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騎手的工傷風險特征及保險保障制度創新研究

魏 潔 丁少群 西南財經大學保險學院

近年來我國的外賣行業飛速發展，外賣騎手的工傷風險問題也在眾多社會現象中逐漸凸顯。本文利用外賣騎手群體2017—2020 年的工傷數據，從行業用工關系、騎手職業特性、群體繳費能力、工傷事故風險特殊性與工傷認定難等五個方面探討了外賣騎手工傷風險特征和無法納入現行工傷保險制度的原因。研究認為，外賣騎手群體存在著職業風險發生頻率高、現行工傷保險難覆蓋的現實困境，用工關系復雜、參保主體缺失、繳費基數和費率難確定、參保意愿低、工傷難認定等因素成為該群體參加現行社會保險的客觀障礙。本文提出了社保部門主導、市場化運作的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的制度構想和創新發展路徑，并提出了相關配套政策建議。

一、外賣騎手的工傷風險特征分析

（一）外賣騎手群體數量龐大、增速快

移動互聯網數據監測平臺Trustdata 的調查顯示，2020 年第一季度，在全國外賣市場份額中，美團占比67.3%，餓了么占比26.9%，互聯網外賣行業基本保持原有的“631”格局。其中，根據美團官網公布的數據，2020 年上半年，從美團平臺獲得收入的騎手達到295.2 萬人，新增騎手達到138.6 萬人。餓了么旗下蜂鳥專送騎手人數達300萬。同時受疫情影響，騎手數量呈大幅度上升趨勢，各平臺2020年上半年騎手數量達到2019年全年的74%～83%。

截至2020年底，如果以注冊賬號的數量來算，全國所有的外賣騎手加起來超過1000萬人?？紤]到該行業有很多的兼職、很高的流失率，以活躍度來計算的話，保守估計有500萬左右全職外賣騎手。

（二）意外交通事故發生頻繁，后果嚴重

因外賣配送服務對時效性的要求較高，外賣騎手大多駕乘成本低、靈活性高的摩托車或者電動車。由于電動車、摩托車的安全系數較低，外賣騎手在配送過程中往往面臨著較高的風險。除此之外，外賣騎手為了提高送餐的效率，還常出現搶道、逆行、闖紅燈等違規行為。

南京市交警公布的互聯網外賣企業交通事故黑榜數據顯示，2020 年8 月南京發生涉及外賣騎手配送電動車各類交通違規行為5903 起，同比增長6.64%，這意味著平均每天發生與外賣送餐電動車有關的交通違規行為190起。

外賣騎手的違規行為極大地提升了意外交通事故的發生率。上海市公安局交警總隊公布的數據顯示，2019年上半年，上海市快遞外賣行業發生交通傷亡事故共325起，造成5人死亡，324人受傷，平均1.8天約1名該行業人員傷亡，其中，美團外賣發生的交通事故占到總數的33.5%，餓了么占總數的34.2%。

?表1 兩大外賣平臺近三年外賣騎手數量統計表（單位：萬人）

?圖1 南京市外賣騎手交通違規行為數量統計圖

?圖2 武漢市外賣騎手群體所患疾病占比統計圖

交通事故給騎手們帶來了醫療、停工、傷殘、身故等風險。這些風險一旦發生，可能對其身體造成很大的傷害，嚴重的可能導致其致殘、致死。傷者就醫過程中又需要支付大量的醫療費用，從而導致外賣騎手因傷致貧、返貧等問題。

（三）新型“職業疾病”高發，健康影響大

當前外賣騎手的薪酬模式是根據業界提出的“按件計酬、多勞多得”原則設計，同時結合跟消費者評價掛鉤的獎懲制度。但這樣的模式往往會導致騎手們被迫開啟“全年無休”模式，形成“隱性的強制加班”，工作時長遠超正常行業。北京市社保中心的數據顯示，北京地區2018年84%的外賣員平均日工作時長11.4小時，超過11小時的國家標準。而且，外賣騎手的工作強度也很大。騎手們在午飯和晚飯時段往往需要集中在一個小時內完成五六單甚至八九單的外賣取餐、等餐和送餐，系統常常出現“爆單”的情況。

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導致外賣騎手群體的過勞問題嚴重，產生一些常見的疾病。雖然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職業病，但這也已經成為行業的隱疾?！丁捌脚_工人”與“下載勞動”：武漢市快遞員和送餐員的群體特征與勞動過程》的研究數據表明，武漢市困擾外賣騎手的疾病中，胃病比例最高，達0.32%；其次是頸椎病和腰痛，分別占比0.22%和0.21%。另外有受訪者提到工作壓力大，容易引起心理疾病，甚至有受訪者提到了心臟病。

二、外賣騎手群體無法直接納入現行工傷保險制度的原因分析

（一）外賣行業用工關系復雜，企業單位統一參保主體缺失

目前我國外賣行業用工關系大多屬于勞務外包關系和眾包關系。勞務外包關系是指外賣平臺將配送業務外包給第三方合作商，由合作商招募騎手，提供配送服務。騎手與平臺之間不存在勞動法上的權利和義務，而被認為是與合作商建立了勞動關系、勞務派遣關系或者勞務關系。美團和餓了么的騎手多屬此類，稱為專送騎手。而在眾包關系中外賣騎手僅需下載APP 注冊就可以接單配送，工作十分靈活。騎手與平臺之間不是一種勞動關系，而是一種合作關系或者居間關系。其代表是蜂鳥眾包的外賣騎手。

復雜的用工關系導致雇主關系具有極強的模糊性。在2020 年3 月發表的《新業態從業人員職業傷害保護調研報告》一文中，當專送騎手被問到自己的雇主是誰時，有63%的騎手認為第三方公司是雇主，28%的騎手認為是平臺。眾包騎手中，49%的騎手認為平臺是雇主，41%的騎手認為是第三方公司。

雇主關系模糊將導致針對外賣騎手群體的勞動關系認定困難。無論是專送騎手還是眾包騎手，外賣平臺和第三方配送公司對其普遍采取粗放管理的模式，使得勞動關系趨于分散化，甚至普遍存在弱化勞動關系的做法。再加上企業辦理工傷保險的流程也較為復雜，外賣騎手工傷保險保障制度常常缺少參保主體。

（二）收入不穩定和流動性強的職業特性導致繳費基數難確定

根據社會保險管理相關規定，企業單位應以經有關部門核定的上年度單位職工月平均工資為社保繳費基數。這項規定導致外賣騎手群體即使在具有參保主體的情況下，仍無法參與現行的工傷保險制度。其中最大的制約因素就是外賣騎手群體工資收入不穩定和流動性強的職業特性。

一方面，外賣騎手群體的工作收入受天氣、環境和經濟運行狀況等多方面因素影響，具有較強的波動性。另一方面，外賣配送行業進入門檻較低，退出機制也不完善，人員流動時有發生。從業者的強流動性就造成平臺公司和雇主不愿意主動投入成本，進行職工保障的長期投資。受上述兩點因素影響，無論是職工總人數還是職工個人工資都難以確定。因此，用工單位無法確定單位職工工資總額來計算社保繳費基數，也就沒法將外賣騎手群體納入現行的工傷保險制度。

（三）騎手群體保險意識不強，主動繳費能力弱

從勞動者意義上來說，外賣騎手群體常常處于弱勢地位。他們往往具有文化水平不高和職業技能水平普遍較低等特點，屬于廉價勞動力。因此，外賣騎手群體的風險意識和繳費能力均較弱。

同時，正如已有研究所指出的，“外賣四大核心主體有各自的利益訴求，平臺追求訂單量（抽成），商家追求銷量，物流追求收入，用戶追求準時”。這種普遍共識之下，騎手是實現所有利益訴求的關鍵。在身處利益鏈最底端、就業質量堪憂，且存在與勞動力市場脫節、就業困難等風險的情況下，騎手群體極容易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產生短視問題。這導致騎手群體參與工傷保險的意愿不強。也就是說即使現行的工傷保險制度允許外賣騎手群體參與，他們也大概率會選擇同單位協商，約定將企業繳納的保費直接轉化為當期收入，增加可支配收入。雖然繳納工傷保險的費用對一個外賣騎手來說可以負擔，但當同時面臨如還房貸、交房租、家人醫療、教育等其他生活壓力時，當期收入的減少就弱化了他們的主動繳費意愿。

（四）外賣騎手屬于高風險群體，缺少與之匹配的工傷費率厘定

《工傷保險條例》規定，國家根據不同行業的工傷風險程度確定行業的差別費率，并根據工傷保險費使用、工傷發生率等情況在每個行業內確定若干費率檔次。按照現行國家確定的費率規定，外賣配送行業劃歸工傷保險行業分類費率表中第一類“服務業”，屬于風險較小行業。這一行業的基準費率為0.5%左右，且不實行浮動費率。但針對外賣騎手來說，其發生意外工傷事故的特點一方面是事故發生率高，另一方面是事故后果嚴重，導致實際情況中外賣騎手群體工傷發生率及工傷保險費使用的水平都遠遠高于服務業中的其他職業，采用現行制度將有失社會公平。

上海市人力資源社會保障行政部門公開數據顯示，截至2019 年末，上海市工傷保險參保人數為1084.13 萬人，各區共計作出工傷認定結論44583 件，工傷事故發生率僅為0.4%。但與此同時，上海市各區外賣騎手群體的工傷事故發生率卻高達0.65%～2.6%不等。因此，社保經辦機構無法選擇適用外賣騎手群體的單位繳費費率。

（五）工作時間、工作場所不固定，工傷認定難進行

當工傷事故發生后，平臺往往以外賣騎手沒有簽訂勞動合同或者不存在事實上的勞動關系為由不為受傷騎手申報工傷認定。騎手個人申報時，又提供不出有效證據。這就要靠工傷認定工作人員去調查取證，但調查取證需要根據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等要素才能判斷是否可認定為工傷，可外賣騎手群體的這些關鍵性工傷認定條件又不固定。以上種種原因導致外賣騎手群體的工傷認定過程難以進行。

各種工傷事件中，大部分的外賣平臺或者企業都不會積極承擔后果，而是對于已有勞動關系進行否定。若沒有合法勞動關系的保護，便無法被認定為工傷。因此，受傷騎手首先要證明自己與公司的勞動關系，向相關機構申請仲裁，必要時需要申請訴訟調解。然而一旦啟動訴訟程序，將耗費大量的時間成本。而且，工傷認定及賠償工作相當繁瑣，外賣平臺或者企業可能會盡可能爭取最大的利益。但這種消耗對于外賣騎手來說是難以承受的，不利于及時補償救濟，也無法體現社會公平與效率，不利于社會穩定，有極大的風險使外賣騎手群體因傷致貧返貧。

三、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構思與創新發展路徑

通過上述原因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外賣騎手群體與現行工傷保險制度各個方面均不兼容，無法被直接納入現行制度。外賣騎手的工傷風險問題，應針對不同的用工模式，提出不同的解決方案。充分考慮現實情況，建立獨立的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完善各項相關配套的制度規定。為此，以下觀點值得借鑒。

（一）通過社商合作建立獨立的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

1.經辦模式

建立由政府主導、商業保險公司具體經辦的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遵循獨立核算、保本微利的經營原則。采取以下管理模式：一是符合條件的外賣騎手通過單位或外賣平臺參加該保險并投保于商業保險機構；二是國家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門負責合作服務機構（保險公司）的準入準出審核，保險服務范圍和內容、項目支付標準的確定，協助商業保險公司開展業務，以及對其進行監管；三是具有法人資質的商業保險公司作為經辦機構，一方面要與人社局簽訂服務合作協議，負責承辦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基金收繳、支付、結算、基金增值、風險防控，另一方面與準入的醫療服務機構簽約，對其進行管理及服務監督，提供費用審核、結算支付等經辦服務；四是準入的醫療服務機構對遭遇工傷事故的外賣騎手進行傷殘等級認定，并提供對應的醫療服務項目。

2.參保主體

針對與用工單位簽訂勞動合同具有勞動關系的外賣騎手群體，按照《勞動法》的現有規定，由用工單位統一參保，繳納外賣騎手工傷保險費。

針對未與用工單位簽訂勞動合同僅具有合作或居間關系的外賣騎手群體，由外賣平臺統一參保。在實施方式上，分全職騎手和兼職騎手進行不同對待。對于全職騎手，應強制平臺為騎手購買工傷保險。對沒有進入互聯網市場的平臺，要加強審核，制定行業準入機制；對已經進入的平臺，強制其對騎手的工傷保險費進行補繳；對違反規定的平臺進行處罰甚至取締。對于兼職騎手，考慮對用人單位利益的適當保護，可以采取自愿方式由外賣騎手結合自身情況決定是否參保。

3.財務機制

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的基金籌資模式應采取基金積累制，強調勞動者的自我保障功能。同時建立財政補貼機制，對參加職業傷害保險制度的外賣騎手通過政府配套的方式給予繳費補貼，充分發揮政策引導的激勵作用。具體可以分為兩種籌資模式：一是騎手與平臺聯系較為緊密的，可采取“平臺出資+個人繳費+政府補貼”模式，三方按照1∶1∶1 的比例分攤保費。二是“個人繳費+政府補貼”的模式，適用較為獨立的騎手，個人和政府按照2∶1 的比例分攤保費。這樣的制度設計，既保證了基金收入的穩定性，又使參保人員合理負擔保費，體現了該政策性保險“?；?、可持續”的精神。

4.繳費方式

參保制度可彈性設置。標準勞動關系的騎手，其工傷保險費由用工主體按現行制度正常繳納。特殊勞動關系的騎手，其繳費期應該區別對待。用工平臺可根據收入情況選擇按月、按季或按年繳費，在流動性極強的平臺也可以采取按單繳費的模式。根據配送時段與路段等因素確定風險等級，從騎手配送的每一單中抽取1分錢到1角錢不等，作為工傷保險費個人繳納部分進行繳納。鑒于配送單數和工傷事故發生概率往往呈正相關關系，采取按單繳費的模式，既有利于社會公平，同時也符合外賣騎手流動性強的職業特性。

5.費率浮動與待遇確定

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應該參照現行工傷保險“以支定收”的原則，實行獨立核算。鑒于外賣騎手群體往往具有較高的意外交通事故風險系數和新型“職業病”發生率，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基金可以根據工傷發生率等因素，在繳費基準額的基礎上適當浮動50%～200%。同時，保障待遇與現行《工傷保險條例》保障的工傷保險待遇應有所區分，在保障水平上可以略低于現行規定。醫療、康復等相關費用和補助建議分級定額補助或者報銷一定比例。重點保障因工死亡或因工傷殘的職工的相關待遇，如重度殘疾并進入ICU治療，再予以大額補助。

（二）完善相關配套措施營造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發展的良好環境

1.社保部門：健全相關法規制度，做好外賣騎手職業傷害保險制度建設的裁判員

首先，應消除勞動關系問題上的法律強制。對《勞動法》中有關內容進行合理修改和完善，將保護標準從勞動關系擴展到“勞動”，使“勞動”直接納入保護基準。降低勞動關系和社保兩者的關聯性，以期為各行業勞動者提供勞動保障，體現對勞動的肯定，而不是糾纏于勞動關系問題。充分利用勞動法律協調好外賣騎手的勞動和社會保障權益，促進外賣行業的發展。

其次，為解決騎手兼職“五險”不能分繳的難題，應盡快建立可分項繳納的社保繳納規則。在針對外賣騎手群體所建立的特殊繳費模式之下，工傷保險由用工主體單獨繳納，與其他四類社會保險完全脫鉤，以免造成用工單位負擔過大。

2.保險公司：發揮專業優勢，積極承擔社會責任，協同提高職業傷害保險運營效率

充分發揮商業保險公司機構網絡完善、技術保障力量強大和專業經驗豐富的優勢，實行事故的快速調查、理賠。在事故報備、數據收集、勞動能力鑒定等方面加強與人社行政部門、外賣平臺、勞動能力鑒定機構的銜接、配合。

利用大數據技術，建立外賣騎手工傷事故數據庫。對騎手事發當日工作軌跡的統計數據進行重點分析，及時獲取工傷事故的相關數據；與醫療部門數據互通，界定工傷事故程度，確定保險保障等級；進行趨勢預測，以便針對現實狀況為外賣騎手工傷保險改革提供風向性指標；建立誠信電子監測系統、工傷界定標準測評系統，避免部分外賣騎手群體以工傷為由騙保。

3.外賣平臺：重視工傷預防，加強風險管理，形成規范的職業發展體系

外賣平臺應加強工傷預防工作，強化騎手安全意識，開展專業培訓；建立安全保障體系，做好事故防范保障工作；制定工傷事故應急預案，提升平臺處置事故的能力；積極參加工傷保險，并向騎手普及相關知識，盡可能減少事故帶來的損失。

為形成規范的職業發展體系，一方面，職業培訓對于快速提升外賣騎手的職業素質十分重要。我國當前就業指導工作的深度和廣度要進一步擴展，外賣平臺要對外賣騎手群體進行技能培訓，幫助外賣騎手群體保質保量完成工作。另一方面，科學合理的薪酬制度是外賣行業良性發展的基礎，同時可以保障外賣騎手的切身利益。因此加大對騎手“按件計酬、多勞多得”薪酬模式的改革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