框上,面無波瀾地看著她。

02

屋子里有些暗。木子君縮在沙發上喝茶,一口又一口,壓下了方才的驚惶。

進門前三言兩語,對方也就明白了她的處境。進門后又說了幾句,知道她是中國人后,對方語言也換成中文:“坐吧?!?/p>

坐了一會,她就知道這屋里為什么暗了。

天花板掛一盞水晶吊燈,不開。沙發和書桌旁放了幾盞臺燈,也都滅著。偌大個客廳,只有窗旁有一絲光亮。想想也是驚人,方才就是靠著這星火似的光,嚇跑了跟蹤她的男人。

也是借著這光,木子君看到掛鐘的指針剛剛指向十一點。太晚了,她得和等在家里的姑媽說一聲。然而等她掏出手機,屏幕卻已經點不亮了。

沒電得真是時候。

那男人站在遠處清洗水杯,沒刻意看她,卻也感受到了女孩的窘迫。他把洗干凈的玻璃杯倒扣上杯架,便從沙發上隨手拿起件外套。

“走吧?!彼f。

木子君尚在茫然:“走哪?”

對方看了她一眼:“車上有導航,一會你輸下地址?!?/p>

木子君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送她回家。她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世上還是好人多!

然而就這么闖進別人家,接下來又要蹭車,怎么想都有些唐突。車就停在門前,她輕手輕腳地坐上副駕駛,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在開車不用繞路,這尷尬的寂靜也沒有持續太久??吹阶约铱蛷d透出來的燈光時,木子君長舒了口氣。

她仍是不知如何感謝對方,翻了翻口袋,找出包未開封的糖果。她把糖果放到空調口附近,對方很輕地笑了下。

這是今晚他第一次笑,那說明她至少做對了什么。木子君松了口氣,臨下車前,還是回頭問了一句。

“你……你叫什么???”

“時蒲?!?/p>

他不知道這有什么好高興的,畢竟這樣的一面之緣,交換名字有什么意義呢?但是聽到他的名字后,女孩一下雀躍了起來。

她家顯然是有人在等著的,燈亮著,給人無限安全感。時蒲目送她進了家門,便掉轉車頭離開了。

那件事過去沒多久,木子君便把先前的兼職辭了。畢竟下班的時間太晚,難免又出意外。沒了收入的木子君四處尋覓,最后經由朋友介紹,竟撿了個錢多事少的便宜。

唯一不足的就是……

地方不大吉利,是所殯儀館。

墨爾本多移民,不同國家又有不同的風俗。而這家殯儀館,是以給華人做葬禮業務出名的——客居異鄉幾十載,既然魂不歸故里,那形式上做做樣子,大抵也能慰藉人心。

她中英文皆佳,老板給她派的工作是整理檔案。館里總是靜悄悄的,她抄寫著那些逝者的生平,心里也變得靜悄悄的。

她沒想過能再遇時蒲.

那天她正把一些表格錄入電腦,忽然聽到接待處有人在說話。男聲很清冷,她隱約覺出耳熟。再抬頭的時候,同事正把時蒲往這邊帶,邊走邊說:“早年的資料有存檔,你來這兒問問吧?!?/p>

兩個人對視,神色都有些驚訝。

桌子上有筆,被木子君碰了一下,便朝時蒲的方向滾過去。他在筆桿從桌面掉落前輕輕摁住,又緩緩推回給了木子君。

“很巧?!?/p>

木子君笑了一聲,能想象自己的臉有多僵硬。她調出資料庫,不好意思再看時蒲。

“你要查什么?”

“查一個人,”時蒲掏出一張收據,抬頭是這家殯儀館的字樣,“看收據,是2003年在這里入葬的?!?/p>

“2003年?”木子君握著鼠標的手一滯,“太早了,電子系統是從2008年開始錄的。不過應該有紙質文件,我去檔案室幫你看看?!?/p>

塵封了十多年的文件夾被木子君翻出來時,落了她一身的灰。當時的負責人顯然對這份工作不上心,前后三年的表格被毫無規律地摞到一起,找起來實在費力。

她不好讓時蒲等太久,兩人在接待室旁找了張桌子,一起翻閱著。時蒲要找的人叫唐鶴松,逝于2003年的盛夏。聽他說,是自己童年時的華文老師。而他要找的,是唐鶴松當初下葬的陵園。

這真是哪哪都奇怪的一檔事。一個童年時的老師,犯得上這么折騰嗎?再說,要是真這么在乎,怎么會連下葬的陵園都不知道呢?

然而人家有恩于自己,木子君也不好腹誹太多。翻了一會,她“啊”了一聲,抽出一張脆薄的紙張。

逝者的面容慈祥安寧,戴著圓形的金邊眼鏡,頭發妥帖地向后梳著。

“在這呢?!彼平o時蒲看。兩個人的目光順著她的手指向下,最后落到安葬地點。

是墨爾本東郊一處公墓。

時蒲一愣,似是沒想到會這么容易找到。道謝后,他便準備往公墓的方向去了。

誰知木子君急急叫住了他。

“你現在去?”她指了指天色,“你知道那公墓有多大嗎?到天黑都走不完一半。有不少墓碑都塌了,十多年前的人……可不大容易找?!?/p>

時蒲望向門外,意識到確實有些晚了。他點點頭,說:“好,那我明天再去?!?/p>

木子君點點頭,卻又跟著他走了幾步。時蒲定住腳步,再回頭時,女孩似是鼓足了勇氣。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找吧,”她抱緊那一摞逝者的生平,“我比你熟些,說不定能幫上忙。再說上次的事,我回家才覺得,那糖真是送得寒酸……”

她真心想幫忙,神色誠懇得叫人無法拒絕。時蒲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覺得這女孩兒挺有意思。

“好,那我明天去接你,”頓了頓,他又說,“不過,送糖并不寒酸?!?/p>

03

相比于其他留學生,木子君算是生活寬裕的了。

她姑媽是個四十多歲的獨身女人,早年移民澳洲。姑媽獨居了太久,有后輩來同住也很高興,不但免了她的食宿,還常給她添置衣物。

但木子君是個無功不受祿的性格。別人給是別人給,她自己仍是想著辦法掙錢。家里什么沒了、壞了,她都主動掏錢補上,于是就更惹姑媽的喜愛。

自然也十分關注她的感情狀況。

看到有男人開車來接她時,姑媽心里立刻響起警鈴。她拽著木子君要問個清楚,被女孩一通討饒:“姑媽你先放我走,人家在等我呢?!?/p>

“這才哪到哪啊,就‘人家了,”姑媽拍她的頭,“不許回來太晚?!?/p>

時蒲的車就停在門外,木子君一溜小跑上了副駕,與男人寒暄幾句后,車便朝著公墓的方向開去。

她沒亂講,那公墓的占地確實大得駭人。一排排的墓碑一眼望不到頭,間或還有些倒塌的石碑與枯樹。她與時蒲走到一處岔路口后,便決定分開尋找。

上次遇見時蒲才是初春,此時已近盛夏。墓園的紅色花朵沿著墓碑向上攀爬,墓碑上刻的都是異國的文字。她沿著道路走了很久,也沒見到刻著“唐鶴松”三個字的墓碑。

她幾乎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檔案。

然而又走了幾步,草叢里忽然出現一座倒塌的墓碑。她瞧見上面似乎是中文,腳步一下提快了。然而那邊已經很久沒人去過,地磚被雜草頂開,將她狠狠絆倒在地。

寂靜的墓園里,她驚天動地“哎喲”了一聲。

時蒲趕到時,就見著一個女孩搖搖晃晃地從雜草叢生的墓碑前爬起來,那畫面實在有點……

他咳了一聲忍笑,趕忙去扶木子君。女孩單腳蹦著往前拽他,邊拽邊說:“你看這個,好像是——咦?不是啊……”

確實是漢字,但并非“唐鶴松”。時蒲嘆了口氣,將木子君攙回了大路。

“走吧?!?/p>

“你不找了?”木子君趕忙右腳落地,“我沒事,我還能走的……”

“回去吧,”時蒲遠遠地開了車鎖,“我周末再來一趟就好?!?/p>

“那我……”

“你先把腳腕養好?!?/p>

木子君訕訕地閉了嘴?;厝サ穆飞舷铝擞?,她從手機里調出唐鶴松的登記表格,仔細地看了一遍。

“是誰給他填的信息???”她喃喃自語,“找出來問問不行嗎……”

時蒲開進一處環島:“那是老師自己的筆記。他沒有孩子,安排后事,應當都是自己辦的?!?/p>

金鉤鐵畫,真是一手好字。聯合起那張證件照,木子君幾乎能想象出老先生的氣度。

木子君實在忍不住了。

“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才想起來找他的墓???”她看向時蒲,“他去世的時候……你不在嗎?”

紅燈,時蒲緩緩踩下剎車,眼神也有點恍惚。

“是,他去世那年……”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方向盤,“我不在?!?/p>

時蒲是六歲跟著父母移民到澳洲的。

漢語還沒說利索的年齡,就被丟進了英語環境。再加上父母常不在家,他沒幾年就快把中文忘干凈了。那時候他家住在墨爾本唐人街,隔壁住著個老人,寫得一筆好字,名叫唐鶴松。

九歲那年,他開始跟著唐老師重學漢語。唐老師教他的東西盡是華文學校不講的,譬如“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又譬如“不是不歸歸未得,好風明月一思量?!?/p>

九歲的孩子懂什么呢?他只是在老師的帶領下一遍遍地背誦,然后看著老人在念到“關山難越”時流下淚來。他在哭什么呢?他要告訴自己什么呢?他是在講王勃嗎?他是在講西湖嗎?

他是在講一個游子思念的故鄉。

除了給他講課,唐鶴松還開了一間雜貨鋪。別的東西倒不驚奇,但每年春節,他便會在店里賣自己寫的春聯。更讓時蒲新鮮的,是他扎的紅燈籠。

澳洲沒有這樣的燈籠。竹制的骨,紙制的皮,遠遠看見就讓人心生暖意。他曾和時蒲短暫地提過自己的少年時代——生在嘉興的大戶人家,有個相愛的女人。他晚歸的時候,愛人會提著燈籠在門外等他。后來他出國讀書,經歷戰亂,人如海上浮萍,兜兜轉轉,與所有人失了聯系。幾次回國尋親未果后,他便在遙遠的南半球扎下根來。

十四歲那年,時蒲的父母因為工作關系把他帶去了悉尼。大概是因為一代移民常見的一些矛盾,他的父母在他十八歲那年離婚,并迅速各自重新組建了新的家庭。時蒲毫無留戀地離開舊家,并沒有得到任何挽留。

大學畢業后,時蒲回到墨爾本工作,想去探望唐老師時,得知了他離世的消息。

其實是很荒唐的,他為什么就覺得老師不會死呢?難道當一個人足夠老時,旁人便會模糊他的年齡嗎?唐鶴松就這么靜悄悄地走了,沒有一個人知道,也什么都沒留下。

后來時蒲去了他開過的雜貨店,在庫房里發現了些當初沒賣完的春聯和一盞燈籠。他把東西收走,那也是唐老師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快從陵園開回姑媽家了。雨勢小了些,木子君在雨聲里望著時蒲的側臉,有些不知道要不要追問下去。

“前幾天,”誰知時蒲自己開了口,“我看到一條尋人的帖子,竟然是找唐老師的。我聯系了發帖的人,對方告訴我,他是幫家里一名叫‘廖素卿 的老人發的?!?/p>

想起來,那應當是唐老師口中那個”提著燈籠等他回家”的人吧?因為戰亂分別的青梅竹馬,一生與對方失散。時代的洪流將一個流放到異國他鄉,又讓另一個在國內守了一輩子的孤獨。

時蒲收拾了那一箱對聯與燈籠,起初只是想著把這些東西寄回去。誰知整理時,竟翻出了一張殯儀館的收據。

于是他想,能不能在客死他鄉二十年后……

將他“關山難越”的唐老師,送回故鄉。

04

好離奇的故事,也好動人。木子君慶幸自己為了“報恩”多跑的這一趟,她恨不得明天就幫時蒲找到唐老師的墓碑,只是自己這腳腕……

她嘆了一聲,一瘸一拐地下了車。另一邊,時蒲也打開了車門。他快步走到副駕一側,將木子君扶回家門口。

“我明天有事,周末我自己去就好?!彼f。

木子君點頭,又頗為急切地囑咐:“那你找到了,要告訴我啊?!?/p>

時蒲點點頭,轉身回到車里。木子君目送他離開,再一開門,姑媽正抱著手臂看她。

“姑媽!”她哀叫一聲,“你干什么?嚇死我了!”

姑媽撇撇嘴,問她腿的事,又問她去做了什么,她都一一照實說了。腳腕腫了起來,姑媽去給她拿了毛巾冷敷,蹲下身時,神色又有點恍惚。

“不過那個男孩子,”她望了眼窗外,時蒲剛剛離開沒多久,“我怎么覺得有點眼熟?!?/p>

木子君打趣她:“你看漂亮男孩都眼熟?!?/p>

姑媽推她腦門一下:“越來越不像話?!?/p>

再收到時蒲的消息,是一周以后的事了。他大約也是有工作要忙,斷斷續續去了幾次墓園,終于找到了唐老師的墓碑,只是……

他上午給木子君來了電話,說下午才有時間過來。他到之前,木子君得再幫他查一個人。

孟君。

木子君覺得蹊蹺,但對方語氣急切,她也不好多問??煞檎麄€檔案館,她都沒找到這個叫“孟君”的女人。

時蒲是下午四點多到的殯儀館,臉色不大好看。木子君告訴他館里沒有這位“孟君”的資料后,他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或許是在別的殯儀館辦的葬禮,”木子君安慰他,“不過怎么突然讓我查這個人?你不是找到墓碑了嗎,和這個孟君有什么關系?”

時蒲搖搖頭。這事,單是說都叫他覺得荒唐。

“是找到了,”他說,“不過是個合葬墓?!?/p>

合葬墓,只有夫妻才會做合葬墓吧?在他的記憶里,唐鶴松是沒有妻子的。如果娶了妻子,那應當是在他隨父母離開后的事了。

故事一下變得令人難過起來:一對少時分別的戀人,女方苦等數十載,再未與愛人相見。而男人試圖守住諾言,卻在生命的最后幾年移情別戀,甚至與別的女人合葬異國。

木子君顯然也受到了打擊,她心里甚至有些埋怨起那位老先生來:怎么就不能再多守幾年呢?

又或許,到底還是他們太年輕了。二十幾歲的人,怎么能想到一生有多漫長呢?獨自看過無數的晝夜晨昏,或許真的很寂寞。

到頭來,傷了心的,也只有那名叫廖素卿的老人。

時蒲不說話,木子君也懨懨的。沉默許久后,木子君問他:“那你還要把這事告訴那個發帖的人嗎?”

時蒲搖搖頭:“算了吧,就說找不到墓碑了。起碼按我先前的敘述,故事還是圓滿的?!?/p>

05

時蒲不知道,這事實在給木子君留下了很大陰影。

她在家里看電影,看到負心漢便罵得大聲。有同學被男友分手,她上去便澆了人一臉冰水。姑媽覺得怪異,問她發生了什么。木子君把勺子插進甜品,惡狠狠地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姑媽嗤笑:“那個漂亮男人怎么你了?”

木子君臉又紅了:“和他有什么關系!”

自然是沒關系。這事了結后,他幾乎沒再聯系過木子君。她時常想起他從陵園送她回來那個雨天,他把她扶到門前,頭發上有雨珠凝結。他已經那么了解她了——她的工作、她的住處、她的學校,可她卻仍舊對他一無所知。

又過了段日子,殯儀館換了領導,對手下很苛刻。姑媽去別國探親,家里再沒人亮著燈等她。澳洲的冬天來了,她每天都不大開心。好巧不巧,客廳吊燈的螺絲松了,燈墜到地上,濺起一堆碎片。

她被嚇了好大一跳,臉上也被濺起的玻璃擦破,自己哭了好一會。她給姑媽打電話訴苦,姑媽安慰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碎了咱們再買一個。倒是得拍個照片給我瞧瞧臉,我寶貝侄女沒破相吧?今后還等著你釣金龜婿呢?!?/p>

木子君破涕為笑。

家里的裝潢是有固定風格的,她不好亂買,便按照姑媽的意思去了郊區的一家燈具店。聽姑媽說,以往的燈具都是從這里買的。

那是個玻璃建的店鋪,墻體透明,每當夜幕降臨時,整棟玻璃樓便燈火通明。木子君把一樓逛了個遍,總算找到了相似的水晶燈。

然而看了一眼價格,她又忍不住咋舌——這也太貴了,一盞燈就夠她大半個月的生活費。雖說姑媽要給她報銷,但她可沒有要收錢的心思。

她正猶豫著,身后有個人問:“你怎么在這?”

一回頭,她和時蒲都有些忍不住笑意。這樣頻繁的偶遇,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蹊蹺了。

他走過來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燈,神色里更是意味深長:“你要買這盞燈?”

木子君略顯局促:“是想買的……”

時蒲身旁又過來個瘦削挺拔的男人,看樣子是店長。他看看時蒲,又看看她,忍不住詢問:“你的朋友?那按進價出了就好?!?/p>

木子君急忙擺擺手:“不、不用了,這個有點貴……”

老板忍不住大笑,推了下時蒲的肩膀:“嫌你的作品貴呢,設計師?!?/p>

木子君一下愣住了。她望了眼那精致的吊燈,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她第一次去時蒲家的樣子……

原來他的工作是燈具設計師,怪不得家里擺了那么多燈。

“我沒嫌貴,”她急忙解釋,“這燈很漂亮,價格也公道,是我……”

時蒲有些無奈地看了店主一眼,止住了木子君的話頭:“你別理他。我家有盞一樣的。我也不用,送給你吧?!?/p>

木子君又愣了。半晌,她才看見時蒲已經走出了大門。他用手扶著玻璃門,回頭看她:“你不去嗎?”

她有些苦惱——她又受他恩惠了!

“時先生,我不想……”

“你不想什么?”時蒲轉過身,“你覺得送糖寒酸,我卻連個糖都沒送過。你幫我找到墓碑,我還沒謝謝你?!?/p>

06

這是木子君第二次來時蒲家。

剛進門,一道黑影從窗邊躍進她懷里,雙爪攀上她的肩。木子君嚇了一下,仔細看過去,竟是只黑貓。

時蒲笑了笑:“那天晚上它躲了起來,今天見你又來,估計是不怕了?!?/p>

那貓倒是親人,認定木子君便不撒手。她把貓抱去沙發上逗弄,時蒲則去樓上幫她找那盞吊燈。

那東西放在填充了泡沫的箱子里,體積比木子君想象中的還要大。不等木子君拿,黑貓便跳了上去,在箱子上面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時蒲彈了彈貓的腦門,又對木子君說:“先讓它躺著吧,你喝杯茶?!?/p>

若說先前她對時蒲還是一無所知,如今,這“一無所知”終于為她裂開條縫隙。她知道了他的工作,又一次來了他家,還得了他家貓的認可。她抬頭張望了下——滿室都是他設計的燈具,要是都通上電,不曉得屋子里會有多明亮。

不過時蒲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昏暗的光線,她也就不好說什么。四顧之下,門廊里卻有個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個,”她指了指,“那就是老師的燈籠,是嗎?”

時蒲回望了一眼,點點頭:“是?!?/p>

都是照明的工具,這燈籠卻和其他燈具顯得格格不入。時蒲的設計偏西方,配件以白色為主,照出來的光也是一種“冷清”的明亮。

她收回了目光,時蒲忽然問她:“工作怎么樣?”

他不提便罷了,一提,木子君便想起了那些煩心事。她把新來那領導的奇葩事繪聲繪色地向時蒲描述了一遍,又說姑媽不在,家里冷清得要命。時蒲也并未對這些瑣事顯出不耐煩,耐心地聽著,偶爾還因為她講得過分投入而笑起來。

最終,他問她:“那你還繼續在那兒干嗎?”

“我都要氣出病來了,”木子君氣呼呼地喝茶,“過些日子吧,我找到合適的就把那份工作辭了?!?/p>

時蒲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又想起來了什么。

“那燈具店的老板,最近正想招人。事情也不多,好像就是發發郵件,整理訂單……你要是有興趣,我問他一聲好了?!?/p>

她愣了片刻,隨即眼睛一亮。

那年冬天,木子君成了燈具店的雇員。那棟玻璃樓有兩層,一層是售賣燈具的店面,二層則是時蒲的工作室。過了些日子,姑媽也從國外回來了。那個冬天說起來難挨,但也就這么波瀾不驚地過去了。

幾次三番受到時蒲的恩惠,木子君已經不知再用什么表達謝意,只能從小事上對他好。一同工作的女孩問她是不是喜歡時蒲,她慌忙辯解——是因為時蒲幫過她許多忙。她做這些,只是想還清人情。

沒想到這話被時蒲聽到了。有天她下班晚,偶遇時蒲后,對方竟特意寬慰她:“你不用總害怕虧欠別人,更不用總擔心‘還不清。人與人之間的牽絆,有時候就是互相虧欠來的。我就是誰都沒有欠過,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p>

木子君愣住了,想了很久他的話,忽然替他難過起來。她想起那間空蕩蕩的房子,想起那些從不點亮的燈,想起他在講述唐老師的故事時,透露的自己的那些過往。

女人對男人,向來不怕虧欠。覺得心疼,才是萬劫不復。

她像是完全沒聽進時蒲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同事又拿她打趣,她白眼一翻,說:“我就是喜歡時先生,怎么啦?”

07

木子君工作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這家燈具店是時蒲和那店主一起開的,只不過店主主管生意,而時蒲主管設計。有時候他們從別的設計師那購入新產品,也是得時蒲過了目才簽合同。

年底時,兩人出了趟遠差。時蒲的貓沒人管,他便拜托木子君幫他照看。然而姑媽怕貓怕得厲害,木子君不好帶貓回家,便拿了他的鑰匙,一日兩次地去喂食打掃。

那單生意不好談,兩人在國外耽擱了許久。時蒲吃不慣當地的東西,又一直在趕路,身體明顯有些不舒服。下飛機后,朋友先送他回家,離很遠就看見家里燈火通明。

“你家有人?”

時蒲也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是子君,”他說,“我托她幫我喂貓?!?/p>

朋友笑笑:“你可很少托別人做事?!?/p>

時蒲這才反應過來。很多年了,他和別人在生活上很少有交集??膳c木子君幾次三番的來往……

她在他心里,已經是一個“可以虧欠”的人了嗎?

她有一次打趣他,說他一定是擔心費電才不開燈。時蒲那時只是說,一個人住,要那么亮做什么。

可與其說是“不必”,更不如說是“不想”。他是造光的人,卻害怕強光之下,自己無所遁形的孤獨。這種孤獨,是哪怕到了異國他鄉也有親人寵愛的木子君是無法理解的。

車已經開到門口,朋友與他短暫地道了別。時蒲走到門前,心跳奇異地快起來。

門虛掩著,他推開,看見了坐在客廳地毯上的木子君。黑貓靠在她腿邊,腦袋前放了個已經吃空的食盆。聽見腳步聲后,木子君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向他。

然后她笑起來,就好像他的回來是意料之內。

時蒲卻有些手足無措。

原來回家的時候,家里亮著燈,是這樣的感覺嗎?原來有人等著自己……是這樣的感覺嗎?

黑貓懶散地叫了一聲,木子君則站起身。她穿著柔軟的毛衣,在燈的照耀下,身上有一圈鵝黃色的光暈。接過他的行李時,她很驚訝地說:“你手好涼,我燒了熱水,你要不要喝?”

她讓他坐回沙發,去廚房倒了杯熱水。把水杯放到他身旁的茶幾上時,時蒲忽然將她扯進了懷里。

他的身上滿是室外的寒氣,她的氣息卻是暖的。木子君從他懷抱里慢慢抬起頭,輕聲問:“時先生,你想說什么?”

他有許多想說的,但那要留到以后。

而此時,一切對白,都沉沒在那個漫長而溫柔的親吻中。

08

時蒲與木子君戀愛的第二個月,便是國內的農歷新年??v然在國外,唐人街和華人區的居民也是將新年當成一件大事來慶祝的。而姑媽在張羅年夜飯時,也正式向時蒲發出邀請。

木子君還沒見時蒲這樣緊張過。他雖然是華人,但出國太早,父母又不大教養,對傳統禮節并不熟悉。除夕前夜,她在他家里好一陣安撫,總算讓對方鎮定了下來。

誰知木子君走了沒多久,時蒲又起了別的心思——他想起些唐老師以前過年時會做的事。他開車去了趟唐人街,可大部分華人商店都關了?;丶铱鄲懒艘魂嚭?,他忽然有了主意。

他這主意,在第二天登門時,被木子君好一通教訓。

“新年,新年,你懂不懂什么叫新年?”她壓低聲音說他,“我昨天都讓你別再亂買東西了……”

時蒲好委屈:“我就沒買啊?!?/p>

“那你就拿十幾年前的燈籠過來!”木子君氣得跳腳,“我們都是新‘福換舊‘福,燈籠也不能用舊的??!”

時蒲還在嘴硬:“就掛一晚上,有那么嚴重嗎?這兒辦婚禮,新娘還總用媽媽的頭紗呢……”

“你是過中國新年!”

爭吵聲終于驚動了姑媽,她匆匆趕過來。

“大過年的,吵什么呢?子君,你別老沖人家嚷嚷?!?/p>

木子君看了時蒲一眼,他趕忙解釋:“不是,姑媽,是我辦錯事了。我以前住唐人街的時候,鄰居過年都掛紅燈籠。我想買,但店都關門了,就從家里找了個舊的。子君說,新年不能用舊東西……”

“她真矯情,”姑媽瞪了木子君一眼,“年紀輕輕,還守死規矩。時蒲又不懂,心意到了不就行了。燈籠呢?我看看?!?/p>

時蒲沖她攤了攤手,木子君則惱羞成怒。兩個人眼神斗爭了一番,忽然發現姑媽陷入了沉默。

木子君試探著叫了一聲:“姑……姑媽?”

姑媽猛地抬起頭,眼里有著藏不住的驚訝。她看向時蒲,愈發覺得他的輪廓熟悉起來。

“你說,”她輕聲問,“你以前,在唐人街住過?”

她用手指挑著那燈籠,緩緩舉到時蒲的面前:“這燈籠,是唐先生做的吧?”

09

姑媽是20世紀90年代跟著初戀男友到的澳洲。那時她還很年輕,在唐人街租了處公寓。唐老師住的地方離姑媽不遠,但她認識他,是因為他開的那家雜貨店。

那時候的人還是喜歡用手寫的春聯,而唐老師恰巧寫得一手好字。逢年過節,整條街的華人都會去唐老師的雜貨店買春聯。

他也做燈籠,但買的人就少了,因為他總用一種不透光的墨水在燈籠里面寫字。于是那燈籠不亮便罷了,一點亮,表面便會浮出一行字來:唯夢閑人不夢君。

大家買燈籠是用來過年熱鬧的,他寫這么一行哀怨的文字,誰還會來買呢?但姑媽念過書,她是記得整首詩的。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這是一首寫給故人的詩。唐老師將詩寫在燈籠上,是有所寄托的。

她雖然偶爾去唐老師那買東西,但與他交談不多。她只記得那是位文質彬彬的老先生,身邊偶爾有個孩子跟著學寫字。她覺得時蒲面熟,也是那時候留下的印象。

唐老師在2003年去世,自己安排好所有后事。整條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離去,直至他的雜貨店關門很久后,人們才開始傳言:“唐先生不在了?!?/p>

唐先生不在了,靜悄悄地離開了。他就像千千萬萬個流落在異鄉的游子一樣,有著顛沛而跌宕的一生,卻把故事帶進了墳墓里。

姑媽邊講著,邊點亮了那盞燈籠。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唐老師的燈籠了,能認出來,也是因為她當年很喜歡,細細地打量過。

果然,隨著燃起的光,燈籠表面浮現出一行字。

“唯夢閑人不夢君?!?/p>

木子君無聲地默念著,轉身看了一眼時蒲。他明顯有些恍惚,望著那搖晃的燈籠,喉結輕微動了下。

他從沒有點亮過那盞燈籠,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行字。

木子君顯然也很驚訝,但她神色一動,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姑媽,你知不知道,”她說,“唐老師晚年……娶了一個叫孟君的人?”

姑媽的回憶被打斷,有些詫異地看向她:“你從哪聽的?唐先生死后第三年我才從唐人街搬走,從沒聽過這個人。他到去世,都是獨身?!?/p>

真的太怪了。木子君苦惱地望著那燈籠,又將視線轉向了時蒲。讓她驚訝的是,男人忽然閉上了眼,嘴唇翕動,重復念著兩個字:“孟君,孟君?!?/p>

木子君望著他。

“是詩啊,”他睜開眼,將目光轉向木子君,“唯夢閑人不夢君?!?/p>

不是孟君啊。

是夢君。

燈籠亮在老人遠離故鄉的那些夢里,亮在望不盡的巷弄里。年少的愛人執著燈籠等他回家,一等就是失散的一生。

他或許也想在墓碑上刻下愛人的真名,但又覺得不妥。萬一廖素卿還活著呢?衣冠冢尚需衣冠,而他連她的一封信都沒有保存下來,又怎么好說,與他合葬的人是她呢?

墓碑上以“孟”代“夢”,可那不是孟君啊,是夢君。他在故鄉的燈籠上寫下思念,最終,也與夢里的愛人葬在一起。

10

木子君已經忘了那個年是怎么過的了。時蒲平靜下來后便有些歉意——畢竟是一年一次的節日,現在,怕是誰都歡慶不起來了。姑媽倒也沒怪他,只是舊事重提,又想起了些傷心過往,吃過飯后便回了自己的臥室。

木子君陪時蒲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和他說著些沒什么意義、但能讓氣氛不那么尷尬的廢話。說到再無可說時,她望了一眼那燈籠,握住了他的手。

“那你接下來,怎么辦?”

時蒲聲音很低。

“明天吧,我再聯系那個發帖的人,把來龍去脈講清楚?!鳖D了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多說了兩句,“聽他的意思,廖素卿是他祖母的姐姐。他當初問起這件事,也是因為廖素卿一生未嫁,在他們家族里很傳奇?!?/p>

“就是說,”木子君若有所思,“他們誰都沒有辜負誰?!?/p>

時蒲愣了愣,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對,他們誰都沒有辜負誰?!?/p>

就在那個瞬間,他們的心情忽然都輕松起來。燈籠里的火光仍在跳動,客廳的吊燈則亮得靜謐。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時空中,光芒交織成錦繡,流水般穿過夜的縫隙。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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