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煙塵煥發新生的《陳輝詩選》

徐永清

當我翻開這本嶄新的《陳輝詩選》，細簌的紙屑悠然掉落，猶如遙遠的戰爭煙塵微然飄逝。米黃色粗布紋封面，書名別出心裁地印在一枚早年圖書館常見的圖書標簽上，貼于封面、書脊、封底；書頂、書根、翻口均以細小鋸齒形裁切，仿佛一本裁開的毛邊書；正文部分插有多幅影印的作者詩稿手跡，有些書頁還印上數點墨水漬痕，就像一部戰爭年代留傳稿本的模樣。設計師為此書裝幀大費周章，我以為這付出是值得的。

這是一本80年前寫就的書，這是一本新近出版問世的書；這是一個戰士的情懷，這是一個詩人的杰作；這是健康的青春天籟，這是豐潤的地母之聲；這是純潔的人性之光，這是絢爛的藝文之美；這是抗戰歷史的深沉積淀，這是中國新詩的不朽篇章。

抗戰詩人陳輝（1920-1945），原名吳盛輝，1920年出生于湖南常德縣的一個商人家庭。三歲時父親去世，靠母親縫補、漿洗維持生活。少年陳輝追求進步，1937年在常德讀高中時加入中國共產黨，1938年進入延安抗大總校五大隊學習，1939年5月畢業于在晉察冀邊區辦學的抗大二分校。歷任晉察冀通訊社記者，平西地區沫（水）源（縣）聯合縣青救會主任、區委書記、縣武工隊政委。1945年2月8日，因叛徒出賣，陳輝在淶源平原上的韓村遭敵偽圍捕，激烈戰斗后壯烈犧牲，年僅24歲。

陳輝是一位忠誠的革命戰士。終其短暫的一生，都在為崇高的理想和革命事業而奮斗、犧牲。他真正做到了用青春熱血澆灌理想之花。陳輝利用戰斗的間隙寫下《為祖國而歌》《獻詩——為伊甸園而歌》《姑娘》《槍，要出擊了》《反掃蕩小記》《吹口哨的人》《紅高梁》等大批詩作，他的詩抒發熾熱明朗的革命情懷，真實地反映了晉察冀邊區人民的革命斗爭。

陳輝是一位勤奮的青年詩人。他曾在《晉察冀日報》《群眾文化》《詩建設》《鼓》《子弟兵》等抗日根據地報刊上發表過很多詩作，留下一萬多行詩歌。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陳輝詩集《十月的歌》，著名詩人田間在詩集《引言》中寫道：“他的手上，拿的是槍、手榴彈和詩歌。他年輕的一生，完全投入了戰斗，為人民、為祖國、為世界，寫下了一首崇高的贊美詞?！?02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陳輝詩選》，“盡可能完整地展現這樣一個舍生忘死的年輕人所處的世界及其精神追求?！标愝x的詩歌作品，已經成為中國抗戰新詩的經典之作，即便放置于中國新詩的榮譽殿堂里亦毫不遜色，至今閃耀著絢爛奪目的藝術光彩。

我讀著陳輝這些在戎馬倥傯的間隙匆匆寫下的詩篇，深深感受到字里行間迸發的戰士豪情和孩子般的純真。在抗日戰爭的艱難歲月里，陳輝在詩歌中傾訴對祖國的一片深情，抒發抗戰衛國的意志和情感，豪情滿懷，血性浪漫，凸顯一個血氣方剛、頑強不屈的戰士形象。在1938年寫于病中的《獻給母親》中，年僅18歲陳輝以明朗干凈的口吻訴說著對祖國母親的衷情。在著名的《為祖國而歌》一詩中，陳輝率真誠摯地告白：“我們的祖國呵，／我是屬于你的，／一個紫黑色的／年輕的戰士?！薄白鎳?，／你以愛情的乳漿，／養育了我；／而我，／也將以我的血肉，／守衛你??！”在《獻詩——為伊甸園而歌》中，陳輝熱情謳歌晉察冀邊區這片熱土勝似美麗的伊甸園：“也許吧，／我的歌聲明天不幸停止，／我的生命／被敵人撕碎，／然而／我的血肉呵，／它將／化作芬芳的花朵／開在你的路上?！眱筛啥嘈械臄⑹麻L詩《紅高梁》，真實地記敘了武工隊在1942年“反掃蕩”中的英勇斗爭，記載了大量真實戰斗的場面和細節，塑造了一個個性格各異，立體豐滿的革命戰士形象。歌頌晉察冀邊區，表現邊區人民的生活與斗爭，也是陳輝的詩所歌唱的重點。敘事長詩《平凡事》中，用通俗易懂的口語將晉察冀邊區一個小村落開展選舉村長的首尾始末娓娓道來?！斗磼呤幮∮洝飞鷦拥赜涗浟似轿魅罕姷目箶扯窢?。這些詩植根于邊區人民的現實生活的土壤，呈現出審美大眾化的傾向，語言質樸、清新、剛健、粗獷，貼近實際生活，樸實明快而不矯飾，真實生動地再現了邊區人民的生活，提供了晉察冀邊區抗日斗爭的寶貴史料。

陳輝的詩篇，蘊含著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豪言壯語中激蕩出悲壯的情調，同時又時刻洋溢著清新的氣息，闊大境界中展現溫暖的意象，形成了一種悲壯慷慨、剛健樸實與清新雋永、明朗溫情融于一體的藝術風格。陳輝是選用意象的高手。在《獻詩——為伊甸園而歌》中，他采用將身軀化作花朵這一意象，氤氳又血色又浪漫的氣息。陳輝不少詩中貫穿著“月亮”的意象，給人以沉靜的力量，在高昂的激情中滲透出恬淡、幽靜的詩意?！稙樽鎳琛芬辉?，更是將現實意象、虛幻意象、人象與物象相互交織，構成鮮明靈動的意象群，“高唱馬賽曲的歌手”“火熱的陽光”“六弦琴絲”“短笛”“竹簫”是詩人想象的意象，“天空”“原野”“白云”“紅色的小花”“苗族的女郎”是現實的意象，在虛幻與現實并置的詩歌世界里，時間與地域的限制被打破，營造的意境寬廣遼闊，舒朗清爽之氣充謚詩中。

陳輝的詩歌，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自由體形式，總體上以短句為主，節奏鮮明，疾徐有致，瀟灑舒朗，奔放不拘。有的詩行只有一個字，也有的詩行長達近二十個字：有的詩節，只有兩行三行，也有的詩節，長到二十幾行：為了抒發激情，渲染氣勢，他的詩句講究節奏，像鼓點一樣激昂鏗鏘，擊打在讀者的心坎。陳輝的詩喜用排比疊句和重復回環的格式，講究音節韻律，強調旋律，渲染氛圍，造成氣勢，給人以力的節奏感。

陳輝的詩歌，還善于在樸素的描繪中創造優美的意境，以婉約的筆調去表現烽煙滾滾的戰時生活?！豆媚铩芬辉娏攘葦倒P，勾畫出一幅美妙的圖畫：“三月的風／吹著杏花／一瓣一瓣地／一瓣一瓣地／在飄／在飄呀／姑娘／坐在井邊／轉動了轆護／用眼睛／向哥哥說話……哥哥／哪兒去呀／哥哥／笑了一笑／背著土槍／跑向響炮的地方去了?！惫媚锏囊暯呛纹淝擅?，在戰斗的激情中揉入了纏綿的情絲，在戰爭的烽煙中開拓了杏花飄香、柔情密意的獨特境界。輕松明快的節奏，詩情畫意的描繪，細膩含蓄的感情，譜寫了嚴酷戰爭生活中的小夜曲。

陳輝詩歌胸襟開闊，心憂天下，面向世界。陳輝的詩集《十月的歌》于1958年出版后，在日本也有了介紹和翻譯，他的生涯和詩歌深深地打動了日本人，尤其是其中一首短詩《一個日本兵》扣動了日本人的心弦，引起了廣泛的共鳴。陳輝在《一個日本兵》中靜靜哀悼逝去的日本兵，并換位思考，想象日本兵年邁的母親或許也和自己的母親一樣，正思念著遠方戰場上的兒子，傳遞出了超越國界與敵我的溫暖。陳輝看到了戰爭的本質，戰爭對于被侵略的國家和人民而言無疑是深重的災難，而對被迫卷入戰爭中的戰爭發起國的普通民眾而言，同樣是殘忍的。1962年，秋吉久紀夫把陳輝的《賣糕》《一個日本兵》《六月謠》《姑娘》等作品翻譯成日文。同年，今村與志雄也把《獻詩》《姑娘》《回家吧》《吹簫的》《賣糕》《媽媽和孩子》和《為祖國而歌》等作品譯成日文。此后，上尾龍介對陳輝生涯和創作，作了比較詳細的介紹和分析。秋吉久紀夫在幾篇介紹陳輝的文章里，反復談到陳輝的詩歌總讓人感到一種溫暖。2002年，日本詩人石川逸子讀了秋吉的譯作和介紹，感慨地說：“這首詩的主調并不是出于對日本兵的憎恨，而是對被大日本帝國逼著去當侵略軍士兵而死去的日本青年表達了一種靜靜的哀悼之意，他的想象力和崇高品質值得贊賞?！比毡緦W者加藤三由紀在《戰場上的創作——陳輝詩歌在日本喚起的創傷記憶》一文中談到，“陳輝在《一個日本兵》中確實流露出對日本士兵的同情和憐憫，但是給人最強烈的印象還是那種悲傷感受?！奔犹偃杉o認為，不難看出這首詩在日本是作為一種超越國境的藝術表述來加以欣賞的。陳輝詩歌描寫的對象都非常具體，凝視著一個個的生與死，而且對每個生命都非常珍惜。

加藤三由紀在這篇文章中，把1941年應征入伍的日本士兵福島青史的《一葉相片》一詩，與中國詩人徐明的《游擊隊員》作比較，發現兩者有相通之處。徐明的詩歌頌一個游擊隊員開槍撂倒了日本兵，“一下馬，他掏出一張相片，／許多人看了，又笑又嘆息∥相片上是一個日本女人愁苦的臉，她身邊還有兩個瞪圓眼睛的小兒女?！?/p>

其實，筆者在讀陳輝的《一個日本兵》時，也感到與徐明的《游擊隊員》有相通之處。我的父親徐明，當年也是晉察冀詩群中一個活躍的詩人。1939年，陳輝在晉察冀抗大二分校學習的時候，徐明在抗大二分校任宣傳干事，他們相互認識。徐明那時還讀過陳輝詩集《淺醬色的詩》的原稿，陳輝分配到晉察冀通訊社工作時，他們曾見面交談。詩人田間在抗戰時寫的一篇文章里，把許多寫詩的戰友一個個作了比喻，他把陳輝和徐明列在一起，比為“熱情的孩子”。1956年，徐明去田間家，田間談起陳輝，徐明才知道陳輝已經英勇犧牲了。1974年9月10日，徐明在南京為陳輝這位戰友、詩友寫了一首《憶陳輝》：“把卷讀詩作，猛然想起你。血化紅杜鵑，預言自作比。／早春晉察冀，憶昔初相識。談詩溪流邊，投稿見手跡。／當你離山區，平原戰斗激。握別曾互勉：用筆當武器。／歌頌“伊甸園”，心慕馬賽曲。每看《詩建設》，常贊壯美句。／戰士恥空談，實踐求真理。緊握手榴彈，出入炮火里。／怒目對頑敵，寧死不屈膝。英勇就義時，拒馬河憤泣。／讀詩如見人，笑貌猶親切。北望白云深，墳冢隔千里。／我在鐘山南，君魂化羽翼。眼前一只鷹，樹海騰空起……”

陳輝的詩是青春的詩，戰斗的詩，壯美的詩，魅力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