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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賞家話語權之爭與交易中間人身份之關系
——以詹景鳳的書畫鑒賞活動為例

2021-02-06 03:12郭懷宇
文藝研究 2021年1期
關鍵詞:吳門文徵明書畫

郭懷宇

至遲在元代,吳門地區便形成了喜好書畫收藏和鑒賞的濃厚氛圍。明初,吳地文人在政治上受到孤立,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包括書畫收藏、鑒賞在內的文化發展。因此,明初的書畫鑒賞家主要以朱元璋、朱標、朱、朱棣、朱瞻基、劉基、宋濂、姚廣孝、解縉、曾棨、胡廣、胡儼、楊士奇、楊榮、楊溥等帝王、宗室和文人士大夫為代表①。至明代中期,吳門書畫收藏極為繁盛,出現了“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②的現象。晚明的張應文所列舉的明代鑒賞家名錄③,顯示出吳人在書畫鑒賞圈所占據的主導性地位。但在吳門鑒賞權威文徵明去世后,后繼者都沒能成為新的權威,吳門鑒賞家的影響力則開始逐漸走向衰落④。

吳門鑒賞權威的式微與“非吳門鑒賞家”的崛起,無疑是明代中晚期書畫鑒藏史中的重要現象。這不僅反映出了當時書畫收藏、鑒賞活動的繁榮,鑒賞家、收藏家和書畫交易中間人的高度活躍,更顯示出鑒賞趣味所發生的流變。北京的韓世能⑤、劉守有、郭衢階等人憑借在京為官的便利,獲得了很多內府收藏,形成了推崇晉唐墨跡和唐宋繪畫的鑒賞趣味,與吳門鑒賞家推崇元代和“本鄉”書畫藝術的主張形成了鮮明的對立⑥。嘉興的項元汴依仗雄厚的財力和文彭、文嘉的幫助,成為了重要的鑒藏家,其宏富的收藏令世人矚目。雖然他的考辨能力略顯薄弱⑦,但也提出了許多明確的鑒賞主張,并開始試圖挑戰吳門鑒賞界的新一代核心——王世貞、王世懋兄弟⑧(圖1)。此地的李日華亦富收藏,與當時的許多書畫商交往緊密。他記載了自己寓目書畫的概況和與吳門鑒賞家觀點的異同,表明了自己不囿于吳門趣味的主張⑨?;罩菁詹丶彝舫`玉寄籍嘉興,在從事收藏鑒賞活動的同時還搜羅整理了當時的書畫題跋并匯集成書,體現了鑒賞家業已開始注意總結和歸納鑒賞活動中的經驗成果??梢哉f,嘉興的書畫鑒藏雖然直接受到吳門鑒賞趣味的影響,但同時也是其最直接的挑戰者。松江的何良俊、顧汝和、顧汝修等人主要因循吳門鑒賞家的腳步,其推崇元人與本朝畫家的觀點與吳門可謂一脈相承。但莫是龍、陳繼儒和董其昌等人則逐漸開始形成了新的鑒賞觀,即在時代上推崇唐宋名跡,在身份上強調業余性。眾所周知的“南北宗論”正是這一鑒賞觀的系統呈現。松江鑒賞家的這一理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效果上看,也的確取代了吳門鑒賞家的權威地位⑩?;罩菀酝舻览?、汪道會、汪道貫等人為代表,形成了一批以官員、商賈收藏家和“好事者”為主要參與者的收藏集團(鑒賞家參與其中)。他們同樣受到吳門鑒賞趣味的直接影響,但是在追求唐宋名跡方面,也直接形成了對吳門的挑戰。詹景鳳的部分主張,體現出了這一群體的鑒賞觀?。同時,徽州還出現了以吳廷、吳治、吳新宇、王越石、吳其貞等人為代表的極具鑒賞力的古董商。他們不僅主導了當時的書畫市場,使得南北方甚至內府和民間的書畫收藏,能夠不斷地進行流動,同時在商業活動中亦與周天球、王穉登、詹景鳳、董其昌等人交往密切,極大地豐富了鑒賞家們的寓目經驗??梢哉f,他們不僅僅是交易活動中的商人?,還與鑒賞家、收藏家們在觀念上相互影響,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整個鑒賞界的趣味選擇。

圖1 懷素《苦筍帖》中的“項元汴題跋” 明 卷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總之,北京、嘉興、松江和徽州的書畫鑒賞群體之間,雖然在鑒賞趣味上存在一定差異,但他們皆試圖突破吳門鑒賞觀的框架,開始提出各自的鑒賞主張。在這種情況下,鑒賞家之間的話語權爭奪在所難免。

一、鑒賞家詹景鳳的崛起

詹景鳳(1528—1602) 正是嘉萬年間出現的重要非吳門鑒賞家之一?,在當時的書畫鑒賞界頗有影響?;罩蒽h與休寧豐富的書畫收藏,為詹景鳳提供了基本的視覺知識。在40歲中舉之后,他游歷兩京,又在湖北麻城、江西南豐有過宦游經歷,與汪道昆、汪道貫、汪道會、王世貞、王世懋、姚敘卿、朱框南、朱多炡、嵇文甫、邢侗、韓世能、郭衢階、談思重、劉守有等收藏家交往密切,極大地豐富了自己寓目書畫作品的經驗?,具備了成為鑒賞家的基本條件。以此為基礎,他逐漸形成了善于從風格傳承和筆墨特征等方面展開書畫鑒賞的方法,這正與吳門鑒賞家一脈相承。吳寬題李公麟《女孝經圖》:

初不知作于何人,獨其上有喬氏半印可辨。啟南得之,定以為李龍眠筆。及觀元周公瑾《志雅堂雜鈔》云:“己丑六月二十一日,同伯機訪喬仲山運判觀畫,而列其目有伯時《女孝經》,且曰伯時自書不全,則知為龍眠無疑”。啟南真知畫者哉。?

文徵明題張旭《蘭馨帖》:

予驗筆意,疑為張長史書。山谷云:“顛工于肥,素工于瘦,而奔軼絕塵則同”。此書肥勁古雅,非長史不能。又予嘗見公所書《濯煙》 《宛陵》 《春草》等帖,結體雖不甚同,而其妙處,則與此實出一關鈕也。?

可見,沈周能夠根據作品的風格,判斷出無款畫作的作者。文徵明則長于梳理總結書家的風格特征。這皆表明,吳門鑒賞家善于直接從作品的筆墨風格入手,得出鑒賞結論?。詹景鳳同樣擅長從這方面鑒賞書畫作品,并以此獲得了收藏家的青睞。他曾與收藏家郭衢階同觀一件蘇軾的《歸去來兮辭》:

東坡《歸去來辭》一卷……余一開卷閱兩行,曰:“是坡公惠州時書?!焙嘀@曰:“何以知之?”曰:“惠州無兔毫,但以雞毛為筆,故使轉不能一一如志意,于風骨稍劣耳,然用筆法卻精工?!焙嘀蠓?。?

從這段敘述中可以看出,無論詹景鳳的鑒定意見是否正確,他從筆墨特征的角度進行書畫鑒賞的方法,無疑得到了收藏家的極大認可。因此,詹景鳳對自己的鑒賞能力頗為自信。他在題趙孟頫《行書千字文》 (圖2) 時說:

趙承旨此卷《千文》蓋學沈馨元《魏受禪碑》。沈書世人罕見,余固表而出之。假令承旨有靈,當必筦爾而笑,且服詹生知公源委于三百年后也。此卷筆法高古,圓潤峻秀,為承旨得意之作。?

圖2 趙孟頫《行書千字文》中的“詹景鳳題跋” 明 卷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顯然,詹景鳳認為自己是趙孟頫三百年后的知音人,洞悉了趙氏書學的淵源。也正是憑借這一特點,他獲得了當時鑒賞界的普遍認可,與很多高級官員、鑒賞家、書畫家、收藏家交往密切,表明他業已躋身于此時一流鑒賞家的行列,部分取代了吳門鑒賞家的原有位置。

詹景鳳在中舉之后得以結識徽州籍的高官、文壇領袖汪道昆,并在書畫鑒賞方面為汪道昆提供幫助。汪氏家藏一卷《山水圖》,原本以為是一件無款之作。詹景鳳初次展看作品,即從筆墨特征的角度定其為南宋夏圭所作。之后他又將此畫置于陽光下觀看,發現了在焦墨樹葉上以濃墨書有夏圭款識,進一步印證了自己的看法?。顯然詹景鳳憑借自己對畫作風格的準確判斷,發現了隱匿的作者,充分證明了自己的鑒賞水準,這恐怕不能不令汪道昆對其有所倚重,而以往幫助徽人鑒賞書畫的往往都是吳門鑒賞家。因此,詹景鳳與汪道昆之間雖然也常有詩文唱和等文人之間的交往活動,但由于二人身份的巨大差距,詹景鳳與之交往并能獲得極高的禮遇,更多的還是基于他鑒賞家的身份。

通過與汪道昆的友誼,詹景鳳極大拓展了自己的交往圈。汪氏與吳門鑒藏家王世貞為同榜,詹景鳳與王世貞的定交很可能是由于汪道昆的引薦。詹景鳳對王世貞的書畫收藏特別從風格角度提出的鑒賞主張,往往能為王世貞所采納。王世貞曾以一篇墓志銘換得《晉國公子重耳出亡圖卷》,并對其頗為珍愛。吳門鑒賞家王穉登認為此作是北宋李公麟真跡。之后王世貞又請詹景鳳過眼,詹景鳳則指出,此卷筆法雖精到,但是骨氣不足,李公麟作畫表面雖不刻意,但卻是無半筆潦草之處,其作品中所顯現的不經意之處,正是李公麟最為關注的地方。此卷表面雖與李公麟作品相似,但實際上卻是宋人臨本,仔細觀察便能分辨。況且其樹木、石頭的畫法也與平時所見的李公麟作品不同?。顯然,詹景鳳還是從作畫方法和用筆特征的角度,提出了自己對作品的明確意見。而二人一同鑒定《升元閣圖》的記載,歷來多被視作徽州與吳門兩地在文化活動中互相爭斗的例證。詹景鳳說:

萬歷戊子夏……寺僧拓一石刻《升元閣圖》來觀……吳中諸名公皆以為唐時石刻,予曰不然,畫法比北宋似過之,說唐卻又不是,字法非北宋能比,唐卻又不及,殆五代人筆也。已而弇山公記臆曰:“升元是五代李主年號,會閣成僧來請名,后主遂以升元名之?!辈缮焦笙苍唬骸瓣僬叩Q吳人具眼,今具眼非吾新安人耶?”弇山公默然。?

在這一鑒賞過程中,詹景鳳在對作品風格特征的認識方面較為準確。王世貞則憑借其深厚的文化素養,在作品內容的判斷和典故的考據方面顯現出優勢,可謂各有所長。因此,即便是王世貞這樣頗具鑒賞能力的鑒藏家,也不能不對詹景鳳青睞有加。詹景鳳的鑒賞水準還得到了書畫家、收藏家、鑒賞家邢侗的認可。詹氏題邢侗藏《澄清堂帖》 (故宮博物院藏):

逸少用筆之妙在波發,挽近世諸刻直如土梗,匪硬則軟,殊未得具逸氣。顧論刻本則以宋為佳,謂其世于逸少差近耳,然惟太清樓佹得之。自《太清》 《淳化》 《潭》 《絳》諸本外見有《二王法帖》,獨未見有??桃萆僬?,是本稱《澄清堂》而??桃萆?,其波發纖悉逸態橫生,右軍心手具見而帖又視諸本特備。?

書寫題跋是收藏家借以增加藏品價值的重要手段。詹景鳳能夠為邢侗的藏品書寫題跋,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在鑒賞界的地位絕非泛泛之流。

此外,詹景鳳還與一批大收藏家交往緊密,并為其收藏活動提供顧問,更明確證明了詹氏一流鑒賞家的身份。比如,曾有人持收藏家韓世能所藏蘇軾《春帖詞》中所缺的七段意欲出售。詹景鳳指出這雖是宋人所作,卻非蘇軾真跡,但對于補全《春帖詞》殘卷亦有一定價值。因此,建議韓世能可以將此七段宋人所書的部分,裱在《春帖詞》全卷之后。這樣既能得其全璧,又不會讓后來的觀者誤將增補的部分當作蘇軾的原作。韓世能采納了他的建議?。詹景鳳還以通信的方式來與收藏家交流鑒賞觀點,在給收藏家郭衢階的信中說:

周文矩《嬰戲圖》真跡,有徽廟題,舜舉題跋大可欣賞。況五代畫傳今絕希,而被俗工加描其上,遂成廢棄,真可恨也。但花石板刻,似無長才,唯人物意態卻盡,以此得名亦能品爾。較足下所藏《璇璣圖》 《琉璃堂》 《神駿》三圖天壤。?

詹景鳳認為自己見到的一件五代周文矩《嬰戲圖》,雖然不能與郭衢階所藏三件作品相媲美,但也算得上能品之作。

作為新一代的鑒賞家,詹景鳳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承襲了吳門鑒賞家的方法,但為了進一步拓展自己的鑒賞圈,成為更具影響力的鑒賞顧問,他又必然會將吳門鑒賞家視作最為直接的挑戰對象。試圖更多地獲得鑒賞界中的話語權,就必須要盡量削弱之前這一權威群體的影響力。

二、挑戰吳門鑒賞家之權威

當然,話語權的更迭并非一蹴而就。在詹景鳳等非吳門鑒賞家逐漸崛起的時代,吳門鑒賞家依舊在鑒賞界占有相當的地位。詹景鳳曾言:

予同時稱賞識,則首推文休承、黃志淳、何元朗,次則顧汝修、汝和、王伯穀、莫廷韓、沈宜謙。?

顯然,他依舊不能完全忽視吳門鑒賞家的存在,甚至在有些時候還要對其有所依仗。詹景鳳原本藏有一件在當時鑒賞界頗為有名的《定武蘭亭》,他邀請了郭弟、王世貞、文嘉、程應魁、黎民表、顧養謙、汪道貫、喬懋敬、王世懋、邢侗、周天球(圖3)、朱多烓、莫云卿、沈明臣、汪道昆、喬懋、黃吉、孫、張楝、趙用賢、陳文燭、祝世祿、李言恭等人為其作跋。這些人中不乏吳門鑒賞家,且皆對這件作品不吝贊美之詞,將其稱為海內難得一見的珍本。由此可見,吳門鑒賞家在當時的書畫鑒賞圈中的影響依然不可小覷。

圖3 《宋拓定武蘭亭序》中的“周天球題跋” 明冊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

因此,以詹景鳳為代表的非吳門鑒賞家,若想在鑒賞界中取得更高的地位,獲得更大話語權,就勢必要挑戰之前的權威,而最為直接的方式是提出與之不同的鑒賞趣味——首先是直接反對吳門鑒賞家推崇元代繪畫的主張,轉而追求唐宋繪畫的“古意”。王世貞的感嘆體現出了部分吳門鑒賞家的這種偏好。他說:

近來吳子輩爭先覓勝國趙承旨、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畫,幾令宋人無處生活,余甚為扼腕?!?

這表明推崇元畫的主張,在當時的吳門鑒賞界中頗為流行。詹景鳳針對這一觀點說道:

沈宜謙嘗與予品論古人畫謂:“元不如南宋,南宋不如北宋,北宋不如五代,五代不如唐?!庇柚^:“書翰亦然,蓋筆法千古不易,所謂定體也?!?

顯然,詹景鳳認為唐宋繪畫是遠遠超出元畫的。因此,他時常在鑒賞作品的時候彰顯出自己的這一偏好。他在提到麻城董氏收藏的文同《竹圖》元人臨本時指出,元代的吳鎮與明代的詹仲和、夏昶皆從文同畫法中來,但吳鎮和詹仲和失以潦草,而夏昶則過于嚴謹。也就是說,三人雖然都是元明時期的畫竹大家,但卻都難以達到宋代文同的水平?。在見到王世貞收集的《宋人山水冊》二十八頁和《宋人花鳥冊》二十四頁時,詹景鳳對冊中的山水畫家皆了然于胸,并能夠詳細講述各家畫法的特點,但對其中部分花鳥家不甚了解。因此,他指出《宋人花鳥冊》中的一些畫家技藝極高,作品極為精彩,但擁有如此高超畫藝的畫家卻未能見載于畫史,實在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進而他更認為本朝能與這一冊頁中畫家勉強比肩的也僅有呂紀一人而已?。這都明確體現出了詹景鳳與吳門鑒賞家迥異的崇古觀。時人高濂也談到:

今之評畫者,以宋人為院畫,不以重,獨尚元畫,以宋巧太過而神不足也。然而,宋人之畫亦非后人可造堂室,而元人之畫敢為并駕馳驅?且元之黃大癡豈非夏李源流,而王叔明亦用董范家法,錢舜舉乃黃筌之變色,盛子昭乃劉松年之遺派……?

這一論述同樣表明了對吳門鑒賞家過分推崇元代繪畫的不認可。稍晚的松江鑒賞家董其昌在因襲元四家腳步的同時,亦明確對晉唐五代和兩宋名跡推崇備至,表現出絕不囿于吳門趣味束縛的態度??梢?,對吳門鑒賞觀的顛覆和挑戰,是后繼鑒賞家們的一種共同選擇,目的皆在試圖獲得其所掌握的鑒賞話語權。而王世貞、韓世能、郭衢階等收藏家則以實際的購藏活動,體現出了詹景鳳、高濂和董其昌等非吳門鑒賞家的主張,在當時的確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力?。

其次,詹景鳳還明確反對吳門鑒賞家推重其時本鄉書畫家的偏好:

然戴畫之高亦在蒼古而雅,不落俗工腳手。吳中乃專尚沈石田,而棄文進不道,則吳人好畫之癖,非通方之論,亦其習見然也。?(圖4)

實際上,詹景鳳對于明代吳門書畫家的不屑一顧,甚至尖銳批評,明顯是與其崇古鑒賞觀念一脈相承的。吳門鑒賞家推崇元人,而吳門畫家也多師法元人。詹景鳳推崇唐宋畫家,必然對承襲院體畫風的“當代”浙派畫家有所關照。再者,元明時期正是文人畫取得大發展的時代,吳門鑒賞家更是對文人畫風格的作品極為推崇。但在詹景鳳看來,身份不應作為判斷畫家高下的決定性因素。他所寓目的書畫作品,見于記載的有近千件,其中院體職業畫家的作品占據相當大的比重。他時常對這類作品贊賞有加:

圖4 戴進 春酣圖 明 軸絹本設色 291.3×171.5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朱都督箑庵存日,以徑二尺長畫卷,集為二大冊,冊冊兩宋人,無不完好精佳。今一在嵇職方,一在吾歙殷二公子。予并得細閱焉,奇寶也。每部十八冊,殷冊中馬遠數冊絕佳。嵇冊獨有夏珪,則缺馬遠。?(圖5)

圖5 馬遠 梅石溪鳧圖 南宋 冊 絹本設色 26.7×28.6cm 故宮博物院藏

詹景鳳強調職業畫家能夠在精工的同時,達到文人畫家所追求的雅致,文人業余畫也完全可能因為潦草而形成粗淺之作。成功畫作完全能夠同時借鑒職業畫家與文人畫家的優點并加以融合,形成“行而兼戾”或“戾而兼行”面貌?。因此,在詹景鳳看來,過于片面追求文人畫風的吳門鑒賞觀缺乏對畫史的全面了解??傊?,詹景鳳在這三個方面的主張皆表現出刻意與吳門鑒賞觀拉開距離的愿望。

當然,鑒賞趣味的差異實難有高下之分,亦似乎太容易受到主觀好惡的影響。因而,非吳門鑒賞家挑戰吳門權威的另一種主要方式,是抨擊其鑒賞水準。詹景鳳說:

昔之鑒賞如宋徽廟、元趙承旨、國朝文待詔詎不精詣。然予見徽廟題柳誠懸贗本佛經為真跡,承旨、待詔題右軍《思想帖》響拓為真跡,益知鑒賞難也。?

詹景鳳在見到王羲之《思想帖》時,作品上還有趙孟頫的題跋,記載了在元大德二年(1298),趙孟頫、鄧文原、郭天錫等人聚會觀賞此作,并稱其為神物。之后還有文徵明的題跋,對此作亦倍加贊賞。然而面對前輩的觀點,詹景鳳卻將此作斷為下真跡一等的“唐人雙鉤廓填之本”?,由此感嘆賞識書畫辨別真偽的不易,明確否定了文徵明的鑒賞水準。更為直接的是,他在給浙江鑒賞家孫鑛的信中說:

文氏父子雖擅書名,然見其題寫古墨跡,真贗多謬,即趙承旨亦有差者常見之,乃知鑒賞難矣。?

顯然,詹景鳳對于文徵明的鑒賞水準表示出了擔憂。而對于文徵明的后輩鑒賞家,他更是不吝奚落之詞:

文太史仿吳仲圭《漁樂圖》一卷……其孫與豫章喻邦相,同官東越,以此相贈,又屬其司教叔父題識,以明其真。而吳中過客,則往往疑為子朗代作。余經武林,邦相出示,且笑吳客不能辨,而從余鑒定,將以證諸疑者……此卷游戲三味,非工而工,非勻而勻,筆縱意閑,往往得之像外,其為真跡何疑。?

這表明詹景鳳對文徵明之后的鑒賞家,竟然不能區分朱朗的代筆與文徵明真跡之間的差異而感到十分驚訝,繼而對文嘉等人的鑒賞水準也頗有微詞:

顏魯公黃絹書《朱巨川告身》,文休承以為佳品,予五次閱,乃不奕奕動人。?

詹景鳳以自己的所見所聞來判斷吳門鑒賞家鑒賞水準的方式或有值得商榷之處,但與文徵明交往更為密切的鑒賞家何良俊,卻指出文氏在為他人鑒定時常受困于人情:

衡山精于書畫,尤長于鑒別,凡吳中收藏書畫之家,有以書畫求先生鑒定者,雖贗物,先生必曰:“此真跡也?!比藛柶涔?,先生曰:“凡買書畫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時之名,而使人舉家受困,我何忍焉?!蓖瑫r有假先生之畫,求先生題款者。先生即隨手書與之,略無難色。則先生雖不假位勢,而吳人賴以全活者甚眾。?

按照何良俊的說法,文徵明明知所要鑒定的作品并非真跡,卻依然給予了持來鑒定者以肯定的結論,是其不愿揭露作偽者的一種善意行為。郭偉其在討論文徵明的多種“雙胞本”作品時,也明確指出文徵明的弟子完全可以“將文家山水運用自如,而并不需要依靠特定的粉本”,文氏對這種代筆的作偽行為也“并不采取抵制的態度”???梢?,文徵明的鑒定意見可能存在很多疏漏甚至錯誤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蛟S我們可以說,伴隨著文徵明鑒賞權威地位的穩固,前來尋求他題跋、鑒定、品評、鑒賞書畫者必然不少,而文徵明或礙于情面,或確實沒能識別出贗品,其出具的鑒賞意見有可能并不正確。而求其鑒定之人越多,他不嚴謹甚至是錯誤的鑒定意見,必然就會散布的越發迅速,影響也自然越大。從這一點來看,詹景鳳對于吳門鑒賞家的質疑應該有所依據。沈德符的例證也在一定程度上佐證了詹景鳳的觀點:

弇州伯仲方購宋拓,不惜重價。有吳人盧姓者,取泉州之最佳本重刻之,而稍更其波畫,用極薄舊紙蟬翼搨之,裝以法錦,偽印朱忠僖家收藏印,以啖次公敬美。初閱之喜甚,不能決,質之周公暇,擊節贊嘆,以為有目所僅見。周故忠僖家客,竟不能辨其真贗也!次公以三百金得之,其后盧生與同事者爭阿堵事露,次公與公瑕俱赧甚,不復出以示人。?

沈德符一方面直接指出了有人投王世貞兄弟所好偽造名跡的現象,一方面也指出文徵明之后的吳門鑒賞家周天球的眼力頗為不濟,不能辨別經過精心偽造的贗品。而詹景鳳與項元汴的一段對話,更直接體現了非吳門鑒賞家對吳門鑒賞水準的否定:

項因謂余:“今天下誰具雙眼者?王氏二美則瞎漢,顧氏二汝眇視者爾,唯文徵仲具雙眼,則死已久?!苯裉煜抡l具雙眼者,意在欲我以雙眼稱之。而我顧徐徐答曰:“四海九洲如此廣,天下人如彼眾,走未能盡見天下賢俊,烏能盡識天下之眼?!表椧蜓裕骸敖裉煜戮哐畚ㄗ阆屡c汴耳?!庇嘈υ唬骸扒溲圩约?,乃走則不忍謂己獨有雙眼,亦不敢謂人盡無雙眼?!?

萬歷四年(1576),詹景鳳在赴京應仕的途中,順路觀摩了項元汴在嘉興的收藏。這段對話極有可能發生在二人的這次交往中??梢哉f,無論這段對話是否真實存在,也不究二人是否是真正的具眼者,這段對話都可以被視作非吳門鑒賞家試圖挑戰吳門權威的直接例證。詹景鳳在《東圖玄覽編》中的這一記載就是對此的最好詮釋。同樣,浙江鑒賞家孫鑛的《書畫跋跋》,更是直接針對吳門鑒賞家王世貞的鑒賞觀點所撰寫的著作。孫氏的跋語或是進一步回應王世貞的觀點,或是指出其疏漏之處,抑或是提出完全與其相左的鑒賞觀點,明顯就是要與之一爭高下。王世貞是文徵明之后的吳門鑒賞界領袖,此番責難亦表明其權威性可能只限于吳門地區??梢哉f,對吳門鑒賞水準發起挑戰,已經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了。

而在另一方面,指出吳門鑒賞家直接參與書畫偽作的交易,則似乎從根本上動搖了其在鑒賞界中的權威地位?。詹景鳳曾記載,文徵明家藏有一件懷素《自敘帖》廣為人知。歙縣人羅文龍,因在嚴嵩家作幕僚,便試圖買到這件名跡獻給嚴嵩,遂即請吳縣人黃姬水和長洲人許元復鑒定并估價,兩人定此物價值千金。在成交后,作為掌眼之人的黃、許二人也從賣家處得到了百金作為報酬。后來詹景鳳至吳中欲借觀這件《自敘帖》,但早已不知去向。十幾年后,詹氏與長洲畫家沈碩偶然談到此事,沈碩指出此乃“吳人多以真跋裝偽本后索重價,以真本私藏不與人觀看”,是一樁典型的偽作欺詐事件?。沈碩本人善于臨摹,高居翰甚至認為他正是一位偽作的制造者?。由于他活躍在吳門作偽圈中,因此對此類事件當較為了解,這一敘述或許具有相當的可信性。嘉興的李日華則記載了頗具鑒定能力的文徵明學生王雅賓直接參與書畫作偽:

里中有朱肖海者,名殿,少從王羽士雅賓游,因得盤桓書畫間。蓋雅賓出文衡山先生門,于鑒古頗具眼,每得斷縑壞楮應移易補款者,輒令朱生為之。朱必閉室寂坐,揣摩成而后下筆,真令人有優孟之眩。頃遂自作贗物售人,歙賈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蘇人為之搬運,三百里內外,皆其神通所及。?

沈德符也曾明確指出吳門鑒賞家王穉登、張鳳翼直接參與書畫偽作的交易?。這皆表明吳門鑒定家、書畫家和古董商在書畫作偽牟利的商業活動中有著一種共謀關系。由此看來,這些批評的聲音并不是非吳門鑒賞家一種無中生有的污蔑。加之李日華所說的“近日蘇人書畫舫,滿載悉偽惡物”,姜紹書所說的“吳中鬻古皆署以名人款求售”,似乎都可以說明吳門鑒賞家參與甚至主導書畫偽作的交易活動,幾乎成為當時的共識。在此種輿論環境之下,所謂的鑒賞權威地位必然難以為繼。

三、鑒賞家的交易中間人身份

非吳門鑒賞家對吳門書畫鑒賞家所發起的挑戰,歷來多被認為主要是由地域文化競爭所導致。但實際上新崛起的非吳門鑒賞家之間以及其與吳門鑒賞家之間互有往來,關系錯綜復雜,鑒賞觀也多有部分相似之處,并不能夠簡單以地域為標尺加以簡單區分歸類。也就是說,明代嘉萬年間的鑒賞家之間之所以存在激烈的爭論,絕非僅僅是觀念之爭。通過對詹景鳳身份的分析,筆者認為這一話語權之爭實則與書畫藏品在明代中晚期的高度商品化有著直接關系。

明初內府繼承了大批元內府、宗室和官員的書畫收藏,成為此時書畫鑒藏的中心,皇室、高級文武官員甚至內監是此時書畫鑒賞活動的主要參與者。他們從事書畫鑒賞活動,主要關心的是作品的宣教意義和象征性內涵,目前還未見到這一群體參與書畫交易的例證。而到了明代中期,除吳寬、陸完、都穆這樣的文人士大夫鑒賞家之外,吳門的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等文人書畫家逐漸掌握了鑒賞界的話語權,并直接介入書畫交易,鑒賞家與書畫市場的關系開始變得復雜。謝時臣在《省中帖》中就已經開始為他人的書畫購藏活動提供參考意見,不僅涉及作品的藝術水準方面,還提到了交易的善價:

承付來石田大障。入目爛然。其筆法俱學董源與僧巨然。景奇意古。但題款之處。為俗士刊去。是亦可惡。其畫為此破損。價在五兩以下可買。如要更多。不必成此。

文徵明在給名為“世村”的信中,不僅同樣對書畫作品的優劣給予了評價,同時亦提出了價格方面的建議:

承示三畫并佳,而《雪雁》尤妙,仲穆《教子圖》亦可觀,當以善價購之。昨示馬文璧《云山》,價可一兩之上,二兩之間,過此不必收也。

至嘉萬年間,鑒賞家們已經不滿足于提供咨詢,而是開始直接參與書畫交易。前文提到的文彭、黃姬水、許元復、張鳳翼、王穉登等吳門鑒賞家皆參與其中。而更多像詹景鳳這樣既并不富有收藏、也不具備雄厚經濟實力的鑒賞家,只能憑借其所掌握的鑒賞話語權和對書畫市場情況的熟知,以中間人的身份來介入書畫交易。比如詹景鳳與沈純甫同游北京燈市,見到唐伯虎細絹小幅《山水圖》、吳鎮小幅《墨菜》。詹景鳳幫沈氏購得了這兩件作品。另有一次,詹景鳳為韓世能提供了市場中出現的重要信息,促成了一樁交易的完成:

張長史《宛陵帖》真跡……原為毗陵華東沙物。華死朱箑庵令人購來。萬歷十三年正月,予在都下于燈市聞之,與韓祭酒言。韓立使人索至,予力助祭酒,下金魚典子錢家,損二十金得之。

顯然,除了鑒賞水準被收藏家所認可之外,較早獲知市場中的貨源信息是詹景鳳得以作為交易中間人的重要條件。檢閱文獻,不難發現詹景鳳對于書畫市場的情況高度關注。他熟悉場肆中書畫的經營情況,寓目了大量作品:在燈市中見到了唐人《馬圖》,趙千里《梅妃圖》,郭熙《雪景溪山冊》,馬遠《山水》 《竹鶴紈扇》 《蓮湖放舟》,馬麟《桂花紈扇》等作品;在“燕市”見到了趙孟頫《蘭亭十三跋》等作品;在北京城隍廟市場見到錢選《美人剖瓜圖》等作品。有研究認為在晚明燈市之類的交易場所中,所出售的書畫作品大都層次不高,買家也不會在這些地方進行大宗消費。但明初的王祎就曾談到友人徐叔讓曾在金陵市中購得《重屏圖》的事情。明代中期文徵明也提到過自己旅居北京時,在燈市傾囊購得了王羲之《七月帖》,帖后有趙孟頫、仇遠、喬簣成、柳貫、周密、班惟志、倪瓚、祝允明、沈周等人題跋。文徵明后將此作攜歸吳門,一時鑒賞名家皆對其稱贊有加。由此足見城隍廟、燈市等場肆在明代一直是書畫碑帖等古物的重要交易場所,市中售賣的書畫作品,品質并不低,場肆也正是書畫交易中間人獲得交易信息的重要場所。同時,詹景鳳對于寓目作品的收藏之處(不只是知名的收藏家) 多有詳細記載:

孫太古《沙上臥龍圖》……韓侍郎藏。

趙承旨《水村圖》一卷,澄心堂紙……王奉常藏。

麻城門生周弘佑元申藏宋拓越州石氏本《黃庭》殊佳,紙墨皆古雅,筆法精妙處多不失,亦奇物也。

在《東圖玄覽編》中,絕大多數都注有諸如“皆劉子大家藏”“在歙吳氏”“今歸吳水部”“今為沈宗伯得之”“在歙縣賣古董吳氏處”“燕都貴人家”“吾郡余參將”“以上皆韓敬老家藏”“京口靳氏物”這樣的信息,并且他對聽聞的此類消息也多加以記載:

嵇職方古畫冊二十片,足與韓所藏匹。西蜀郭亨之亦有二十余冊,備兩宋、五代及唐,其中精佳者八九冊耳。許公子伯尚云,毗陵秦都諫有二十冊,亦片片結綠,予恨未見也。

這表明他掌握有相當多的貨源信息,能夠為自己參與書畫交易活動提供幫助?;蛟S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有機會更多地獲得收藏者出售作品的交易信息,這顯然是作為交易中間人所不可或缺的。他曾提到一件張僧繇《羅漢卷》,在“武林”一縉紳家,正因“其欲賣得見”。另有一卷王右丞《輞川雪景》也正因收藏者胡編修的家人“欲售”,自己才能“始獲見之”。詹景鳳只是稍有收藏,且購買的作品價格皆極為低廉,可以說他購藏書畫的經濟實力是不強的,甚至時常因小費而舉債。這些高古作品價格不菲,至少也在數十金左右,絕非詹景鳳能夠承受。收藏者請其觀看正欲出售的藏品,或許是希望通過他找到買主。正如詹景鳳曾見到一件趙佶《白鷹圖》,自己雖欲得之,卻苦于囊中羞澀。此后不久,他將這一消息告訴了收藏家郭衢階,后者以六金得到了這件作品。此外,作為交易的參與者,詹景鳳對書畫作品的流傳經過也頗為關注:

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一長卷……予嘗見國朝杜瑾、唐寅并有是圖……唐本舊為同邑吳伯生藏,后以贈閩客。杜本為同年汪比部瞻之世藏,后以贈燕客。顧本今在嵇職方文甫。

劉宮保子大張僧繇絹畫《觀碑圖》……原出朱成國,成國出嚴分宜,分宜則不知得之何自。

張顛真跡三卷……原云間顧氏物,今在項元汴處。

顯然,詹景鳳對收藏家的藏品來源與去向都有所掌握。了解作品的流傳經過,不僅是參與書畫中介活動的基礎,而且對于佐證作品的真偽更是意義非凡。來源清晰、出自重要收藏家處的作品顯然更為可靠。因此,為了給作品提供合法的身份證明,詹景鳳還常參照、引用《宣和畫譜》 《云煙過眼錄》 《天水冰山錄》等這樣的著錄書籍,來證明某件作品的流傳有序,為自己的鑒賞意見提供支持。更進一步的是,為了準確把握書畫作品的價格,詹景鳳還不厭其煩地記載作品的交易價格:

《十八學士》一卷……其人持來典韓祭酒敬堂三十金,予因得竟日觀。

趙承旨用紙仿唐《人馬》一小幅……亨之以十金買之。

王蒙《竹石圖》二……頃歸吾同邑汪子固,至索價三十六金。

吳道子《觀音七十二化身》卷……原陸文裕公家物,嚴氏當國時歸嚴氏,嚴氏敗入成國弟朱箑庵,朱死家奴竊出,售顧汝和九十金。

松雪書《歸去來辭》 ……又《真草千文》 一卷……書《歸田賦》 ……又書《心經》……與舊搨《黃庭》墨跡、《黃庭》小畫一紙軸同購,共捐七十五金。

吾歙楊尚書家舊藏墨跡一卷,前一右軍帖,次杜子美行書,次蔡君謨、蘇子瞻,次解縉紳,解縉紳幾兩千余字,皆真跡。唯右軍帖為雙勾廓填。今在潛口汪太學七千家,轉賣與溪南吳中翰希元,一百八十金。

甚至,詹景鳳還會詳細記載由于趣味的變化所導致的市場行情的浮動:

要以太史短幅小長條,實為本朝第一。然太史初下世時,吳人不能知也。而予獨酷好,所過遇有太史畫,無不購者。見者掩口胡盧,謂購此烏用。是時價平平,一幅多未踰一金,少但三四五錢耳。予好十余年,后吳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價埒懸黎矣。

在明代嘉萬年間,像詹景鳳這樣如此具體記載書畫作品流通情況和交易金額的鑒賞家還有文嘉、張丑和吳廷等人。而他們除了精于鑒賞外,都同樣具有書畫交易中間人的身份。前文提到,詹景鳳曾記載歙縣人羅文龍購買懷素《自敘帖》獻給嚴嵩之事,吳門鑒賞家黃姬水、許元復在這一交易活動中獲得百金,說明具有影響力的鑒賞家參與書畫交易時,能夠憑借自身的鑒賞影響力獲得經濟報酬。由于普遍的輕視商賈行為的觀念,此類記載在文獻中極為罕見,以至為人所忽視。顯然,鑒賞家們自己更希望突出的是文人或鑒賞家的形象。

余 論

有研究指出,在明代中晚期參與書畫交易的中間人,除了職業古董商外,主要是裝裱匠和牙人。但實際上,以詹景鳳為代表的鑒賞家,在書畫交易活動中似乎起到了更為重要的中介作用。前者只是容易獲得收藏家與藏品的信息,至多能夠為收藏家提供一些裝裱之類的服務。雖然也有相關文獻記載,對他們的鑒賞能力給予了不低的評價,但終究還是難與鑒賞家等量齊觀。詹景鳳這類鑒賞家,不僅同樣對上述交易信息了如指掌,更會憑借自己在鑒賞界中所獲得的話語權,進一步影響到收藏家的購藏和趣味的選擇。因此,明確鑒賞家兼具交易中間人身份,甚至從中獲利的現象,就更容易理解他們為何不遺余力地抨擊之前的鑒賞權威。這不僅僅基于地域或鑒賞觀的差異,更直接牽扯到經濟利益。獲得鑒賞界的話語權,無疑會極大提高自己在書畫交易中所起到的作用,觀念之爭實則受到了經濟因素的左右。

① 明初的吳門鑒賞家在很小的范圍內也具有一定的話語權。永樂年間,待詔滕用亨就是吳人,他工書擅畫,且能鑒賞,已經能夠為皇帝提供鑒定方面的意見,但這并非主流現象。參見徐沁:《明畫錄》,于安瀾主編:《畫史叢書》四,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2頁。

② 顧炎武:《肇域志》卷八,清抄本。

③ “今舉古今鑒賞家識于此,俾嵇古者知所考焉……周憲王、寧獻王、徐有貞、李應禎、沈周、吳寬、都穆、祝允明、陸完、史鑒、黃琳、王鏊、王延喆、馬愈、陳鑒、朱存理、陸深、文徵明、文彭、文嘉、徐禎卿、王寵、陳淳、顧定芳、王延陵、黃姬水、王世貞、王世懋、項元汴、陸會一?!保◤垜模骸肚迕夭亍?,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初集第八輯,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227—228頁)

④ 關于吳門畫派和鑒賞趣味衰落的分析,參見黃朋:《吳門具眼:明代蘇州書畫鑒藏》,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第271—273頁;蔡春旭:《吳門畫派之衰?——關于隆萬以來一種論調的討論》,《藝術工作》2019年第6期。

⑤ 韓世能雖是蘇州人,但其書畫鑒藏活動主要集中在北京。

⑥ 關于吳門鑒賞特征的研究,參見《吳門具眼:明代蘇州書畫鑒藏》,第358—363頁。

⑦ 項元汴在馮承素《神龍本蘭亭序》 (故宮博物院藏) 后題跋中,將馮承素誤定為唐中宗時人;在跋《苦筍帖》 (上海博物館藏) 時誤將書法家懷素字藏真,與另一位僧人懷素字列賓,混為一人,并進一步誤將書家懷素當作玄奘的弟子。這皆表明他在對書家身份的考辨方面并不嚴謹,缺乏相關知識。

⑧ 關于項元汴書畫鑒藏情況的研究,參見封治國:《與古為徒:項元汴書畫鑒藏研究》,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鄭銀淑:《項元汴之書畫收藏與藝術》,(臺北) 文史哲出版社1984年版;沈紅梅:《項元汴書畫典籍與收藏研究》,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版。

⑨ 關于李日華書畫鑒藏活動的研究,參見萬木春:《味水軒里的閑居者:萬歷末年嘉興的書畫世界》,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

⑩ 關于董其昌和松江書畫收藏的研究,參見顏曉軍:《宇宙在乎手:董其昌畫禪室里的藝術鑒賞活動》,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王安莉:《1537—1610,南北宗論的形成》,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

? 關于詹景鳳鑒賞觀的研究,參見郭懷宇:《何為具眼——詹景鳳的書畫鑒賞活動及其觀念》,中央美術學院2018屆博士論文。

? 關于明代嘉萬年間的徽州書畫收藏群體的趣味問題,參見張長虹:《品鑒與經營——明末清初徽商藝術贊助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郭懷宇:《何為具眼——詹景鳳的書畫鑒賞活動及其觀念》。

? 詹景鳳,字東圖,號白岳山人、中岳山人、大龍客、天隱生、天隱子。齋名“醉茶軒”。生于嘉靖七年(1528) 5月12日,卒于萬歷三十年9月22日,終年75歲?;罩莞輰幙h流塘村人。隆慶元年(1567) 中舉人。歷任江西南豐教諭、湖北麻城教諭、南京翰林院孔目、南京吏部司務、四川保寧教諭、廣西平樂府通判,以疾病卒于任上。

? 關于詹景鳳書畫寓目經歷的敘述,參見郭懷宇:《詹景鳳對董其昌之影響探析——兼論明代中晚期的書畫鑒賞觀》,《故宮博物院院刊》2019年11期。

? 吳寬:《家藏集》卷四八,《欽定四庫全書薈要》,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5年版,第447頁。

? 郁逢慶纂輯,趙陽陽點校:《書畫題跋記》卷一,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版,第65頁。

? 文徵明也擅長從典章制度考訂的方面鑒賞書畫作品,這是對前人方法的繼承。

? 故宮博物院編:《趙孟頫書畫全集》卷二,安徽美術出版社、故宮出版社2017年版,第126頁。

? 故宮博物院編:《宋拓澄清堂帖》,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76—77頁。

? 詹景鳳:《與郭衢階》,《留都集》卷九,明抄本。

?? 詹景鳳:《詹氏性理小辨》卷四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2冊,影印南京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575頁,第573—574頁。

? 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三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關于吳門鑒賞家推崇元代繪畫的研究,參見《吳門具眼:明代蘇州書畫鑒藏》,第360—362頁。

? 詹景鳳:《詹氏性理小辨》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2冊,第552頁。

? 高濂:《燕閑清賞箋》,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三集第十輯,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186頁。

? 關于詹景鳳崇古鑒賞觀念的影響,參見《詹景鳳對董其昌之影響探析——兼論明代中晚期的書畫鑒賞觀》。

? 郭懷宇:《詹景鳳對董其昌之影響探析——兼論明代中晚期的書畫鑒賞觀》。

? 詹景鳳:《與孫鑛》,《留都集》卷四,明抄本。

? 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5—96頁。

? 郭偉其:《停云楷模:關于文徵明與十六世紀吳門風格規范的一種假設》,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

??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56頁,第655頁。

? 詹景鳳也還曾指出,松江鑒賞家董其昌以五十金的價格將偽本王蒙《花溪漁隱圖》賣給黃開先,同樣也是在抨擊董其昌作為鑒賞家的公信力,但詹景鳳當時所面對的競爭對手主要是吳門鑒賞家,因此這一挑戰主要是針對吳門鑒賞家展開的(《東圖玄覽、詹氏性理小辨(書畫部分)》,第219頁)。

? 高居翰:《江岸送別:明代初期與中期繪畫(1368—1580)》,夏春梅等初譯,王靜霏等修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72—2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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