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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條”與“暗號”:巧妙結構的鄉土敘述與現實批判
——讀李佩甫《生命冊》

2021-03-07 14:55梁盼盼
文化學刊 2021年12期
關鍵詞:鄉人暗號白條

梁盼盼

2012年,李佩甫出版《生命冊》,依然是寫鄉人的生命狀態,寫鄉土經驗與城市文明的對峙與碰撞,寫人的異化。然而,作為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生命冊》顯然希望能為鄉人/現代人的奮斗提供希望。

小說面臨著守成與突破的雙重難題:鄉村/城市的相互對立、相互滲透在小說中如何布局與體現?主人公吳志鵬的鄉土記憶與城市焦慮是何種關系?小說要如何同時對鄉土文明與城市文明展開批判與分析?小說尋找到了意象化與結構性的呈現方式:“白條”與“暗號”?!鞍讞l”是源自于恩義的債務與責任;“暗號”是警訓與教訓,是“我”反思前行的精神資源。

一、“白條”與“暗號”——兩個核心意象

小說開頭就提出了人活著的“背景”與“關系”,但并不止于討論人情為表、利益為里的權力網絡,而是延伸至鄉土民眾性格、人倫、人情及它們對個體的影響與形塑。那么,鄉人構成了“我”什么樣的“背景”,“我”與鄉人們構成了怎樣的“關系”?

小說的第一個核心意象與敘事線索是“白條”?!拔摇背錾蟮谌炀统闪斯聝?,在支書老蔡主持下吃百家奶、百家飯長大;學費由各家平攤,讀大學是村人逼著老蔡找的關系。一切恩義與債務總領于老蔡;鄉人來找“我”辦事,經常手持老蔡書寫的白條,托“我”辦事的電話亦可視為“白條”的變體。然而“我”曾為逃離請托的電話辭職遠行;“白條”幾經輾轉,時有延遲,卻終能抵達,提醒我往日的恩情與永恒的債務。

“白條”成為了小說的敘述線索與結構方式。單數章主要敘述“我”與突入城市后的友人(駱駝)、情人(梅村)的生活;雙數章(第十二章除外)主要敘述鄉人們的人生經歷。兩種平行敘述以“白條”作為紐結:自老蔡為尋找三女蔡葦香向“我”求助,白條便源源不斷發到“我”手里;梁五方每次都能帶來一張,有偽造之嫌;蟲嫂五張,“一張是二國考大學的時候寫的,另一張是為三花找工作時寫的……還有三張是蟲嫂收破爛時,她的三輪車數次被工商局沒收的事”;有關杜秋月的五張,兩張幫他“跑事”,三張幫其妻劉玉翠跟他打離婚官司;幫春才推銷豆制品的七張?!鞍讞l”將鄉人的活動與“我”的生活,將“我”的歷史與現實紐結到一起,標示為恩義與債務的關系。

另一核心意象與線索是“暗號”:“我”以鄉人的人生故事編制歇后語,以提醒規勸駱駝。這套暗號誕生于“我”與駱駝制訂向書商老萬討債的策略的時刻,其應用卻遠超出這一事件。實際上,這套語碼的編制方式非“我”獨創,而來自無梁村的風俗,可理解為“我”對鄉人思維方式的繼承。這種由個體命運構成的警訓,成為了“我”的精神資源,使“我”與駱駝走上了不同道路。

“暗號”使對鄉人的敘述與對“我”、駱駝及“我們這個時代”的敘述構成了相互對照關系,使前者成為審視、反思與批判后者的參照與資源。由此,小說在結構上更具整體性,其反思更具厚度與力度。

二、駱駝與“我”——鄉土經驗對城市文明的現實批判

“我”與駱駝是相互對照的一組人物。二人都有著艱苦的過往、強烈的欲望、報答鄉里的意愿。但駱駝身有殘疾,身負兄長為保全他而死的精神重負,具有重構宏偉的自我形象的意欲;并未背負如此之重的來自鄉人的恩義與債務,也未諳熟鄉人們平凡卑微卻又極具悲劇性的人生,因而未能從中獲取警訊。于是,駱駝難以把握分寸,難以察覺“過頭”,不設“底線”,不知何時“面臨危險,立即回頭”。其人生的失敗,印證了“白條”與“暗號”的有效性。

小說將駱駝的心理與行為模式概括為“搶”,認為這源于其天性的急躁,亦來自時世氛圍。應當說,小說對駱駝的急躁性格與“搶”的塑造讓人印象深刻,對于情緒氛圍的渲染極具感染力,但其現實性與可信性卻存在可商榷之處。小說所敘述的駱駝的“商業行動”,主要是錢權交易,不僅通過名、利、色,更可能通過滿足其“行善”之志,攻陷干部。這恰如對《羊的門》的官場故事的重述,只是視角由“守方”轉移到“攻方”。但僅以此類敘事塑造“商界”,卻顯得單薄了:一是缺乏對“權力場”的敘事建構,無法指明這些行為的結構性,二是正常商業活動的缺席,無法構成“商界”。于是,駱駝的“搶”,無法真正落實為對“時世”的有效指認。

另一方面,“平原三部曲”所長,在于以鄉土作為人的性格形成的地場。然而,駱駝的鄉土與歷史僅以三言兩語交代;“我”的主觀視角敘述又限制了對其內心的刻畫。這使得駱駝的急躁性格與焦灼欲望,缺乏個人歷史及社會文化背景的支撐,顯得乖戾而空蕩。這一形象的虛浮,使得小說的批判難以落到實處。

借助“我”于車禍中視力受損的隱喻,以及在眼科病房內邂逅的病友的形象及病因,小說對“搶”這一“時代病癥”作出了象征化的表現。然而,與其說“搶”是時代的病理機制,不如說是其最直觀的癥候。僅指出其危險性,未深究其社會結構性成因,則“鄉土經驗”也僅幫助“我”在價值判斷上對此進行翻轉,未真正成為分析性、批判性的思想武器。

三、作為精神資源——鄉人群體與鄉土經驗

小說對城市文明的批判未能盡如人意。所幸其以“暗號”引出的對鄉人的人生敘事,并非僅是上述批判在鄉土世界的投影,而有具體與豐富的內涵。

老蔡、梁五方、蟲嫂、杜秋月、吳春才,都曾有跨越城/鄉的經歷,都曾因愛情/情欲陷入困境。老蔡本是戰斗英雄,自愿到無梁村當了上門女婿,成為了無梁村的支書與鄉村社會中的“老姑父”,然而,愛情迅速消磨,二人在仇視與爭斗中度日。匠人梁五方因參建“龍麒麟”出名,與李月仙戀愛結婚,建了新房,卻因為“各色”遭遇“運動”,失去房子,與妻子離婚,走上了上訪之路。最后,這位“上訪專業戶”住進了鎮上的福利院,卻又儼然變成了算命高人。蟲嫂家窮,靠小偷小摸度日,并靠出賣身體逃脫,后來“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遭到丈夫與兒子們嫌棄。即便后來改變了行為模式,到城里收破爛,三個兒女全成了城里的大學生,最終仍是逝于鄉里。杜秋月本是城里的老師,因戀愛被指為“作風問題”下放,與寡婦劉玉翠成婚;平反后重新當上了老師,設計離婚,然而作派早已被村人同化,并因此失去教職;中風后復婚,依靠妻子生活。反倒是其妻生意成功,改頭換面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吳春才本有一段朦朧的初戀,因對性的羞恥與犯罪感閹割了自己,在孤獨中生活,后來竟當上了豆腐大王,在鎮上開工廠,因不摻假反而在市場競爭中落敗,又回歸到豆腐坊的生活。五個鄉人,都曾跨入乃至穿梭于城市空間,終被此方鄉土深刻形塑了性格,鄉土顯示出了生命力與浸染力。

五個鄉人的生命狀態與精神內涵遠超出小說賦予的警示意義。在遭遇突變后,在頹唐、卑微、困苦的生活狀態中,其靈魂中仍可能存在頑強、執拗、溫暖、善意、安然。五個鄉人的形象獨特鮮活,但在鄉土小說的流脈中顯然存在著其原型,更增添其意蘊。他們五位一體,組成了鄉土人物群像。

相較于駱駝,小說對這五個鄉人的敘述要控制得更好:活潑之下的沉實,荒誕之中的諧趣,質樸之外的華彩;能夠構造微妙的細節與情景,醞釀與推進情緒和氣氛,寫出人生之中真正的無奈,透徹而又酸軟。

相較于對城市文明與時代病癥的批判,小說的鄉土敘述要更為豐富與深厚,顯示出其作為精神資源所應具備的生命力。

四、愿景與鄉愁

小說不僅把吳志鵬塑造為觀察者與敘述者,更試圖讓其成為行動者,以體現鄉土經驗在城市文明中的生命力,以及這個時代自我批判、自我療救的希望。駱駝死后,“我”成為了厚樸堂最大的股東,面臨選擇:是否回去執掌厚樸堂?但“我”是否能建構自己的行動方式,走出自己的道路?小說屢次讓“我”以一個“慢”字作為藥方,然而,如何慢下來,而又立得住,向前進?

小說描述了困境,敘述了期望,卻未能提出解決方案,相反在第十二章提到了一種“僅憑著意念,讓筷子在鍋排上豎起來,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的“陰陽術”。而“我”把自己尋找的道路,比擬為“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并許下世代去尋找的心愿。這一方面強調了志愿的誠篤,另一方面卻提前否定了愿景實現的可能性。

為應合此種希冀,緩和迷惘與焦慮,小說最后三章沉浸于漸濃的鄉愁意緒里。這啟始自第十章吳春才未發生即已夭折的青春愛情故事:村莊的夜晚,有神秘的望月潭,家畜與鳴蟲有各自色彩的鳴叫,而春才在田野里游蕩;白天,則是以豆腐坊亙古不變的勞作填滿的日子。這是蕭紅一脈的鄉土書寫,有著落寞與悲哀,亦建構了一個似乎永遠可以復歸的前現代時空。而至第十一章,當“我”因車禍住進眼科病房,對鄉愁的渲染達到了高潮:以十二個“我懷念”,總領十二個自然段,懷念十二樣家鄉風物,描寫細密精致,優美渺遠,情緒上一波推動一波。

這幾章引入鄉愁書寫有著相當重要的功能:駱駝已死,那種急躁焦慮的情緒也隨之退散,此時若無新的情緒進入,小說的感覺可能就散了,回落了,鄉愁的引入保證了小說的情緒飽滿推進至高潮。而在駱駝死后,“我”將要占據行動者的位置,要走出新路,方案卻無從知悉,此種決志便容易顯得“空”。鄉愁則以情緒上的強度與張力,填充著這強烈的“愿”,以召喚尚未現容的“景”。

鄉土敘述與現實批判是相互纏繞的兩大文學主題。而在鄉土敘述中,恩義/債務以及精神資源是鄉土經驗的兩個理解方向?!渡鼉浴芬浴鞍讞l”與“暗號”兩個意象,組織與結構小說的敘述,指明了鄉土經驗的兩個理解方向,又使鄉土敘述與現實批判合理而機巧地結合在一起。小說對人生中悲涼與無奈境況的理解與敘述,對細節與情景的營造,對情緒氛圍的經營醞釀,見出了作家的功力,也生發了作品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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