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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保女人

2021-01-02 09:59李明春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11期
關鍵詞:物管老頭

小區取名夢苑,里面的日子恍兮惚兮。四面臨街,喧囂嘈雜懵懵懂懂齊朝里拱;九棟大樓,喜怒哀樂晃晃悠悠盡往外涌。傳聞、情緒、思慮在正中廣場生發彌漫,仿佛噴池里的水景,咕嘟咕嘟冒出來,又咕嘟咕嘟消下去,一個大泡撲哧破裂,一串小泡嗤嗤響應。

這天平地風起,噴池里冒出特大一個泡,九棟富翁姜老頭與撿垃圾的安老耄糅合了。貧與富兩極之間忽然通了隧道,讓人亢奮躁動。于是回望與前瞻,猜想與預測,如小泡在噴池中嗤嗤作響。牌友用麻將配對原理推定,單吊紅中,孤對。跳壩壩舞的阿姨們不以為然,在一曲終了時,七嘴八舌一合計,判定不是同居,更不是婚姻,連一夜情都算不上,也就一時解解渴。領舞的華芯阿姨撇撇嘴,直說就是鬼混。她也是單身,豐乳肥臀上有姜老頭眼神瞟過的記憶。幾位帶小孫孫曬太陽的太婆見識敞亮,笑說安老耄與她們一樣,都是看娃娃,而今的老頭和娃娃一樣愛生事,要人看著才放心。

上面三個版本猶如看相打卦算八字,屬于旁觀者清??僧斁终呙匝?!兩位當事人至今還未想出妥帖的字眼兒為自個兒正名。說是婚姻?壓根沒想過辦手續。是同居嗎?睡覺又隔著兩道房門。是保姆嗎?沒有說工資。那天,姜老頭就一句話:“你跟我來一下?!卑怖想R詾橛钟屑埾?、舊書要處理,跟著上了樓。進門時也曾猶豫過,往次都是在外面等他拿東西出來,除了女人對男人的本能防范,還有窮人對富人的畏懼,生怕污了那張地毯,一腳下去陷進走不脫。這次,禁不住姜老頭再三催促,她心一軟就光腳進了屋。姜老頭關上門直接說,把衣服脫了。安老耄這才意識到,收廢品的被別人當廢品收了,弄進家里來變廢為寶。瞅了瞅姜老頭進里屋的身板,感覺比自己死去的老頭挺直受看。安老耄是阿姨年齡,阿婆面相,除了老公,難得有第二個男人愿意在她臉上逗留。村里也有吃那碗飯的,安老耄素來看不起,并非狐貍的酸葡萄心理,盡管自己皮毛不好,當不成也壓根沒想當狐貍精,但堅定地認為狐貍精掙錢再多沒她撿垃圾名聲好。垃圾是臟的,但掙的錢干凈。干那事,人洗得干凈,錢洗不干凈。偏偏這事自己今兒個遇上了,而且說來就來,客戶還是一個狐貍精見了尾巴都會搖出花來的財神。連價錢都沒說就直接脫衣服,感覺有點老母豬滾泥塘,舒服是舒服,形象有點受損。突然想到錢,頓覺輕松,沒說價錢就不是買賣,那是感情。一想到姜老頭對自己動了感情,安老耄身子癢舒舒,熱烘烘的,不脫衣服簡直受不了。三兩下扒光,捂著臉埋在沙發里呆想,兜里還有賣廢品的幾個錢,如果他要,倒貼都行。

姜老頭從里屋出來,乍一看,人不見了?正驚詫,才見一個光胴胴嵌在乳黃色的沙發里。暗笑她太性急了點,喊她起來,遞過新買的衣物,指指洗澡間。安老耄突然想起還有洗澡這個步驟,臉更紅了,抱起衣物就跑。

一陣嘩嘩水響,進水管噴射的是激情,出水管流走的是顧慮,用了沒開封的香水,穿上未下過水的品牌,鏡子前扭了扭腰,自覺洋氣了,渾身一下光鮮起來。不由得心生一絲愧疚,自己錯怪了那些吃青春飯的老鄉,禍根原在搞包裝的。

待安老耄一身名牌出來,人跟著貴氣許多。坐在姜老頭對面,就等他動手或者動口??山项^只動眼,上下左右研究沒完。安老耄有些擔憂,頭次接觸名牌,就怕手生哪顆紐扣沒扣對,忍不住問道:“穿對了沒有?”見對方點頭認可,又問道:“你叫我來做啥?”

“搭個伴兒?!?/p>

安老耄心里一喜,還真是動了感情。仍是不敢確信,就著窗外廣場歌舞聲說:“下面年輕漂亮的多,不要拿我取笑?!?/p>

“那些費事,要結婚?!?/p>

“結呀?你不就為了結婚嗎?”

“離婚麻煩?!?/p>

安老耄想想也是,年輕漂亮的嫁個老頭圖啥?不就圖“錢財”二字?難免以后扯筋撕皮鬧離婚?!澳阏椅揖筒慌??”

“你不貪錢?!苯项^十分肯定地說。上次安老耄來收走幾本舊書,里面有幾張用作書箋的鈔票忘了取,過了一天給他送回來了。

安老耄曉得他說的啥,應道:“不是我的我不要?!鳖D了頓,實在是不相信,又問:“你到底要我做啥?”

“搭伴兒呀?!?/p>

安老耄有點想不明白,光就一個搭伴兒,不做其他事?“我總得做點啥?”擔心先前的期盼飛了。

“你想做啥就做啥?!?/p>

安老耄聽來別有意味。如有另外想法,話得說在明處,就從旁確認道:“我住哪兒?”

房子是下錯上躍帶屋頂花園,姜老頭指指下面。

“那你呢?”

姜老頭指指上面。兩人不僅不在一個房間,而且不在一個層面。

安老耄終于弄明白,不就是當保姆嘛,繞啥彎子?想來從低層到了頂層,畢竟是提升,總比撿垃圾強。不過收入還得水漲船高才行。于是盤算起要價來。要高了,擔心姜老頭另外找人;低了,又不心甘。還是穩妥點先不提錢好,說道:“那做一個月試試?!?/p>

這事兒說出來還真沒人信。做家政的焦香告誡安老耄,她在姜老頭家做過鐘點工,賊有錢,單地毯就夠鄉下蓋棟樓。要雇保姆,從嬰兒護理到臨終關懷,中介那里多的是,姜老頭只要說聲請,會有一桌人跟他走。咋獨就看中你?有句話沒說,就我也比你強多了。說你不貪錢,這世上不貪錢的也不止你一個。不信問問做家政的,哪個雇主家桌上、沙發上、茶幾上沒幾件值錢的?一樣沒人動。安老耄,只怕這里面有其他名堂喔,怕是在打你人的主意。安老耄撇撇嘴,我一個凈人,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上,有啥主意可打?焦香一臉正經說,你莫把衣服裹緊點嘛,謹防他起歹心還怪你在勾引他。安老耄笑了,去你的吧!心想早已試過,光胴胴都沒動心,還裹緊點呢。末了焦香還是提醒她,多長個心眼兒,別是個人販子,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錢。

后來,焦香也幫她打聽過姜老頭的身世、姓名、年齡……除了不打聽都曉得的事外,也沒增添點別的。還是安老耄自己慢慢從姜老頭嘴里流出來的話中記住了些。曉得他叫姜陽,妻子走了幾十年,有個兒子已成人。許是人老了,話也干枯了,姜老頭再也沒漏出什么。不過安老??吹贸鰜?,姜老頭嘴兒干澀卻腳輕手快的,跟她一樣愛多干不愛多想。雖然經常拿本書看,但書像被安魂香熏過,翻不了幾頁人就睡著了。不喜交往,看樓下唱歌跳舞都躲在露臺角落里,更別說出門。偏偏安老耄撿垃圾愛游逛,見了空瓶空罐眼就放光??伤缓脝为毘鲩T,既是搭伴兒,就該秤不離砣,公不離婆,時時處處像麻繩一樣絞緊。問題是習慣不在一個地方,一個擱在屋里,一個擱在屋外。兩人常商量,意見偶爾相同時依安老耄的,意見常常不同時依姜老頭的。

這次是偶爾,姜老頭看下面猜球,一大堆人圍著,其中就有自覺品相和智商蓋過安老耄的焦香。姜老頭對安老耄說,你快去叫焦香走,不然錢不夠輸。安老耄朝下看了看縮回頭說,要去一路去,我不敢說她。說完,膽怯的拖著膽壯的下了樓。兩人過去,見一個年輕人蹲在地上,一個瓷碗倒扣著,左手握一根竹筷,右手握一個彩球,將碗用筷子撬開一條小縫,喊聲進去,右手上的彩球不見了,然后由看的人下注,猜有無。無論怎樣猜,都是莊家贏,你賭有,它就無,你賭無,它就有。安老耄見過焦香,知她輸了一百多元。安老耄勸她走,她反訓安老耄輸不起,輸錢不輸人。姜老頭見焦香一雙死魚眼睛盯著瓷碗,腮幫子咬得緊緊的,腳已生了根,安心要把人貼進去的樣子。姜老頭忙說:“我來幫你?!毕伦r,姜老頭叫焦香押五百元,賭無。焦香手抖半天摸不出錢來,姜老頭自己掏錢押上。年輕人看了看,心里狂喜財神爺到了,壓住喜色,故做為難狀,問姜老頭想好沒有,可別后悔。說完左手用筷子撬開碗邊,右手去揭碗。姜老頭手勢更快,一掌按住對方揭碗的手,說聲“慢,我再加一百元”。摸出錢加上,再收手回來,叫聲“開”。這時年輕人愣了,左手發抖,右手發僵,遲遲不揭碗。圍觀的人齊聲起哄,“開!開!”小伙子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丟下筷子,對姜老頭打個拱手說,大爺在上,晚輩荒唐,來得匆忙,少了拜望,饒我魯莽,認教認黃。大路九十九,指條給我走。姜老頭呵呵一笑道,才上道吧?記??!童叟莫欺。不為難你,按江湖規矩辦。

輸了的人接過退回的錢,不知所以,望望埋頭離去的年輕人,又望望姜老頭,一個個散了。焦香謝過之后,忘不了問姜老頭,碗都沒開,他咋就認輸了?姜老頭不語,待其他人走遠,將手亮開,一個彩色絨球掉在地上。安老??匆?,沖口說聲“你好快呀!可以去做賊了”。

聽這話,姜老頭如同挨了一耳光,笑意倏地一收,陰沉默然,撇下安老耄和焦香獨自回屋,弄得兩個女人惶惶然,不知哪兒得罪了他。

當天晚上,兩人默默吃過晚飯,姜老頭拿出一沓沒開封的大鈔,對安老耄說,你來我這兒也有些日子了,耽誤了你發財,這點錢就算給你的賠償費。從今以后,你繃你的體面,我背我的賊名,別為我污了你的清白。安老耄張大嘴巴半天合不攏,不曉得這老頭啥病發了。姜老頭才不管她是因錢多嚇著了,還是因話多刺人傷著了,兀自上樓睡去。

入夜,燈光昏暗,空氣悶熱,天孕暴雨。

這種天氣,姜老頭又舊傷發作,一夜無眠。隱隱作痛的還有安老耄那個“賊”字。當年出道時,江湖規矩大如山,凡驚、培、飄、猜、風、火、爵、耀、僧、道、隸、卒、戲、解、幻、聽各色人等,只需身家清,己事明,均能拜碼頭,入袍哥。唯獨“賊”不行。舊有做賊的犯了,寧認罪名重的搶,不認罪名輕的偷,就因犯搶尚有出頭之日,犯偷萬劫不復。一個撿垃圾的安老耄把絕技當賊技看,分明是把他也當賊看了。挑安老耄搭伴兒,只想到她地位卑微,匍匐在地的人眼光必低,看什么都會抬頭仰視,除非還有陷在泥潭更低處的人。沒料到,這個陷在泥潭更低處的人,竟是他姜陽自己。三番兩次想起床攆她出門,見窗外風雨欲來,深更半夜逼一個女人出走,也不仗義,只好強忍到天亮再說。

天剛發白,沒等姜老頭起床發威,安老耄已來敲門。姜老頭不想理她,可敲門聲頑強響著。他忍不住說:“你走吧!”安老耄卻非要他起來見見。姜老頭以為是嫌錢少,要她說個數,等兩天給她。安老耄不要錢,連昨晚給的錢也一分不要,就要姜老頭出來看看,除了她帶來的,她不會拿姜家一根針、一根線。姜老頭表示相信??砂怖想7且鰜?,不然她會守在門邊不走。

姜老頭好無奈,只好出來。桌上早點冒著熱氣,撓得他鼻子酸酸的。安老耄將口袋里的物品,當面挨件抖開,然后再裝好,說這些天沾了你的光,多謝了。從此各走各,羊子不跟狗搭伙。要你出來不為別的,就為這身名牌要當面說好,舊的已被你扔了,新的脫不下來,放心,回去換了就送來。話完轉身即走。

窗外,憋了一夜的雨,惡狠狠地敲打屋頂,風呼呼叫著灌進一絲涼意,剛亮開的天色又黑了。遠處一道閃電,雨幕中透出一抹亮色,悶沉的雷聲轟隆隆滾來。

姜老頭“嘖”了一聲,說:“雨停了走?!鼻飞韺⒆郎系腻X推過去,“拿走,要,還可以加?!?/p>

安老耄立在門邊,回頭看看,說:“我從沒有過這樣好的日子,享福了,還要啥錢。你快點吃吧,免得涼了?!鞭D身“啪”的一聲關上門。

沒有了伴兒的日子過得慢,燒水電壺已換了好幾個,七百瓦換成兩千瓦,姜老頭仍是嫌慢。姜老頭居家,素來野性十足,買來的物品,管殺不管埋。撕爛的包裝,往沙發上一摔;用后的空盒垃圾,往桌上一堆。實在沒地方下手了,請個鐘點工來“埋”掉,以利再“殺”。分不清啥叫凌亂,啥叫整潔。因此,鐘點工干活兒,他從不過問,任憑收拾。焦香又去姜家做鐘點工。發覺與以往不同,姜老頭在旁一直盯著,似乎在防她。焦香有些不快,懷疑安老耄在姜老頭面前說過啥。姜老頭也自覺有些怪,稍見焦香動了家什擺設,橫豎不順眼,非得要她恢復原樣才行。

這種感覺在安老耄剛來時也有過,姜老頭天馬獨行的生活里,突然多了雙眼光,沒了私密,像是剝光了衣服無處遮羞,又像是做賊被人查覺,就如上次的年輕人,彩球被人收去一樣,手腳無處放。消解這種焦慮有個過程,從不習慣到習慣,而今又感到不習慣,就如早餐從方便面到稀飯泡菜,現在又從稀飯泡菜回到方便面。

焦香似乎看穿了他那點小心思,一個撿垃圾的老耄竟偷走了他的魂兒,有點好笑。女人特有的要強心理出來,處處用心,盡力強過安老耄。不料姜老頭心思不在她身上,焦香越是用心,姜老頭越是感到別扭,三番兩次要焦香返工,恢復安老耄在時的原樣。直到后來,兩人賭氣爭吵起來,焦香將抹布一扔,嚷道,不做了!免得灰塵少了要我賠。工錢也不要,彈彈圍裙走了。

焦香回去在跳舞阿姨中一說,安老耄立即成了巫婆,會勾魂攝魄,弄得一個土豪老頭神魂顛倒。待安老耄再來小區,一個個女人竟對她偏著頭打量起來,仍覺滿身俗氣,看不出妖力在哪兒。越是這樣,越是莫名恐懼,生怕這巫婆啥時把自家的男人也勾去。

姜老頭依舊露臺上憑欄打望,睜得小眼睛賊亮,安老耄一現身,他就瞧見了,一身迷彩服包裝,在白色地板上搶眼。他買的名牌服裝,第二天就還來了。姜老頭看清楚她身后的背篼是新的,估計來姜家時,舊的給丟了。走路的姿勢沒變,仍是東瞅西瞅。翻垃圾桶時手上多了一片乳黃。姜老頭記起,對她曾說過撿垃圾也該戴雙手套,不然沒人跟你握手。好多事還沒來及細想,眼睜睜看著安老耄身影移往別處,從頭至尾,沒抬頭上看一眼。

安老耄走了,跳舞的還在忙活,仍是那批人,領舞的還是那個瘦高個兒,姜老頭仍在高處躲著看。音樂沒變,動作似乎有些不同。以往看下去全是黑黢黢的發髻,而今左一下,右一下,露出白生生的臉,跟著一雙媚眼拋來。姜老頭淚水、口水都出來了,想回避一下,可腳軟又立不起來。

過了段時間,業主委員會的黃大姐與領舞的大妹子來拜訪。敲門當拉警報,弄得姜老頭一陣手忙腳亂,把沙發上的爛包裝盒扔到衛生間,桌上堆起的方便面空盒抱到廚房,然后找件外衣套上,再冒著汗開門讓客人進來。領舞的大妹子穿件粉紅色旗袍,身段愈發苗條。沒綰發髻,青絲披散,又比遠看年輕許多。黃大姐介紹,她叫華芯,單身,說是來征求對物管的意見。黃大姐的嘴不停地攤派物管的不是,姜老頭也不停地“喔,喔”應著。華芯用一雙丹鳳眼,修面樣在他臉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姜老頭試著用眼神會了會,經不住丹鳳眼火辣辣地燎烤,趕緊回頭,把眼神擱在黃大姐冷冰冰的臉上散熱。沒一會兒,黃大姐臉上融冰了,有了一層暖色。華芯怕黃大姐把持不住,適時發聲提醒,黃大姐,我們該走了,不然,你家大哥又會著急。黃大姐頓時想起自己愛人還在,起身告辭。才到門邊,華芯使個眼色,讓黃大姐再一次醒悟,說,唉!光顧說話,忘了上洗手間。順著姜老頭手勢一溜去了。抓緊時間,華芯與姜老頭會了一次眼神,女人的嫣然一笑,讓姜老頭身子一偏,汗珠和淚水摻和一起。

當黃大姐從衛生間出來,華芯已出門避開。屋內就兩個人。黃大姐說姜老頭,你這個人不誠懇,你說你是單身,咋衛生間里有女人衣服?還是品牌貨,疊得整整齊齊。姜老頭說安老耄歸還的,沒來得及扔。黃大姐放下心來說,看你屋里亂的,是該有個伴兒幫你收拾收拾??匆娏藛??小華。大姐架起兩根指頭又說,小你二十歲,滿意吧!姜老頭搖搖頭,嘀咕一句,我兒子他媽,不穿旗袍都比她年輕漂亮。黃大姐瞪他一眼,說,那你不去叫來?姜老頭囁嚅道,她走了好多年了。

“哐”的一聲,門拉上,姜老頭愣了半天,恍惚又失去一個女人。

姜老頭病了,咳。熱了咳,冷了也咳,咳急了會憋得閉過氣去,非得一團濃痰咳出才平息。上次犯了,安老耄侍候半個多月才見好。而今安老耄前腳走,后腳病就到。姜老頭不愿住院,最怕人前脫衣服。一身傷痕魔鬼樣張牙舞爪,擔心嚇壞護士。久病成良醫,姜老頭曉得用什么藥才靈??傻靡巳ベI回來,再侍候他吃下去。托物管找安老?;貋?,黃大姐曉得后問,華芯行不?姜老頭不愿意,既怕她受到驚嚇,又怕她驚嚇自己??陬^上說華芯吃不下他這份苦,心想的是,他也享受不了華芯那份福。焦香曉得后,主動上門表示免費侍候。姜老頭隔著門對她說,你若真心想幫忙,去把安老耄早點找回來,我會重重謝你。焦香不服氣說,菩薩都上門了,你還用遠處去拜佛?姜老頭說你也不是菩薩,她也不是佛,我只找個伴兒。焦香更不解,我就不能做你的伴兒?姜老頭擺擺手,背過身去。焦香急了,嚷道,你給我說個明白話,我與她哪點不同?多長了點啥還是少長了點啥?姜老頭回過身來,你是扔垃圾的,她是撿垃圾的。我現在就快成垃圾了,怕人扔,想人撿。

安老耄好久沒露面,打電話一直關機,急得姜老頭懸賞找人。

安老?;亓艘淮卫霞?,老房子的灶屋塌了,在同院子的三嬸家吃住,始終在猶豫,房子修好了做啥?手機電用完了,也懶得充,世上能給她打電話的人,一把指頭數得清,不擔心誤事。孩子,年輕時沒生,領養了一個女孩,出嫁后再沒往來。她給老伴兒的墳上添了些新土,嘆口氣,說,老頭子,你也別怪我斷了你家香火,雖沒子女,我還是把你送老歸山了。而今,我想回來與你做伴兒,可這鄉下也冷清,人快走光了。我呢,還是去城里,撿垃圾混著。到一口氣上不來時,城里人怕臭,自有人拖出去燒了。怕只怕有個三災八難,死又死不了,活受罪。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準備好了,一瓶藥一碗水沖下去,眼皮一耷拉就來見你。正呱嗒,聽到三嬸喊她回去。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又說了幾句,還有件事得讓你曉得,城里有個孤老頭,姓姜,年紀比你大得多,肥實得很,叫我去搭伴兒,說白了就是去服侍他。還沒過多久,他又不要我了,弄不清他嫌啥,也沒法給你說清。給了幾個錢,我也沒要。我在他那兒享受了一段好日子,足夠了。我要那么多錢做啥?你走時留下的錢還在那兒。

焦香回老家來接她,是姜老頭包的專車,正在三嬸門前等。

見面后,焦香的嘴兒呱嗒呱嗒沒歇過氣,把姜老頭的病況和丑陋劈頭蓋臉傾瀉給安老耄。說凡去侍候的人提起他都發嘔,咳半天,出來一口痰,黑黃黑黃,腥臭熏人。鐘點工沒連續干過一周的。就這么一個齁包病秧子,還東挑西選,這不要那不要的。幸好華芯沒去,若是跟著他,怕是早熏死了。接下來扯到她自己,說姜老頭也是真有病,吃錯了藥,竟然打起她焦香的主意,三番兩次來請,她就是沒搭理他??此麑嵲诳蓱z,才來老家請安老?;厝?。

安老耄驚訝變化太快了,這才多久?姜老頭就從一個財神變成了瘟神,尿桶樣,誰對著都可以任意發泄。憑對焦香的了解,此番肯定是姜老頭給了大價錢,不然她不會來。

安老耄侍候過姜老頭,曉得他不僅吐痰腥臭,而且一咳就流尿,憋氣就流屎,這些焦香竟沒提及,估計十之八九是姜老頭沒說,鐘點工沒給換洗,讓他屎里泡著,咋會不臭?;盥冯m又累又臟,也不至于沒人干,比起撿垃圾、做保潔也差不到哪兒去。安老髦心中莫名地梗堵,一段日子相處,其他不曉得,姜老頭是條漢子她曉得,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懂英雄末路,但曉得鐵打的漢子也怕病來纏。姜老頭有兒尚且如此,自己今后如何?想想背心發涼。她要回去,可焦香面前還不能表露,怕焦香看了笑話。曉得焦香說不愿去多半是反話,估計又是姜老頭不要她去,自吹幾句長長臉。難得她大老遠回老家來接自己,安老耄不愿拂她的臉面,跟著附和幾句,說你焦香都不愿干的事,我怕也干不好,索性你給姜老頭回個信,就說沒找著我,讓他另選高明。

焦香聽了安老耄這話,只道自己的話嚇著了她,生怕她不上車,自己這一趟會白跑。連忙把話挽回來說,司機都看見你了,我咋好哄他。忘了給你說,活路雖是累,給的也是好價錢。月薪一萬元,相當別處半年的工資。許多人想去,姜老頭還看不上。安老耄見她不知不覺漏了嘴,索性再端一下架子,說我是被他趕出來的,沒臉回去。倒是你可以去試試,順便給我說說好話,等你不愿意做的時候,再叫我去。焦香急了,姜老頭走時講好,只要把安老耄找回去見他一面,就給焦香兩千元。怕再瞞下去,會讓到手的銀子飛了,極不情愿吐了實話,人家嫌棄我!稀罕你。沒等安老?;卦?,憋在心里那口怨氣一下沖出口,我就不曉得他選啥?我缺了胳膊少了腿?橫豎不合他的心意。安老耄見她較真兒,反過來勸道,算了,算了,我跟你回去就是。

車開了一段路,焦香仍壓不住那股怨氣,扯住安老耄要句實話,問姜老頭嫌棄她啥。安老耄搖搖頭,我咋曉得,你問他呀。焦香憋不住,別是你說了啥?安老耄急了,指天發誓沒說過焦香半句壞話。若不信,她馬上下車,由焦香回去問好了再來。焦香一把拉住,我也就說說,你也別在意。我這趟來也不容易,兩千元太少了,你得叫那老頭再加一千元,讓他心痛心痛,別再把人看賤了。安老耄沒吱聲,心想三千元算啥?給你五千元都可能。

姜老頭真還給了焦香五千元。焦香數過錢,連聲謝謝,悄聲叮囑安老耄,以后需要人,別忘了她這個老鄉。

日子回到舊樣,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姜老頭仍是咳,過去的藥加量服也不見好轉。拗不過安老耄,終于去了醫院,從里到外檢查個遍。隔了幾天,安老耄去拿檢驗單,醫生以為病人跟來了,把她叫進里屋,告訴她,病人得的是癌癥,已是晚期,要她早做準備。安老耄曉得癌癥檢驗單就是死亡通知單,她的丈夫就是接到通知單走的。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自己八字硬,命中克男人?細想不對,自己與姜老頭又不是夫妻,克誰也不會克到他名下。只是這檢驗單捏在手上,像是一塊燒紅的炭圓燙手。跟姜老頭說吧,又怕嚇著他,催他去死;不說吧,這咋醫治?得有人拿主意。問醫生,醫生也只是搖頭,表示不能當病人的家,勸她早點找老頭的后人商量才是。

安老耄向姜老頭要他兒子的電話,老人一下都明白了,倒也鎮定,自己撥了幾個電話,始終關機。安老耄不死心,接著撥,還是關機。姜老頭反倒勸她不用費心,說父子倆早有約定,為避免驚動外人,盡量少通電話。若有急事,也只能兒子打來。前段日子剛打過電話問安,姜老頭說沒啥事。下一次電話,通常相隔幾個月??磥碇挥械攘?。

從那晚起,安老耄將被蓋抱到上面房間來,就怕姜老頭一口氣上不來,沒人曉得,到時會說不清楚。姜老頭沒吭聲,只將自己的被蓋朝里挪了挪。

入夜,安老耄有點莫名地害怕,將吸頂燈、床頭燈全打開,照得姜老頭印堂不再發黑,電視機聲音調到最大,讓里面的人大聲嚷嚷,用嘈雜填滿空虛。熒屏上新疆第一奇人阿迪力正走鋼絲,陡峭的兩岸,洶涌的江流,一根鋼絲凌空橫跨……來挑戰的是兩位外國人,阿迪力勝了。兩岸人群歡呼,阿迪力身披紅旗,眼噙淚花,向崇山峻嶺高喊……

安老耄無意畫面,只在乎姜老頭的臉色。阿迪力流淚時,姜老頭也流淚了,淚珠一樣晶瑩。阿迪力淚珠在眼角逗留,姜老頭的淚珠連成線往下掉。安老耄遞給面巾紙,姜老頭擦了擦,霍地起身出門。安老耄嚇蒙了,跟著他來到客廳。姜老頭將八把餐椅背靠背排開,將睡袍脫下甩在地毯上,躬身一躍,人輕飄至椅靠上站定,雙臂張開,一溜小跑,盡頭一個輕轉,又一溜小跑回來,再“嗖”的一聲著地,扶著椅背回到病態,喘著粗氣問道:“我比他怎樣?”

安老??吹靡汇兑汇兜?,如此生猛的病人,她第一次碰見。她懷疑醫生看錯了片子,姜老頭不是癌癥,是狂躁癥,是大冬天發熱要跳河那種癥狀。她見過。突然聽姜老頭問她,曉得他是在同電視上的阿迪力相比,可她看不出高低,只知安慰病人,含混點點頭。

姜老頭一絲凄涼浮上臉,光著臂膀,扶著墻壁回到房間。安老耄侍候他穿上睡袍,重新上床捂好被。阿迪力還在現場,那根長長的平衡竿還在。姜老頭指指那竿子,吐出一口粗氣,說:“離了那玩意兒,他不如我?!痹捔T,淚流又開始洶涌。

安老?;炭值乜粗?,不曉得這是不是鄉下說的回光返照。她家男人是有氣無力咽的氣,姜老頭有血性,死時就該陣仗大些。安老耄趕緊起身,端來開水,讓他壓壓心火,再細聲勸道:“不看電視了,早點睡?!彪S手關了電視,再關燈。

姜老頭閉上眼,不吭聲。

輪到安老耄睡不著了。姜老頭這樣的好身手,到底是做啥的?腦袋如垃圾桶,被她鼓搗一番,到底也沒翻出個有價值的東西來。他和阿迪力比,若論本事,安老耄確實看不出個高低,但誰更自在,一眼就能分清。阿迪力可以堂堂正正打敗外國人,披紅旗接受眾人歡呼。姜老頭能嗎?他也流淚,與阿迪力流淚不能比。阿迪力是高興,淚中有甜;姜老頭是怨悔,淚中一泡苦澀。說不定,他的淚水就是因比不過人家,慪氣流的。

安老耄翻身過來,面朝姜老頭,細聽沒鼾聲,估計也沒睡著,肯定是在想兒子。這孩子也是,放著父親不管,不知在干啥?俗話說陰陽才相隔,哪有父子兩個大活人,老死不相往來,不會也是領養的吧?安老耄想到養女,初嫁時,還年頭歲末回娘家看看。后來聽說安老耄進城撿垃圾了,再不往來。而今在哪兒做啥都不曉得。老伴兒死時,連個花圈也沒送,終歸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唉!田要親耕,兒要親生。

此時,一陣風刮來,窗戶嘩嘩作響,姜老頭報以一陣咳嗽。安老耄拉亮燈,起身倒杯開水端過去,見姜老頭憋得臉青,放下水杯來扶住他,輕拍后背,好一會兒,喉嚨有了響動,安老耄扯過痰盂來接住。遞過水杯,待姜老頭吞下開水,緩過氣來,安老耄說:“再給孩子打個電話試試?”姜老頭搖搖頭,喘著氣回道:“沒用的?!卑怖想H∵^他的手機,重撥出去,嘴里念道,指不定孩子白天忙,現在正好在家。手機里有了應聲,是女聲普通話,說您撥的號碼是空號。這才叫安老耄死了心,扶姜老頭重新躺下。

靜了一會兒,兩人誰也睡不著。姜老頭先開口,等段時間看看,他沒出事,一定會打電話來。安老耄實在擔心延誤醫治,盼著人來拿主意,抱怨說,你兒子到底在做啥?忙得爹都不要了。好一會兒沉默,姜老頭回道,跟我一樣。安老耄想到姜老頭身手敏捷,隨意猜道,在耍把戲?一陣喘息后,姜老頭道,就算是吧!話完,又覺含混,擔心安老耄東想西想,繞著彎兒來開導她,你曉得俠客嗎?見安老耄一臉茫然,換句話問,你曉得燕子李三嗎?見她又搖頭,再舉出個人來,梁山泊鼓上蚤時遷總該曉得吧?安老耄記起小時候,因領袖說過《三打祝家莊》,到處都演這個戲,她看過,隨口回道,曉得,一個偷雞的。這話才出口,引起姜老頭一陣猛咳,好容易緩過氣來,心想再不能對牛彈琴,直截了當問她,你覺得我像不像偷雞的?安老耄不假思索回道,你手腳麻利賽過貓,恁好的本事,做啥也不會去做賊。聽安老耄又提到“賊”字,叫姜老頭好一陣心痛。先前說他手腳快好做賊,換句話說,也就一點賊本事,那是對他本事的嘲弄;今天說他本事好不會做賊,那意味似說你不做賊能做啥?那是對他人品的質疑,橫豎沒個好。只得把話打住,再不理這個垃圾老耄。

姜老頭就這樣緊一陣緩一陣,咳了好幾個月,早過了兒子該來電話的時間,可除了變成空號的舊號碼外,手機沒有新內容。姜老頭咳得更厲害了,痰中帶鮮紅的血絲。他掙扎著起來,打點家私。提一個包,由安老耄陪著去銀行,將賬號并了,分成三個卡。然后把公證處的人和律師找來,幾個人關上門,背著安老耄,靜悄悄立了遺囑。

姜老頭一天天瘦下去,隔著皮數得清骨頭,聲音開始嘶啞,仍是不肯進醫院。電話不打了,還去露陽臺呆坐,不再俯視,凝望天邊,如一尊雕塑。安老耄順著他眼神望去,遠處灰暗罩地,山勢如堵。安老耄拽了拽他的衣角,將他眼珠子拽動,催他吃藥。姜老頭看也沒看,機械地將藥倒進口里,如一把豆子進了竹筒,咕嚕嚕下去。晚上,上床渾身捂牢,魂魄尋著暖氣回來,如歸了法位,話也出來了,隨便從哪兒起個話頭,陳年舊事如拆毛衣不斷線地牽出來。

說得最多的是兒子的媽甄麗的事,一半悔恨一半炫耀。安老耄迫切想曉得他兒子在哪兒,對兒子的媽不感興趣??上肼牭?,姜老頭不忙說,不想聽的他卻趕緊趕緊說,生怕再不說就來不及,會埋沒了一樣。

說來甄麗也是一個無辜的女人,二十歲遇上大她二十多歲的姜陽。那一次是在公交車上,天熱又擁擠,姜陽眼見一個小偷從前面姑娘包里夾出一個錢包,看那姑娘面目清秀,衣著簡樸,姜陽心生惻隱,轉手又將錢包送回姑娘那里。剛好到站,人往下擠,小偷發覺到手的錢包又飛了,認定是旁邊的姜陽做了手腳,錢包肯定還在他身上。招呼同伙起哄,指著姜陽高喊,姑娘,他偷了你的錢。幾個人剛要動手,那位姑娘開口了,“干嗎?他是我叔叔?!币话淹熳〗?,說,“叔叔,我們到站了?!?/p>

待公交車遠去,姜陽說:“姑娘,謝謝你了?!彼慌麓蚣?,就怕到公安局現身。沒料到姑娘紅著臉,反倒謝謝他送回錢包。原來,姑娘天熱衣著單薄,小偷動手時已有察覺,因包里只有幾角零錢,又怕惹事,故沒聲張。后見姜陽給她送回來,為了她反被誣陷,情急之下,冒認叔叔解圍。她學校離此還有兩站路。姜陽怕那幾個小偷回來再找女孩麻煩,索性陪她回學校。兩站路,第一站路問清她叫甄麗,第二站路問清是個在校大學生。

姜陽從小不知母親是誰,不滿十歲就被父親帶入江湖,沒幾年,民國垮了,新政府實行戶籍管理,治保聯防,父子倆只得回原籍務農。后來成立人民公社,掙工分吃飯。父子倆哪是種莊稼的料,沒幾年,父親連餓帶病去世。時逢動亂,姜陽又重返江湖,大把得來,大把花去,只圖一時快活,沒想過成家立業。那天,他剛從一個情人那里出來,恰好碰上這事。自此后,姜陽心聚一人,膠樣粘住,再沒松手,直到甄麗大學畢業分配。沒多久,甄麗懷上了。壓根沒想過結婚,這孩子偏偏又來了,這不啻一枚炸彈,一觸即發。好在那時已有留職停薪一說,選個偏僻山溝躲了幾個月,生下姜賞。孩子落地,甄麗走了,留給他悔恨與內疚。

姜陽將孩子送回老家,交隔壁嬸子喂養,錢上大方些,嬸子一家也樂得??珊⒆由灶B劣,模樣乖,成績孬,手腳靈活,腦子愚鈍。又是不到十歲被姜陽帶入江湖。

算來甄麗也該華芯的年紀。

安老耄對這些不感興趣,任憑姜老頭絮絮叨叨,只關心他兒子姜賞在哪兒。姜老頭長嘆道,唉!我是見不著他了,你呢,還有機會。到時你告訴他,就說我要他給你送終。安老耄聽了打個抿笑,親爹都不管,還能給保姆送終?凈說些香口的話??山项^咬定說他兒子做得到,再三拜托安老耄,見了姜賞一定把話帶到,千萬千萬拜托。安老耄只當病人胡亂說說,嘴里應允就是。

姜老頭到死也沒見著兒子。臨死時,抓住安老耄的手不放,一雙昏眼死盯著,非得安老耄賭咒發誓,不會忘“勸你兒子改行”,之后才撒手人寰。

屋里瞬間少了個活人,多了個死人,安老耄蒙了,想找人商量。朋友很珍貴,五百萬人口的城市中只有一個,叫焦香。聽說是給姜老頭辦喪事,焦香連說幾個“不”,生前沒正眼瞧過,送上門都不要,現在曉得有焦香了,晚了!安老耄只差跪下求她,趕緊把個中緣由倒出來。姜老頭曾說過焦香心太硬。有一次干活兒發現一只蟑螂,焦香硬是從客廳這頭追殺到那頭,一掃帚打翻不說,還用腳跺了又跺。焦香聽了怨氣更大,咬著牙說,這死老頭,還會安罪名,說我心硬不是,我就硬個樣子給他看,偏不去。安老耄哇的一聲哭出聲來,你不幫我就只有跟他一路去,免得他路上孤單,要道歉,也只有拖他回來找你低頭賠不是。

焦香終于答應了。走到門外不敢進屋,問清尸體還在臥室,才躡手躡腳溜進客廳坐下。眼睛死盯著,就怕臥室門突然打開,姜老頭會從里面跳出來。

安老耄驚恐地問:“咋辦?”焦香怕死人,不怕事。訓安老耄,人又不是你殺的,你怕啥?見安老耄腰挺了挺,又說,姜老頭生前說啥沒有?安老?;氐?,姜老頭生前說的很多,不知你想聽啥?焦香氣她笨得像豬,辦喪事首先要弄明白給哪些人報喪,死者家屬有啥要求?財產咋分?債權債務咋辦?末了還追了一句,你又不是沒辦過喪事。安老耄是辦過自己老公的喪事,但與眼前這個可是兩回事。自己的事,咋整都行。眼前是能做主的人不曉得在哪兒,在這兒的人又做不了主。焦香不信姜老頭生前嘴是鐵水封了的,關于后事一句話沒說過?安老耄說,就只說過一句話,叫今后遇見他兒子時,要他給我養老送終。焦香一聽,這不是屁話嗎,別說是保姆,就是后娘也不會管!別的還有啥?安老耄說,姜老頭說他死后,別忘記告訴張律師。不曉得這個算不算。焦香趕緊說,這咋不算呢?你通知了沒有?安老耄說,你來之前就打了電話。

張律師隔了四個小時才從外地趕回來。會同公證處的人員當著眾人的面宣讀了姜陽的遺囑。大意是:

我姜陽,已到風燭殘年,現立下遺囑:

我一生行走江湖,得先輩遺贈,平生積攢,略有積蓄,現分存三個卡號:工商行卡存款給兒子姜賞,身份證號……建行卡存款給前妻甄麗,由姜賞轉給他的母親。久無聯系,沒記身份證號。農行卡存款由本人病中支付,死后余額歸安清(安老耄),身份證號……房產,歸安清所有。

若我病中乃至葬禮,姜賞不參加,且不認安清做保娘(干娘),則項下遺產歸安清所有。

立遺囑人:姜陽,身份證號……

此遺囑由江州市公證處公證,張弛正律師執行。

遺囑一式六份,公證處、張律師、姜陽各一份,另三份與三張銀行卡、房產證封存中國人民銀行江州分行。

宣讀完后,張律師問安老耄幾時去辦房產、存款過戶手續。安老耄一聽姜老頭把財產給了她,打死不相信。就算是真的,這也是那死老頭收拾她,眼前一大堆事無人理,用點錢就把責任甩給她。若是有人愿意接手料理后事,她真還愿意換。她眼巴巴望著張律師說,其它事等他娃兒回來再說。你先說說,這后事咋辦。

張律師雙手一攤,姜陽沒有授權,他也無法管。

安老耄發大財的消息一下傳開,噴池里的泡冒個不停。一個大餡兒餅,高的不砸,俏的不砸,光鮮的不砸,乖巧的不砸,偏就端端砸在一個垃圾婆的背篼里?既不公平也不民主。整個夢苑仿佛受到嘲弄,感到羞辱。憤慨,從底樓直沖頂樓,從一棟傳染到九棟,風言風語叢生群發,攀扯蔓延。最要命的一個說法,懷疑姜老頭死得蹊蹺,保不準是安老耄謀財害命。明擺著,姜老頭早死,她早點發財。

這說法,安老耄聽見了當沒聽見,后事已把她腦袋攪成一團亂麻,禍事再大也大不過把姜老頭體體面面送走。心想,管它謀害不謀害,到時我不要財產,啥都說清了??山瓜悴煌?,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尸體燒了,到時候死因說不清,人家后人會找你索命的。安老耄這下不敢動了,乖乖地向110打電話報案,說夢苑小區死了人,要他們來鑒定是不是我害死的。民警問,你是誰?安老耄說,我是他家保姆。接案的民警好稀奇,是不是你害死的,你本人不清楚嗎?安老耄說,我說是病死的,他們說是我害死的。民警一聽,分明一場口角是非,生氣地說,他們不信,叫他們來報案。

安老耄又打電話給物管。物管說,尸體檢驗不歸我們管,但喪事不能影響小區正常生活,這個歸我們管。你們不能放鞭炮,不能打鑼鼓,不能唱孝歌,不能聚眾鬧喪……焦香問,那能做啥?物管說,馬上送殯儀館,這里有電話號碼。

聽說送殯儀館,安老耄堅決不干,就怕送去就燒了,人家父子還沒見最后一面,今后見面咋說?又向物管說情,就在廣場噴池旁搭個靈堂,絕不擾民,等他兒子幾天行不?物管經不住纏,同意了,只準三天。安老耄要求多停兩天,物管不同意,多一個小時也不行,到時強行火化。焦香勸安老耄將就著,正勸呢,物管又打來電話,說先前答應的三天,業主委員會不同意,跳舞的阿姨們一天也不愿讓停,要停喪只能停在家里。安老耄想多說幾句,被焦香強行掛了,說你再爭幾句,又會變卦,到時一天不讓停,你也無法。

安老耄一下哭起來,萬一他兒子趕不上,我咋向姜老頭說嘛??逇w哭,事還得辦。租了冰棺回來,九棟的人不準進電梯,嫌晦氣,萬一電梯給污了,會出大事。焦香出主意,冰棺就放在電梯口,不讓用電梯大家都別用。安老耄卻說是有這個講究,萬一電梯真掉下來不得了。只好人工搬運。三十層,一層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三厘,共計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吉利。這事未了,業主又提出,得按規矩掛紅放鞭炮。掛紅好辦,不就三尺紅布,可這放鞭炮,物管不準哪!兩邊還互不相讓。安老耄求爺爺告奶奶,終于一邊讓一點,可以放錄音。由焦香找人,到郊區無人處,做賊樣燃放、錄音,一番“法事”做完,冰棺搬上樓,裝好尸體,三天就少了一天。

直到姜老頭火化成灰,姜賞也沒現身。安老耄天天念著要離開夢苑,可物管不準她走,明說姜老頭的兒子不來,你就不能走。不然,物管費找誰要?萬一姜老頭家掉個啥下來砸著貓兒狗兒,找誰賠?安老耄找張律師求助,張律師也想早點了結案子,催她把手續辦了。真有心等,就留在九棟樓上。無心等,手續齊全也好辦。若姜賞和他媽來干涉,張律師再出面幫她。安老耄問了焦香后,就依張律師的,天天在夢苑小區九棟等姜賞來。

姜賞沒來,夢苑小區的怪事來了。先是物管的公章、賬簿、收費單據、辦公電腦等被盜了。門沒撬,監視探頭顯示一切正常。辦案民警勘查現場后剛走,安老耄又把東西送回來了,說是在小區垃圾桶里找到的。這樣的事接二連三發生,黃大姐、華芯、保安隊長家都被光顧過。更怪的是,有時民警還沒到,安老耄就把東西送回來了。民警把安老耄找去詢問,安老耄一口咬定是垃圾桶里撿到的。沒人會懷疑她。黃大姐家的現金都沒動,安老耄去做這事圖啥?何況還沒證據證明安老耄到過現場??砂怖想J钦€找到這些東西的?她先是說記不清了,后來干脆不說。警察見沒大的損失,也就沒逼她。經過這幾次的義舉,安老耄從圖財害命的歹人,又成了人人傳誦的活菩薩。尤其是那幾家失盜的業主和物管,對安老耄又是平反,又是道歉。黃大姐連年底小區模范業主的牌子都給安老耄準備好了。小區的人還聽焦香說,安老耄在等姜家后人來,要把到手的財產歸還給姜家,更是在小區燒了一把火,大人小孩都沸騰了。

正當安老耄形象如云蒸霞蔚,光彩照人時,這位“天使”于一天早上,轟然倒在了血泊中。當保安在車庫后面的林子里發現她時,已奄奄一息。腿骨折,在市醫院住了一個月,由焦香推著回來。挨打的過程,民警沒有問出來,其他人更無法知情。聽焦香漏出的一點點消息,隱隱約約曉得,安老耄又是為保護業主的財產同壞人斗爭受的罪。安老耄出院回來時,小區門前人山人海迎接,破例放了一掛鞭炮。業主委員會湊錢為她買了電動輪椅。這種輪椅要花大幾千,醫院向她推薦時,安老耄心疼錢,沒舍得買。原本打算等見了姜賞后,她還是搬出去住,那樣自在些。而今,人沒找回來,反傷了腿,只能暫時給姜家守著房子。工資嘛,安老耄認為同焦香做家政一樣,月薪兩千元,誰也不虧。水電費該自己拿,物管費算姜家的。這樣算下來,保險柜里剩下的現金,足夠她花幾年。只是這小區內的大人小孩對她的好,讓她過意不去,又想不出啥辦法來報答。

安老耄坐電動輪椅,將小區的邊邊角角轉遍,然后到物管找到當頭的,說:“我閑著也是閑著,能不能給我一個袖章當保安?!币慌源┲品谋0碴犻L臉上頓時泛青。近段日子,小區像是捅了賊窩,接二連三發案,沒一處破案,弄得一群保安灰頭土臉。而今一個坐著輪椅的老耄來爭保安當,不要制服,只要一個袖章,這分明是嘲諷人。若是以往,早一陣怒吼過去,可如今,這安老耄再不是垃圾婆,是將來的業主,加之積案擺在那兒,如一坨臭狗屎堵在嘴邊,保安隊長不好開口,只得矮著身子討饒:“安大媽,安老太婆,人人都有逢災遇難的時候,我們再是草包,也不至于勞駕您老人家出手?!?/p>

物管當頭的想起老家的童謠:“三十的晚上大月亮,賊娃子進屋偷水缸,聾子聽見腳步響,瞎子看見翻院墻,啞巴通街吼一陣,瘸子起來攆一趟……”說的是反話,而眼前這安老耄要做的就是瘸子起來攆一趟。別說她找不著賊,就真有個賊,她能抓住嗎?物管當頭兒的不敢把安老耄的話當笑話聽,答應一個行走困難的老太婆去捉賊,再有個三長兩短,責任比捉不住賊還大。

安老耄求黃大姐出面,說別人不了解我,你該了解的。你家的東西是我找到的吧,是那包東西大,還是一個人大?我能發現小的還不能發現大的?黃大姐仔細端詳安老耄,看是不是發病了。見她一臉認真,又好氣又好笑。勸她,物管是對的,當保安首要的是身強力壯,若像你上次那樣,為抓一個賊,打殘一個保安,那物管就虧大了。你不出事,物管就阿彌陀佛!你呢,就好好在家待著。

安老耄見黃大姐也這樣說,一陣黯然,低聲應道,在家待著?那不是我的家,是姜老頭的家。我的家在鄉下,要待也只能待在鄉下。安老耄無助地望著黃大姐,不怕你笑話,我這人賤,受不了姜老頭那份禮。在那屋里我睡不著,天天夢見姜老頭,催我找他兒子。為了找著他,姜老頭教了我絕招。前幾次你們失盜,我試過,一試一個準。只是,每次只見東西不見人。最后那次,我使性子,就在那兒死守不走,專等他現身,結果挨了打,人也沒看清,是不是姜賞都說不準。后來在醫院里慢慢想,那不是姜賞干的是誰?凡是失盜的,都是辦喪事中說過為難話,做過為難事的人。我沒告發他,是讓他曉得我不恨他,是真心為他好??傁胗幸惶煸僖娒?,把他爹的心意帶到,免得姜老頭天天晚上來找我。

“那你自個兒找他就是,為啥非得當保安?”

“上次挨打時,隱隱約約聽他罵我一不是保安,二不是公安,憑啥一次次來壞事。我又怕他像上次那樣亂來,討個袖章證明我不是管閑事,我不是一個孤老婆子,我是保安,壯壯膽?!?/p>

經黃大姐出面交涉,物管終于同意給一個保安袖章,給袖章不給工資。安老耄呢,有任務沒有責任,雙方公平。

事實證明,安老耄沒說假話,自她上班后,再沒一次盜案發生。小區的人都奇了,向焦香打聽。焦香拿腔拿調說,這叫一行服一行,酸菜服米湯。黃大姐知情,悄悄問了許多次,找著沒有?安老耄一次次搖頭,說,他在躲我。

人死后,姜賞沒出現,他的媽倒一個接一個出現。

第一位很急迫,宣讀遺囑的第二天就到了。憑身份證上“甄麗”兩字要錢。安老耄見她來了很高興,多一個人辦喪事才好。當即叫她與張律師去辦手續。張律師問對方,你認識姜陽嗎?對方急了,這說的啥話?他是我丈夫,咋不認識。安老耄也覺問得憋屈,好在下一句問話順過來了,你有證據嗎?對方揚揚手中身份證,在這兒,你沒看見?張律師說,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一個張勇就有三十多萬個,我咋相信姜陽是你丈夫?對方摸出手機說,這好辦,我把說媒的、證婚的都找來。聽這話,安老耄醒悟過來,走過去說,大妹子,我可聽姜陽親口說的,他與甄麗是公交車里撞上的,不信我去找個東西來給你看。說完就往樓上去了。

對方一怔,看安老耄老實巴交的樣子,還真認為她找物證去了。馬上改口說,難道記錯了?不待安老耄下樓來,自尋臺階溜了。

安老耄上樓,其實是去拿一張紙,姜老頭生前曾給她看過,說是甄麗寫的,寫的啥?姜老頭說得口沫四濺,安老耄聽不懂,只記住與姜老頭和甄麗相愛有關,跟媒人無關。凡有媒人的都是假的。

張律師接過來看,原來是一首詩:誰弄臟了我的心/一個賊偷去/給了另一個賊/嫁給羞辱/生命給了獎賞……

張律師猜測,“獎賞”就是姜賞。再三對安老耄說,收好,再有人來,一定要她寫幾個字比對,別讓人騙了。

還有一位最戲劇,人未進屋就干號起來,沒哭幾聲就開始自我介紹是甄麗,專程從外省回來奔喪的。屁股沒坐熱,急匆匆問安老耄找誰辦財產過戶手續,說回程車票定了的,車船不等人。張律師聞訊趕來,見她的身份證寫的是“梅芳”。沒等眾人疑問,她解釋“甄麗”是她昵稱,就是姜老頭取的,也就他一個人才曉得。話完,頭和脖子還扭了扭,擺出一副害羞狀。有了上次的經驗,眾人還是要她提供證據,光憑嘴巴說不行。梅芳收起那份羞澀,老臉一垮,一個成精的狐貍相出來,“要證據嗎?就在他身上。我來說,你們掀開看看,左邊胳肢窩有顆黑痣,痣上有一根毛,一寸多長。若還不信,再指一起,死老頭的‘槍’特殊,只有一個‘彈倉’(睪丸)。若有半點差錯,我抬腳走人,怎么樣?”

說的再多,沒人理她。人已火化,沒地方去印證,骨灰中看不見痣,看不見毛,也撥不出“槍”來,撥不出“彈倉”。有好事者,真向安老耄查證。安老耄頻頻搖頭,連說不記得了,只顧伺候人,誰還記那些。焦香不服,說:“曉得了未必就上了床?上了床未必就是夫妻?!敝钢赴怖想?,“她就是個例子?!?/p>

梅芳不依,說:“這說來說去我還騙你們不成?”張律師說:“沒有人說你騙,只是你得讓我們相信,你就是甄麗,你就是姜老頭娃兒的媽?!?/p>

梅芳聽這一說,掏出手機,撥通電話,遞過來說:“孩子出來了,哪個來接?”安老耄喜出望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趕緊去接,開口就說,你是姜賞嗎?對方“呃”了一聲,就這一聲,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區別出來了。安老耄有些失望,說:“你不是?!薄拔艺Σ皇??”對方先動了氣。安老耄膽怯地說:“你是,你咋不回來看你爹?”對方聲音更大了,“我忙,我在單位上負責,走不開?!卑怖想B牪坏眉僭?,氣也出來了,“你忙,你忙得電話都不打一個?”對方說:“我怎么沒打?我天天都在打?!卑怖想8菤?,“你打過嗎?你把你爹電話號碼說出來聽聽?”對方啞了,連那個女人一起啞了。

好一會兒,梅芳終于回過神來,辯道:“這些年,我們與老爺子雖少來往,但時常牽掛他。就算是不孝,老爺子沒計較,遺產照樣給了我們娘兒倆,你們想獨吞了不行?!焙?!誰認了這娘兒倆的身份,輪到她表白起來?焦香直接趕人走,“該干啥干啥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睆埪蓭煱逯樥f,“你不服,法庭上見?!泵贩家姲怖想]言語,一把扯住她袖子哀求,“大姐,你不能一個人獨吞呀,多少得給我點?!卑怖想=蛔〖m纏,又來核實,你與姜老頭在啥地方認識的?梅芳一口答出,在車上,在公交車上碰見的,他一眼看見我就不轉眼。這讓安老耄有點心動。又問道,孩子跟你長大,還是跟他長大?跟我呀,一直跟著我的,不然老爺子為啥要分給我們錢。眾人一起笑出聲來,全假了!安老耄又問道,姜老頭給你寫過啥?梅芳搖搖頭。又問,你給他寫過啥?梅芳一臉茫然,我是個文盲,能寫個啥?安老耄勸道,大妹子,你走吧,這兒真沒你的事,人家甄麗留有字據在這兒。

梅芳狂喊起來,死老頭,你回來,我與你睡了三年,為啥你一分不給我!

俗話說,賊有賊道。天下的路多,賊是一條道走到黑。安老耄這個保安,用不著條條道路都去巡邏,只消按姜老頭教的絕招,到那幾處要緊的地點看看。焦香每晚要來搭伴兒,準時在單元門口等她。焦香對安老耄有種莫名的佩服。兩人的老家雖各是一個村,但田地相連,打小就熟。焦香素來看不上安老耄木訥,笨拙拙得沒個靈性。自從跟了姜老頭,安老耄變了個人樣,心思仍是實誠,可好事如糯米團上的香芝麻,粘滿了。給人的感覺,安老耄這輩子的福分,就是她積攢的實誠。焦香想跟著她混個好人緣,也結個人緣,萬一遇上個急事,多個人幫襯也好,因此夜夜過來與安老耄搭伴兒。

安老耄自打有了那張遺囑,反倒心里不踏實,說不出來的空虛。如未婚懷上個娃娃,惶恐,擔憂,焦慮。小區的花花草草都在問,姜老頭為啥把一大筆財產給她?原本該姜老頭回答,可姜老頭走了,安老耄不想回答都不行,偏偏她也沒弄明白。這不明不白真作踐人,夜里只要夢見姜老頭,就追著要他給個說法,姜老頭說是給她找姜賞的獎金。尋人要給重獎,也是人尋著之后的事,哪有眼下的做法,人未找著,先把獎金付了。

好歹有個焦香搭伴兒,夜來有人說話??扇兆娱L了,再好聽的話,多說幾遍也沒味道。每晚,兩人早早睡去。這天半夜,焦香被床邊幾聲細微的鈴聲驚醒,睜眼見安老耄已起身,坐在床沿上,房間門開著。安老耄見焦香醒來,指指上面,再擺擺手,把焦香鎮在床上。又過了一陣,突然聽樓上“砰”的一聲,夜靜格外清晰。

安老耄確認是人,欣喜若狂,喊道:“姜賞,你回來了!”如親人遲歸,趕緊張羅,“吃飯不?我去弄夜宵?!?/p>

樓上響動沒了,像從虛空中來,又消失在虛空?!澳慊貋砹?!”一聲親切的問候,如一句咒語,把姜賞麻木的魂靈喚醒,用恐懼夯筑的堤壩,在親情流淌的暖流沖擊下潰塌,“哇”的一聲哭出來。聲淚尚未落地,隨即被捂回去,“嗚嗚”在肺腑之間回旋。好一會兒,樓上哽咽聲傳來,“我不餓?!鄙缘?,又一句話哽咽而出,“你腳好些嗎?”

“好多了。我這就來給你弄夜宵?!卑怖想O沧套痰卣f。借窗外街燈光亮,向焦香使眼色,扶她上輪椅,好到廚房弄飲食去。

焦香方才下床,樓上生疑了,口氣回到生硬,“還有誰在?”

安老?;氐?,“是我一個老鄉,跟我搭伴兒的?!?/p>

“別動!”嚴厲中帶有恐懼?!芭榕椤甭暯又鰜?。

“你爹要留你,門和窗都親手動過,能進不能出?!?/p>

上面回了幾聲冷笑。安老耄繼續說:“你爹說了,再大的本事,五分鐘內休想打開。若是你硬來,打電話給110,給物管,五分鐘足夠了。

樓上終于有了回話,“他想怎樣?”

安老耄說:“他給你的信就在床頭柜里,都寫在上面?!?/p>

“我看了?!?/p>

“還有給你娘的?!?/p>

“也看了?!?/p>

“你為啥不回來奔喪?”

“我進去了?!?/p>

“你娘幾時回來?”

一時寂靜,“她早去世了,生我的時候死在山上?!?/p>

“那你爹還給她寫信留錢?”

“他欠她的?!?/p>

“鑰匙在你爹衣服口袋里,就掛在衣架上?!?/p>

“唔?!?/p>

“走時別忘了把你爹給的卡帶走?!?/p>

“先擱這兒?!?/p>

“你爹還說……”安老耄沉了沉,好容易才說出來,“你爹要你給我養老送終?!?/p>

過了好一會兒,姜賞說,“你睡吧?!?/p>

安老耄和焦香挨到天亮,趕緊到上面查看,見房門開著,啥都沒動。遺書,仍在床頭柜上壓著,摸衣服兜里,鑰匙沒了。焦香問道:“他還會來嗎?”

安老耄語氣肯定,“他會回來?!敝钢搁_著的房間門,說:“他從正門走的?!?/p>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李明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多部,作品散見于國內文學期刊。曾獲四川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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