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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水

2021-02-07 04:31王倩茜
伊犁河 2021年5期
關鍵詞:姆媽漢江江水

王倩茜

火爐擦得光亮,爐子里傳出細微的噼里啪啦聲,煤塊就快成灰色的了,茶水、黃酒、白開水擺在桌子上。廚房小小的,飯鍋油亮亮的,凝聚著酸香的烹飪氣味,午飯是紅薯、酸菜面條,一人一大碗。六十年代七月的一天,星期日,奶奶從鄖縣 (二 〇一四年后撤縣,改設為十堰鄖陽區) 百貨公司的戰場撤退,暫時回歸家庭。七月的一天,除了太陽持續火辣,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兒子們毛手毛腳,奶奶一邊呵斥,一邊忙著刷鍋,洗碗,拆床單,拆被罩。

天色明亮。七月的光,把滿房間都照亮了。遠處有號子聲,抑揚頓挫,那是漢江上的木船方向。奶奶把臟被罩床單塞進大籃子里,跨在胳膊上,又敦促我父親和我叔叔拿好洗衣用具。三個人提著大大小小的籃子就往城門出發了。

洗衣服是一件快樂的事。家在小南門的街上,出門往左拐,走 100 多米就出了小南門。從城門穿過,過一個小而窄的馬路,一臺階一臺階地下到河堤上。步入沙灘是最興奮的事,大步跑過去,兩三分鐘就到漢江邊了。當然,有時候也會先和大人去買點東西。沿途熙熙攘攘,家附近就是鄖縣城最熱鬧的路。雖然短短不到 1公里,卻是府城街道的心肺。廣貨鋪、綢緞鋪、布店、黃酒鋪……人群往城隍廟涌,人群往菜市場涌,陽性體質的小男孩哪里還有心思閑逛,他們像魚,游刃有余,伶俐地穿梭在人叢中間。漢江水啊,一想到清澈的江水,就覺得那是眼前要鋪開的全世界,陽光在柔軟的水里蕩漾,亮晶晶的,有魚游來游去。

從岸邊往江邊走,是一層層臺階。臺階是青石板一塊一塊拼出來的,太陽炙烤著,火辣辣的燙。潮起潮落,臺階有時長,有時短。我父親才十歲,長得太快,躥得快要和奶奶一樣高了。他一手牽著四歲的弟弟,那是我叔叔,一手提著大水桶,數著臺階往下走。

四周是層疊的小山坡,中間是漢江,又窄又深的江水,順著山邊向東流淌著,清透,天真,沒有什么秘密可以藏著。仰躺著,是最舒服的方式,讓人想嘆誦“兩岸猿聲啼不住”。仰躺在透明的江水上,閉上眼睛,四肢舒展,肚皮發燙,指尖冰涼,隨著江水飄啊飄。漁 船、魚、游泳的孩子。這是男孩子們最愛玩的游戲。陽光很熾熱,魚們瞪亮了眼睛,在他們身體下面小心地穿行。他們在水里搖啊搖,安睡在踏實的夢里。

有小伙伴在的話,更加辛辣興奮。一群難馴服的猴子,互相大喊大笑。前 進,后退,把濕潤的沙子捏成雪球,嘩啦啦到處扔。見到人就扔。扔完了就鉆到水里銷毀證據。太好玩了!課堂時間是漫長的,好在江水微醺,黃酒一樣在引誘人,總有可盼的等著。

奶奶和十幾個婦女蹲成一排,埋頭認真搓洗著衣服。叔叔趴在青石板上呼呼大睡,父親一邊幫奶奶干活,一邊偷偷望著江水,有幾個小伙伴正朝他擠眉弄眼,他的想法忽然就自由了。他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貓進水里,一路潛到了十幾米遠的江面上。起起翻翻的濕衣服遠了,肥皂吹起的白泡沫遠了,奶奶絮絮叨叨的聲音也遠了。鉆進水里就由不得誰了,任奶奶在岸邊跳起來又喊又叫,棍子飛舞,他都假裝看不見。

躍起來,一頭扎進江水里,游得更遠。江邊長大的孩子,和水有著天生的親昵。潛游了一會兒,他的心漸漸平穩下來,四野在江水的倒影中,成了純凈的素色,是大自然的平靜。他又望見了漢江南面的那座塔。

塔遠遠看上去只有十幾米高,將軍一樣挺立在古城城南赤壁左邊的極星塔山上。聽老人們說,古塔在五百年前的明宣德年間就有了,比鄖陽府的開府時間還要早五十年。老人們還說,清朝年間就叫它鎮江塔了。父親仍然很好奇,塔像李天王手里托著的那個塔,他無數次地想上去探險一番,看看有什么不一樣。這一刻,他蹬著水,漫無目的地游,忽然決定試一試,直接游到河對岸去。父親舒展胳膊,正準備游出幾米遠的時候,邊上有人在喊:

“喂!你做啥子!快回來!”

父親從水里又露出腦袋,“去看看那個塔。你去不去?”

對方是個皮膚黑黑的男青年,一咧嘴滿口大白牙?!昂?!你一個小娃子游過去多麻煩,自己從岸邊走上去看?!?/p>

父親看到男青年朝他這邊游了過來,于是又問:“你去過?啥樣的?”

男青年笑著說:“去邊上看過。這個塔重新修了好幾次,風水好,是辟邪的?!?/p>

父親正在動腦筋,男青年又催道: “下次你去看看。你家里人呢?快回去!”

父親發現自己已經游到了江心,男青年緊緊跟著他,把他往岸邊驅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深處游了。

回頭,往遠遠的岸邊看,一排洗衣服的婦女們都變成魚類,嘴巴一張一合地笑著,聽不到一點聲音。

沒一會兒,還是聽到奶奶的尖音在喊:“給我回來!偷啥子懶!看我不打死你!”

父親滑溜溜地游來游去。等玩夠了,把衣服擰干,大不了回家被棍子敲幾下。

——滄海桑田。一回頭就游走了。

十歲的一九六七年,全家人搬到了十堰二汽 (現在的十堰城區)。同樣的一九六七年,鎮江塔被炸藥摧毀!五百年的古塔沒有了,沒有繼續見證鄖陽府的興衰,沒有繼續擔當漢水文化的地標。十歲的孩子未曾走近過,就那么消失了,一代人心中的圣塔。

也有差點把腿打斷的時候。那是更早。

一九五七年,爺爺在鄖縣縣委會當秘書,生活繃得緊緊的。奶奶一個人忙不過來,只能把兄弟倆托寄在城關的一個保姆媽媽家里。他們叫她姆媽。姆媽是一個讀書人家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姆媽有個女兒,十四歲,兄弟倆叫她小姐姐。小姐姐和姆媽一樣,有凝脂般白潤的皮膚,緊湊秀麗的五官,頭發干凈絨亮,舉止優雅,性格溫和得像兔子。生活多艱辛,姆媽給人當了好多年保姆,粗舊的布衣并沒有損耗靈氣。 姆媽會做衣服,針啊線啊剪刀啊送到她手里,就不再是冰冷的工具。她低下頭,素凈或者花樣的布塊翻轉著。用尺子丈量,一厘米一厘米。裁剪,釘縫,熨 燙。生活被她燙柔軟了。奶奶實在是不容易,一個人粗枝大葉地拽著兩個孩子,大的搗蛋,小的不懂事,百貨公司的工作又丟不下。

“交給我吧?!?/p>

姆媽摸了摸兄弟倆的腦袋,朝他們微笑。小姐姐遞過來一個饅頭。父親忽然害羞起來,他把衣服角往下抻了抻,低頭接過饅頭。他發現自己和弟弟的褲子都短了。兩個人都露出臟兮兮的腳脖子。他把腳往后面縮了縮。姆媽不做聲,掏出尺子,肩膀、胳膊、腿長,一一量過。父親嗅到了她穩穩的呼吸氣息,讓人心安。她終于穩穩地接住了這個不安的家庭。

在姆媽家生活,最珍貴的莫過于溫暖的氛圍。大爐子上冒出了熱氣,奶白色的米水在煮飯。姆媽站在窗邊認真地擇青菜葉子。紅薯沒有去皮,褐紅褐紅的,一個一個在爐子邊擺好,準備拿去烘烤。小姐姐在對面寫作業,順便幫忙給他們檢查作業。童年就在清貧的深處懶洋洋地消磨下去了。

到了初夏,姆媽帶著兄弟倆去漢江邊洗衣服。跳下崖子,光是青石板就讓兩兄弟興奮了半天。江水一浪一浪地慢慢淌過來,清亮清亮的,緩緩沖卷著岸邊疊放的臟衣服。脫掉了鞋子,父親牽著叔叔沿著江邊跳著。鞋子在他們手里搖啊搖,藍藍的,是姆媽才納好的。江水開始有點沁凉,陽光照久了,變得像溫水一樣舒服。

他們盯著陽光里的水面,閃閃爍爍地撥動著鞋子,波浪往大山深處涌動去,那里更開闊。叔叔問:“哥,水是從哪里來的?要去哪里?”小孩子分不清楚哪里是上游,哪里是下游。模模糊糊間,只記得一邊在陜西,一邊在武漢。碧綠的江面上忽然躍起一條魚,鱗片白皙清透——只是那么一閃而過?!昂么蟮聂~??!”兄弟倆很快忘記了之前的一問一答。他們雀躍著,把鞋子朝天空中一甩,開始往江中心跑去。

“哥!抓住它!”

姆媽聽見遠處一陣嬉鬧聲,忍不住抬眼張望——那一片江水依舊安然流淌在蔚然的山坡下。這回她只看到了鞋子,藍色的,飄在江水里。

姆媽趕緊丟下衣服,慌里慌張地往這邊跑,邊跑邊哭喊著孩子們的名字。歇斯底里。

“姆媽!姆媽!”

她一回頭,看見叔叔站在幾米遠的地方,舉著小樹枝蹦著,興高采烈地。 “哥哥呢!???你哥哥呢?他不會游泳??!”

“哥哥在那兒!”我叔叔興奮地指了指江水,眼睛里全是崇拜的星星。

姆媽看見一個光溜溜的影子在江水中間,細下一看,忽然又無影無蹤了,江水里的金光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哭嚎著往江中間蹚。剛蹚了一半,父親忽然笑嘻嘻地鉆出了水面。

姆媽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她的臉上也濕透了,眼淚和江水一起往下流。一口氣剛剛抽上來,她就奪過叔叔手里的小樹枝,開始抽打父親。過一會兒,她又丟下樹枝,劇烈搖晃著父親的肩膀,一遍遍地問:“瘋夠了沒有!你們瘋夠了沒有!你們讓姆媽還怎么活!”

這件事還是傳到了奶奶那里,奶奶一場捶胸頓足的大哭,兩個兒子一人賞了一個耳光,接著提溜著父親的耳朵,奮力拖到了漢江邊。

“小兔崽子,今天就把你丟到江里!”

然而,父親在水里撲騰了幾下,起起伏伏做了幾個狗刨的動作,像一只小獸。接著,忽然就學會游泳了。

“我要把你們丟到江里!”大人們每次都這樣威脅。

都是些皮實的孩子,抽打得再狠,傷疤一扭身就不痛了。反而興奮得摩拳擦掌。兄弟倆躲在小房間里,笑花了臉,跟青蛙一樣騰空劃來劃去,滿屋子灰塵。

姆媽和奶奶一家繼續穩穩地相處。從鄖縣到十堰。孩子們被夢的寒氣驚擾, 一次次醒來,總看見那個安逸的背影在忙碌??p衣服,納鞋底,烤紅薯。窗外全是脆脆的冰,屋內的爐火是溫暖平和的。他們想起了嬉戲的那條江,它已經遠在幾十公里開外,虛無縹緲,但它還在等候夏天的太陽。孩子們像穿上軟綿綿的衣服,全身溫暖。

他們彼此溫暖了五年之久,終于告別。

一九八五年,力量還沒有耗盡,年近七旬的姆媽又找出了老花鏡。她的眼睛沒有渾濁,黑亮亮的,一針一線縫制了兩套嬰兒棉衣褲。滿十堰城都沒有嬰兒衣服賣。我太幸運,從胎衣出來,就歡喜地穿上了小棉衣,只是不太合身——姆媽沒料到我是個6.5斤的壯實小姑娘。姆媽在四月的春風中笑著,又把老花鏡架在鼻子上,一點一點地拆布,一寸一寸地縫布。

姆媽又住回了漢江邊,吉祥平安地活到了七十七歲。

父親每天放學,都要沿著漢江走一段。整座鄖縣城攏在四四方方的院墻之內,像被一個盒子扣住,東南西面各自有大門來把守,北面靠著大山。

父親從學校走到鄖縣城門,再往家走。家在縣委大院里,小南門的附近,離家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就是漢江邊上。漲水了,漢江就在眼前,退潮了,又好像遙不可及。

父親回家喝口水,和做針線的姆媽打個招呼,再往江邊溜達。馬路邊總有柴禾堆積著,捆得整整齊齊。不知道誰家在腌酸菜,鮮酸鮮酸的。滿城都是青石板的地面,縫隙的邊緣長滿了荒草。

父親百思不得其解,地面上怎么能長出這樣整齊的石頭,還剛剛好鋪滿整個縣城呢?他彎腰,青石板上薄薄的小石頭落入他掌心,邊走邊數青石板,一、 二、三、四、五……沿著江邊,一邊走著,一邊打飛鏢??幢∈谒嫔线B續彈跳著。這是父親的夕陽。如果沒有漢江,就不是童年的夕陽。

童年的回憶是一個人的。獨一的漢江水,透徹的,全是清得要命的水。還有油畫狀的山脈,翠綠的、橙紅的、灰白的,高高低低連成一片。大小木頭漁船永遠在忙碌著。父親模模糊糊想起一個剛學到的成語——百舸爭流。暝色中的船帆和桅桿,被燈火點綴著,倒映在水底。船上住著人家,衣食住行的物件擺得周全,用粗繩子摽緊家當,遠處也能看到“屋子”的布局。船夫們皮膚黝黑,相貌粗糙,又總會快樂地站在船頭唱著歌。常年不著地也不上岸,他們像魚一樣,和水浪依偎在一起。

竟然還有人住在水上!

聽老人們說,船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外地人要來十堰,就得坐船搖晃著來。船只停留在“黃金碼頭”,船只來來回回走在“黃金水道”里,快樂地有了生命。船夫們站在木船上,雙臂展開,有力地劃動著槳。湖北、湖南、重慶、陜西和漢江有關的地方,和水有關的地方。龍須草、藥材、木材、礦石,布 匹,都在這里相聚、分離。

在百花齊放的漢江面前,坐著一個滿心好奇的男孩,他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模樣。

“你們能帶我去武漢嗎?”是一種什么力量,讓父親對武漢充滿了拼命的神往。

船艙上的人在哈哈大笑,“過去要一個星期。你怕不?”

“哪個怕!不怕!我會游泳的?!?/p>

“我考考你,往哪邊走是武漢?”

那邊!

父親和水流一起看向那邊。那邊有泱泱的水氣,直沁心脾。神秘的武漢,長江漢江交匯的武漢。光芒在烏溜的眼睛里發著光,父親要乘風破浪。江風庇佑著他,他已經等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書上看到的,我們在上游,武漢在下游。漢江是長江最大的支流?!?/p>

武漢是梅花鹿的頭,1532 公里的漢江鹿角一樣枝枝叉叉地延伸在荊楚的水草氣之間。流過陜西寧強縣的冢山,穿越秦巴山地,流入丹江口水庫,再繼續往東南流啊流,涌向平原,聚集在那個離他最近的大城市。

“我想去大城市看看?!?/p>

二〇一四年的晴好天,父親和三個老太太約好,開車帶她們去鄖縣看漢江。我奶奶、我外婆、我姑奶奶 (我們叫慣了的稱呼,其實是母親的姑姑),三個平均年齡超過八十歲的老太太。老太太們快活得像小學生春游,一人提著一杯茶慌忙就出發了。車子在鄖十一級公路上奔馳。春天了,廣播里放著氣氛不搭的流行歌曲。調子憂傷,起伏陡烈,循環在擁擠的車廂里。我外婆和我姑奶奶陷入了喜悅的嘈雜中。大連話綿軟,武漢話醇厚。方言完整又清晰,沒有一絲一毫地變調。說累了,她們一口一口喝茶。只有我奶奶不作聲,端坐在副駕座上,安靜得如同路過的青山。流行歌曲后來換成了《春江花月夜》,古箏調撥著,琵琶解鄉愁,高山流水啊,潮起潮落的人生啊。

老會計也在心里摸弄算盤,彈撥著,四十五年顫顫地滑動開了。

奶奶忽然問父親:“老城里的小西關街還在不在?”

“媽,去年被填到江底下了?!?/p>

哎——

漫長的。

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明明只有四十五年。

小西關街是四十多年里最后的一點念想。

一九六九年。奶奶全家從鄖縣老城搬去十堰城區后的一九六九年。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合攏,截流蓄水,淹沒了鄖縣老城。從明成化年間開始的一座城,被水封鎖了。城墻 1000 余丈,高 2 丈4尺。500年的遙遠和喧囂,經過長長的風吹,70 余條大街小巷,東西大街商賈云集,鐘鼓樓、府學宮、會館、戲 樓、寺廟、庵堂等,一眾明清古建筑,再也捕捉不到痕跡了。

那個鄖縣老城的家,也一同沉沒在安靜的江水里。

只剩下一處遺址——江北山上的老城一角小西關街。它默默不作聲,又駐守了四十多年,終于在二〇一三年,南水北調中線工程修建漢江堤壩,被徹底回填地下。

無力氣再多說告別的話,風肆意,不在乎把漢江的上空染成什么顏色。

茶水斟好,下了車,父親聽見老太太們明朗的笑聲。三種方言聊得熱鬧。即使幾十年都呆在十堰,老太太們也都駐留在自己的小地盤里,那是家鄉。她們并肩坐在堤壩邊,風把白發吹得跳舞。

要走的路還遠。慢慢走。沿著江走,四個人到處找幾十年前的痕跡。外婆和姑奶奶氣質猶存,挎著小坤包昂著頭走在前面。奶奶又恢復了快樂。她駝著背,舒坦地蜷縮著,拎著大茶杯搖搖晃晃。怎么都不愿意拄拐杖,撒嬌讓兒子牽著她走。奶奶又提議,“老太婆們加把勁,爬到鄖縣漢江大橋上看看?!?/p>

那是漢江上最雅量的網紅橋,一九九四年的“人”字扇形斜拉索,在當時的同類橋梁中,堪稱亞洲第一、全國之冠。

江風吹散干凈的白發,三個老太太趕在正午前爬上了鄖縣漢江大橋。

奶奶把手搭在橋欄桿上。欄桿有力地支撐著她,二十年了。舒適的角度讓駝著的背也挺立了起來。她很早之前就不再染頭發,任由它明亮地白下去。奶奶和老太太們活潑地笑著,茶水也跟著搖晃。谷雨的武當道茶每年她都盼著,湯色很好看,比清明剛出來時香氣更加渾厚。這是順著她的口味沖泡好的。茶杯是水果罐頭瓶,瘦瘦穩穩的,和老人們一樣,又一次有了平實的生命力。她高高地向天空揚起了下巴,皺紋在發光。老城在她的腳下,橋身下的老城在水中回應著她,鄖史里的“鄂之屏障、豫之門戶、陜之咽喉、蜀之外局”,古老的,現代的,有了感應,都在輕輕抖動著。那些被歷史留下來的,也是奶奶的青春,沒有期限的。

奶奶的記憶,好像從萬水千山里跋涉回來的。想起來,好多事都還有余溫。

又向北眺望,只有天空。 “天主堂還在不在?”

“媽,去年也拆了。南水北調中線需要丹江口大壩加高。拆了。又在柳陂鎮原封不動復建了?!?/p>

“好!好!南水北調,北方的老百姓可以一直喝我們漢江的水?!?/p>

是說隨著小關西街一起消失的百年天主教堂。老鄖縣人的記憶不會有太大差別:消失的老城,曾經風水甚是好,南面臨江,北面靠山,天主教堂就在漢江北面的伏牛山上。老鄖縣人都叫它天主堂。

東西長,南北窄。鄖陽老城除了橫縱的幾扇城門,也和大多數的縣城一樣,熱鬧又閉塞。只是,幾條街上幾家有用的店鋪,滿城考究的青石板路,天 亮,天黑,老城人民徜徉在無盡的生活中。像大多數五六十年代的縣城人一樣。居高臨下的鐘聲可以證明一切。能瞭望全城的天主堂可以證明一切。當當當。沒有鐘表的普通人家,靠天主堂清晰的鐘聲判斷日子分毫的存在。當當當,渾厚踏實的鐘聲像柴火香氣一樣,沉浸在一呼一吸間。當當當,當當當當,哪家著了火,大鐘像長者,警惕地發出告誡,在城東就響三下,在城西就響四下。老鄖縣人都知道,東三西四。

五十年代七月的正午,天主堂的鐘聲耐心地撞擊了十二下后,父親應景地出生了。爺爺奶奶雖然不懂天主教,但也福氣得歡天喜地。這句話后來每逢過生日都要被提起,給男孩加油鼓勁。慢慢地長大。

“接生的醫生護士都說,這娃子將來一定有福氣?!?/p>

一部分虔誠的老縣城人敬畏它,這座哥特式風格的教堂帶來的訊息,讓人踏實。畢竟,它穩穩地護佑了鄖縣老百姓四十多年。更遠地說來,一八九〇年就傳入鄖縣的天主教,也許成了一部分老城人的信仰。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它一個。冷冷清清。天亮了,天又黑了。獨孤和陣痛哪個更難承受!拆除了,復建了,堡頂的光芒像長明燈,庇佑舊舊新新的鄖縣城,尊貴的,不可侵犯。

然后,我們又一次站在了歷史里。疫情蔓延的一個冬天,漢水流域的老百姓把自己牢牢封鎖在家中,保護著可以保護的生命。疫情好轉的一個春天,又托漢江水捎去祝福的力量。十堰是我的家鄉,武漢是我孩子的家鄉。

“媽媽,這是長江嗎?”

“這是漢江,長江最大的支流。它流向武漢,于是有了武漢三鎮?!?/p>

“我想武漢了?!?/p>

水氣蜇人的清咸,江灘的沙礫松軟了,我們踩出一個一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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