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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丹的祝福

2021-04-16 04:21錦璐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2期
關鍵詞:趙剛

“那雙耐克鞋呢?”高遠從S城出差回來不久后的一個晚上,妻子問他。

他們正穿過步行街。高遠趿著兒子的舊匡威,實心橡膠底,有點兒沉,還打腳。腳后跟那里磨得直疼。

他不動聲色地急往前走,像是被馬路歌手的表演所吸引。

“鞋呢?”妻子追問,“那可是新鞋。出差回來就沒見你穿過?!?/p>

高遠已經超前兩步。步子邁得再大再急一些,就可以拉開三步。三步差不多就是兩米。這么熱鬧的街上,她說什么,他就不是裝的聽不見,而是真的聽不見。

妻子的手從后面插進他臂彎,用了相當大的力氣拖住他?!昂貌蝗菀踪I雙鞋,四百多塊錢,差一點就五百塊了?!彼脑捯敉钢浑y覺察的心疼。

高遠泄了力氣,往后退一步,讓開往前走的路人。妻子也跟著他退后。兩個人站在相鄰店面之間燈火未連接的暗處。腳后跟估計磨出水泡了。他盡量把腳趾往前面頂,輕聲輕氣地說:“跟老同學喝酒,這事給你說過。沒敢說的,是我喝醉了,下了出租車,直接栽進綠化帶里睡著了。半夜,人醒了,鞋沒了?!?/p>

“這么危險的事你也做得出來?好日子還沒到,你就想把自己報銷了?你這輩子就沒有遇到過一件好事?!逼拮痈訍阑?,甩開他徑自走了。

去S城出差,是高遠退休前最后一次公差。

在那之前,在加拿大留學畢業的獨生子終于拿到工作簽證,并且順利找到了工作?!澳銈冊俨灰〕詢€用了?!睂χ曨l電話,一家三口都紅了眼圈。

南方九月傍晚的陽光依然灼熱刺眼。下班時分,電單車大軍如過江之鯽,迎向西邊的太陽。漫長的回家之路,塵埃、汽車尾氣、噪音……這些全都是躲不開的。道路兩側高大的常綠闊葉樹林,閃光的濃密枝葉在人們頭上織網,在風中颯颯作響。高遠的眉頭皺著,似乎被長了牙齒似的光線咬得睜不開眼睛。前前后后的電單車一直用同一種速度前進,如果不是中途拐彎,必將同步調抵達一個目的地。

他難得比妻子更早到家。也不開燈,在暗中呆坐。直到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動靜,才反手按下墻上的開關。燈管在微鳴震顫中來回滾動出一串黑環,如老鼠列隊逃竄,隨即迸出一片冷白光。

吃完晚飯,他勉強開了口,“我要出趟差?!?/p>

妻子隨口“嗯”了一下,便端著碗筷走進廚房。收拾停當,拎著垃圾袋從廚房出來,沖他比畫了一下,“吸油盒里的紙,還有垃圾筒里的紙墊,都要換了?!?/p>

“噢……我忘拿報紙回來了?!彼t緩地撓撓頭。

妻子下樓扔了垃圾回來,看他還是呆呆地坐著。順手把茶杯端給他,“吃藥吧?!?/p>

水很燙,沒法下嘴。他眼神有些渙散,不能確定似的說,“單位讓我選一個自己想去的地方出差?!?/p>

妻子按著遙控器換臺,“哈,準備提拔你?”

他笑了。笑得很勉強,隨即自言自語,“好事怎么會輪到我?”

看完一段廣告,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蹾,來脾氣似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硬,“怎么不是好事?下個月,我就退休了。這是單位給我的福利?!?/p>

妻子猛地扭過頭來盯住他。暴露在她目光下的右臉有種被火燎了似的熱燙。他想,她再也不必為他發愁了,就讓鬢角處無法用染發劑掩飾的白發瘋狂生長吧。

他降了點調門,用力調動出幾分興奮?!斑@個待遇,只有在單位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四十年的人才有。這么多年算上我,只有五個人享受過。你知不知道,那四個現在都上八十了?!?/p>

冷場片刻。妻子的高音驟起,“在一個單位漚了四十年……你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p>

然而,她似乎立刻接受了這個現實,僅僅是用既高又急的聲音提醒他,“明天開始報紙雜志每天往家拿多一些。以后再也拿不著了?!?/p>

這么重要的事,在她那里就算過去了。高遠有點兒不甘心,還想說幾句,又覺得無從說起。盡管他極力讓自己顯得平和,但仍難掩失落。他下意識地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卻被水狠狠燙到口腔。他竟然沒有立刻吐出來,而是強忍著燒灼感,直到能夠下咽。瓦刀臉漲得通紅,眉頭狼狽地揪成一團,斜插在右眉間一長一短的兩道瘢痕,跟著幾根斜刺出來的長眉簌簌抖動。

連著兩個晚上,高遠長時間地停留在兒子的房間,對著滿墻體育明星海報中與世界地圖并排張貼的中國地圖認真琢磨。他滿臉疲倦,一些破碎的暗淡的影子不停地在腦子里閃現。

動車抵達S城已是晚上十點。風在站前廣場上打旋,落葉跟著跳舞??諝庥辛诉M入初秋的干爽,還有一絲凜冽,夾帶若隱若現的煙煤味直插鼻腔。高遠打了兩個噴嚏,甩甩頭,坐進出租車,趕到預訂好的賓館。

這是一個偏居在西北的小城,沒有太大的名氣。他的一個中專同學在這里工作。

“人家還認你嗎?幾十年沒見?!彼炎赃x目的地告訴妻子,她不以為然。

“怎么會不認呢?我們是同學?!彼行┘?。他很敏感,妻子用的是“認”,而不是“認得出”。他辯解——認不認,是內在因素,是情感問題,是主觀意識。愿意認,就能認得出。不愿意認,認得出也可以裝作認不出。他這么說的時候,隱隱覺得自己是在強詞奪理。

此刻,高遠并不想睡,走進衛生間,洗了把臉,又將頭發認真梳理了一下,拽拽領口、袖口和下擺,努力把衣服上的褶皺捋平,像是還要出去。轉回房間,他卻脫下鞋子。這是一雙過季的耐克,打六折。他已經很久沒有穿過新鞋了,久到似乎跨了世紀。這雙耐克的輕巧舒適超乎想象,令他一路上都感到腳下生風,好像李白早發白帝城,一步能跨出一丈八。

為此,他認可妻子的一再堅持,一定要為他買一雙新鞋?!拔覀円菜惆境鲱^了。好歹有個模樣,別讓你同學看輕了?!?/p>

他抽出紙巾,依次擦拭鞋面、鞋幫、鞋沿、鞋跟,甚至把鞋底也擦了,然后端端正正擺在面前。鞋頭朝前。

從賓館窗戶望出去,整座城市都是低矮的??纯椿璋档拇巴?,他遲疑不決。樓道上傳來說話聲,刷卡聲,然后是關門聲。這記重重的關門聲似乎給了他決心。他將拖鞋甩在一旁,重新穿上耐克,朝房門走去。

然而,到了門口,他一個折返,大步走向窗子,他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甩開臂膀,齊眉眼一般高。他控制落腳的力度,鞋底輕微摩擦地板。甚至還試著做了幾個轉身突破投籃的動作。他年輕時曾經是單位籃球隊的中衛。這一天下來,他還沒有過夠穿新鞋的癮。他甚至覺得,這一天應該是剛剛開始,而不是即將結束。他重新走到窗前,把目光伸到前面不可想象的遠處。

最終,這一天是這樣結束的。

他倒退幾步尋了床沿,倒蹭著背靠床頭,將兩個枕頭悉數偎在肋下,穿著鞋的腳搭在床沿外。

打開手機地圖,找到酒店定位,隨后在地址欄輸入“樂園街”,再點擊“到這去”。一條綠色的規劃路線呈現在眼前,2.3公里,步行需要30分鐘。他不斷放大屏幕,順著一個個不熟悉的地名,不斷前往目的地。超市、加油站、文印店、學校、典當行、車站……他用自己的手指撫觸著綠色路線最終抵達的終點,像個貪心的孩子,仍想不斷放大屏幕。

然后,他不斷地在“出發地”輸入其他地址。東南西北,什么地方都有,都是他出差曾經去過的地方。這些地方距離樂園街有遠有近。最近的一處,只有一百公里距離,十七年前去過,當時連高速路都沒有,他被二級路上大小坑洞顛散了骨頭架。最后,他輸入自己家的地址,這個距離是最遠的,在中國版圖中自南向北又向西畫出一個“7”。趕飛機、轉動車,這一天用了整整14個小時,比兒子飛加拿大的時間還要長。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感覺不對,兩只腳發脹。脫掉鞋和襪子一看,腳脖子好像也腫了。這個突發狀況,使他不得不放棄步行前往樂園街的想法。他有些懊惱,慢吞吞地走到窗口。S城蒙著輕度霧霾,不亮堂,好像人剛醒還沒洗漱。玻璃窗上有泥點,還有奇形怪狀的水痕。他又一次打開手機地圖,和窗外風景對比了半天,發現樂園街的位置在酒店的另一側,這個角度看不到。

事實上,當他開始洗漱時,又漸漸有了某種新鮮的想法。這次能來,并非預謀已久。是的,沒有什么一門心思的設想,更沒有所謂的對結果的預設。就當這是一次奇妙的旅行,像過馬路時無意撞進另外的一個世界。他查看自己照在鏡子里的臉,將眉頭努力向上抬,耳朵努力向后扯,臉皮輕微地繃緊起來。鏡子里的自己比他平日的自我形象多了幾分情緒表達的欲望和力度,也使他那顆發緊的心略微感覺到了平靜。

臨近中午,他決定出去走走。陽光出來了,把房間照得很亮,光線中飄滿浮游的微塵?;蛟S是心境的改變,讓他覺得雙腳沒那么脹了。他穿上鞋,用力跺跺腳,感覺如同在店里試鞋時第一次穿上它。鞋幫兩側銀白色形如閃電的“?菁”,神奇般地使落在地面的雙腳踩了彈簧般反彈。他回想起那雙終于被丟棄的舊皮鞋,仿佛擺脫了一副浸過水的沙袋。

他腳步輕快地穿過一條不是主干道的馬路時,經過一個綠色外墻的門面。透過落地窗戶望進去,七八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旁邊有書架,還有一個小小的咖啡吧臺。類似這樣的城市書房他在不少大城市見過,能在這樣一個小城見到,還是有些稀罕。他在門口停了一下。里面有人正在朗讀。兩個女孩不太整齊的聲音被擋在書架后。

她們念的好像是詩歌一類的東西吧。聲音灌進耳朵,令他想起了兒子,想起兒子大聲朗讀英語課文。在蒙蒙亮的天光里,兒子面對窗戶,小身板兒挺得直直的,有時候故意搖頭晃腦??蓯河挚尚Φ男〖一?。

他想得太入神,在那里站了可能有七八分鐘。一位年輕人從里面走出來,禮貌地邀請他一起參加他們的活動。年輕人連著詢問他兩遍,他都沒有聽到。等反應過來,他連退幾步,退到臺階下,帶著幾分慌亂幾分拘謹,哈著腰,慌慌張張地擺手拒絕,好像受到了某種傷害。

第三天是陰天,遠遠近近都是灰蒙蒙的,空氣中的煙煤味明顯加重。中午吃飯的餐館是昨天就考察并預定好了的,幾道菜也是仔細研究了菜單挑選的。坐在桌前等上菜的過程中,高遠分別向兩位客人介紹對方。

坐在他左側的,“趙剛,我的中專同學?!?/p>

坐在他右側的,“陳亞君,以前的同事?!?/p>

包廂不大,他們坐成等腰三角形,便于打量、傾聽和交談。

趙剛已然成為腰圍與身高同比的矮胖子,開場白一過就自動轉為主角?!拔乙膊幌氚?。在鄉鎮待了十幾年,不吃不喝怎么和農民打交道?;氐娇h里又是十幾年,不吃不喝對上對下怎么開展工作?,F在公務不能吃了,可是狐朋狗友多啊。一頓能變出兩餐,一天能排出六場。哎呀呀,小城特色,讓你見笑了?!?/p>

“老同學,實話,今天中午早就約了一場大酒,朋友的朋友開藥店,我幫搞到了許可證。你來,沒話說,肯定要先見你。讓他們排隊去?!彼焓秩ヅ母哌h的肩膀,手短了些,沒夠上,一道有重量的弧線落在他自己大腿上。

“你怎么樣?還是瘦,羨慕啊?!壁w剛說起高遠外號“床板”,因為“門板”被贈予另一個平胸女生。偏偏他倆還是同桌。為此他們編出一個不太可笑的笑話,門板和床板挨在一起,它們互相抱怨,你硌疼我了。

高遠訕訕一笑。菜還沒上來,茶已喝了三杯,胃里好像有只勺子慢慢刮。

“咱們班后來這么多次聚會,你一次都沒參加?!壁w剛說,“有那么忙嗎?微信群里,你一個,還有大頭、紅薯干、三條,全都沉默是金啊?!?/p>

“看你們熱鬧就好。挺好的?!?/p>

“搞那么深沉干嗎?現在還玩深沉?哈哈哈……”趙剛忍不住爆笑,把臉轉過去對陳亞君說,“你跟他同事,知道他愛寫詩嗎?”

高遠沒好意思抬頭。

“知道?!标悂喚斓鼗卮?,令趙剛的目光在這個淺褐膚色的女人臉上停頓了一下。她的上唇圈著一層青色軟髭,這個發現讓他瞬間有點兒走神兒。她此刻直視他的眼睛。她和他們差不多年紀,但身上沒有一點點懶散的痕跡。

高遠拿出事先從超市買來的白酒。趙剛看看瓶身說:“少喝一點兒,要不就別開了?!备哌h還是堅持開了。他先給趙剛、陳亞君倒滿,然后給自己倒上。

菜的味道挺好,起碼比他家的好。酒的味道他不太敢肯定——他很少喝酒,或者說,他很少參加應酬,幾乎不在外面吃飯。

要求少喝一點兒的趙剛還是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遠遠近近,漫無次序地聊。高遠那點兒不甚豐富的人生經歷,被趙剛拎著他的話頭隨便抖抖,就能抖出一地雞毛。

他為頸椎手術失敗的高遠母親打抱不平:“這是院方的責任。手術方案定了取一根骨頭,誰讓他們臨場發揮多取一根?雷鋒不是這么學的。讓你媽在病房躺十年,免費治,那是他們心虛。老母親一走,你沒跟醫院索賠?”追問之下,更加憤憤不平,“你,你,你善良。如果打官司,百八十萬不敢說,五六十萬肯定能拿到?!?/p>

仿佛他有能把一切事情的因果串聯在一起的本事?!耙怯辛诉@筆錢,你至于供兒子出國那么辛苦?加拿大還算負擔輕,你去老美那兒試試?”

高遠想說,兒子打工,也不是完全依靠他們的。

趙剛自顧自地說:“孩子出去就是學知識學本事的,要是出去還要打工,那有什么必要出去。留在身邊,找個有編制的單位,就是手心翻手背的事。你說我那個女兒,小小年紀就出國了。她們這一代哪聽你這些教育?省城的兩套房我都賣了,她不回來,我又不養人,留著長草?賣掉賣掉,抵她在那邊的首付?!?/p>

他舉起杯子,示意他倆。大家跟著舉杯。稠密的話語之間,截出一個短促的空白。他們三個碰了一下杯。

趙剛抹抹嘴,問陳亞君:“你孩子多大了?是留在身邊,還是也在外面?”

“我沒孩子?!标悂喚Z氣自然且平靜。

氣氛略有異樣。趙剛往嘴里又灌了一杯酒。

高遠匆匆一瞥,啥也沒看清。他有點兒心虛,不知道請陳亞君來這個場合是否合適。這正符合趙剛對他的判斷——他從來不是一個能夠把問題解決得干凈利索的人。

酒瓶見底,趙剛努力地斜出半個身子,終于把肉乎乎的巴掌落實在高遠肩頭,真心誠意地說:“還是你好啊。本本分分。你母親當年在學校門口賣烤紅薯,我們都跟著享福了。老人家躺了十年沒有得褥瘡,難得,福分。母慈子孝,你是大孝子。來,我敬你一個?!本鸵娝l出咕嚕一聲,自己又跟自己喝了一個。

高遠縮在椅子里動了動,胃里既感到熱脹又感到空虛。

趙剛有電話進來。他往后一仰,肚子上頂出一攤沉甸甸的肥肉?;鞚岬臒艄饫锿糁湍?,非常不友好地放大了他臉上膨脹的眼袋。墻壁和水泥地面滲出一股淤積已久的酸氣,那是酒水、腐肉、發酵的豆制品和可能是尿液的混合氣味。地板上黏兮兮的,抬腳時有一種拔絲的感覺。高遠忍不住在椅子腿剮蹭鞋底。

電話終于打完了。趙剛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合手作揖告辭?!袄贤瑢W,急事來了。這樣,明天中午,光華大酒店,本城唯一四星級,我做東。你剛聽見電話里頭我已經叫人安排好了。本來今天就應該是我為你接風,你非要堅持,那我就不爭了?!?/p>

他絲毫不給高遠說話的機會?!皩嵲?,這家店不行。唉唉,說錯說錯,這事跟你沒關系。你過來出差,不了解,正常。所以明天,我來。必須的?!?/p>

他邊說邊往樓下走:“我再叫幾個兄弟。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帶上好心情好胃口。你說咱們的人生還剩啥?不剩啥了,就剩自己了。還圖啥?吃好喝好,好好享受。哈哈哈?!?/p>

高遠跟他到門口。一輛小車已經等著了,司機喊著“趙哥趙哥”,趕緊下來開車門。

“你再陪陪人家。來一趟,不容易。今天你自己安排好。明天一起,一起的?!壁w剛臉上洋溢著參曉隱情卻又非常體恤的神情,肥厚手掌拍打高遠后背。

強烈的燒灼感往上躥,順著食道。幾乎剛一走進洗手間,高遠就把一切都吐了出來。

根據地圖顯示,從樂園街到餐館,只有一條路。

昨天,站在預定包廂的窗口,他推演——全長六百米,三個拐彎,最后一個拐彎在三百米處——她大概會在他的視線里走五至六分鐘。她的步態讓人過目不忘。一步接著一步,每一步都踩得穩扎穩打,像一匹體格不小的母獸逡巡領地。第一次見到她時,門從外面向里推開,她卷著風進來。一顆頑強的子彈打穿暗夜,泛著金屬燃燒般的藍光。

但他今天沒有坐在那個可以看到窗外的位置。這一帶離鐵路很近,是一個自發集市,恰逢這一天趕場。攤位、店鋪、貨車、三輪車、籮筐、菜農、挑販、人流,全都擠在七八米寬的巷道里。想要從中剝離出一樣具體事物,并不是容易的事。他錯愕了片刻,幾乎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就說服了自己背對窗口坐下,順勢放松了神經。

現在,他們并肩走在一起。集市散了,巷道空蕩。只有腳下的垃圾證明這里方才有過的嘈雜喧鬧。他窩著身子,胸悶氣短。并不僅僅是因為胃痛。她的個頭一點兒沒縮水。他只比她高一點點。她比他大兩歲。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想起這個。

“別說話,吸了涼氣胃更不舒服?!彼f。他便無聲地跟著她走進一棟老式民居樓。

她的家是一房一廳。廳里依次是一張蒙著格子布的飯桌,一個書架,兩把深色藤椅,其中一把斜搭著淡青色的披肩。一張茶幾擠在藤椅之間,碼著幾本雜志,對面是一組高低柜。窗臺上擠著幾盆鮮花,使這個清淡的房間顯出幾分活潑。

除了單人床的位置置換成為高低柜,這般陳設如他記憶深處的復刻。

她扭頭招呼他落座,便去廚房燒水。

身在此處的他好像并不是他自己。他又感覺,自己正被另一個自己饒有興致地打量。一個全身透明的他熟稔地從桌子上取了玻璃杯喝水,手指輕佻摩擦,打出一串清脆的響指,踱步書柜前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抽出一本,向右邊滑出一大步,轉身,將自己像一個籃球,準確地投入左邊那張藤椅里。

天色越來越暗。雨隨時會下來。

燈光適時亮起。光線超級亮,比他家的、比辦公室的、比賓館飯店商場劇院的、比他去過的一切的地方,通通都要亮。這種振蕩人心的光明使得這個房子和這個房子里的一切事物,充滿了樸素的、堅實的、真實的力量。

他被鼓舞著,邁出真切的步子,走向離他幾步之遙的那張居左的藤椅。她端來熱水和藥片,先于他走到藤椅跟前?!斑@張藤面快崩了。你坐這張吧?!彼媚_尖把右邊的藤椅勾出來。

吃了藥,并喝下大半杯熱水,被虐的胃、擰巴的胃、墮落的胃、慌張的胃、崩潰的胃,他閉上眼睛,享受著那些不堪緩緩釋放的過程。房間很安靜,她坐在斜對面從餐桌那邊搬過來的餐椅上,手里翻著雜志。

餐椅比藤椅高出幾厘米。他處在低處,為了保持應有的禮貌,需要把頭略微揚起。他忽然又覺得燈光過于明亮了。

“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彼f。

她搖搖頭,“胃不好就少喝酒。最好別喝?!?/p>

“就這一次。以后不會了?!?/p>

“打包票的事情,基本上是空頭支票?!边€是熟悉的口吻。他下意識地點頭。

“還好你沒長成你同學那樣?!彼央s志放下,認真打量他。

通透的燈光下,她的面容真切地顯現出來。方臉大五官,額頭又高又寬,唇形偏厚。眼角埋伏著幾道粗線條的皺紋。眼睛里有種冷靜凜然的神氣,除她之外,他不確定在其他人那里看到過。

“我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彼f,聲音有些發顫。

“沒想到我在電話里一下子就說出你名字?!彼闯鏊芫o張,比坐在餐館里緊張許多。

“是的……”他把握不準自己應該說什么。如果她真不記得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是不是如果我跟你同學不在一個地方,我們也不會見?”她放下蹺起的右腿,身體微微前傾。

這句話刺激了他。他正盯著自己的鞋子,銀白色的“閃電”激將出他的勇氣。他舉起沒拿茶杯的那只手指向高處,就好像年輕的時候,動不動就激動?!笆郎蠠o難事,只要肯用心?!?/p>

她笑了起來,用手掌拍拍腦門兒。這是她習慣性的動作。似乎一瞬間回到很久以前。

她的笑于他而言是一種鼓勵。一直都是這樣。

“別人……你還都記得嗎?”他試探著問。

她沒有說話,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就像以前耐心地聽他們高談闊論東拉西扯那樣。

“王強辭職去了海南跟人搞房地產,后來去了北京。菲菲去廣州學美容美發。這兩個人現在都沒聯系了,估計都賺了大錢。大楊工傷,廢了半條腿,辦了病退。老朱,最愛收羅手抄本的那個。他倒成了,在雜志社做到了副總編?!?/p>

“有一段時間我在深圳,知道他去參加文學活動被人追著要簽名?!彼逶?。

“他后面的事,你知道嗎?”

“怎么?”

“強奸女作者,被關了三年。出來之后又查出胃癌,現在情況不太好?!?/p>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忍了忍,沒提羅浩。她當年的男友,后來找了一個家里有點兒背景的妻子,穩扎穩打當到了廳官。在她離開之后被高頻提及的一段時間里,他發現很多人都認為她的離開是一件令人感到踏實的事情,好像排除了什么隱患。他們為羅浩感到慶幸。

他說完了他們熟悉的那些人。他以為,接下來她會說說她自己??伤裁匆矝]說。

對于這樣的反應,多多少少他也有些心理準備。不過,她不說,不代表他不知道。她這些年的輾轉經歷,久不久的會在他耳邊刮起一陣小風,知道她結過婚,不止一次,又都離了。正是如此,他才覺得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她那種不可思議的堅韌。

她跟他聊了些別的,類似于這座小城風土人情飲食與南方的差異,就像兩個不太熟悉的人聊天,總是從這些話題開始。他也說了說對這里的大致印象,昨天經過了什么地方,包括一間城市書房。她有了些興趣,說那里一周有好幾次讀書活動,可以算是這座小城的一處文化地標。

“文化地標”這樣的大詞,好像一個重物迎面砸過來,讓他有點兒發蒙。

趁她去廚房拿熱水壺,他將雙手繞到后背,捶打緊繃的肌肉。這令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己肉身的存在,那些游離在身體之外的灰色觸角漸漸收攏回來。于是,他輕輕站起來,不由自主地向書柜走去。

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看到第二排右側一本藍地白色的書脊——《查太萊夫人的情人》。

是的,查太萊夫人!他永遠記得它的封面。金發女郎低頭輕嗅鮮艷的玫瑰花,唇色嬌艷,比玫瑰花還誘人。剛出版即被查禁。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做出了拉開書柜門的舉動。等他有了意識,“查太萊夫人”已經在他手上,更令他窒息的是,她就站在旁邊。

當年被慘白的手電筒光照著,半夜被連書帶鋪蓋從職工宿舍里丟出去的不堪回首的一幕,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在單位保安室里,他被眾人嘲諷恐嚇羞辱——淫穢書籍,流氓,勞教。母親苦苦泣求,他終于低頭供認——書是她的,是從她那里傳閱到他們手上的。很快她就被單位辭退。他沒去送她,無地自容。

眼前是一片遼闊的黑色虛空。連胳膊帶腿的暗黑色的人影疊加其上,黑鳥在飛,半空往下落大片大片的邊緣仍在燃燒的灰燼。

他扶著書柜,掙扎著說:“這本書還很新?!?/p>

“孔夫子舊書網淘的。網上多得是,各種年代的版本都有。賣家告訴我,就因為出這本書,那家出版社上上下下被處分了一批人?!彼龔娜莸貜乃掷锇褧舆^去,在胸前擺出一個如同手捧紅寶書的造型,“怎么樣?我像李鐵梅,還是像吳清華?”

用這樣的姿勢搭配這樣一個封面,古怪而又荒誕。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扭曲,卻控制不住笑出了聲。

他鼓起勇氣去看她的臉。她坦坦蕩蕩地讓他看。他和她面對面地相互看著。這一天,他終于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她的臉龐、她的頭發、她的眼神、她的呼吸、她周身輪廓,依然泛著金屬燃燒般的藍光,像一顆頑強的子彈,擦著頭皮飛過。

她豎起一根指頭,隔著空氣戳戳他的額頭?!斑@么多年都沒長好?!毖劢菂s隱隱透露出一種帶淚的微笑。

他的眉骨感到了燙。那兩條一長一短的淺傷疤。她笑他,“等到再老一些,模樣都變完了,就憑這個認你?!?/p>

他鼻子一酸,試著用正常的口氣說話?!拔覀兌紩?,但你不會。我一直想不出要是你老了,會是什么模樣……對不起。我想得太多了。對不起。你看你多好啊?!?/p>

“我們都不如你?!彼终f道,“——特別是我覺得,我欠著你一個——”

他的頭低垂著,眉骨上的熱度貫穿了他的全身?;蛟S,他沒有想到這一輩子還能說出這兩個字。在過去歲月的零星的碎片里,它們像更為細小的碎片,從中一閃而過。但是,在他動身來S城的路途中,果真為這一刻做好準備了嗎?如果沒有出乎意料地與“查太萊夫人”再一次災難性地迎面撞擊,這會兒,他準備說些什么呢?一種對自己的陌生的疑懼從心底陡然升起。

對面有響動。他抬頭看見她背對他站在窗前。

她轉過頭,沖他喊。他聽不清,只看見她的嘴巴在動。

傾盆大雨,帶著加速度的重力,對著這個世界垂直砸下。雨聲帶著沉重的轟鳴,強硬地壓倒所有聲音。一時間,他的耳朵被這轟鳴裹挾,連耳膜都跟著震顫起來。

他反應過來。兩三步沖上去。

等和她一起把晾搭在窗外的衣物搶救回來,上半身幾乎濕透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將手臂大大地張開,看著對方,都笑了起來。他覺得這陣大笑像股嬉鬧的溪流,平復了周身的燥熱。

她在書柜和門框之間拉起一條粗繩。他把衣物一件件遞給她。她站在椅子上,不斷從他手里取過他遞上來的東西搭在繩子上。從這個角度往上看,她腹腰部分比較厚實,胸前的線條有一些模糊,泄露了這個歲數的女人不可避免的松弛。這一刻充滿日常生活的氣息。他的眼皮、鼻尖、額頭,還有頭頂,都能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頭暈暈的。應該不是剛才喝下去的酒,這陣才開始上頭吧。

然后,他就拿到了那雙濕鞋子。一雙半新不舊的男士回力鞋,碼數不小,目測比他的鞋碼大出兩個碼。他僵在那里,像電視信號中斷。

她讓他把這雙鞋拿去廁所。他哭喪著臉,脖子往肩膀里縮,背傴著,好像當年總是被他們落在后面的委屈模樣。她不由地沖動起來,心里涌起一股慈愛的情緒。她露出一個交付秘密的鄭重卻又戲謔的笑容,“放在窗臺上,別人就以為這家有男人。起碼不會招小偷?!?/p>

下椅子的時候,他扶了她一把。燈光在她鐵銹紅的頭發上閃耀,靠近頭皮的位置,冒著白花花的發根。銀光閃閃。他咬緊牙根迅速轉身走去廁所。他怕她看到他奪眶而出的眼淚。

在后來的回憶中,他發現自己居然也有在瞬間做出決定并付諸行動的能力。他把右腳的耐克脫下來,取下洗漱臺上的尖柄梳子,強忍雙手的顫抖,在鞋底前半部內側著力,剜出一個洞。再橫向發力,又快又狠,撬出一道橫貫前掌的斷裂。

他拎著耐克走到她跟前高高舉起,竭力做出懊惱的樣子,“貪便宜買的冒牌貨,報廢了?!?/p>

飄著小雨的街上安靜極了,幾乎沒有什么車輛。

陳亞君用寬闊的身板為高遠抵擋斜風密雨。她把自行車騎得又穩又快,甚至騎到馬路中間,按動車把上的轉鈴,空寂的雨夜響起清脆的鈴響,好像一種告示,又好像一種示威。她被沒有人的空曠世界所鼓勵,向一片閃著光亮的水洼沖去,反手拍拍高遠,“坐穩啦!一、二、三,起腳!”鏗鏘有力的聲音如金屬震動車身,傳導到高遠屁股底下,令他感到五臟六腑都在共振,雙腿應和節奏向外奓開,和陳亞君同時奓開的雙腿形成雙人字形。

車輪掀起一串串水花,有高有低,有急有緩,有疏有密,游戲的孩子一般追逐他們的車輪。每經過一個路口,每超越一片燈光,每壓過一汪水洼,每按照“一二三、起腳”的節奏奓開雙腿,都讓高遠感覺不是往夜的深處鉆去,而是往夜的高處飛奔。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他們大聲朗誦,無所顧忌。馬路兩側的樹木更暗、更密、更清新,好像積蓄著力量,明早能夠長高一大截。他仰面,痛快淋漓地迎接冷雨。雨水是冰冷的,卻澆灌出豪邁的氣概。是的,豪邁的氣概。陳亞君后背在他眼前有節奏的一拱一拱,她踩的不是自行車,而是馭著一匹天馬,長著翅膀,穿破黑夜,循著一條閃著銀光的天階,帶著他飛上九重云霄。

他們太得意,太囂張。他們并不知道,他們馬上就要被一粒小小的石塊絆倒,他們飛翔的姿態馬上就要成為倒栽蔥、狗啃泥、四腳朝天,他的眉骨被劃開兩道血口子。

第四天一早,高遠不辭而別。乘坐最早一趟動車離開S市。在勻速前進的動車車廂,他陷入了淺睡之中。他突然抖動了一下,隨即被自己驚醒。他又做這個夢了。

果真是夢嗎?他在映出面孔的車窗里,久久凝視自己眉毛里的兩道細疤。相對窗外景物的迅速后移,這兩道疤靜止不動,猶如這趟旅程無法擺脫的參照物。

冬日的一天,高遠給陳亞君發去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雙耐克運動鞋,黑老鼠色夾金線,造型像如來佛腦袋上的滿頭包,鞋外側的后跟部分有兩個巨大的白色“?菁”。

高遠寫了一句話:兒子回來,送我一雙正宗的。

兒子那天把這雙巨大的菠蘿頭一樣的NBA球星勒布朗·詹姆斯代言的第17代戰靴擺在他面前,做了一番附帶專業參數的講解。

但他沒有好記性,能把兒子從減震性、舒適性、耐磨性、支撐性、抓地力等諸多方面對這雙球鞋的專業評價順溜地復述一遍。他更搞不清NBA球場上那些滿場飛奔的大胡子誰是勒布朗·詹姆斯。他只記得喬丹,邁克爾·喬丹。他問兒子,這個什么詹姆斯和喬丹,哪個更厲害。兒子說這個沒有可比性,時代不一樣,對手不一樣,環境不一樣。他說,你們不是總愛拿數據說話嗎?兒子說,從數據上看,詹姆斯比不過喬丹,差了三個總冠軍。

他臉上起了得意之色,剛想說點兒什么,兒子接著說,誰也沒辦法和喬丹比,他是神,不過詹皇還是當年之打,破神不是沒可能。

他裝出認真聽的模樣,借這個機會認真打量興致勃勃的兒子。兒子回來的真是時候。平安、踏實的幸福感沖淡了退休生活給他帶來的不適。他承認,這雙奇形怪狀的耐克,的確是他這輩子穿過的最舒適的鞋。

過了一會兒,高遠收到回復。也是一張圖片。他認出來那是陳亞君家的窗臺。山茶、文心蘭、蝴蝶蘭、一品紅、仙客來……花團錦簇,姹紫嫣紅。如果不是窗玻璃上結著的冰花,猛一看,以為是盛夏的場景。

高遠不斷點擊放大圖片。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冰花。高處的清亮輕盈,夾金嵌銀。越往低處冰層越厚實,充滿彈性和起伏,冰花紋脈不斷裂變。這個窗口如同一個潔白的童話世界,“嘎啦啦”地,迸裂著生命的歡欣與蓬勃、激烈與壯觀。

他慢慢移動目光,細細品味欣賞。其實他眼角掃到什么了,但一直克制著,克制著——左下角那盆山茶后面,露出兩道銀色的狀如閃電的“?菁”,幾乎和冰花融為一體,不動聲色的,旁觀或者說守望這一處小小的冰雪奇觀。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感覺到自己一下子躥起來,化身為那個面目不清的詹姆斯,不不,化身永遠的飛人——邁克爾·喬丹,從中場發起進攻,運球閃人,起步騰空。仿佛有慢鏡頭,他看見自己一飛沖天,飛過所有人的頭頂,摜出一記暴扣。

事實上,他只是坐在原地,嘴里含混地嚅動了幾下,仿佛在尋找什么合適的詞匯。他年輕時讀過那么多的朦朧詩、抒情詩,該死的都上哪兒去了。

妻子在門口喊他吃飯,讓他不要像個大爺那樣讓人三請四請的。在她的催促下,剛剛涌到眼前的幾句話泡沫一樣消失了。

最后,他一筆一畫地寫下:祝你平安。

助理編輯 周航達

【作者簡介】錦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8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中短篇小說見于《十月》《當代》《鐘山》《花城》等刊物,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并多次入選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雙人床》《美麗嘉年華》、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絢麗之下,沉靜之上》?,F供職于廣西省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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