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草王

梁柱生

又到了挖蟲草的季節。誰是今年的蟲草王呢？村民們邊往蟲草山走邊議論。

蟲草是冬蟲夏草的簡稱，乃是中國傳統名貴滋補品，近年價格一路飆升，被譽為“軟黃金”，具有補肺腎、益虛損、增精氣等功效。海拔三千五百米至五千米的高山上，蟲草是麥角真菌科植物寄生在身體像蠶一樣、表面呈黃褐色的蝙蝠蛾科昆蟲幼蟲身上的復合體，冬天是蟲，夏天是草。每年五月份，山上的冰雪開始融化時，蟲草的草頭就破土而出，并迅速生長，這時就能挖到最好的“頭草”，采挖時間為兩個月。

“哼，誰是蟲草王？還不是普布家，獵人的后代就是不一樣，站著都能發現蟲草?！贝謇锏呢毨羲髂峡戳艘谎巯x草山上的積雪，酸溜溜地說。他是個光棍，貧困的原因是不夠勤快。

一個村民說：“那不一定。以前普布家之所以成為蟲草王，是因為他們父子倆一塊兒挖。去年下半年，老普布的兒子才仁考上警察，端上了公家飯碗，沒空來挖蟲草了。單靠老普布一人挖，就算他有三頭六臂，想保持蟲草王這項榮譽，我看難?！?/p>

索南在后邊邊走邊氣喘吁吁道：“你們不知道，才仁考上警察后，分到了鄉上的派出所，蟲草采挖季節，專門到蟲草山上巡邏。哪里蟲草多，他不會叫他老爸去挖或親自挖？我不相信他會放著蟲草不挖?！?/p>

“這倒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币粋€外號叫秀才的人說。

“哼，在蟲草山，普布家永遠是一手遮天！”索南偏激地說，他對這家暴發戶有些看不慣。普布家靠挖蟲草發了家，在村里修了最漂亮的房子，十分顯眼。

“說誰呢？”一個人從大石頭后邊轉出來。眾人一看，正是老普布?！八髂?，你說我家壞話，看哪天我不收拾你！”

索南不敢出聲了，他雖有仇富心理，卻不敢惹老普布。

不一會兒，大家來到蟲草山的山門。村干部在這兒設了個蟲草收費站，凡是進山采挖蟲草的人，每人必須交納草皮費兩千元。因為在挖蟲草時，要把蟲草周圍的草皮一塊兒挖起才不至于損壞蟲草，而且要連挖兩個月。這草皮費，就用于植草，保護生態環境。

村民們紛紛交費后，走了進去。老普布沒有交費，大搖大擺地往里闖，沒人敢阻攔。索南也想學樣，但一根木桿“啪”地落了下來，橫在他的前面。

“交費！”守卡的收費人員說。

“我是貧困戶，沒錢！”索南大聲道。

收費員反唇相譏：“你是貧困戶還光榮啦？就算是乞丐，只要上山挖蟲草，也必須交費！保護生態，人人有責！”

“說得好聽！那為什么老普布沒有交費？”索南見暴發戶已走遠，就理直氣壯地質問。

收費員冷笑：“你管別人干嗎？”

“他有錢有勢，兒子又當警察，我是管不了……哥老倌，我是貧困戶，能不能少收點兒？”索南的口氣軟了下來。

“莫法子，兩千元，一分也不能少，少了我們自己要掏腰包填上?！?/p>

“能不能先讓我進去挖蟲草，等挖到蟲草賣了錢，再交草皮費？”

“不行，先交費，后挖蟲草，不能整反了。萬一你挖不到蟲草，豈不是要賴賬？這種事我們碰到過?！?/p>

索南翻了半天，身上只有一些毛票，他所帶的最值錢的東西只有那袋用來充饑的牦牛肉干，“要不我用這袋牛肉干做抵押？”

“拉倒吧，我們不收實物?！?/p>

索南見收費員油鹽不進，只得怒沖沖地高喊：“秀才，借我兩千塊錢，交個‘人頭費’！媽的，我以為疫情期間免收門票，哪知這些龜兒子照收不誤，見錢眼開！”

秀才聞言，只得折回來，很不情愿地幫他交了費用。兩人一塊兒上山，索南信誓旦旦道：“放心，我一挖到蟲草就還你錢。那些收費員都是勢利眼，老普布進去，連碰也不敢碰一下！”

“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著呢！”秀才為了早日收回借款，附和道。

索南走到半山腰，地勢稍為平坦，那里建了不少木屋。原來蟲草山離村莊較遠，村民們為了減少來回奔波，把更多的時間用在挖蟲草上，紛紛利用農閑在山上建起了臨時居所，里面火塘、臥室、電視等一應俱全，還在旁邊的溪流里安裝了小型發電機，足夠自家照明。一到蟲草采挖季節，就準備兩個月的生活物品，如糌粑、酥油、御寒衣服等，晚上住進去，白天全力以赴挖蟲草。頭腦靈光的人，還把酒吧、KTV等搬到了山上，白天挖蟲草掘金，晚上以娛樂掙錢。

索南邊走邊看，忽然，才仁與幾名警察從一間卡拉OK屋里檢查完走了出來?？吹剿髂?，才仁瞪了他幾眼。顯然，老普布把索南所說的壞話告訴了他。

索南裝作沒看到，繼續爬山，心里想：我挖我的蟲草，你能奈我何？

到了海拔四千八百米，索南才走到蟲草采挖點，那是一片高山草甸。只見許多人趴在草地上，細細尋找蟲草，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不像是尋找蟲草，倒像是拜倒在蟲草的石榴裙下。因為，只有從低處才能勉強看到蟲草那褐色的子實體，與周圍青草的顏色不同，站著是無法找到的。全村只有普布父子練就了站著尋找蟲草的本領。

索南趴著找了半天，哪有蟲草的影子，蟲草都深埋在土里，只有那根比牙簽大不了多少、三五厘米長的褐色草莖露在外面，沒有經驗的人，即使蟲草就在眼皮底下也發現不了。索南看到秀才連連得手，就湊過去學秀才尋找蟲草的技巧。秀才本想不理會的，可一想到對方挖不到蟲草，就沒錢還自己的借款，只得教他如何觀察才能在遍地綠色中發現蟲草那點微弱的褐色。索南依靠這個法子，很快發現前面有棵蟲草，就興奮地揮動特制的鋤頭，挖了起來。挖出來一看，是一根色澤黃棕、肉質肥厚、菌麻短而粗壯的“大草（優良蟲草）”！秀才說：“這么好的蟲草，至少值五六十塊！”

旗開得勝，索南挖蟲草的勁頭大增。到了傍晚，竟挖了十八根蟲草。他正嚼著牦牛肉干充饑，一輛纏著防滑鏈的警車從山下開了上來，停在滿是殘雪的路上。才仁下車，對索南喊：“你對收取草皮費不滿是不是？還罵檢查員是龜兒子。這是人身攻擊，我們隊長有話要跟你說?！?/p>

索南爭辯道：“我那是口頭禪，不是罵人……”

“把草皮費說成人頭費也是口頭禪？到我們駐地把話說清楚?！?/p>

索南只得上了警車。警車低吼著朝山上開去，山頂是警察巡山隊的駐地。

秀才吐了吐舌頭，心想真是言多必有失呀。晚上，秀才住在表哥的木屋里，說起此事。表哥說：“索南也是，你挖你的蟲草，惹那些警察干什么？法律就是這樣，你不惹它，它是無形的；你若惹它，它就是無情的?！?/p>

秀才不解：“警察為什么要進駐蟲草山呢？”

“維持治安唄。你這兩年沒到山上挖蟲草不知道，以前，酗酒打架、偷盜蟲草、越界采挖等現象時有發生。警察進山后，這些事情就沒有了?！?/p>

“越界采挖？蟲草山的陽面不都屬于我們村嗎？”

“是，陽面屬于我們村，陰面屬于紅石村。陽面的蟲草質量好，產量高，紅石村的人就經常跑到陽面來挖。咱們村的人不讓，他們就從山頂上扔石頭，滾雪球，砸傷了一些人。后來兩村談判，我們村在山頂上劃出一塊地讓紅石村的人采挖，加上警察進駐，糾紛才沒了?！?/p>

第二天，秀才沒看到索南來挖蟲草，倒看到警車開下山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沒發現索南的蹤影。難道才仁把索南送到了鄉上的派出所關起來了？秀才想，索南雖然發了幾句牢騷，但也不至于拘留啊。而且，在采挖季節拘留，分明就是不讓他挖蟲草，白交草皮費，這也太過分了。沒想到，才仁這小子人模狗樣的，竟這樣睚眥必報，等老子挖完蟲草，一定匿名參他一本！秀才憤憤地想，想完才專心致志地挖蟲草。

蟲草這東西，一破土而出，就迅速生長，此時挖到的頭草，品質最好；第二天草頭長到蟲體的一至兩倍，叫“二草”，質量就很差了；瘋長三天以上，這種蟲草就沒用了。

一個月后，秀才看到老普布中途退場了，原來他上了年紀，關節炎犯了，沒法再堅持下去了。其實，掘草人因長時間趴在地上，都患有風濕、關節炎等疾病，只有年輕人才能抗得住。

兩個月后，采挖季節結束，眾人紛紛下山。秀才見到了分別多時的索南?！澳銢]被拘留？”秀才驚訝地問。索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拘留？我一直在山頂挖蟲草?！?/p>

秀才看看索南的背篼，里面裝滿了蟲草，少說也有一千多根，至少值三萬多塊錢，成了今年挖到蟲草最多的人，是當之無愧的蟲草王。

秀才咂咂嘴說：“你這下把老普布比下去了！”索南高興地道：“是呀，我今年也脫貧了！”秀才問：“才仁那小子沒為難你吧？”“他敢，我好歹是他的長輩，他得叫我叔?！?/p>

回到家里，索南吃了一驚，原以為兩月不回家，灰塵肯定積得很厚了，可是卻窗明幾凈，井井有條，院子也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是誰干的？索南不解地轉到街上。只見昔日冷清的街道，此時熱鬧異常，人來人往，討價還價，全圍著蟲草轉。飯店、理發店、成衣店……全都成了蟲草收購店。販子們見索南的蟲草好，就出高價收購，之后對一名正在刷蟲草的婦女說：“快點兒把這筐蟲草刷干凈，我好發貨?！?/p>

婦女扭頭說聲：“好?！彼髂弦豢?，正是才仁的母親，就問：“大嫂你怎么在這兒刷蟲草？”

“我呀，風濕病發作，沒法上山，只好刷蟲草掙些稀飯錢，刷一根，一角五分錢。你普布大哥逞強，硬要上山挖蟲草，結果只挖了一個月，不得不退回來?！?/p>

這時，旁邊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索南，我上次在山門那兒說‘看哪天我不收拾你’，現在把你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樣？”

索南扭頭一看，是老普布，“敢情我家是你們收拾的呀！”

“哪里，我一個大男人，哪會收拾屋子？是我老婆幫你收拾的?！?/p>

“大嫂，你為什么要幫我收拾？”

才仁母親笑著說：“你脫了貧，總要有個脫貧的樣兒吧，不能還是狗窩一樣?！?/p>

索南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脫貧？”

“嘿，他爺兒倆不是在山頂發現了一塊優質蟲草地嗎？才仁有意讓你吃獨食，所以把你叫到山頂，白天挖蟲草，晚上讓你住進警察的帳篷，解決你的后顧之憂。不然的話，你只帶個破睡袋，肯定會被凍出病來?！?/p>

“的確是這樣，謝謝才仁大侄兒！”索南由衷地道。

老普布說：“謝啥？照顧你也就照顧這么一次，也是不得已，你不脫貧全村就脫不了貧。索南，人只要勤勞，就不會貧困。你看你勤勞兩個月，掙錢三萬多，有啥不好，連我的蟲草王也被你搶走了?！?/p>

“普布大哥，主要是你只挖了一個月的蟲草，采挖時間沒有我長……對了，只挖一個月，是不是就不用交草皮費？”

“不呀，無論長短，一律兩千?！?/p>

“可我沒看到你交費呀，直接走了進去?！?/p>

“那個啊，我用的是微信轉賬，你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