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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

2021-01-28 10:34朱旻鳶
當代小說 2021年1期
關鍵詞:老幺

朱旻鳶

1. 爛 腳

新兵劉逢甲那雙大腳不能著地,是從那天下午四點鐘開始的。

那天下午四點,是宿營正式結束、準備最后一段夜行軍的時間。雪還是先前那么大那么緊,但該黑的天卻沒能黑下來,地面的光景反而變得明亮起來。這明亮來自雪的功勞。雪粉像無數的銀針帶著銀線在天地間飛速穿梭,將天與地牢牢地縫織在一起。因而世界一片銀白,幾乎難辨晝夜,更難分時辰。所以一片混沌中,要不是連長李四大端著懷表從被窩里鉆出來,誰也不會想到已經到了上級規定的起床時間。

劉逢甲和他的腳就是這個時候率先到達集合位置,呈現在連長、指導員面前的。

是原炊事班長孫大嘴把他背過來的。禿耳朵的孫大嘴背著劉逢甲在雪地上前進的姿勢,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爬——他幾乎是四肢著地,雙腿深深地插在雪層里,腰背弓成一條平板,胸腹幾近貼著雪面,不時地刮拉著地上凸起的雪堆,只有脖子向上仰著,和背上的劉逢甲一樣。遠了看,像兩只疊在一起鳧水的烏龜。

不能走了,再走就把小命給走沒了。孫大嘴嘴里喋喋不休,喘著粗氣把劉逢甲放在隊伍前一塊平坦的雪地上,潔白的雪面立即烙下兩個黑色的疤瘌。那雙獨一無二的腳一覽無遺地展現在眾人眼前,比明晃晃的雪地還要扎眼。裹在他腳上的棉花和布條早已被里面滲出的黑血洇透,凍結成冰。四分五裂的膠鞋鞋面露出像小紅薯一樣肥大腫脹的腳趾和像熟紅薯一樣稀爛的腳后跟,以及像牛拐骨一樣粗大的踝關節。

劉逢甲的頭低垂著,看著自己的腳。糜爛的惡臭被寒冷凍住了,只能聞到一絲絲清冷的腥味。

全連集結完畢。山林里復歸寧靜,靜得甚至超過宿營時。四周只能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等著連首長的裁決。連“話癆”錢老幺也不再吭聲。而兩位時常爭得面紅耳赤的連隊首長,現在卻都謙虛起來。連長李四大和指導員巴浦洛的目光相互碰撞一下后又迅速躲開,誰都沒有發話。這個閩南學生仔有多難拾掇,他們都已經領教過了。

嗯哼——

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巴浦洛的咳嗽。他像以往開會、講話、上課時一樣,以咳嗽開場,顯得極為正式和嚴肅。在正式和嚴肅的氣氛中,他說,要不這樣,你留下來等大部隊吧。

你們不能把我扔在這兒不管,劉逢甲終于抬起頭來,用他的鴨公嗓說道,我留在這兒不是等大部隊,是等死。

不是扔下不管,巴浦洛說,咱們的大部隊已經從集結地域出發,很快就到,我已經讓通信員去聯系擔架了。

劉逢甲說,我沒臉回去,還沒到戰場呢。

咋沒臉?巴浦洛說,你是因傷光榮退出戰斗,即使退伍也……

誰信?都曉得我不是打仗打的,是凍的。

你的參戰熱情組織上是理解的。

我現在想發揮主觀能動性。

李四大說,那也不行,你們不能老打自己的小算盤,我向全師保證過,開戰前全連非戰斗減員不超過百分之二十,不死一個。

巴浦洛補充道,對,咱們是全兵團的“防凍傷先進連隊”,連長是“防凍傷專家”,這關系到連隊的榮譽。

我就是為連隊榮譽著想,劉逢甲說,我現在要下去,不是又多了一個非戰斗減員嗎?

巴浦洛說,多一個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二十,可你要是……咱的主要目標是不死一個。

我沒那么容易死。劉逢甲說著搖晃了一下身體,扶著一棵小松樹想站起來,但欠了幾次身都失敗了。他“唉”的一聲把屁股重新砸進雪地里。

巴浦洛嘆聲氣,說你上去了又能干什么呢,我還要找個人背你,這里外里就是兩個非戰斗減員。孫大嘴一聽從人群里跳出來,說,小劉同志,我可不能背你,我還扛著連里的寶貝疙瘩呢。說著聳了聳肩。他肩上那根碗口粗的火箭筒立即在人群里耀武揚威起來。

“解放兵”錢老幺不知打哪兒擠進來說,你意思一條人命還沒這鐵筒子值錢?

我可沒這意思!可這東西上了戰場能頂十幾條槍,能換好多條人命倒是不假。孫大嘴邊說邊把肩膀調轉過來,仿佛要向全連開炮似的。

那是一具馬祖卡六十毫米火箭筒,解放戰爭中繳獲過來的美式裝備,一個連就這么一個,還是即將入朝時才發到手的。那時連長李四大恨不得燒根香把它供起來,一般人自然連碰都沒資格碰。最終能落到孫大嘴肩上,不是因為他最受連隊信任,更不是他懂得操作,而是因為他的炊事班三天前遭到了空襲,班里那些物資裝備幾乎都被炸成了炭粒,身上沒什么負荷了。

孫班長,不用你背,把你們那盆子借我用用。劉逢甲說完,前傾身體,使勁地伸長脖子,像一只捕食的烏龜,把嘴遞到李四大的耳朵旁邊才說,戰斗是不是再過幾個小時就打響?

是。

打下這一仗是不是就能搞到皮棉靴?

是。

讓我去吧,十幾天都過來了,最后幾個小時我能熬過去。他眼睛發亮,閃爍著曳光彈一樣的光芒。

孫大嘴的臉色變了一下。人堆里擠出一只木盆,從雪地上刺溜著一路滑到劉逢甲面前。木盆邊沿焦黑殘破,盆底漏著幾個洞。這是三天前炊事班被炸后,孫大嘴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唯一能看出原形的東西,因此被他作為紀念品保存了下來,并親自扣在背包上,帶著行軍。

沒想到劉逢甲卻還惦記著它。

拽過木盆,劉逢甲開始往下摘那些掛滿全身的裝具:槍、手榴彈、水壺、挎包……一一摘下來,扔進盆里,然后身體趴臥,雙手推著盆沿,成低姿匍匐前進的姿勢。

指導員巴浦洛把視線轉向連長李四大,說,老李你看這……他可是你的……你帶回的兵。

李四大說,兔崽子,這下我得找兩個人伺候你了,相當于減員三人。

劉逢甲說,死在作戰地域的算不算非戰斗減員?

應該……不算。

那我向你保證,一定活到進入作戰地域。

我要你活到戰斗結束。

那我就活到戰斗結束。

我要你活到回福建。

那我就活到回福建。

你拿什么保證?

我拿……命保證,如果我死了你就槍斃我。

好,大家伙都聽見了,他敢死在路上就立即槍斃。李四大說著轉向孫大嘴,你來執行。

大雪忽然間就停了。全連在一片沉默中自行列隊,迅速集結。

輪到孫大嘴傻眼了。他一個勁地往雪地里啐著還沒落地就變成冰粒子的唾沫,忿忿地罵,爛腳!爛腳!爛腳……

這是從劉逢甲那里學來的臟話。當初他和幾個膠東老兵把他的褲子扒下來時,躺在案板上掙扎的劉逢甲就是這樣罵他們的,一句接一句。當時他只覺得劉逢甲罵得十分有趣,聲音無比動聽,就像看戲聽曲一樣過癮,他罵一句他們就“哈”一陣哄笑。扒完笑完,他還像學生一樣謙虛地向其他福建兵請教:你們罵人的話怎么說?

塞你木老喀!

塞……太啰嗦,整個利索點的。

哇塞。

哇塞?

就是“我操”的意思。

聽起來可比“我操”文明多了,一點不像罵人的話,說不準以后全國人民都拿它相互問好呢。沒別的了?

懶叫。

爛腳?孫大嘴一拍腦門:以后兔崽子敢再跟老子說這倆字,還扒。

現在他后悔扒他的褲子了。以前他也后悔過,但都是口頭上的,在連首長面前承認錯誤或在全連面前做檢查時?,F在,他是真心實意的后悔。那次打賭,他贏了一斤燒酒,而連長李四大給予他的懲罰卻是:和受害人劉逢甲結成互助對子,保證他活著從戰場上回來。

即使死也要讓他死在你后面。李四大拿腰帶敲著桌子說,你親眼見證的,他還是個毛都沒扎齊的小屁孩。

2. 力士膠鞋

劉逢甲的確還是個小毛孩。但無論身高長相,都足以算大人。他個子高,腳大。除去個高腳大,他秉承著典型的閩南人長相,窄額頭高顴骨尖下巴,黝黑的菱形臉加上深眼窩,老得幾乎無懈可擊——除了嘴角的茸毛。孫大嘴偏偏看中了這茸毛。

打賭時,當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有人提出拿劉逢甲驗證時,雙方一拍即合。都以為孫大嘴輸定了,但最終卻讓他提走了一斤燒酒。

輸酒的北佬罵,娘的劉長腳。

“劉長腳”是村里人給他取的外號?!澳_”在他們老家話里包括了“腿”和“足”兩部分?!皠㈤L腳”既形容他腿長個子高,又說他腳大,腿長個高超越了祖輩的遺傳和閩南人對“高大”的心理定義。腳大更是超越了身高的比例。

腳大無好鞋。幸運的是劉逢甲出生在漁家。漁民的兒子沒有穿鞋一說,穿鞋在他們那個小漁村是一種供人取樂的笑料,就像莊稼人戴眼鏡下地,教書先生光著膀子講學,泥瓦匠穿著西裝領帶上墻一樣。拿眼在村里一掃,穿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販夫走卒,絕沒有純漁民。東南沿海炎熱的氣候首先廢除了鞋子的保暖功能,漁民的生活習性接著廢除其防護作用。在船上打魚、灘頭趕海,無論水上水下,一雙時常濕唧唧、粘乎乎的鞋都是一種累贅。

漁民的腳以大為好,以糙為佳。腳越大越粗糙在濕滑的船板上站得越穩當,在水里游得越迅捷。所以漁民的腳天生五趾外張,腳掌寬闊,像鴨掌鵝掌;而后天的培養則是打小就放沙灘上磨礪。先是細沙綿沙,后是粗沙、砂礫、鵝卵石,最后是亂石堆,大的小的,光的滑的尖的利的都有。磨出的腳皮糙肉厚胼胝堅硬,如駝蹄馬掌,號稱“鐵腳錘”,除了能駕船、能走遠路、能趕海、能泅水,還能當錘子用,漁船上的大鐵釘松了,冒出頭,抬起腳跟猛一跺就砸進去了。

因為又大又糙,劉逢甲的雙腳為他贏得了“劉大腳”的美名以及無數艷羨的目光。這讓他更加不屑穿鞋子,直到上了縣城的國立中學。國立中學與村初小、鄉高小最大的區別不是人多,而是有女生,而且與男生同在一個教室上課。更大的區別在于,到了那里他的眼睛越來越忍不住地往那些女生身上拐,就像漁民的船總是自覺地朝著有魚群的方向劃一樣。他開始關注那些各式各樣的長頭發和像沙縣小籠包子一樣鼓起的胸脯,以及她們看他時的眼神。正是從她們的眼神里,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那雙引以為榮的腳在外人眼里是那么丑陋。女生們都是小腳,像元寶一樣珍藏在繡花鞋里。班里的公子哥們也是小腳,穿著頂頭尖尖的皮鞋,像兩把明晃晃的刀子,把原本屬于他“鐵腳錘”的羨慕目光統統掠走。也有和他一樣來自鄉下的赤腳,只是個別,在班里微不足道。與他同村同鄉的更是沒有,他先前的英雄事跡得不到有效宣傳。鄉下的觀念在城里亦形不成氣候,縣中學以城里人為主。鄉下的赤腳們被迅速同化,爭先恐后地洗凈腳套上了鞋子,隨后也對他的“鐵腳錘”拋以城里人的鄙夷目光。

他開始穿鞋,鞋子不是買的,漁民沒有穿鞋的習慣,更沒有買鞋的習慣。鞋子都由家里的女眷們手工制作,盡管每年極低的需求導致她們的手藝只能維持在半生不熟的層次。但考慮到跨過中學這道“中舉”的門檻之后,他已幾無回村當漁民的可能,家里允諾了給他做鞋子。做時也用不著什么模子,拿腳板直接比劃,剪下紙樣,然后抹袼褙,裁底樣,裹底子,納鞋底,裁鞋幫,沿邊口,绱鞋幫,剪刀、錘子、錐子一頓橫敲豎打,生拉硬拽。當然談不上什么美觀,合腳就行,結實、耐穿是最高標準。套在他大腳上的布鞋,就像海邊泊著的小舢板,一走,“啪嗒啪嗒”驚天動地。

但他總算有了鞋。盡管第一次穿了沒幾天就因為渾身不適大病一場,但還是咬咬牙堅持下來了。女生們的眼神也有了變化,但不大。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那雙“小舢板”在一堆各式各樣的皮鞋、膠鞋,包括圓口的、方口的、碎花的布鞋中都顯得觸目驚心。尤其是上體育課,幾乎成了他的“小舢板”專題展覽會。無論他站在哪里,都與隊伍格格不入。因為腳和鞋子,他那顆原本跟腳一樣強悍的心變得自卑而敏感。無論到哪,他都留意周圍的目光。他干脆逃避體育課,不上操場,躲在教室里看書。幸好體育課在他們學校不受重視。但這卻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下定決心要買一雙能讓自己的大腳變得好看的鞋。于是開始省吃儉用,積攢私房錢。那年秋天,他終于攢夠了買一雙膠鞋的錢,但他用了一個禮拜的課余時間,跑遍了整個縣城也沒找到一只能擠進他“鐵腳錘”的鞋。他的腳除了繼承了漁民腳碩大粗糙的普遍優點,還遺傳了本家族的獨門特征——大拇指外翻,一顆鴿子蛋大的骨包掛在拇趾跟部,如他高聳的顴骨般突兀。這顆“鴿子蛋”像一道關卡,將其后面一尺多長的腳身一次次阻擋在各式鞋子之外。

最后,在那家號稱全縣城最大最全的鞋店,店員在老板的再三提醒下扎進倉庫里挖礦似的翻找半天,終于提出一雙裹滿灰塵的特大號膠鞋,將灰塵撲打干凈后發現只有一只是完好的,另一只鞋面千瘡百孔,里面還掉出幾只沒長毛的、渾身鮮紅的小老鼠。老板對砸他招牌的老鼠一家表達了憤怒,并表示愿意為他訂做一雙。他欣喜不已地交付了訂金??蓪W校第二天就鎖上了大鐵門,禁止學生外出。隨后,四周響起了零星的槍聲和各種嘈雜,聽起來似乎正天下大亂。等槍聲過去,校門再次打開,滿大街的紅色,滿世界的喧鬧。紅色是紅旗和紅標語,喧鬧是鑼鼓和大喇叭。這時他才知道,共軍趕跑了國軍,閩南解放了。

世界一下熱鬧起來,就連學校也來了幾個穿軍裝的。隨即他被哨音集合到操場,他見和他站在一起的,是高年級的所有男生,以為又是體育課,趁人不備悄悄溜了出去,遠遠地躲在一邊的樹下。這次顯然不是體育課。站在隊伍前頭的不是體育老師,而是校長和那幾個穿軍裝的?!败娧b”們的旁邊立了一根竹竿,一人來高。

“軍裝”們指手畫腳,讓男生們排隊從竹竿前走過,不夠竹竿高的直接被請出去。剩下的又繞著操場跑了一圈,邊跑邊不斷有人被大兵請出隊伍。一圈下來只剩下百十號人。百十號人重新站了隊,校長才說話,搖頭晃腦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現如今國家解放了,百廢待興,急需補充兵員,志愿者請往前站……

他知道這是改朝換代,在招兵買馬。但改朝換代與他無關,招兵買馬他也毫無興趣。他惦記著自己的鞋子。天下都解放了,朝代都換了,他還沒有解決自己的鞋子,這要傳出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從樹下溜走,直撲鞋店。似乎滿大街都是歌舞升平、歡聲笑語,只有他心急如焚、行色匆匆,像新政權的仇視者。

還是晚了。他吃了閉門羹,店鋪關張了,四塊巨大的門板把他擋在外面。老板和店員都不知去向,不知去向的當然還有他的訂金。路人告之,老板卷著家產去臺灣了。買鞋的希望被席卷而空,他把滿腔憤怒發泄在了那幾扇門板上。先是一陣拳擂,接著一番腳踹,再看四下無人,干脆解開褲襠,掏出男人最威猛的武器往門板上滋。暢快淋漓尚未盡興,他聽到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有人咋呼,于是緊急關閘,刀槍入庫。但還來不及邁開“鐵腳錘”,后衣領子就被一只鐵爪般的大手抓住了,將他拎回作案現場。他扭過頭去看,鐵爪來自一個身材魁偉的大兵,共產黨的大兵,穿著土黃色軍裝,胸前的白布片上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幾個字。

奶奶個熊,破壞社會穩定你這是,仇視新政權你這是!鐵爪從衣領順著肩膀轉移到胳膊上。

他被鐵爪捏得吱哇亂叫,說,誰讓他家沒人。

沒人就尿你?踹寡婦門挖絕戶墳你!喪盡天良啊你!說,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你為什么要搞破壞?不從實招來,槍斃你,閹了你,讓你斷子絕孫。

先放開我再告訴你。大兵的鐵爪放松一圈,但依舊像袖箍一樣套在他胳膊上。他結結巴巴地用生疏的國語倒出苦水。大兵聽完,更加不解,不就一雙鞋,至于那么大階級仇、民族恨?

至于!他向前伸出一只腳,你看我的腳。大兵這才將注意力集中到他腳上。讓他脫下鞋,前后左右地看了足足五分鐘才抬起頭,問,是漁民?

家里是。

從小沒穿過鞋?

穿鞋讓人笑話。

現在為啥要穿?

現在我是讀書人,不穿讓人笑話。

縣中學的?

他點頭,接著再往前追溯,除了隱瞞與女生有關部分,其余和盤托出。

我給你解決鞋子,你跟我走不?

他先不問跟他去干什么,先問鞋,什么鞋,不會是草鞋吧?

膠鞋,大兵跺跺腳,提醒他注意看,上海產的力士膠鞋。他低下頭,伸長了脖子,把自己彎得像一個問號??催^去,果然是一雙膠鞋,帆布面橡膠底,跟班里的公子哥們踢球時穿的膠鞋一模一樣。前后左右都看踏實了,才問,跟你去干啥?

當兵,當解放軍。

不去!你們共產共妻。

放你娘狗屁!大兵的鐵爪跟著語氣一起使狠,捏得他又一陣鬼哭狼嚎。大兵這回不顧他叫喊,邊使勁邊罵他們學校思想落后、年輕人覺悟太低。他聽出他是竹竿邊的幾個“軍裝”之一。方才的征兵很不順利。

就在他從樹下溜走后,校長的話被下面打斷,是不是又要抓壯???

校長一下噎住?!败娧b”們耐著性子解釋,我們是共產黨不是國民黨,不抓壯丁,動員大家志愿參軍。

國共兩黨打仗關我們什么事,我們不志愿。

你們克扣軍餉不?

你們共產共妻不?

……

共你奶奶個熊!“軍裝”之一的他氣得渾身發抖,終于忍不住一聲大吼,嚇得各種聲音驟然消失,操場上這才安靜下來。校長尷尬地對他笑笑,說,李長官,不,李同志,我們這地方長期受國民黨反共宣傳影響,現在剛剛解放,青年學生對貴黨貴軍還不夠了解,參軍熱情不高,實在慚愧。結果不歡而散,“軍裝”們兩手空空從學校出來。

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的氣,偏偏這時碰到有人搞破壞。他只能自認倒霉。

大兵瞪著他,說,愿不愿意跟俺走?

跟你能給我個什么官當?他問,除了解決鞋子問題。

翻譯官,大兵說,閩南語翻譯,去打臺灣,打下你們就是功臣。

果真是去打臺灣?

俺老李頭從不說半句假話。

果真是當翻譯?

騙你我是這個。

那,放我回去,明天我給你帶一幫子過來。

敢不來,新賬老賬一起算,押你到民主政府,判你個十年八年!

第二天,校長領著符合條件的幾十個男生,在“軍裝”們的引導下,進入一座臨時改造成的軍營,先參觀大通鋪,再吃大鍋飯。吃飽喝足,校長這才開始訓話。這回不再問愿不愿意去當兵,只說怕冷的站出來,跟著李同志去解放臺灣;不怕冷的留下,等著下一撥去解放西藏。

眾人還在猶豫,他從隊伍中走了出來。仿佛一個信號,緊跟在他后面,呼呼啦啦站出來二三十個。校長一點數,長松一口氣說,夠了夠了。

他暗地里朝一旁的“老李頭”使鬼臉:沒騙你吧,我們不怕官府,就怕冷。

3. 雪爬犁

值班員下達了出發的口令,隊伍開始前進,像緩緩啟動的列車。錢老幺急了,在一旁不耐煩地催促孫大嘴,搞啥子嘛搞啥子嘛,要殺要剮快做決定嘛,再等下去都凍僵了。

錢老幺是連長李四大劃撥過來協助孫大嘴的,因為這一路他也沒受什么傷,更因為這兩天他黃豆加雪團吃下去不少,一路上叮叮咣咣老放屁,惹得前后左右不大安寧,影響夜間行軍紀律,所以干脆把他放到隊尾去照顧病號。

孫大嘴瞪了錢老幺一眼,從身上解下一根麻繩,結了個活扣,彎腰套向劉逢甲。他肩上的馬祖卡火箭筒讓連長李四大收走了,換回來這根麻繩。一個月前他用這根繩子捆過豬肉,一天前他用這根繩子捆過俘虜,現在用它捆劉逢甲。

南蠻,別謝俺,孫大嘴把繩圈套進劉逢甲的腦袋,說,誰讓俺扒過你的褲子。劉逢甲罵道,操你媽北佬。

毛都沒扎齊,操什么操?按年紀你該叫俺叔,按資格你該叫俺班長。孫大嘴邊說邊往下拉扯著繩圈。繩圈滑過劉逢甲的肩膀一直擼到腰上才被拉緊,桶箍般套在外腰帶上。

劉逢甲接著罵,我叫你狗屎,剛還說不背我。

俺說不背你就是不背你,俺牽著你。孫大嘴把兩股繩頭扯出來,和錢老幺一人拽一頭,扽直了搭在肩上,像拖雪爬犁一樣拖著木盆上的劉逢甲,緊緊地跟在隊伍后面。

我說不要你背就不要你背,我坐驢爬犁,驢!驢!驢!坐上“雪爬犁”的劉逢甲嘴里更加不依不饒。

你個龜兒子!錢老幺扭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逢甲趕緊閉了嘴。他怕錢老幺,怕惹他那張嘴。

雪后的天色依然曖昧,氣溫再次驟降。

棉衣反穿,臂纏白布。部隊蹚著過膝的積雪行走在薄霧朦朧的深山老林,向作戰地域開進。沉甸甸的積雪,壓得松枝彎腰變形。平滑的雪原上,翻滾著光的波浪。滿山遍野的灌木像鐵絲網一樣,從雪層下伸出尖牙利爪,把他們的衣物撕咬得棉絮四溢。旁逸斜出的松枝,如半空中伸出的臂膀,不時地碰撞著他們的身體和負載的裝具,積壓在枝上的雪團趁機傾瀉而下,有些掉進了脖子里,掠走一絲早已捉襟見肘的熱量。

林海雪原里一片嘎吱聲,師運輸隊幸存的幾匹騾馬咴咴叫,剛吃過黃豆的隊伍里,放屁聲此起彼伏。幾個身材單薄的女兵各拽著一匹騾馬的尾巴,拖著前進。齊腰深的雪使她們深陷雪窩無力自拔,只能拽著騾馬的尾巴,或者在腰間拴根背包繩,讓身材高大的男兵拖著走,像鏵犁一樣。

鋼刀連按以往慣例,按“刀尖”、“刀刃”、“刀柄”的順序并列成兩路縱隊前進。站在最前面的“刀尖”,是連長李四大和他親自帶領的尖刀班;緊跟著的“刀刃”是連隊的主力,按一二三排的編制列隊;隊伍末尾的“刀柄”是傷病員,按傷病的輕重往后排列,先是七、八個因陰囊炎爛襠的,他們走路時晾著襠,半屈著膝蓋,腿向外張,邁著外八字步,像螃蟹一樣;“陰囊炎”后面是十幾個“夜盲癥”,每個人用繩子拴著一只手,由副指導員牽著走。他們的速度緩慢,像盲人一樣摸索前進,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障礙都足以把他們碰得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一樣;“夜盲癥”后面肩并肩走著孫大嘴和錢老幺,他們身體前傾,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像纖夫一樣各背著麻繩的一頭,拖著后面的“雪爬犁”。

“雪爬犁”上的劉逢甲趴在木盆上,雙手緊緊地抓著盆沿,膝蓋彎曲,凍傷的雙腳高翹,遠離著地面,像一只翹著尾巴爬行的鱷魚。盆底耙平了前面亂七八糟的腳印,壓出一條足尺深的規則整齊的雪帶,在后面像蛇一樣死死地咬著隊伍。

4. 好 腳

說劉逢甲僅僅是因為一雙鞋當兵未免太過牽強。以一個家人能夠接受的理由堂而皇之地離開學校、另謀高就的念頭其實一直深藏于他心底。但鞋子至少加速了他的成行。而這兵也果然沒有當錯。走時學校召開了一個歡送大會,張燈結彩加敲鑼打鼓。由于是第一個站出來參軍的,他作為應征青年代表上臺發言。發言前,班里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代表全縣父老鄉親為他戴上綢子扎的紅花。小縣城還不興握手,尤其是男女之間,但戴完她沖他笑了一下。而之前他們在一個屋檐下同窗三年,她連看都沒正眼看過他一眼。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到部隊一個禮拜之后,那個自稱“老李頭”的大兵就為他找到了一雙大尺碼的膠鞋。這鞋在部隊尤其是在虎軍所屬各部并不難找?;④娎锎蠖嗍悄z東北佬,他那雙在閩南少見的大腳在膠東并不少見。這樣的腳,不能說每個連隊,至少每個營都有分布,所以“老李頭”為他找鞋只找到師里就解決了。穿上膠鞋他才知道,“老李頭”大名叫李四大,是他的連長。系好鞋帶再一打聽,才知道他們不是一般的兵,是翻譯,閩南語翻譯。李四大果然沒有食言。接著打聽,他們和軍里剛到任的彭軍長是老鄉,地地道道的閩南老鄉。

所以盡管是新兵,卻享受著與其身份地位不相符的待遇:干部骨干們把他們當寶貝蛋子一樣,恨不能燒炷香供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馬上要打臺灣了。上級要求,正式攻臺之前,從師長、團長到伙夫、馬夫每個人都必須會幾句閩南語,即使不能說也要能聽懂,即使不會復雜的也要會簡單的。他們的地位當然跟著水漲船高,個個神氣得像小公雞。

而他呢,則因為當初第一個從隊列里站出來的壯舉而受到老鄉們的尊崇,他們感激他帶了個好頭,甚至還給他弄了頂“革命引路人”的高帽子扣在頭上。除了殊榮還有特殊的優越感。他那雙在學校飽受歧視和嘲諷的“鐵腳錘”也因為當兵而絕處逢生、否極泰來。部隊對此類腳的歡迎程度遠甚于漁民,行軍打仗、攻城拔寨,都需要一雙行軍能當履帶,下水能當雙槳的好腳,更何況這是一支正為解放臺灣而全力以赴進行渡海登島訓練的部隊——每次海訓,他像桅桿一樣穩當地杵在船頭和像帶魚一樣游在水里的身姿,都令那些膠東老兵們眼睛發直。他們對他的稱呼由“劉長腳”開始改為“劉鴨子”,并不無遺憾地告之,要提前個半年入伍,渡江戰役早派上大用場了。但好飯不怕晚,是金子總會發光,很快他就被挑選進了軍里的水手訓練隊,成了全軍重點培養的航海水手。這相當于把半塊軍功章揣進了兜里。他覺得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適合自己的行當?;卮瀹敐O民,他肚里那十幾年的墨水就白喝了;進城干點寫寫算算能用上墨水的差事,他的“鐵腳錘”必然要浪費。只有當兵,只有到攻臺部隊當兵,他方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死去的大腳活過來,他的驕傲也跟著活了過來。上級要求學閩南語,他也借題發揮,大肆渲染閩南語的重要性,說臺灣人其實都是客家人呢,客家人都排外呢,除了排外還欺生呢,你要不會當地話,他們就當你是外來侵略者,先排再欺。于是一時間,全連都跟著他們“嘰里咕?!逼饋?,都生怕到了臺灣成了外國人。指導員巴浦洛聽說后還夸他宣傳動員得好,迫使人人都有學習動力。

他更加甚囂塵上,像水手上桅桿一樣,順著竿子就往上爬,早已不屈服于當新兵蛋子,明里暗里還跟老兵們分庭抗禮,膠東老兵們叫他“南蠻”,他就以“北佬”反唇相譏。南蠻和北佬,在鋼刀連其實是新兵和老兵的代稱。但北佬們叫南蠻是公開了叫,正大光明地叫,嗚嗚咋咋地叫,而南蠻們叫北佬則一般是私下里叫,暗地里叫,偷偷摸摸地叫。這是尊老愛幼的體現,就像老同志可以稱新同志為“小鬼”,但新同志絕不能稱老同志為“老鬼”一樣。

只有劉逢甲是明目張膽地叫。不僅叫,還到孫大嘴的炊事班去指手畫腳,說,北佬們,你們應該學會做米飯、吃米飯,別天天煎餅卷大蔥,到了臺灣餓死你們。老兵們恨得牙根癢癢,要修理他,他倒學起孫大嘴,拿菜刀往案板上一剁說,兔崽子,俺老孫小菜刀剁了你。然后撒開“鐵腳錘”就跑,誰也攆不上他。

不僅北佬,南蠻他也不放過。逮住錢老幺這些打國民黨那邊過來的“解放兵”和“起義兵”,說,來來來,國軍,我教你幾句閩南語,別以為臺灣那邊都是你們的熟人,老百姓可不認識你們。

這種騰云駕霧一樣美妙的感覺一直伴隨著他,從浙江金華的海訓場到山東泰安的冬訓場,直到登上開往戰場的火車。哪怕在此期間,越來越多的新情況讓越來越多的人產生越來越多的猜疑——大街小巷、報紙廣播,每天說的議的都換成了“抗美援朝”的事,緊接著街上的標語也陸續換成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之類的內容——他也從沒擔心過。因為另一些情況又讓那些像他和連長李四大一樣希望打臺灣的人保留著希望——直到上火車之前,他們訓的練的還全都是打臺灣的技戰術,個人的被裝也依舊是南方部隊的力士膠鞋、單棉帽加薄棉衣。而且有消息傳來,從三十二軍劃給他們虎軍的四師沒來山東,還在福建按兵不動。

他堅信,這么大的事不可能說變就變,更用不著自己一個小兵去揣測和擔憂。在正式命令下達前,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這種自信和樂觀,等著上火車。

但直到坐上開往戰場的火車,他們也沒等來正式的命令。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為奇特的經歷。那天他看見營長教導員胳膊下夾著小本子去團部開了一個會,回來各連就組織部隊登車。大體的任務和行軍計劃沒人透露半個字,更沒人敢問。鐵軌上的火車不是一列也不是兩列,而是黑壓壓的一片,不見頭也不見尾,更分辨不清往哪個方向開。以致悶罐子車廂那扇大鐵門“呯”的一聲關上后,他們就像掉進了深井里,再也不知道東南西北。隨之而來的是各種錯愕和疑慮,車廂里嘀嘀咕咕,像捅了一個馬蜂窩。議論的重點依舊是火車到底往哪兒開,部隊到底去哪兒。以炊事班長孫大嘴為首的幾個老兵甚至還踮著腳趴在那幾扇一人多高的鐵皮窗戶上,往外張望,但還沒看出什么名堂,就被指導員巴浦洛一嗓子給咳了下去。

他沒有參與議論,更不會去趴窗戶。他仍覺得這一長溜讓全連全營全師都罵娘的悶罐車廂,于他而言是保險箱,是去福建攻打臺灣的保險箱,是殊榮和優越感的保險箱。為此,他和他的四個福建老鄉還專門在人堆里第一次用國語“竊竊私語”。

幸好來這了,去西藏還不知道凍成啥樣。

還有幾天路程就到家了。

回家過幾天米飯的癮,這一個月的煎餅大蔥把我給吃的,牙都嚼軟了。

這回也讓北佬們熊一回。

說不定還坐咱自家的船上臺灣。

臺灣那頭你們家有親戚沒有?

老子一定要把那個鞋店的老板找到。

……

這些話,與其說是故意聊給北佬們聽的,不如說是他們老鄉間幸福的自然流露。聊天中,他們連“打臺灣”三個字都不想說了,干脆叫“回家”。

反轉在火車第一次正式停車時發生。當他們獲準拉開那扇大鐵門,迎著外面耀眼的光線一眼看到站臺上“天津站”那三個黑體大字時,他和車上所有的人才知道,火車是往北開。部隊,是去朝鮮。

他如墜冰窖。倒不是為他們從翻譯變成普通戰斗員一落千丈的地位,而是為即將面臨的從未經歷的極端嚴寒。那嚴寒,以他已掌握的地理知識判斷,不亞于西藏。

5. 螃 蟹

孫大嘴的后腦勺上披著半條白毛巾,從帽檐下伸出,垂到雙頰,在夜幕中十分顯眼。麻繩勒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原本細長的脖子顯得更加驚險,像一根吊著碩果的細藤。他的兩只招風大耳在行軍第三天就凍掉了:先是被迎頭的一陣白毛風吹得小燈籠似的通體發紅發亮發熱,亮得像明晃晃的豬皮凍,緊接著豬皮凍又脹破了,里面流出明油似的汁液,隨后便委頓下去,變皺,變紫,變黑,最終縮成黑木耳似的一團,麻木不仁地貼在臉頰上。他沒有狗皮帽子,至今頭上戴的還是“三塊瓦”。那是南方部隊的單棉帽,前面和左右兩邊的帽墻上各貼著一塊瓦片狀的石棉。這在中國南方夠用了,但在朝鮮北部的長津湖地區,比沒有強不了多少。耳朵被凍掉之后,孫大嘴就想了一個辦法,用毛巾包頭,像陜北男人的“白羊肚”,既能遮住因失去耳朵而變得陡峭丑陋的面頰,又能防凍,可惜毛巾太短,“為人民服務”那一截子在火車上集體清除漢字標識時被“喀嚓”一下剪掉了,剩下的部分充其量只能算大半條毛巾,從頭頂裹下來勉強捂到耳朵根就戛然而止,打不住結,一走,就隨著身體的顫動在后腦勺上一上一下地飄來蕩去,活像日本鬼子。

“雪爬犁”上的劉逢甲便是仰望著這顆日本鬼子式的后腦勺一路前行的,所以風力的突然變化,氣象員劉逢甲最早也是從孫大嘴的后腦勺上發覺的——那半條毛巾只掙扎了幾下便帶著“三塊瓦”嘩的一下飛了出去。等孫大嘴扔了麻繩撲上去,從風里搶回裝備時,眼前已經模糊不清了。

風起來了。山上的大樹小樹麥苗般隨風起伏,整座山都在搖晃。粗壯的樹干們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水面般平靜的雪原,卷起無數個旋渦,煙霧迷蒙,像波濤洶涌的海面。風如大刀片迅猛劈砍,行軍縱隊像一行行干草,被刮得東倒西歪,不時有人被大煙泡吞沒,掉進雪窩子里,任憑全連高喊著圍上去,用手四處亂刨,也難再覓蹤影。跟在后面的擔架隊員更是步履蹣跚,抬著的擔架像秋千一樣在狂風中晃來蕩去。

李四大命令全連都用繩子挨個拴上,并不停地向后傳口令:不能歇腳,一歇腳就起不來了。拴成一串的行軍縱隊像一條綢帶,在雪地里隨風甩來甩去。

緊挨著“雪爬犁”的一副擔架被風刮翻了,上面躺著的傷員慘叫著從擔架上掉了下去,摔在雪地上,順著坡面向山下滾去。兩個擔架隊員扔了擔架,以魚躍沖頂的姿勢撲過去,但沒抓住,三個人像三只汽油桶骨碌著往山下滾去,身影越來越小……

看著三個黑點在白色中消失,劉逢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人要是螃蟹多好。

錢老幺問,好啥子好?

斷了還能長。從海里撈出來的螃蟹,掰掉一條腿再扔回海里,過幾個月就長出來了。我們在海里打魚,經常撈到一條腿細的螃蟹,就是跟同類掐架掐斷的,還沒長好。

孫大嘴說,樹根斷了也能長出來。

錢老幺說,壁虎也能。

劉逢甲說,人不能,人要是能多好,你就有新耳朵了。

6. 皮棉鞋

火車在沈陽蘇家屯車站停下來時,劉逢甲正在裝睡。

其實火車一出山海關,車廂里就感覺到了冷。大家開始往一起擠,原本黑壓壓一片像芝麻綠豆一樣撒滿整個車廂的人群,慢慢攏成了若干個“人團兒”。這些“人團兒”隨著火車的前進越縮越小,都往各個角落里縮,使得原本最為擁擠的中間和門口越來越空曠。

火車就是在這個時候停下來的。跟以往一樣,車一停大鐵門就拉開了;跟以往不一樣的是,車廂里并沒有太大的動靜——不久前剛停過一站,該補給的補給了,該排泄的排泄了,該傳達的傳達了,現在好不容易剛擠出一絲暖和氣,誰也不愿意帶頭破壞,除了少數內急者迫不得已,大都紋絲不動。

兩個工人模樣的人出現在站臺上。他們拉著一輛裝滿紙箱的推車從站臺上跑過來,沒等車里的人弄清怎么回事,紙箱就扔了上來,像炮彈一樣砸在車廂板上,煙塵四濺,把坐在門口負責把守鐵門的一班長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敵特襲擊。一班長正要罵,低頭一看紙箱,是整箱的棉鞋,翻毛皮的,正要問,底下已經有人喊:發棉鞋了,發棉鞋了。

車上的問,每個連領多少?

車下的答,領什么領,沒時間了,能扔多少算多少。

車上的又問,那俺們怎么往下發?

車下的答,發什么發,誰抓住誰穿吧,打仗還窮講究?

車上的又問,有沒有女式的?俺們車上還有女同志呢。

車下的答,分什么男式女式,湊合著穿吧,又不是褲子!

以后還發嗎?

不知道,讓俺們扔俺們就扔。

車上一下就亂了,各個緊密團結的“人團兒”轟的一下全散開了,人流一股腦地往門口涌。指導員巴浦洛從亂哄哄的人群里擠出來,擠到門口,問,不是說好到沈陽發嗎,怎么改扔了?

這不就是沈陽嗎?現在不就在發嗎?方式不一樣而已。

再問別的,下面不理了,都埋了頭像機器一樣只顧往各車廂里扔箱子,有的沒扔準,撞在鐵門框上彈回了站臺,有的掉進了站臺與車廂之間的縫隙里。

車上的也不再問了,開始爭先恐后地拖箱子,抓鞋子。

劉逢甲是最后一個“醒”過來的,因為他獨自縮在一個角落里。車廂里獨自縮成一團的只有他自己。他既沒跟他那些老鄉們扎在一起,也沒去擠其他的“團兒”。他不是不冷,還沒過山海關他就感覺到了冷。但自從指導員巴浦洛正式宣布上級關于取消東北整訓計劃的消息后,他發現老鄉們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于是開始一趟接一趟往巴浦洛那里跑,問發服裝的事,得到“沈陽發”三個字的權威答復,這才吃了定心丸,回去跟老鄉們報喜。老鄉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就發個衣服,你至于嗎?又都盯著他的腳,就算發,你也未必有合適的吧?于是他又去找李四大,李四大連瞪他幾眼,訓斥道,就你一個人冷?就你一個人沒發?就你一個人去朝鮮?

他跟他嬉皮笑臉,怕你忘了我那雙腳。

這才安分下來,開始躺下,裝睡。

裝睡的人最難吵醒,所以當他被搶棉鞋的嘈雜聲吵“醒”,看到周圍的人都抱著剛搶到的棉鞋往腳上套時,還以為自己真睡著了在做夢。他不相信部隊發放服裝這樣的大事會這么混亂,尤其是得到指導員巴浦洛的權威答復后,他更加堅信部隊入朝前會整建制、全配套地發放寒區被裝。

他揉著眼睛走到門口,伸著懶腰問下面扔棉鞋的人,怎么不等下了車,排隊發放?

來不及了,計劃改了。說著又一個紙箱扔上來,擦著他的身體飛過,落在他腳下。他拖過箱子,一屁股坐在車廂板上連試了幾雙,都只能塞進去大半只腳,翻過來看鞋底,都一個型號。箱子立即被旁邊的人拖走,拆開,搶光。他打著哈欠繼續問,鞋不合腳怎么辦?

湊合著穿吧,不合腳的還不一定夠呢。

他這才捂著滿嘴的哈欠回過頭去找紙箱,幾個紙箱都已經空了,像曬干的狗皮一般趴在車廂板上,連根鞋帶都沒剩。他徹底清醒過來,哈欠和懶腰頓時煙消云散,一雙大腳風火輪似的搗向車門,邊搗邊朝下喊,同志,大哥,同志哥,有特大號的嗎?

沒有,沒有,什么時候了還挑三揀四的。

指導員巴浦洛又從亂哄哄的人群里擠出來,也朝下喊,工人大哥,我們是去打仗呢,幫個忙嘛。

下面的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眼巴浦洛,緊急地在小推車里一陣扒拉,總算提溜出一個箱子,說,你看看這箱。他張開雙臂準備迎接,火車已經啟動了,那個箱子沒扔上來,一聲悶響磕在門框上又飛回了站臺。他的身體隨著那個箱子搖晃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出門外,幸好被巴浦洛一把拽住。指導員巴浦洛只有他肩膀高,但還是像撫慰孩子一樣拍著他的肩膀。他低頭俯視巴浦洛,問,你不是說沈陽發嗎?

巴浦洛愣了一下說,這不就是沈陽嗎?現在不就在發嗎?方式不一樣而已。

又要他正確對待個人得失,相信部隊以后成建制發放服裝的機會多的是。

他想著有道理,掙脫指導員的撫慰,提著個空紙箱走進老鄉堆里,還沒發話便被嗆:你不是說沈陽發嗎?

這不就是沈陽嗎?現在不就發了嗎?方式不一樣而已。他還抬起一只穿著膠鞋的大腳,以此為資本炫耀,看看看,你們都有,就沒我的,我可能騙你們嗎?

正忙著換鞋的老鄉們紛紛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懶叫,你活該。

但指導員說的機會一直遲遲沒來。確切的消息很快證實了各種疑慮:成建制發放寒區棉裝已無可能。由于戰局的變化,原先的計劃已經多次調整,先是調沒了東北整訓一個月的計劃,接著連在沈陽發放被裝的時間也整沒了,只能趁著臨時停車的間隙,從車站零零散散地往車廂里扔“四皮”(皮鞋、皮帽、皮大衣和皮手套),到一站,扔上來幾箱皮手套;再到一站,扔上來幾箱皮大衣。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教訓,大家不再往角落里縮,重新回到車廂中央,占領大鐵門兩旁的有利位置,隨時做好迎接“發放”的準備。

最重視的當然要數他了。他再不敢裝睡,死死地守著門口,甚至經常把看門的一班長擠到一邊。但扔上來的東西里卻再也沒有棉鞋,上面傳下來的話說,來不及了,先入朝參加戰斗,打完這一仗再發。

果然,此后陸陸續續再發服裝,棉衣、棉帽和棉手套都有,就是再沒見到棉鞋。不知是出于歉意、補償還是安慰,指導員在總結講評鐵路輸送時特意表揚了他,說他思想境界高,把經手的幾大箱棉鞋全讓給了戰友,連根鞋帶都沒給自己留,并把他比作蘇聯那位餓死的糧食部長。這幫了他的倒忙,讓他在老鄉們面前更加抬不起頭。他們甚至群起而攻之,你要是凍死就更好了,肯定追認你為軍需部長。

“軍需部長”最終以軍需部長的標準穿著力士膠鞋下的車。從車上下來,他看到當初那支從泰安上車時統一穿著力士膠鞋、薄棉衣,戴著“三塊瓦”棉帽的部隊已經面目全非,在站臺上集結的是一堆各類服裝混穿的人群:膠鞋、棉鞋、皮棉鞋、大檐帽、“三塊瓦”、狗皮帽子、單衣、薄棉衣、厚棉衣以及各式各樣的棉大衣,各地的、各季的、軍用的、民用的衣服同時出現在一支隊伍里,甚至是一個人身上,像在開服裝展覽會。

他重點看腳下。各類棉鞋有不少,但足有三分之一的腳還套在力士膠鞋里,有的腳甚至連襪子都沒有,裸露著腳背,在寒風中凍得通紅。而鋼刀連一百多雙大腳小腳,沒套上棉鞋的只有他那雙“鐵腳錘”。值班排長也發現了這一情況,喜出望外地向全連宣布,說同志們哪,百分之九十九都裝備上棉鞋棉帽的,全師也只有咱們連!他不說別的,因為除了鞋帽,鋼刀連在其它裝備上都沒有優勢。他聽到其他連隊也在拿各自的優勢項目炫耀,說者一副竊喜的表情。每個連隊都沉浸在各自的優越感中。作為連隊的一員,他當然也得和自己的連隊一起沉浸。他還迅速找到專屬于自己的個人優勢——全連我最抗凍。

優越感中,部隊立即開拔,此后就再也沒有停下。在鴨綠江邊集結時,他看到從江那邊涌過來的人群,穿著長衫的老百姓中混雜著全副武裝的軍人。無論是軍是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他們從未聽過的方言。他知道那是朝鮮話。后來終于遇到一個說漢語的,在與他們擦肩而過時,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穿這么少過去,凍都把你們凍死了,還打仗!

大爺一點也沒開玩笑,過江后第二天他的腳就腫了。第一天的徒步行軍他們遇到了雨夾雪,力士膠鞋迅速濕透,一走就“啪嗒啪嗒”地往外甩水。伴隨著雨雪滲透鞋襪浸入肌膚的,是一種尖銳的疼痛,似有千只貓萬只貓啃著腳趾,千根針萬根針扎向骨髓。

濕膠鞋的水甩到下午不甩了,里里外外已經全部凍上,腳踝以下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坨子,走在路上,丁丁當當,發出金屬般的響聲。針扎感也已經過去,變成麻木。兩條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跟著前面的背影機械地向前邁著。到達宿營地,指導員巴浦洛指示孫大嘴為全連燒洗腳水。但剛燒出第一鍋水,第二鍋水還沒冒煙,大鍋就被剛從營里開會回來的連長李四大一腳踢翻了。他沒洗上,因為鞋子出了問題。圓口的力士膠鞋沒有鞋帶,薄薄的一層帆布被厚厚的冰坨子凍結在了腳上,成了他的另一層皮。他用刺刀敲敲打打、刮刮蹭蹭半天,也沒有把雙腳從里面解放出來。與他共用一個木盆的幾個老鄉,動作都比他利索,鞋襪一脫就把腳扎進了熱水里,連長李四大過來掀盆時,他們已經輪流享受過一遍了。

于是悄悄溜到隔壁連隊去烤火。冰坨子還沒烤化,他就聽到殺雞般的叫聲。一個新兵腳上的大頭鞋烤化了,美滋滋地解了鞋帶往下脫,一使勁,鞋子和整張腳皮一起剝了下來。新兵赤裸著血肉模糊的腳,痛得在地上直打滾。他把腳從火堆上收了回來。

下午一覺醒來,他感覺到腳上有了知覺,原來不疼不癢的地方變得又疼又癢。他掀開被窩捋起褲腿,發現兩個腳背都鼓起來一個大包,鮮紅透亮,像洗凈泥污的紅皮蘿卜。集結出發的時候,他看到那些洗過腳的、烤過火的都半躺在地上,起不來,走不了,一家伙就被擔架隊抬下去十多個。而這在全師全軍全兵團還算是最輕的,因為連長李四大及時把鍋踢了,從而有效防止了更大面積的凍傷。連隊因此成了名聞全兵團的“防凍傷先進連隊”,連長李四大則成了“防凍傷專家”。而他,相比那幾位洗上熱水的老鄉,腳只是腫了,但還能走。

7. 螃 蟹

行軍縱隊稍稍停滯了一下。孫大嘴以為是到陣地了,支起身還沒站穩便聽到從前面咬著耳朵傳過來的口令:還有一公里過橋,便重新埋了頭往前走。

后面的劉逢甲卻長吁了一口氣,說,走了半天,終于要過橋了。

錢老幺說,過個破橋有啥子好高興的,又不是過年。

劉逢甲說,過了橋大家都解放了,不比過年還高興?

孫大嘴警惕地回過頭說,啥意思,過了橋只是進了作戰地域,離咱連隊的陣地還遠著呢,你不想走了?

劉逢甲說,我只是不想再拖累你們了。上頭要求咱們連的陣地必須在美國佬的眼皮子底下開設,那還得走多遠?連長說得對,真要把我拖到陣地,可能就是三個減員。

俺不管這些,你就是死也得到了陣地再死。孫大嘴喘著粗氣說。

這你管不著,你又不是閻王爺,我啥時候死我自己說了算。

你這是把俺往死里坑。孫大嘴突然停下,扭轉過身,怒不可遏地看著劉逢甲,罵道,你要不想上陣地,當初就不該死皮賴臉地跟著上路。

你吼什么吼?劉逢甲也跟著抬高了嗓門,用他尖細的鴨公嗓還擊道,我這是為大家著想。我這一路都想好了,過了橋就把我放下是上上策。一來你們可以輕松地跟著大部隊上陣地;二來我已經進了作戰地域,答應連長的事我做到了,是死是活都不算非戰斗減員,不影響連隊榮譽。

孫大嘴說,指導員可不是這么跟俺交待的。

錢老幺也附和,他也不是這么跟我交待的。

啊,他咋跟你們說的?

他說你是啥氣象員,只要你死在半路上,俺這個黨,俺這個黨……就別他娘入了。孫大嘴說著竟哽咽起來,然后把繩子一扔,突然就蹲在了地上。

劉逢甲不出聲了,屏著呼吸??粗宄叨喔叩膶O大嘴蹲下去之后竟驟然縮成了矮小單薄的一團,他就像看到一座鐵塔在眼前轟然間塌了下來。

入黨是孫大嘴的命門死穴。無論誰、什么時候拿這事往他身上一杵,都能要他的命。他是全連唯一沒有入黨的班長。并不是資歷淺,若論入伍時間他比連長李四大還早幾個月。但現在別說跟李四大比,連他在淮海戰役用饅頭誘降過來的俘虜都有入黨當排長的了,他還在炊事班長的位置上原地踏步,而且是全連唯一的非黨員班長。這幾乎成了鋼刀連近幾年里最大的一個笑話。

這個笑話本來有望在這次上戰場前終結的——連隊對他漫長的考察終于期滿,上上下下再沒啥意見,就等著開個支委會通過了??删驮陂_這個會之前老指導員調走了,新來的指導員巴浦洛要重新掌握全連的“思想底數”,就順便延長了他的考察期。

這還算不上最壞的結果,畢竟一上戰場就有諸多火線入黨的機會在等著他。不巧的是,入朝第三天他賴以生存的炊事班就被炸了,他被編入戰斗班排,成了普通一兵。這意味著一切將從頭開始。所以這幾天他像新兵一樣到處干些分外的事來“掙表現”,包括主動去扛那根幾十斤重的火箭筒。但最最重大的還要數眼下護送劉逢甲這事,指導員巴浦洛臨行前握著他的手抖了三下,說了六個字,“成敗在此一舉”,平均每兩個字抖一下。他由此知道兇多吉少,勝算不大,做好了各種“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的檢討準備。但還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被劉逢甲宣布了失敗。

哭啥子哭嘛,還走不走了?孫大嘴剛蹲下哭了兩聲,錢老幺就不耐煩地嚷嚷起來,我看要是掉了隊,不僅入不了黨,還得槍斃。

寧愿槍斃,他要是不想活,再往前走還有啥意思?孫大嘴依舊蹲地不起。

那我就不奉陪了。錢老幺說著扔下繩子,邁開步子兀自往前走。

你站??!孫大嘴猛然站起來,你要干啥去?

你們一個不想活,一個不想走,我只能自己單奔了。錢老幺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

站??!孫大嘴說著突然端起了槍,“嘩啦”一下拉開了栓,然后舉槍瞄準,直指錢老幺的后背,再往前老子就開槍了。

錢老幺身體中彈一般往上一跳,站住了,慢慢地轉過身,眼和嘴都張得老大,黑洞洞的像三門小炮,驚恐地看著孫大嘴和他手里的槍。

再沒人說話。四下里一片死寂,連風聲和喘息聲也沒了。更沒人動,三個人像凍住了一般,只有劉逢甲的兩顆眼珠子在轉,目光在孫大嘴和錢老幺之間來回跳躍。

還是錢老幺先鎮定下來,輕輕地吐了口氣,問孫大嘴,誰給你的權力?

組織上。孫大嘴舉槍瞄準的姿勢依舊標準。

哼,組織上只允許我逃跑的時候開槍吧?我很嚴肅地告訴你,我這是去追部隊,不是開小差,有他作證。錢老幺指了指劉逢甲。

劉逢甲惶恐地點點頭。孫大嘴放下槍,彎腰拾起地上的繩子重新搭上肩,說,一起走。

錢老幺這才回來,一邊彎腰撿繩子一邊說,老子早就料到了。

料到什么了?孫大嘴問。

會有人開槍。

那你還走?

不走難道留下給你們陪葬?你曉得指導員跟我講的啥子嗎?

講的啥?孫大嘴和劉逢甲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只要這一路不掉隊,不開小差,保證老老實實地跟著進入陣地,就把我從重點人名單中劃掉。呃,曉得啥子叫重點人不?

知道,孫大嘴說,就是思想有問題的,重點幫教對象。

對頭。老子現在就是這種人,連個普通一兵都算不上,是重點人。你們一個想入黨,一個想搞美國棉鞋,而老子的目標呢,就是當個普通一兵。錢老幺說著突然轉過臉,盯著孫大嘴的眼睛問,說實話,你說的組織是不是指導員?

保密。孫大嘴平靜地回答道。

他是不是讓你盯著我,只要路上有啥子情況就可以直接槍斃?

你都已經看到了。孫大嘴說。

哼哼,錢老幺得意地干笑兩聲,又轉向后面的劉逢甲,你是不是也得到了準備隨時從后面開槍的指示?

上級的命令我當然要執行。劉逢甲說。

所以我就想驗證一下。錢老幺把繩子搭上肩,表情更加得意,放心,老子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老子一定要證明給你們看,啥子叫狗眼看人低。所以不管你們哪個死在路上,落在路上,老子都要跟著走下去,爬都要爬到陣地里頭。

熊樣。孫大嘴往地上啐了一口。

其實我根本不擔心你們在路上出岔子,不管你們想不想走,只要我一走,就一定會乖乖地跟上來,我敢打保票。

為什么?孫大嘴問。

因為你們怕我跑了。

我不相信你會跑。劉逢甲說。

你……相信我不會跑?錢老幺又扭過頭。

我真相信。我槍里的子彈都沒有上膛,我怕在盆子里撞來撞去,磕走火了。

真的嗎?錢老幺兩步奔到木盆前,彎腰從盆子里抓起劉逢甲那把“中正式”步槍,從槍口到槍托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才打開保險,一把拉開槍栓,然后彎腰輕輕地放下,聲音低得連他自己都聽著費勁,為啥子相信?

看不出你有那么壞。劉逢甲奶聲奶氣地答道。

可老子……錢老幺突然哽住了,重新直起身時,兩顆黃豆大的淚珠子正從眼角往下滾,然后迅速在臉上凍成冰粒,如他們在這片陌生地域里見到的所有的水的狀態。

錢老幺說的是實話。他不相信鋼刀連有人相信他,有時包括他自己。他是“解放兵”,而且是老“解放”。他前前后后被共產黨的部隊“解放”過三次。第一次還是抗戰末期,他以為會被槍斃,沒想到槍一繳,八路就待他跟親兄弟一樣,見他不愿意留下,還送他三塊大洋當路費。這讓他心頭一亮,想到了一條新的生計:回到四川老家,先把自己賣壯丁,賺國民黨一筆,到了部隊要不打仗還好,一打仗,他就瞅準時機把槍一橫,舉過頭頂,然后領路費回家……這些年他攏共賣了兩次壯丁,當了三回俘虜,領了兩次路費——最后這次他沒領,因為四川已經解放了,全國也馬上要解放了,他再也沒地方賣壯丁了。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天下馬上就是共產黨的了,他要就這么回去,到死腦殼上都扣著國民黨兵的帽子,身上都披著“白皮子”,這在今后這個紅色的國度里有多扎眼可想而知。所以他決定留下來,當幾年解放軍,就算升不了一官半職,有了“革命軍人”這道護身符,往后回家要飯也能要得安穩。況且,天下大勢已定,基本上再沒什么仗可打了,就算打,也不可能就抽到他……這樣一合計,相當于不費一槍一炮就把身上的皮子染成了紅色。

但很快他就發現失算了。解放后當解放軍不僅還要打仗,而且還偏偏就抽到了他,把他從四川拉到浙江,又從浙江拉到山東,再從山東拉到了國門之外的冰天雪地里,跟全世界最強大的美國人打!

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多次被“解放”的“光輝歷史”不知怎么就讓連里知道了,他順理成章地成了全連幫扶的對象,不管什么時候,無論到哪,都有各種警覺的目光在關照著他。

“雪爬犁”繼續前進,不緊不慢地追趕著前方已經模糊不清的隊伍。再沒人吭聲,甚至連聲像樣的咳嗽也沒有,仿佛所有的話都在剛才那幾分鐘里說盡了,就連原本凌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也似乎微弱了下來,變得窸窸窣窣的,像一只柔軟的大手輕輕地拍打著嬰兒的襁褓……

劉逢甲感到了困意。

錢老幺先察覺出異樣,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來問,咋沒動靜了,你是不是要困過去?

我困。劉逢甲含混不清地吐出來兩個字。

我操,兩個人扔下繩子,跑到后面,一人抱一邊肩膀,像抖篩子一樣一陣猛烈搖晃,直到劉逢甲的眼睛徹底睜開。

你不能睡曉得不,一合眼就再也睜不開了。錢老幺說。

那都是廢話,孫大嘴說,現在要想法子讓他睡不著,不能一直這么晃著他吧?誰來拖盆子?

錢老幺說,跟他說話,讓他睡不著。

說什么?

講你剛才講的那些,用指導員的話說叫啥子?哦,對了,低級趣味的東西,他愛聽。

你放屁。孫大嘴的口水噴了錢老幺一臉,俺老孫從來沒講過什么低級趣味的東西,俺只講積極進步、有教育意義的東西。

那個螃蟹的故事有啥子教育意義,難道也是為了革命?

當然。作為貧農子弟、勞苦大眾,參加過濟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上海戰役的老兵,連隊目前重點考察的入黨積極分子,俺老孫時刻都惦記著自己的階級戰友、革命兄弟,俺聽說一槍還沒打全兵團就因凍傷減員了上萬人,這上萬人有凍掉手指的,有凍掉腳趾的,還有凍掉耳朵鼻子的,我就想著讓他們都像螃蟹一樣重新長出手指,長出腳趾,長出鼻子,長出耳朵……

你這就講得沒啥子意思了,我聽了都想睡。錢老幺打斷他說。

那要怎么講,你在國民黨的反動軍隊里待得時間長,低級趣味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放屁。錢老幺白了孫大嘴一眼說,國軍也稱自己是革命軍人曉得不?

那就放你們革命軍人的屁。

好。錢老幺說,老子作為革命軍人,貧苦大眾,看到這么多弟兄都凍死凍傷,也想到了以前聽說過的一種武器,叫冷熱炮彈,據說美國佬正在抓緊研究,說不定這幾天就研究出來了。

怎么個冷熱法?劉逢甲又要閉上的眼睛突然就睜了開來。

打仗的時候先打一發熱彈過去,被它炸到的地方都變熱,等敵人熱得受不了,把衣服都脫光了,再打一發冷彈過去,天氣馬上就變冷,敵人還來不及穿衣服就全部凍死了,戰斗就結束了。

咯咯咯咯……劉逢甲和孫大嘴都抖著肩膀笑了起來,像兩只下蛋的母雞。

“雪爬犁”又重新啟動。孫大嘴意猶未盡,看著自己的腳尖自言自語,照這么研究下去,那也一定能發明一種藥水,一針打下去,人身上壞掉、斷掉的東西都能重新長出來。

錢老幺說,那還不是跟螃蟹一樣嗎?

孫大嘴說,正是正是,用螃蟹腿做藥材,熬成藥水,就像虎骨酒一樣,讓老虎骨頭上的好東西都流進人的骨頭里。這樣,就可以給上萬名傷員每人都打上一針。

娘了個腳喲,那得多少螃蟹?錢老幺說。

我們海邊多的是。劉逢甲說,有時候退潮,海灘上全是螃蟹,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它們在沙地上跑起來,能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漲潮一般。我們叫它招潮蟹。它們的眼睛像蝸牛一樣靠兩根肉棍棍支在頭頂,但比蝸牛的觸角要粗,像火柴棒,支起來時能看到很遠,潛望鏡一般。公蟹還有一只漂亮的大鉗子,特別大特別大,足有身體的一半重,擋在身前就像只盾牌,各種顏色都有,有珊瑚色,有艷綠色,有金黃色,還有淡藍色。

這種鉗子掰斷后也能長嗎?孫大嘴問。

也能吧。

那就用這種螃蟹的鉗子做藥材。

好。

8. 裹腳布

腳腫得再也套不上力士膠鞋的時候,已經是徒步行軍的第六天。行軍第三天,“蘿卜”上的那層皮便像蠟紙一樣脫落下來,露出里面醬紫色的肉,像一團腌透的咸菜疙瘩。然后,這團疙瘩由紫變黑,流膿淌血,直到腫得像一顆熟爛了的桃子。

他一直硬撐著。頭兩天,他沒想到行軍有這么長,以為頂多三天就結束。第三天起,他的確想到了下去,但老鄉們都還在,都凍傷了,而且都比他傷得重,他要先下去更成了騙子。于是他想再等等,至少等他們都上擔架之后再說。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得,就當是去了西藏吧。除此,他還曾異想天開,寄希望于老天爺,巴望這鬼天氣像閩南老家的冬日一樣,只有短暫的幾天,而后云開日出,春暖花開。所以不知從哪時起,他開始留意上頭的氣象通報和那些令他痛不欲生的雪粒??蓽囟纫恢痹谙陆?,降雪一直在加大,他從氣象通報和雪花中唯一可以預見的是,明天會比今天更冷。因此每天一上路,他就咬牙切齒地下決心,如果行軍明天還沒完,老子就下去!但第二天總有足夠的理由讓他邁開麻木的雙腿,繼續跟著隊伍機械地往下走。

等到最后一個老鄉被擔架抬走的時候,他正在想辦法把膠鞋往腳上套。老鄉對他說,走吧,別硬撐了,連長說了,非戰斗減員沒意義。他覺得老鄉說得在理,但一想又說,不行,咱都下去了,非把北佬們笑死不可,媽的,上次扒我的褲子讓全連笑到現在。老鄉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老鄉被抬走后,他拔刺刀把力士膠鞋的帆布面子挑開,先塞進去腳,再從棉被里掏棉花往里墊,最后用布條像女人裹小腳一般連鞋帶棉花以及腳一起纏上,把兩只腳裹成了兩個碩大的布包子。

結果那天下午又下了一場雪,他還沒到起床時間就凍醒了。使他提前醒來的還有刀割一樣的疼痛,腳上的“蘿卜”破了,黑色的汁水像泉水一樣涌出來,一層層浸透棉花、鞋面和裹腳的布條,再凍結。兩只腳由布包子很快又成了兩個大冰坨子。

他正想其他的法子,師醫院派出的醫療隊來巡診了。這是他們開戰前的最后一次下連巡診——師醫院將不再隨大部隊向前挺進,而是就地駐扎,接收從前線轉移過來的傷員,直到戰斗結束。巡診的軍醫們雖然都背著藥箱子,但只鑒定傷勢,不開藥。因為他們也沒有藥,后方運送物資的車隊遭到了空襲,所有的藥品和那些大米白面、服裝被褥一樣,都在一陣狂轟濫炸之后變成了各種粉末,灑在了荒山野嶺間。

挨個查看之后,全連又有五名傷員因“不適合繼續參與作戰行動”,而被軍醫從隊伍里“請”了出來,在路邊待命,等著師擔架隊前來“收攏”。他是五人之一。他不知是禍是福,于是問軍醫,是不是留下就有藥,就有棉鞋?

軍醫苦笑著搖了搖頭,得回到后方才有。

后方在哪?

起碼,起碼得過了鴨綠江吧。

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往回走也是冰天雪地,也是沒有棉鞋,最要命的是,回到江那邊,至少要一個禮拜。而作戰地域就在眼前了,跟著連隊繼續往前走,再有兩天就到了,到了就開戰,開戰就有可能弄到美式作戰靴——這話是他親耳聽連長李四大說的。而且,美式作戰靴他也是親眼見過的。那是從連隊抓回來的一個美軍俘虜身上看到的,盡管俘虜只在連隊待了幾分鐘便被迅速轉移到軍部,但他還是記住了他腳上那雙能裹住小腿肚的高靿作戰皮靴,靴靿里面的羊毛足有一寸多厚,手指摸在上面,柔軟得要死。

簡單的數學計算就能得出的結論,讓他決定留下。于是他趁著隊伍還沒有開拔,咝咝地吸著涼氣,拖著“冰坨子”一路躲著北佬們的目光,找到“連部”——幾棵傘狀大油松圍著的一小塊坡地里。

“連部”好像正在開會,指導員講話,連長李四大嘴里叼著根松針坐在一把干樹枝上。他們的面前站著十來個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全連的干部骨干,他們都低頭站著,像犯了天大的錯誤。這陣勢,既像是“諸葛亮會”,又像是批判會。

他聽見指導員巴浦洛說,現在形勢非常嚴峻,國際上,美帝國主義操縱聯合國糾集了十六個國家的反動軍隊對朝鮮實施侵略,他們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鴨綠江邊;國內,全國人民都在睜眼看著我們,等我們的好消息,不甘心失敗的階級敵人也在看著我們,盼著我們丟人現眼……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伴隨著零星的咳嗽,像在遠處撕一塊破布。連隊衛生員在一旁插話說,指導員你嗓子啞了,不能多說話。他咳嗽了兩下問,有什么辦法沒有?

藥已經沒有了,只能多喝開水。

哪來的開水!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團雪,捧在手里用嘴吹了吹,好像在吹上面的塵土,吹完塞進嘴里,臉立即皺成了一個包子。喉結上下咕咚地滑動了一個來回后,他接著說,目前我們的非戰斗減員很嚴重很嚴重,一槍還沒放,就下去了小二十人,二十人哪,是個什么概念!打濟南才死了多少人?打淮海打渡江打上海我們攏共才犧牲多少人?他右手掰著左手的指頭,每說一仗就掰一根,好像那些仗他都參加并親自指揮過。

其實他知道,指導員跟他一樣,是第一次上戰場,之前一直在教導隊當文化教員。

連長李四大終于“呸”一口吐掉松針打斷他,書記,時間緊迫,你直接講眼前管用的吧。

巴浦洛恍然大悟一般,哦對,剛從營里開會回來,各級現在對傷病問題很惱火,尤其是對凍傷預防和天氣預測這一塊兒,認為各連普遍做得不夠好。咱們連呢……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轉向李四大說,老李,你可是闖過關東的,又是全兵團的“防凍傷專家”……

李四大的臉上立即難看起來,紅一塊白一塊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訥訥地說,這鬼地方比關東冷多了,關東變天下雪多少還有點規律,這地方一點規律也沒有,瞎雞巴下。

指導員就拿眼挨個看那些干部骨干,看得他們把頭壓得更低了,仿佛要一頭扎進雪堆里的架勢。

他像盜竊得手的賊一樣悄悄地轉過身,準備溜之大吉。剛邁出一條腿,就被指導員叫住了,誰呀,什么事?他搖晃著上前說,軍醫說我不適合繼續走。巴浦洛滿臉狐疑地看著他,連隊已經知道了。

軍醫要我下去。

那你就下去。

可是,我看著今天還要下雪。

李四大抬頭看了他一眼問,哪天沒雪?

今天是大雪。他答。

李四大又問,哪天不是大雪?

今天是牛毛大雪。他又答。

李四大又問,前幾天還說是雪花,今天咋又變成牛毛了?

開始是花,不然哪來的“六出紛飛”?他反問。

李四大說,又扯蛋,只聽說過六畜興旺,沒聽說過這六畜紛飛。

巴浦洛用向李四大耳語的動作但實際上周圍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六出紛飛是古書上用來形容下雪的成語。又高聲糾正他,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說的,是古代文人們的想象和夸張。李四大瞥巴浦洛一眼,說,對,書上還燕山雪花大如席呢,你也信?

不。他答,漢朝韓嬰說“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就是說雪花有六出花瓣,呈星星狀,六棱六角的星星,比咱的五角星還多一棱一角,模子鑄出來的一般規整。

李四大問,既然是模子鑄出來的一般規整,那怎么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干有濕?

他說,我覺得這跟溫度有關。剛開始下小雪時,基本上都是六棱六角,也差不多大,再冷些,雪花變大,細看,是星星長出了枝杈,先是六個杈,也有三個的,但基本上是六個,一個角一個;再冷,就長成十二個枝杈,最多的是十八個枝杈,但不多見。上了十二杈就是各級各類通報中提到最多的鵝毛大雪了。但那雪虛胖,濕,抓一把握在手里,輕輕一捏就出水,使勁一捏全化成水。

李四大說,吃飽了撐得你這是。你現在給我找一片十八個枝杈的來。

他說,這兒沒有。

李四大說,這兒不夠冷?

他說,不是,是太冷。過了零下二十攝氏度,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哈氣再也不能成霜了,單片的雪花也不再往大里長了,開始變細,越冷雪花越細,先細成針,再細成繡花針,再細成粒,直到細成面,這世界就只剩下雪渣、雪粒、雪粉了,再沒有雪花和雪片。

李四大隨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雪粉,在手心里搓揉著,說得跟真的似的,你一個南蠻,見過幾粒雪粒?

他說,可我……學過氣象。

巴浦洛猛地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說,現在就缺懂氣象的。

可軍醫要我下去。繞了一大圈他又繞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噢,知道了。指導員巴浦洛一撓后腦勺,說我馬上就召集全連,大力宣揚你的先進事跡,我們現在就需要你這種不畏嚴寒、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正面典型。

出發的時候,連長李四大還是叫來了一副擔架,說,下去吧,不會讓任何人看見。他絲毫沒有猶豫,說,我已經被樹為發揚主觀能動性的典型了。連長李四大則問他啥是能動性?他說,能動性就是美國鬼子腳上蹬著的皮棉鞋,帶毛的,高靿的。見李四大的臉皺成一張干橘皮,又接著往下說,回去也沒鞋,只有打下這一仗,搞到了美國鬼子的皮棉鞋,這雙腳才有救。

這樣的回答卻讓李四大很滿意,說,是句實話,我信。但我也告你實話,老子不同意。

他問,為啥?

你是病號,而且這是你最后一次撤回后方的機會。

這不是實話。

咋?

病號不止我一個。他指著隊伍問,這夜盲癥是不是病號?這掉鼻子掉耳朵的是不是病號?

李四大說,夜盲癥白天還可以打仗,掉鼻子掉耳朵的基本上就不影響打仗。

這才是你實話。他說,你到底還是嫌我跟在隊伍里沒有用,是個累贅。

是這意思,俺承認。打仗不是湊熱鬧,你考慮皮棉鞋,俺考慮的是你跟著去對全連的行動有啥用。

可我懂氣象,我能給連隊當氣象員。

你咋不說你能當司令呢?就你那點小把戲,也就蒙蒙指導員。

他額頭就冒汗了。他的玩笑開得確實有些大,李四大罵得也有道理:他寧信新兵劉逢甲能當兵團司令,也不信他能當氣象員。司令每個兵團至少都有一個,但氣象員卻不見得有。因為革命軍事委員會的氣象局一年前才剛成立,直屬總部,氣象信息是作為絕密情報層層往下傳達的,什么時候傳達到哪一級,都是有嚴格規定的。

但他還是硬起頭皮,伸了伸舌頭說,指導員讓我留下的。李四大就不再說話了,轉過身去,準備接受值班排長的報告,晾給他一個寬闊的后背。

天已經黑了,師主力部隊已經出發,長龍一樣的隊伍在崇山峻嶺間蜿蜒前行。

趁著暮色,他一彎腰又悄悄鉆回到鋼刀連集結待發的隊列里。

9. 螃 蟹

隊伍一上橋,所有的腦袋都往右偏,包括那些天色稍暗就幾乎什么也看不見的“夜盲癥”,仿佛從排頭傳下來一道“向右看”的口令。

右邊是長津湖,左邊是長津江。江和湖在圖上以橋為界,在橋下則是融會貫通,不分彼此,江水便是湖水。湖水從橋下出發,變成江水一路往北,注入鴨綠江。而他們的行軍縱隊正好相反,是沿著江邊公路逆流而上??邕^這座橋,就正式進入了長津湖的東岸。沿著湖岸再往南走,就是美軍的防區。

過橋,就意味著正式進入作戰地域。當然,進入作戰地域后還要再往前走多遠,誰也不知道。因為作戰地域太大了,大橋以南、冰湖以東,一直到海邊都是,而美軍具體的兵力部署卻尚未偵察清楚,因而師里沒給鋼刀連劃分具體的陣地,他們只要求李四大看到美國佬的大鼻子才能停下來。所以過不過橋對鋼刀連來說,其實也沒什么特殊意義。除了“雪爬犁”上的新兵劉逢甲。

劉逢甲的“雪爬犁”緊趕慢趕,終于在橋頭追上了隊伍。三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尤其是前面兩位,既要拖著“爬犁”追趕,還要時不時地編個笑話出來,逗劉逢甲出聲,以保證他不會昏睡過去。所以當第一只腳踏上橋面,孫大嘴便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并煞有介事地叮囑道,過了橋,可就不能再講笑話了,隨時都可能遇上美國鬼子。

我咋聽著跟過奈何橋似的。錢老幺說,就不能想著點好事,比如隨時都可能搞到美式作戰靴之類?

劉逢甲沒有接茬,好像根本就沒聽見他們在說什么。他用力地仰起頭,看著前面那些像流水作業一般向右偏轉的腦袋,突然說,我也想看看。

你要看什么?孫大嘴扭過頭來問。

我要看看大湖。

你想看就看唄。

我趴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見。

剛不還說困嗎?

現在又不困了。

孫大嘴和錢老幺就扔下繩子走過去,一人摟一條大腿根,把他抬起來,架到右側的橋欄邊,站定了,一齊往湖里看過去。

湖里也是雪,只不過更平整,更光滑,像一塊巨大的漢白玉石板,在夜色中泛著淡藍色的光芒。

什么也沒有。孫大嘴失望地說。

有螃蟹。劉逢甲突然抖了一下肩膀。

在哪?錢老幺問。

在海灘上。

那不是海,是湖。孫大嘴糾正。

是海,白的是浪花,一層一層的。浪花退下去,螃蟹就會露出來……

你還沒醒吧?錢老幺打斷他。

早醒了,我都看見它們的大鉗子了,像盾牌一樣擋在身前,各種顏色都有,有珊瑚色,有艷綠色,有金黃色,還有淡藍色……

娘的,你倆抖什么抖?孫大嘴突然打斷他。

我沒抖,分明是你倆在抖!錢老幺像蒙受了巨大的不白之冤。

不會是……寒戰吧。孫大嘴稍一遲疑,還是把那兩個字說了出來。

糟!兩人對視一眼,急忙把劉逢甲放下,攙扶著讓他坐進盆里,果然發現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動,就像坐在極其顛簸的敞篷火車上,嘴里也摟開了火的機槍似的絮絮叨叨沒停,還在說那些螃蟹的事。

孫大嘴摘下一只手套,拿手背在劉逢甲的額頭試了試,又解開他兩顆衣扣,將手伸進他的胸口,臉色立即煞白起來。

錢老幺問,興奮?

嗯,打寒戰,呼吸也快,心跳也快,都跟上次軍醫說的一模一樣。

先人喲。錢老幺抽了口冷氣,臉色也煞白起來。興奮大概是他們這幾天聽過的最嚇人的字眼,相當于“報銷”、“完蛋”、“沒救”、“快了”……跟“犧牲”、“光榮”、“壯烈”這些還不一樣,因為不是戰死,而是凍死。剛過鴨綠江那會兒他們就從軍醫那里知道了,興奮是人凍死前最早的征兆,興奮期后是興奮減弱期,然后是抑制期、完全麻痹期……一期一期下去,就是死亡期。也就是說,比興奮更可怕的,是不再繼續興奮下去。

可劉逢甲的興奮似乎正在減弱,他的話明顯少了。孫大嘴的臉也更白了,他抓著劉逢甲肩膀的手也跟著劉逢甲抖起來,聲音也跟著打顫,俺告訴你,你不能死,你是全兵團唯一的氣象員,俺可負不起這個責……

那都是蒙人的。劉逢甲咯咯直笑,現在可以告訴指導員了,我欺騙了組織。

那你到底學沒學過氣象?

沒有,只有“六出紛飛”是從書上學來的,還是國文書。

其余呢?

其余都是凍出來的,就像餓極了的人見到塊石頭都希望是塊能頂餓的石頭,我們凍怕了的人見了粒雪粒都希望是天氣轉暖的好兆頭,越凍得難受就越留心這些跟天冷天熱有關的東西。

你瞎說,凍能把人凍成氣象家?你這是興奮了,在胡說八道。

以前是胡說八道,現在是實話。劉逢甲的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上下牙齒撞擊得“嗒嗒”直響。

難道跟俺那螃蟹藥一樣,都是瞎琢磨出來的?

嗯,咯咯咯咯……劉逢甲又開始笑。

錢老幺說,現在扯這些干啥,先給他搓搓雪吧,興許能管用。

來不及了,孫大嘴抬頭望了一眼橋的盡頭,說,無論如何得先過橋。

無論如何得讓他繼續興奮下去。錢老幺補充道。

“雪爬犁”突然在橋上飛奔起來。錢老幺邊跑邊向他追上的官兵發口令:往前傳,劉逢甲興奮了,讓我們先過橋,前面讓路。

追上一個重復一遍。并肩行進的兩路縱隊,隨著口令的傳遞迅速停下,靠向兩邊,像拉鏈一般在原本擁擠的橋面上“嘩啦”撕開一條寬闊的通道。通道兩邊的官兵也不再前進,紛紛轉過身來,相向而立,看著從他們眼前飛奔而過的“雪爬犁”。兩個身體強壯的老兵沖上去搶過繩子,替下了錢老幺和孫大嘴。爾后,像安排好了似的,每跑一段,就有兩個人上來,搶過繩子,替下前兩位。

沒有人出聲。只有被替下的孫大嘴還緊緊地跟在后面,眼睛死死地盯著仰躺在木盆里的劉逢甲,嘴里機械地重復著:

你聽著,螃蟹,海灘上都是螃蟹……

10. 螃 蟹

一望無際的海灘上,潮水悄然退下,露出無數只螃蟹。它們支棱著火柴棒一樣的眼睛,在潮濕的沙地上奔跑,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公蟹們揮舞著艷麗的大鉗子,像五顏六色的盾牌,有珊瑚色,有艷綠色,有金黃色,還有淡藍色……

劉逢甲的眼前再一次出現成千上萬只招潮蟹。自從第一次聽孫大嘴說起那種奇特的藥水,那些螃蟹就不時地在他眼前浮現。它們就像孫大嘴那奇特的想法和那顆獨特的后腦勺一樣,讓劉逢甲快活了很長時間,使他一次次從昏睡的邊沿清醒過來,直到他們追上隊伍趕到橋頭,看到被冰雪覆蓋的長津湖,針扎的疼痛才重新擴散開來,從腳尖擴散到全身,進入五臟六腑。疼痛很快變成灼熱,身體像一盆炭火驟然燃起,極冷和極熱交替著,他辨別不清,只知道身體在極速燃燒,猶如站在閩南海灘的烈日之下。他在燃燒中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愉悅,他感覺身體輕盈,如駕著舢板在海上飛馳,無數熟悉的臉龐從眼前掠過,為他喝彩。舒適和愉悅中,他幸福地幻想,明天肯定會暖和,他的腳將像那些螃蟹一樣重新長出來。那些和他一樣在這片冰天雪地里失去了手,失去了腳,失去了一切的人都將像那些螃蟹一樣重新長出來。于是他的眼前再次出現海灘和成群的螃蟹,以及它們珊瑚色、艷綠色、金黃色和淡藍色的大鉗子,耳邊再次想起孫大嘴那些有趣的話,不由得咯咯直笑。炭火越燃越旺,他在灼熱的炙烤中渾身抽搐,慢慢融化,然后一點一點地熄滅。

后? 記

幾個小時后,戰役全面打響。四個晝夜后,長津湖東岸的戰斗勝利結束,鋼刀連除連長李四大外全部戰死,而劉逢甲則是該連唯一犧牲在戰斗打響前的烈士,也是全兵團數萬陣亡者中唯一的氣象員、唯一的福建兵和最年輕的戰士(經戰后多方考證,其實際出生年份應為公元一九三四年,農歷甲戌年,是年十六歲)。

責任編輯:王玉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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