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

朱橋

小鎮在大山深處，粉墻黛瓦的兩排房子，正對街的是板做的槽門，房子中間夾著一條不太寬的街道。大點聲說話，對門的、左右的都聽得一清二楚。二爺爺的家是小鎮靠東的兩層小樓，跟喬戴家只隔三家，是鎮子上唯一的一座樓房，高高地抬著頭，挺胸立著，大領導一般，氣派得很。

喬戴會吹口哨了，他咻咻——嘹亮地吹著，邁正步穿過街道，身后跟著黃狗。他已經走了一個來回。

鎮子東頭拐彎處的屋子邊突然冒出半個頭，一會兒縮了回去，再過一會兒又冒出來。喬戴立刻停下口哨。這是新情況！

“嗨，胡子敬，你在干什么？”他大聲喊。

那個瘦高個黑皮膚的男孩嚇了一跳，把臉一虎，壓低聲音喝道：“別吵！”

喬戴一縮脖子，半弓著腰，快步跑到他身邊，悄聲問：“干什么？”

“二爺爺回來了嗎？”胡子敬問。

喬戴往鎮上西頭空操場上看看。

二爺爺兩臂一撐，利索地立在雙杠上，身體一悠，咚，跳到地上，站立如松。他左腳一踢，到半胸，右腳一踢，也到半胸。

“沒，還在鍛煉身體?！眴檀髡f。

鎮子上的老頭老太太從不鍛煉身體，他們有事干活，沒事就蹲在街邊閑聊打牌嗑瓜子兒。二爺爺不一樣，有事沒事都鍛煉身體，下雨天都鍛煉，說這是養生。

“看那里?！焙泳崔D過身看著身后用氣聲說。

“哪里？”

喬戴一看，這不是二爺爺家嘛。

喬戴這大半年來總在二爺爺家門口玩兒，鎮上的老頭老太太也是。為啥呢，二爺爺滿肚子外面世界的新鮮事，帶顏色的電視機，能帶著人自動上上下下的梯子，比天還高的樓，嘰里咕嚕讓人笑掉大牙的外國話——哪一樣都是這大山深處小鎮上沒有的，甚至連聽都沒聽過，啊，簡直比鬼故事還好聽。胡子敬尤其愛待在二爺爺家玩。他媽媽照顧住院的爸爸，家里沒人，二爺爺還做飯給他吃，帶他睡覺。

“看見了嗎，桌子上的？”胡子敬說。

“嗯?！?/p>

二爺爺的門虛掩著，能看到堂屋的桌子。

二爺爺在外生活多年，今年一個人回到鎮子老家住著，不愿意跟城里的兒子女兒待一起，說是葉落歸根，大概是為圖個清凈。

“那個肯定是《武林秘籍》?！焙泳粗钢雷?。

“你怎知道？”喬戴說。

“我肯定知道，二爺爺昨天跟我說的?！焙泳窗驯亲右宦N，自傲地說。

喬戴聽胡子敬說過，二爺爺是武林高手，在江湖上闖蕩很多年了，很厲害。

“郵遞員送來的？”喬戴問。

二爺爺有時候會收到郵件。

“嗯！”胡子敬應道，聲音里卻是虛虛的，沒底氣。其實他不知道《武林秘籍》在什么地方，不過桌子上那個四四方方薄薄的一塊，很像一本書，沒準兒就是《武林秘籍》。胡子敬迷武俠，在鎮子上的小錄像廳里看過許多武俠電視劇。他還有一本破破爛爛的金庸小說，很厚的，顛來倒去翻過很多次。反正武俠的事他都內行。

“你去拿來，我放哨，二爺爺一回來我就咳嗽?！焙泳凑f。

他這個人就這一點不好，冒險的事總讓喬戴上。

喬戴自然很聽胡子敬的話。胡子敬都讀二年級了，個子那么高，力氣那么大，腦子里的好點子一個接一個，喬戴佩服得很。

他飛快地拿來《武林秘籍》。兩人躲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

結果你大概知道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武林秘籍》，是一本名曰《健康長壽秘籍》的書。

兩個孩子都非常失望。

“二爺爺最怕死！”胡子敬不滿地說。

“嗯?！眴檀髦秉c頭，“二爺爺最傻！”

那次喬戴吃了二爺爺給的一個香雞蛋、一根棒棒糖，還喝了一碗綠豆湯，他不覺甜蜜地嘆了一聲說：“啊，二爺爺，你就活到九十九，活在世上打千年樁吧?！?/p>

人們一聽就“轟”地笑起來。

喬戴當然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二爺爺長壽，自己可以好吃好喝地過好日子。但是呢，這句話是喬戴奶奶罵爺爺的，是老不死的意思。喬戴不懂其中含義，鬧笑話了。

不過，二爺爺卻高興得很，只要哪個孩子說他活到九十九，就給好吃的。孩子們都知道這個秘密，撈了許多好東西吃。你說他傻不傻？

胡子敬很能干，把郵件弄得像模像樣還回去，二爺爺都沒發現。

之后的幾天里，兩人一直暗暗地尋找《武林秘籍》，終于有一天他們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胡子敬把那本金庸的書又細細翻了一遍，半懂不懂，不過他還是看明白了，許多武林秘籍只有一頁紙。

二爺爺新來的郵件是大大的很薄的紙片一樣的東西，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偷偷地拿著郵件，返身出門，很快跑到喬戴的小房間里，把門反鎖上。

“看看，是什么？”喬戴急不可耐地說。

胡子敬打開一看，兩頁硬紙片夾著一頁白紙，白紙上有個名字——李二寶。

“是二爺爺的名字?！眴檀髡f。

胡子敬不理他，很嚴肅地往下看。他被一個字難住了。

“你認識嗎？”胡子敬指著這個字問喬戴。

喬戴皺著眉頭想了半天，這是什么字呢？念“山”還是念“口”呢？他搖搖頭。他才六歲。

“把字典拿來?！焙泳捶愿?。

喬戴趕緊把姐姐新買的《學生字典》拿來給胡子敬查。

這字念“ái”，組詞的話是“癌癥”。

“癌癥？！”喬戴叫起來，“我外公就是癌癥死的！”

胡子敬驚駭地看看喬戴，看看字典上的那個字，又看看寫著二爺爺名字的紙張，確實是那種要人性命的病。

“我們要趕快告訴二爺爺，讓他快治?！焙泳凑f。

“不能告訴他！”喬戴嚷道，急得臉通紅。

“為什么？”

喬戴趕緊放低嗓門說：“我外公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以后很快就去世了，是嚇死的。我媽媽說還不如不給他知道?！?/p>

胡子敬點點頭，要是讓二爺爺看到這張紙就完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話，怎么治療呢？”胡子敬愁眉苦臉地說。

喬戴出了一大堆餿主意，把治癌癥的藥偷偷地放在二爺爺的飯里，或者偷偷放在水杯里，等等等等。其實，他壓根兒不知道治癌癥的藥是什么樣的。

“我有辦法！”胡子敬突然說，他把那份文件折好揣在口袋里，拉開門就往外跑。

“什么辦法？你說什么辦法？”喬戴追著問，胡子敬卻像沒聽見似的，飛快地跑了。

喬戴看著他的背影，氣惱地皺著鼻子。

喬戴眼睜睜地看著他最愛的外公一天天變得不一樣，不再是那個愛說笑、愛逗他玩兒、愛帶他逛來逛去的好老頭兒了。他最愛的外孫喬戴陪在他身邊，他也難得露出一絲笑來。喬戴看著這樣的外公，心里難過，為外公傷心。最后的日子里，喬戴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親愛的外公，死神一點一點地把外公變得快認不出來了，從人的外貌到人的性情都認不出來了，然后喬戴就永遠失去了外公。

喬戴哭啊哭，誰也勸不住，最后還是二爺爺跟他說了好多好聽的故事，給他吃了好多好吃的，喬戴才不哭了，不過想起來還是要流眼淚。

外公的去世讓喬戴第一次感覺到死是那樣的可怕，那樣的不可違抗。

現在，他很喜歡的二爺爺又得了癌癥，又要跟外公一樣，走上死亡的路。二爺爺是多有趣、多好的老頭兒，喬戴喜歡他，差不多能趕上自己的外公。

胡子敬要是能想出辦法來就好了。

一整個下午喬戴總找不著他。第二天一早，喬戴又往他家跑，只見胡子敬耷拉著腦袋，眼珠子紅紅的，像是累壞了。

“你找到法子了嗎？”喬戴急著問。

“別急?！焙泳创蛄藗€哈欠，揉揉眼睛說，“過來，要你配合?！?/p>

喬戴趕緊伸過腦袋。胡子敬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嘀咕了一陣。

喬戴轉過頭看著他，目光灼灼。哈！太好了！胡子敬咧開嘴一笑，也有了精神。

兩人咚咚咚一路快跑到二爺爺家門口。

真是天賜良機，本來二爺爺門口總有些老頭老太太聊天、下棋、打紙牌，今天，門口只二爺爺一個人坐著，好像是在等著他們。

二爺爺跟平常不一樣，他悶頭坐著，背勾得厲害，臉上陰陰的，像是蒙上了一層黑氣。

“果然是得了癌癥，跟我外公一個樣子?！眴檀鞯刮豢跊鰵?。

“二爺爺，我們要練內功?！眴檀髡f。

二爺爺轉過頭來，臉色一下開朗起來。

“內功？怎想起來要練內功？”

“嗯，我們想練，就是那種面對面坐在地上，用手掌抵著的那種?！焙泳催呎f邊比劃。

二爺爺一樂，說：“好！說練就練?！彼慌拇笸?，“二爺爺給你們弄張寒冰床來?！?/p>

武俠電視劇里說，在“寒冰床”上練內功最好。

哪里知道，二爺爺從屋里搬出來的是張竹編的涼床。

涼床也行。喬戴興致勃勃地爬到涼床上坐下。胡子敬叫他“盤膝而坐”，要“眼觀鼻鼻觀心”，要“二目垂簾”，務必使“百脈舒暢”。

昨天，胡子敬死乞白賴地求錄像廳的老板，把老板纏得沒辦法，只好把幾部武俠電視劇都找出來，他看到半夜，才背順暢了這內功秘籍。

喬戴覺得很難，總聽不明白，扭來扭去的，惹得胡子敬很不滿，罵他是豬腦袋。喬戴就皺著小胖臉，痛苦地嘆了一口氣。

二爺爺笑嘻嘻地看著兩個小子折騰，上前“啪，啪，啪”幾下一弄，喬戴就身正影隨，坐得端直。什么“二目垂簾”啊，其實就是耷拉著眼皮。二爺爺不愧是武林高手，做什么都手到擒來，教人家也好懂易學。

難怪人家都說他是這一方奇人，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交游廣闊，習武弄拳，倒買倒賣，大錢小錢都能掙下，是有本事的人。喬戴心中不覺對二爺爺又生出一番敬意。

太陽升起來了，轉過屋角，陽光照射在門前的空地上。六月的天，一熱起來就跟盛夏一般，暑氣蒸騰。

兩個孩子不畏酷暑，“二目垂簾”，面對面盤坐，以掌相抵，發力練功。

“胸中一股氣忽進忽出，真——氣——大挪移——”二爺爺坐在一邊的竹椅子上，拖聲拖氣地說。

果然，喬戴的胸脯就急起急伏，一股氣從鼻孔里忽進忽出;果然，胡子敬體內真氣大挪移，鼻孔里呼哧呼哧直響。

“內力——上移，真氣——蒸騰——額上冒出熱汗——”

果然，兩個人都一腦門的汗，喬戴恨不得要擦一擦才好。

鎮上的人知道二爺爺在教兩個孩子練內功，沒事的人都來看熱鬧，連不愛湊熱鬧的喬戴奶奶也探出腦袋來看。

“老小老小，老了就變得跟小孩一樣?！蹦棠锑粥止竟?。

圍著的人都說，老二，你沒事干，逗弄人家小孩子。

二爺爺狡黠地閃閃眼睛，悄悄對他們搖搖手，又說：“噓，不要打擾，不要打擾，容易走火入魔?！?/p>

果然兩人心神亂馳，眼皮子直顫，雙手把持不住，直哆嗦，只差一點就要亂陣腳。

周圍的人看了，都哈哈哈直笑，兩個孩子十分氣惱，哆嗦得更厲害。

這時候二爺爺朗聲說道：“真氣下泄——內力外移——化作一股熱流，噓噓——噓噓——想解小便了——”

真是神了，兩人立刻不顫了，都想解小便。

“開！”二爺爺一聲斷喝，“好了，解小便去?！?/p>

兩個孩子“二目卷簾”，睜開眼睛看著二爺爺。

“練好了？”喬戴問。

“只練了一層內功?！倍敔斅N翹山羊胡子，一本正經地說，“兩人對練，內力提升會快上好幾倍?！?/p>

喬戴興奮地跟胡子敬對視了一眼。這跟電視劇里說得一模一樣，兩人對練，如有神助。

他們匆匆跑去小便。胡子敬對喬戴招招手，兩個人頭碰頭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陣。

喬戴看著他問：“要是二爺爺不同意呢？”

“不可能，二爺爺最怕死，一準兒同意?！?/p>

喬戴點點頭，兩人又“咚咚咚”跑回來。

天更熱了，門口盡是白花花的陽光。人們各自散去，上午家里都有這樣那樣的活要干，要到下午得空才能再到這里閑聊的閑聊，打紙牌的打紙牌，下棋的下棋。

喬戴站到二爺爺面前把小胸脯一挺，說：“二爺爺，我們要用內功給您治病?！?/p>

二爺爺一愣，問：“治??？治什么??？”

喬戴看了胡子敬一眼說：“治老慢支?！边@是胡子敬教他說的。

二爺爺有時會咳嗽，他氣管不好，有老慢支。

“哦，這么好，二爺爺可要感謝你們啦?！倍敔敻吲d地說。

哈，胡子敬果然神機妙算。

胡子敬研究來研究去，發現但凡是病，都是人身體里有毒，用上層的內功把這毒逼出來，人的病就好了?，F在他們練成了內功，可以給二爺爺治療癌癥了。

喬戴相信胡子敬。

“二爺爺，如果您的胸口出現一小塊黑色，您不要怕，”喬戴說，“是老慢支的毒被我們用內功逼出來了?！?/p>

胡子敬說：“一層的內功只能逼出一點點毒，黑色的范圍會很小?！?/p>

“嗯，兩位少俠好本事?！倍敔旈W閃眼睛，“我可要準備一下?！?/p>

喬戴跟胡子敬又相視一笑，事情進展得太順了，簡直跟武俠片里一毫不差。

一會兒二爺爺出來了，換了一件背心。他說，使內功要散熱，穿背心最好。

胡子敬堅持要到屋里去，剛才他們差點走火入魔，可吃了虧了。內功逼毒最忌人打擾，怕的是急火攻心，壞了大事。

兩個小子抬著涼床，吭哧吭哧地轉到室內。

一切都跟電視劇里一樣，二爺爺坐中間，胡子敬自覺內力深厚，坐在二爺爺背后，雙掌抵住二爺爺的背發功。喬戴輔助，雙掌和二爺爺掌抵掌發功。

天熱，電風扇又壞了，兩個孩子的腦門上、身上都是汗，連喬戴的黃狗趴在地上都吐出舌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他們的腦子里呢，卻是另一番神奇的景象：三個人的四周都霧氣蒸騰，云霧繚繞，真氣在空中橫流。

兩小兒都“二目垂簾”，二爺爺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一只眼偷看兩個小孩，緊抿著嘴，偷偷地笑這可愛的倆孩子。你瞧他倆，閉著眼睛，咬著牙，痛苦地皺著小臉，煞有介事的模樣真是讓人發笑?？伤麄円话俣值膶Ｗ?，一心一意為二爺爺著想的模樣，又讓二爺爺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意，雙目竟有些濕意。

真神，一番神功下來，二爺爺的胸口果然有塊漆黑的印記，那是毒啊，癌癥的毒被他們的內功硬生生地給逼出來了。二爺爺這回有救了！

二爺爺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兩個孩子，狡黠地眨眨眼。

第二天一放學，喬戴跟胡子敬就匆匆地跑到二爺爺家，練第二層內功，接著給二爺爺運功逼毒。第三天也是。

現在，兩個小孩都成了鎮上的大紅人，人們都跟他倆開玩笑，說他們是神醫，會用神功治老慢支。

有個老太太對喬戴說：“喬戴，奶奶腿疼，你能不能用功夫把奶奶的腿治好？”

喬戴高抬著頭，把鼻子翹上了天，斷是不睬。

喬戴其實很想用內功劈斷一塊磚，或者一棵樹。胡子敬卻對他千叮嚀萬囑咐，體內的真氣萬萬動不得，好不容易練成的內功，要全部用在二爺爺身上，決不能浪費真氣。

鎮子西頭的毛國卻對他們嗤之以鼻，說：“二爺爺是哄你們玩的，你們還當真！”這么說的還有許晴，還有李振興。

胡子敬叫喬戴不要理他們，說他們是嫉妒，二爺爺不是最喜歡他跟喬戴嗎。

喬戴當然相信胡子敬的話。二爺爺在大事情上從來不哄人，再說，你看看二爺爺的胸口。

內功逼毒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出現了新情況，二爺爺的胸口白白凈凈的，一點黑色也沒有了。

“二爺爺，您的老慢支好了！”喬戴說，很歡喜的樣子。

“嗯！”二爺爺重重地一點下巴，一本正經地說，“多謝二位少俠?！?/p>

鎮上的人看著這一老倆小，覺得很有意思。這二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愛玩，愛結交朋友，愛打拳斗武?，F在老了，身體是大不如以前了，卻玩性不減，跟小孩子都玩得很歡，把兩個小子逗得神神道道的。

胡子敬和喬戴以為二爺爺的病真的好了。他們之后連續給他治療了兩次，無論怎么發內力，都不再有絲毫的黑色出來。胡子敬說，大功告成了，二爺爺痊愈了。

“你當初為什么不跟我說內功能治癌癥？我失去了救外公的機會?！眴檀鲬嵟貙泳慈氯?。

胡子敬看著他，竟然不知怎么回答。

接著就到了暑假。山外縣城里的姑媽接喬戴到城里去跟喬戴的表兄妹一起住一段時間，他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本來說住一個星期，可是到了一個星期又想再住半個月，過了半個月又想住一個月。城里有趣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喬戴想一直住下去。近兩個月里，他差不多忘記了老家，也忘記了二爺爺。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喬戴才回到小鎮。

夕陽西下，停在遠處的柳樹上。小鎮還是跟以前一樣，慢慢悠悠地進入到黃昏。

喬戴下了客車，遠遠地看見二爺爺家門口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這倒是很少見，這個時段正是二爺爺家門口最熱鬧的時候。他趕緊跑過去，卻發現大門緊閉著，門前干干凈凈，就跟之前二爺爺在外沒回來的時候一樣。

二爺爺是不久前去世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二爺爺才通知自己的家人、朋友和鄉鄰，他得的是重癥，沒法治的。

二爺爺一輩子閱盡繁華，到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有過很多好運，也倒過很多霉。最后，他選擇回到生命的源頭，回到這古老偏僻的小鎮上度過最后的生命時光。

二爺爺去世前讓胡子敬帶口信給喬戴，多虧了他倆內功給他治病，雖然沒治好，但是一點兒也不痛了，要感謝他倆呢。

胡子敬對喬戴說，其實這不是真的，二爺爺還是很疼，比跌一跤摔破頭，比小刀割破手還疼?？墒嵌敔敺浅７浅Ｓ赂?，一點也不喊疼，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勇敢的人。二爺爺比你外公厲害多了。

喬戴鼓了鼓嘴，還是點點頭承認了。

如今二爺爺的相片掛在堂間的墻上，對著窗外街上來往的人安安靜靜地笑著。時不時窗口會出現一高一矮兩個小腦袋，把鼻子壓得扁扁的，貼在窗玻璃上往里面看他。

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每當兩個小腦袋出現在窗口時，二爺爺的眼神里會流露出俏皮的、逗人樂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