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系列

1

當某一天來臨

清晨白日黃昏

我端詳著自己

在窗前在鏡前

面容不再姣好

但我對自己說

身材健美依然

當某一天來臨

清晨白日黃昏

我端詳著自己

在窗前在鏡前

身材不再健美

但我對自己說

步履依然輕盈

當某一天來臨

清晨白日黃昏

我端詳著自己

在窗前在鏡前

步履不再輕盈

但我對自己說

眼神依然純真

當某一天來臨

當某一天來臨

清晨白日黃昏

清晨白日黃昏

我端詳著自己

我端詳著自己

無辜的眼神啊

是否依然純真

2

我懶惰的朋友

我走在路上是多么幸福啊

我寂寞的朋友

我孤燈相伴是多么幸福啊

我憂郁的朋友

我帶著淚笑是多么幸福啊

我成功的朋友

我雙手合十是多么幸福啊

3

我認真洗手

然后閱讀一本“名著”

翻閱之后

我認真洗手

4

清晨醒來我愧對奔馬

白天醒來我愧對雄鷹

傍晚醒來我愧對落日

深夜醒來我愧對月色

無論我醒于何時

我都愧對歷史

是的，只要我活著

面對塵世

我就羞愧難當

我忍著莫名的羞愧啊

且把忍忍成了韌

5

那些受他恩惠的人感恩

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淡忘，第五天埋怨

一年兩年三年

那些受他傷害的人痛恨

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畏懼，第五天敬畏

一年兩年三年......

6

這個小世界就像一畝地

世上的人像地里的稻子

稻子長勢良好

但稻子里有一株稗子

其實稗子長勢也好

但稻子們不喜歡，主人也不喜歡

那天稗子終于垂下了頭

主人把稗子摘下，丟掉

卻見一顆金子滾出老遠

7

返鄉去

第三十七年了

又聽見了故園的召喚

在路上

卑微地向高傲致敬

祖先啊

我只想讓你知道

面對返鄉

我還可以一意孤行

8

突然想回一趟老家

突然想老宅很久沒見到我了

突然覺得我老去的速度比老宅還快

突然覺得可以向老宅討回一些青春年華

突然深信自己是一個逆子

突然懷疑自己成了一個棄兒

突然發現油鹽醬醋里的人間正道

突然發現家長里短中的天地悠悠

唉，故鄉，償不完的債務

取不走的債權

9

你是否曾深情地凝望過我

在每一次我深情凝望你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與你分享驕傲和自豪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向你訴說憂傷和彷徨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不得不依依不舍離開你的時候

在每一次我傷痕累累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

直至當我痛苦的背影消失在你溫柔視線的時候

啊，天空，絢爛的天空

絢爛天空下我孤獨的故鄉

你是否曾深情地凝望過我

10

游泳不是我的天性

是父親交給我的伎倆

當然我以三嗆海水交換

那次我在海里游泳

坦白說這并非我所喜歡

準確說我只是討厭岸上

當我越游越遠

當岸上的家鄉變成一個點

恐懼如海水般彌漫

從那以后我遠走他鄉

每當恐懼來臨

我就去海里把岸上游成一個點

11

這里是我的城市

那里是我的鄉村

同一個藍天下

區區千里之遙

這里有車水馬龍

和閃爍的霓虹

那里有寂寞老宅

和荒蕪的田園

這里抒寫傳奇

和扭曲的正義

那里珍藏愚蒙

和美麗的回憶

12

故園沉默了

見過幾百年風雨的

村寨中央的芒果樹沉默著

芒果樹旁的老宅沉默著

如今回故園

你必須學會沉默

面對著它的富裕

喧囂，和冷漠

13

這是

你的唇印

還是

我的臍帶血

在我的每一個生日

在我的胸口呈現

那是你

二十六歲的產婦

五十四歲的生命

在我的心口

烙下的永恒

14

返鄉的老夫妻

依稀記得

老宅的樓梯

樓梯，樓梯，樓梯

木梯子

溫暖

光滑

微塵

如逝去的日子

溫暖光滑微塵

老婦看著老夫子

坐在梯子中間

點燃了一支煙

15

——鄉村美神

你對世界一無所知

世界卻對你存三分妒忌

長發披肩時，你青春靚麗

長發垂腰時，你臉有笑意

世界在下墮中遠去

但你依然對世界保持一無所知

16

她善良得懼怕所有人

年紀輕輕就守寡了

她默默勞作沒有怨言

幸福虛幻而實在

她望著懷里的嬰兒

在心里默默祈愿

假如今夜星光燦爛

你就是未來的王

善良的女人啊

你卑微的笑容是那么迷人

17

那時候食不裹腹

我們在田野勞作

后來才知道

我們插秧的動作

與城里人彈鋼琴一樣

而我們收割的樣子

比城里人扭秧歌好看

18

我膜拜我的襁褓

膜拜我年少時的書包

膜拜我穿過的每一件衣衫

膜拜我匆匆經過的每個地方

膜拜我瞥向人間的每一個眼神

膜拜我不為人知的所有思念

膜拜我寫下的每一個文字

膜拜我逆風發出的每一聲嘆息

親愛的，當我不在了

我所有的膜拜

是否頑強地長存故園

19

歸國，一座小城

藏著一個心愿

在日出日落間

是人復雜了世界

還是世界讓人不再純真

用后半生明白

故國與故園

痛苦與歡欣

20

我可憐田間的蛙鳴

可憐林間的驚鳥

可憐草地上的蝴蝶

甚至可憐天上的云

和可憐那卷云的風

是的，如今我可憐你們

你們沒有故鄉

黃惠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第五屆中國作家“郭沫若詩歌獎”“中國十佳當代詩人”“中國新詩百年百位最具實力詩人”等獎項。已出版詩集《禾火集》（含英譯本）《知秋集》《三秋集》《秋問集》《秋路集》《秋草集》《春秋集·春卷》《春秋集·秋卷》等八部?，F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