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瘞鶴

2021-02-23 02:37王晴
金山 2021年1期
關鍵詞:管事監工識字

王晴

洶涌的水流灌入口鼻,下墜,沒有盡頭的下墜。

耳道里巨浪滔天,遙遠的回響微不可聞。

焦山島上的荒草生得老高,幾歲大的孩子跑進去瞬間就沒了蹤影。連日來,水邊人聲鼎沸,成排的大船浮在江面上,泥沙一船一船地運上岸,碗口粗的繩子從船上拋入水里,吆喝聲、號子聲喊得震天響。熱鬧,卻不太平。

隱沒在荒草中的破棚屋昏暗潮濕,草席發了霉,隔壁婆婆家的黃狗叫個不停,兩歲大的小娃娃蓋著薄薄的麻布被睡得并不安穩。

她瘦得皮包骨頭,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裙勉強蔽體。她將剛剛煮好的湯面端給他,他茫然地伸手去接,剛剛碰到滾燙的瓷碗他就縮回了手,一揮手打翻了那碗她捧了許久的熱湯面。

她在身上抹了抹手,蹲下身,拾起碎了一地的瓷片。

“家里還剩兩只碗,往后可不許再摔了?!?/p>

那夜,水上和岸上都沒了動靜,進進出出的工匠突然停了工,就像灶臺里的火被大雨澆滅了一樣,焦山島周圍安靜得可怕。長官坐的大船上燈火通明,提著燈的兵士進進出出,搬運著什么東西,似乎一夜無眠。

天色將明,隱約看得見幾個船上下來的兵士穿過荒草,直奔破屋棚而來。

太陽露了頭,半江瑟瑟,半江金紅。

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幾個兵士后面哭喊,顧不得牽好兩歲大的娃娃,一下脫了手,小娃娃順著力連滾帶爬地陷入泥沼,驚恐地呼喚著爹娘??墒撬牡鶆倓偙恍捱\河的監工抓走,他的娘一門心思跟著往前跑。

“兵爺……行行好,他一個瞎了眼的,如何開得了河道啊……”

“我問你,他識字不識?”

她跪在地上磕頭:“他除了識字沒別的本事!”

監工一腳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肩膀上:“識字就是他的本事!”

她依舊緊緊拽著監工的衣角不撒手。

監工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她的臉:“模樣生得不錯,這瞎子有去無回,你要不跟我……”監工說著就要動手拉扯她,跟著的兵士連忙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監工沒好氣地給了他一記眼刀,轉頭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小娘子等我回來?!闭f罷拖著高大卻羸弱的他,很快就消失在了江邊的荒草里。

從始至終,他仿佛沒聽見她為他所受的屈辱一般,并不曾開口說一個字。

“讓你去尋個識字的,你找了個瞎了眼的,你想被丟進江里喂魚?”管事狠狠地甩了監工一記耳光。

“老爺,事出緊急,只得尋了個最近的,聽說他識文斷字,瞎了眼也沒什么妨礙!”

管事怒氣未減,面向他:“你識字嗎?”

他點頭。

“你看不見,當真無妨?”

“無妨?!?/p>

管事嗤笑一聲:“瞧你這副窮酸樣,識幾個字了不起?你要能識得這幾個字,我賜你黃金百兩?!?/p>

他氣定神閑:“什么字?”

“刻在石頭上的字?!?/p>

他略一思索:“許我回家一趟,取些拓字的器具來?!?/p>

管事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正午時分,日光大盛。

他被監工拖著向前走,他不知道她還蹲在泥潭邊,她不哭了,也不喊了,她只是輕聲呢喃著:“小寶沒了,小寶沒了?!?/p>

他掙開監工,摸索到了發霉的木板門。

“我知此行有去無回,請允我最后再為妻小準備些飯食?!?/p>

監工挨了罵,本想把氣撒在他身上,甫一抬手,只見他靜靜地站在破屋前,被明亮的日光緊緊包裹著,茫然,卻不亂。監工心中突然生出了些無端的畏懼。

“快滾?!?/p>

她攥著一只小小的破布鞋失魂落魄地走回屋棚,他已經隨監工離去了。油亮的木桌上放著兩只破碗,一只碗里盛滿了燉好的魚湯。帶刺的魚身沉在碗底,半個魚頭露出湯面,咧著嘴,白花花的雙目瞪得溜圓。另一只碗里的湯已經見了底,只剩一個怒目圓睜的魚頭。

她坐下來,捧起碗,嗅了嗅,端詳片刻,輕輕笑了。

起風了。

她捧著魚湯走出破屋,發絲被吹得紛亂。頭頂的流云變幻聚攏,日光熹微,天空泛出黯淡的鐵青色。

隔壁的婆婆踩著枯草走近,黃狗耷拉著尾巴跟在她身后。

她把手里的小鞋子仔細地揣進懷里,拿起了竹筷,挑了塊魚肉放進嘴里細細嚼著?!斑@還是他第一次給我做飯吃,我得吃干凈了才好?!?/p>

她望著江邊的方向,目光沒有焦點?!八麑懙靡皇趾米?,被我爹招進門教書。婆婆,我第一次在學堂見到他的時候,不知怎的,我目中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我只聽到陣陣水聲,還有仙禽的啼鳴。自那往后,我便總覺得應當同他在一處?!?/p>

婆婆看了她手里的碗一眼,嘆息一聲:“那你也不必……”

她喝了口魚湯:“我爹瞧不上他是個窮書生,他就帶著我逃,一路艱險,他傷了眼睛?!?/p>

她放下空了的碗,摩挲著懷里的小鞋子。

“可他待你……”

她再次打斷婆婆:“沒傷眼睛前,他待我很好?!?/p>

她起身,理了理鬢發,扶了扶荊釵,緩緩向雜草深處走去,黃狗狂吠,扯住了她的破裙角。

“你去何處?”

她回身淺笑,仿佛只是去摘一把野花一樣自在。

“緣起緣滅,總要在一處才好?!?/p>

太陽偏西,江面上起了風浪,船只不住地顛簸,白花花的巨浪打上甲板,染濕了他的衣發。他被推搡著跪倒在石頭堆前,鋒利的石頭碎片劃傷了他的膝蓋,鮮血順著甲板的縫隙流向碎石堆。

“這都是些江里的石頭,開河道的疏掏工匠從江里挖出來的,瞎子,你能不能摸出些門道來?可是些不吉利的鬼話?開工最怕挖出這些歪門邪道……”

黑云越壓越低。

管事、監工、疏掏工匠等人層層圍站,看他不慌不忙地拿出棕刷,摸索到了一塊有字的石頭,利索地刷上了一層白芨水,上紙,椎拓,上墨,有條不紊。取下拓片時他扶著濕淋淋的船舷站了起來,腹中一陣絞痛,他險些跌坐。

“并非不祥之兆,幾個大字罷了?!彼麖娙虅⊥?。

管事發問:“何字?”

他思索片刻:“奚……奪余仙鶴……之遽……”

驚雷乍響,冷雨終于落下,砸在江面上噼啪作響。

他突然直了眼睛,泛白的眼珠凸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猛地跪倒,摸索著那些刻了字的石頭,淚水和血水一起上涌,口中噴出的鮮血弄臟了剛剛拓好的黑紙白字,血跡迅速被雨水暈開。雨越下越大,他的四肢開始抽搐,仿佛有千萬只蟲蟻啃食著他的每一寸血肉,疼痛如同藤蔓一般攥緊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用力伸手,想要觸摸到更多刻著字跡的石塊,管事和監工卻嚷叫著“快拿拓片……”

雨水,浪潮,驚雷,叫喊。

混亂狼藉中,他被推搡下了甲板,跌落到滾滾江流中。

他的耳道里巨浪滔天,遙遠的回響微不可聞。

綠波淼淼,風吟細細,翠竹森森。

他坐起身來,揉了揉雙目,細碎的光透過繁茂的竹葉斑駁落下,他抬眼瞧了瞧四周,目光竟是十幾年來未有過的清明,他一陣欣喜。竹林里似乎有響動,他連忙站起來,循著聲音找過去。只見一個男子背影匆匆在前,衣著繁復,不似當朝。他快跑幾步,不住呼喊詢問這是何處,你是何人?可那人卻似聽不見一般,依舊疾行。無論他怎樣想努力追趕,那人始終與他保持著相同距離。那人不經意的一回頭,只見一張銀色面具罩在臉上,看不清神色。

他氣喘吁吁地一路追隨,忽地一抬眼,目瞪口呆。

前方無路,腳下是一處山崖,絕壁下江水滾滾,對岸陡峭的崖壁上字跡遍布,古拙奇峭,雄偉飛逸。旁有一方銀亮的瀑布垂掛下來,水霧橫飛,珠落玉盤。

戴面具的男子已至對岸。一聲清越的啼鳴破空而來,只見一只白鶴矯翅雪飛,正穿過漫天的流云與七彩的水霧向那人翩翩而來,撞了個滿懷。

丹砂作頂耀白日,白玉為羽明衣裳。

陣陣水聲,仙禽啼鳴。

他呆立在原地,望著隔岸崖壁上的大字,細細思忖,猛地醒悟,竟與自己的筆跡一模一樣!

一晃神,那人與白鶴都不見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字,站累了,就坐下。太陽落了,明月高懸。他始終不曾移開半分目光。山嵐霧霾彌漫,山崖漸漸模糊,橫豎撇捺在江面上,在崖壁上,變幻游離,他漸漸忘記了窮困殘疾,忘記了東躲西藏,他看見了那個手執書卷的,筆走龍蛇的,年輕有為的自己。

第一縷清亮的晨光刺痛了他緊閉的雙眼,他在高崖上翻身坐起。對岸,那鶴不見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與那個戴著面具的男子并肩而立,男子手執潔白的鶴羽凌空而起,蘸著清泉碧水,起落間崖壁上草木驚起,大字躍然石上。

白衣女子回眸一笑,那面容,竟與妻子一模一樣!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發瘋似的叫喊,戴面具的男人終于不再閃躲,輕飄飄地落在他的對面,也定定地注視著他。他喘著粗氣,顫抖著伸出手,摘下那方精致的銀色面具,他看到了一張與自己別無二致的臉。

忽然,日光隱曜,濁浪排空,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一聲哀鳴,鶴影隨碎石一起落入江中,頃刻間灰飛煙滅。

魂悸以魄動,他努力睜大了雙眼,沒有水聲淙淙潺潺,沒有仙禽啼鳴陣陣,眼前依舊漆黑一片。他顫抖著摸索四周,身上蓋著麻布被,身下還是發霉的破草席。掌心一陣刺痛,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根潔白的鶴羽。

他嗚咽著喊她,傳來的只有屋外的聲聲犬吠。

半晌,屋里響起蒼老沙啞的聲音:“她吃干凈了你留下的那碗魚湯,往江邊去了。她說,緣起緣滅,總要在同一處才好?!?/p>

他已經流不出眼淚,指甲刺破了掌心,染紅了潔白的羽毛。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江邊多了一種生得筆直的蒿草,尾端綴著大簇的雪白絨毛,玩耍的娃娃們總愛拔上幾根,去找那個日夜坐在江邊的瘋老頭,讓他拿這如同鶴羽一樣的野草蘸著江水,寫幾個大字給他們看看。

可是那瘋老頭又瞎又啞,反反復復只會寫幾個字——

“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奪余仙鶴之遽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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