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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鄲富冠海內,天下名都

2021-02-21 13:14朱隱山編輯孫鈺芳
中國三峽 2021年12期
關鍵詞:曹植邯鄲歌舞

◎ 文 | 朱隱山 編輯|孫鈺芳

邯鄲叢臺公園 攝影/ 視覺中國

位于華北平原的邯鄲,據晉、冀、魯、豫四省要沖,西依太行山,南眺中原與黃河,雖然如今的存在感不強,卻曾經赫赫有名。作為古趙國的首都,在長達百五十余年的歲月里,它為人們貢獻了無數成語典故:邯鄲學步、紙上談兵、毛遂自薦、奇貨可居、完璧歸趙、負荊請罪、一枕黃粱……這些成語典故,幾乎涵蓋了人生的各個階段,至今依然是取之不竭的表達資源。

唐末詩人胡曾寫邯鄲的詠史詩,即用“邯鄲學步”典故敷演而成:

曉入邯鄲十里春,東風吹下玉樓塵。

青娥莫怪頻含笑,記得當年失步人。

這個故事最初見于《莊子·秋水》,說的是燕國有個少年,聽說邯鄲人走路姿勢優美,于是長途跋涉來到邯鄲,學習當地人走路的姿勢。最后他不僅沒有學到漂亮的走姿,還把自己原來的走姿忘記了,只好爬著回去。千年之后,詩人行經趙地,在春天到達邯鄲,自然想起與此地有關的這個故事以至于發笑。

這只是其中一例。邯鄲承載了如此多的故事,主要原因是作為“七雄”之一的趙國首都,在當時已是天底下的主要都會、一線城市,位置特殊,經濟繁榮,是諸多人物和事件必然的交匯之地。

再往上追溯,早在商朝末年,商王即于此地建有別館離宮——或許是因為此地離商王朝前后兩都邢和殷距離都很近的緣故。自有城邑以來,綿延三千多年的建城史上,邯鄲城的名字從未變更過,這在城邑名址更迭頻繁的古代中國,不可謂不是一個奇跡。

邯鄲市臨漳縣鄴城鎮三臺村鄴城遺址內的三臺遺址——金鳳臺。 攝影/王建安/ FOTOE

邯鄲作為趙都的歷史,終結在公元前228年秦軍破城的瞬間。昔日生于邯鄲、長于邯鄲的少年嬴政,此時在秦王的寶座上已待了十九年,正處于年富力強的三十多歲,離他真正混一宇內,還有七年。而趙國,從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軍事改革開始,到覆滅,已經過去八十年的光陰了。

趙武靈王為邯鄲留下的叢臺至今仍在——雖然其中建筑早不復戰國舊觀,但故址依然,足以惹動后人懷想感嘆。作為當時的一系列建筑群的合稱,這里是他檢閱軍隊和觀賞歌舞的所在,是趙都象征與歷史見證。直到明朝,“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到訪邯鄲,寫下《叢臺》詩,依然對此地的繁華往事念念不忘:

邯鄲多俠士,趙地產名倡。

日夕高臺上,歡宴殊未央。

黃金飾舞榭,白璧綴砍梁。

安見千年后,空令春草長。

大概從戰國開始,邯鄲一帶的民風就已經形成:重義輕生,豪放任俠?!端鍟返摹兜乩碇尽房偨Y燕趙之地民風,就說這里“悲歌慷慨”“俗重氣俠”。這就是詩的第一句的來源。

以趙女為主的邯鄲倡是此地繁盛的歌舞文化的象征,與燕趙俠士一道,構成了這座名城“剛硬”與“柔軟”的兩個面相,直到唐傳奇《枕中記》又貢獻出了“黃粱一夢”的新典,為它增添了夢幻、虛空的維度……

邯鄲的剛硬與任俠,不止體現在戰國時代。直到唐朝,在當時人心中,說起仗義輕生的游俠,“邯鄲少年”“邯鄲兒”都是必不可少的關鍵詞。

高適有一首長詩《邯鄲少年行》,借樂府舊題,表面寫邯鄲游俠,實際上是以此自況,是對自身經歷、境遇與心曲的揭示。不過,正因為戰國以來邯鄲城街市的繁榮、歌舞的發達,孕育出一種豪放輕縱的生活形態,才使“邯鄲少年”與后世充滿任俠精神和建功立業抱負的青年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精神的聯結: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

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

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

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君不見今人交態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以茲感嘆辭舊游,更于時事無所求。

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未知肝膽向誰是”,沒有遇到賞識自己的人,這一身才華與力氣,又該使向何處呢?豪俠生活固然好,一旦千金散盡,今人世故,馬上就會離你而去。所以這位邯鄲豪俠對之前的那種生活其實是不滿意的,他要的是更廣闊天地的作為,這樣的機會到來之前,他選擇了和同類痛飲美酒,西山射獵,以彰勇武和豪氣。

對于豪俠的生活來說,除了重諾輕生、射獵縱博之類,沉浸在曼妙的歌舞之中更是他們的日常。勇武任俠,冶游佚蕩,是以邯鄲為中心的古趙文化的核心特點,而又各自集中體現于戰爭時期與和平年代:

趙女擪鳴琴,邯鄲紛蹝步。

長袖曳三街,兼金輕一顧。

有美獨臨風,佳人在遐路。

相思欲褰衽,叢臺日已暮。

這是南朝齊時期的文學家、蘇州人陸厥的詩《邯鄲行》。

邯鄲市漳河田家嘴 攝影/圖蟲創意

“擪”,是按壓的意思,指趙女彈琴時手指的動作;“蹝步”指輕快的步伐,形容邯鄲舞女的舞步——對于那個“邯鄲學步”的典故來說,燕國人要學的,或許正是這種輕快的舞步。陸厥筆下的各色趙女,善于彈琴與舞蹈,衣裝華美,而使人揮金如土地去觀賞她們的歌舞?!凹娼稹敝竷r值倍于常金的好金,泛指多量的金銀錢帛。所有這些對“邯鄲倡”的形容,不過是為了烘托第五句出場的主角,一位思婦,一位臨風獨立的美人——她在日暮時分的邯鄲,提起衣襟,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注視著遠方,思念那個尚未歸來的人。

和陸厥差不多同時代的柳惲,有三首《贈吳均詩》,其中第二首向友人訴說自己近日來的旅途情形——渡過伊水和洛水,來到漳河的上游,古趙之地,這里盛產美女,容色艷麗,帶著春天的氣息:

遠游濟伊洛,秣馬度清漳。

邯鄲饒美女,艷色含春芳。

鼓瑟未成曲,踏屣復翱翔。

我本游客子,情愛在淮陽。

新知誰不樂,念舊苦人腸。

生活于戰國“音樂之都”邯鄲的這些美麗趙女,有些生活在社會下層,以獻藝為生、歌舞娛人;有些得以在機緣巧合之下,進入當時的宮廷,“飾后宮,充下陳”,“遍諸侯之后宮”。趙王遷的母親,就出身于邯鄲倡。趙女及邯鄲倡中的佼佼者入選宮廷,通過受寵和生育的方式分享到政治權力。

另一位出身邯鄲倡的人物更了不得——秦莊襄王的夫人、秦王政的母親趙姬,一位音樂與歌舞修養相當豐厚而又天生麗質、容貌絕美的趙女,后來以太后之尊控制秦國政權數年。

晉末入南朝宋的孔欣,有一首《置酒高堂上》,語及邯鄲倡??梢娭钡綕h代后數百年,邯鄲倡的美艷、才藝和影響力,依然傾動人心:

置酒宴友生,高會臨疏欞。

芳俎列嘉肴,山罍滿春青。

廣樂充堂宇,絲竹橫兩楹。

邯鄲有名倡,承間奏新聲。

八音何寥亮,四座同歡情。

及至中唐,白居易作《續古詩十首》,還沒忘記邯鄲倡足以傾動君王的美色和才藝:“邯鄲進倡女,能唱黃花曲。一曲稱君心,恩榮連九族?!?/p>

邯鄲倡的兒子以治下軍隊滅趙后,以邯鄲為首府于趙國故地設置邯鄲郡,及至西漢,繁華仍在,有“富冠海內,天下名都”之譽,是除國都長安之外的重要都會,與洛陽、臨淄、成都、宛齊名。

東漢末年,邯鄲郡的重心開始由邯鄲城轉移到鄴城(今邯鄲臨漳縣)——這里是戰國時期西門豹治水的地方,曾屬魏國。而曹操在官渡之戰戰勝袁紹后,將此地作為他的大本營,并在晚年于此營建曹氏魏國的王都,其中的建筑,就包括著名的銅雀三臺。杜牧的名句“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即以銅雀臺為曹操營建之政治中心的象征。在漢末三國初期,以曹氏父子為核心,圍繞著鄴城,這里形成了一個“鄴下才人”群體,孵化了后世所稱的“建安文學”。

西晉時期,左思寫下的《魏都賦》即以鄴城往日的繁華為描繪對象。那個年代,離曹氏父子建功立業的歲月尚近,魏宮舊物多在。等到了初唐,詩人們興來吟詠這個主題,則更依賴于史料、傳說和想象了。譬如王勃的《銅雀妓》:

金鳳鄰銅雀,漳河望鄴城。

君王無處所,臺榭若平生。

舞席紛何就,歌梁儼未傾。

西陵松槚冷,誰見綺羅情。

金鳳臺是銅雀三臺之一,鄴城南邊是漳河。前兩句交代銅雀臺的位置。據說曹操曾置歌舞樂伎于銅雀臺,朝夕消遣其中,臨終分香賣履,意欲遣散,倒也算得上英雄多情。只是銅雀伎也好,英雄如曹操輩也罷,都不在了。數百年悄然流逝,昔年的舞榭歌臺到初唐時遺跡尚存,令人懷想起當時的歌舞盛況,仿佛一切還沒有離開,都凝固在了那個瞬間。曹操陵墓“西陵”旁遍植松樹與槚樹,無人到訪,更不見一絲熱鬧的痕跡,哪想得到墓主人曾在歌舞叢中見慣多情呢?

李商隱尤喜以魏功題材入詩,以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書寫他恍惚迷離的情思。不過,他的筆墨很少放在曹操身上,而注目于曹植,甚至曹植與曹丕正妻甄氏的“緋聞”。在《代魏宮私贈》《東阿王》等詩中,他將被后世傳聞浪漫化了的甄氏、曹植故事的場景,統統放在了鄴城:

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后漳河隔夢思。

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

——《代魏宮私贈》

國事分明屬灌均,西陵魂斷夜來人。

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時賦洛神。

——《東阿王》

詩中的宓妃與洛神,均隱喻甄氏。西館指親王宅邸,具體指曹植居所,漳河則是鄴城的象征,甄氏的所在?!堵迳褓x》寫的故事發生在魏文帝黃初三年,而此前一年,甄氏已被賜死,葬于鄴城。曹植與甄氏可謂相隔人天,正如春松秋菊不同生于一季,然而精魂不死,無限的情意依然涌現于存者的夢中。

曹植悵惘離去?!堵迳褓x圖》局部,宋代摹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攝影/FOTOE

河北邯鄲呂仙祠大門 攝影/聶鳴/FOTOE

促狹的李商隱,或許并不一定真的相信這段緋聞的真實性,但他肯定很樂意借題發揮:曹操死后,曹植雖被封為東阿王,但權力集中于曹丕派出監視他的灌均之手,這位君王的悲慘命運,在于沒有了父親的庇護,所以他夜吊西陵,黯然神傷。

恍惚迷離的情思,亦真亦幻的場景,它們并未發生在真實的歷史里,而只是出自于后人的附會、詩人的授意,搬演于字里行間。才子與佳人的相遇相惜,人生所有的缺憾和遺恨,都在詩人創造的異度空間里,得到了片刻的溫存: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事實上,曹植拿到甄氏用過的金縷玉帶枕時,已是存亡殊途了。

這“發生”在鄴城的一切,不由得使人聯想到,比李商隱稍早的沈既濟撰寫的傳奇《枕中記》的故事:開元年間,盧生遭遇道士呂翁送瓷枕,在邯鄲寄宿于客舍,白日里他枕著瓷枕而眠。在夢里,這個普通的書生得以與大族崔氏成婚,又中了進士,歷任顯官,建功立業,備受榮寵,后來卻遭人忌害,兩度貶往嶺南,年逾八十,因病去世。隨后一覺而醒,主人家蒸的黃粱飯尚未熟呢,方知剛剛歷經的所有榮悴悲歡,不過是短短一夢而已。

世間功業,富貴恩榮,悲歡喜愁,不過如同枕上一夢,短短一生猶如黃粱未熟的炊期,又有什么好執著的呢?對念念于書寫“相思”的李商隱來說,最放不下的那個“情”字又是否值得執著呢?它仿佛更似夢幻的本相,不僅在追憶中呈現為如霧如煙的不分明,甚至在“有情”的當時,已是夢中一夢的惘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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