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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老太太

2021-06-06 06:03周培清
短篇小說 2021年10期
關鍵詞:西區東區步行街

◎周培清

那個鄰居老太太有好長時間沒見了。

我們這個單位,是一個研究單位,加上后勤保障人員,有一千人,辦公區、車隊和宿舍區,從東到西,依山而建,哩哩啦啦有二里多路。

宿舍區不集中,分東區、中區和西區。從東區到西區,有一條大街,人稱“褲帶街”,是說它依后山彎彎曲曲像一條褲帶;后山有一條小路,石磚鋪砌,兩邊樹木相擁,不通車輛,只供人們早晚和辦公休息的時候散步,人們稱它為“步行街”?!把潕Ы帧痹谏较?,“步行街”在山上?!把潕Ы帧焙汀安叫薪帧毕嗤?,形成一個閉合的環路。

我們這個單位,在20世紀50年代就成立了。第一代的拓荒者,大多已經作古,現在在這里工作的,多是二十多年來從全國各地調來的,那些還健在但已經退休的機關干部和研究人員 (做后勤保障工作的職工除外),分別在院外的三個干休所居住。

在院內居住的,除了個別退休但還沒有移交干休所的,絕大多數都是在職干部和職工(包括退休職工)。由于院外沒有退休職工休養所,所以自建院以來,職工們不論退休還是沒有退休的,都居住在院內。有的老職工,自從建院的時候住在大院內的某一個房子里,半個世紀以來,就一直住在那里,沒有動窩。這個老太太,就是這樣的一個職工家屬。

我調到這個單位搞研究工作,已經快二十年了。記得我剛剛從我們老家所在的那個省城調來的時候,單身一人,晚上吃完飯,沒事干,就一個人順東區(食堂在東區)上后山,沿步行街,散步到西區,再從西區的山路上下來,沿褲帶街,走到東區。這樣從步行街到褲帶街,再從褲帶街上步行街,來來回回走兩三趟,天黑了,再到辦公室看書、寫東西。

在我這樣散步的時候,就經??匆娨粋€個子不高,瘦瘦的,衣裳和臉面臟兮兮的老太太,推著一輛小推車,繞大院轉,趴在家屬樓前的垃圾桶上,翻撿里邊的垃圾。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除了驚詫于她把頭和半個身子伸進垃圾桶里,兩只腳踮著,幾乎懸空,專注執著地撿垃圾外,還覺得她穿的衣裳有點怪。但是究竟怪在哪里,一時又說不清楚。

后來不幾天,我經過她身邊,她正從垃圾桶里爬出身來,只見她花白的頭發蓬亂著,瘦干的臉,好像是有好多年沒有洗,也沒有擦;她穿的是一件女人的紅上衣,男人的藍褲子,紅上衣和藍褲子,一長一短,一肥一瘦,由于臟,紅得已經發紫,藍的已經發黑。

我估計,老太太的這身衣裳,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撿的人家的廢棄之物,看上去很不合身(上衣太肥太長,褲子太瘦太短)。她腳上的鞋,是一雙男式皮鞋,也不知是從哪兒撿的,很大,不跟腳,走起路來松垮垮的,老是發出啪啪的拖地的聲音。

我掃了一眼她車子上的東西,有硬紙片子,有塑料瓶子,有廢舊報紙,除了這些之外,我還看見有一個舊的紅漆木頭盒子,一朵綢子扎的牡丹花,一面斷了腿的小圓鏡子,一把一次性的牙刷,一縷綠絲線。我想,硬紙片子、塑料瓶子、廢舊報紙這些東西,廢品收購站收購,能賣錢,而紅漆木頭盒子、綢子扎的牡丹花、斷了腿的小圓鏡子這些東西,廢品收購站不會收購,撿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就又奇怪地打量了老太太一眼,覺得這肯定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老人,不由得心里發慌,怕因為多看她幾眼,引起她的不高興,對我發起攻擊,就急忙掉轉頭往前走了。走了好長一陣,回頭再看,只見她正推著小車,到了下一個垃圾桶前,她好像并沒在意我的關注。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放慢腳步,向辦公室走去。

后來有一天和一個同事閑聊中,我才知道,老太太是大院車隊的一個老職工的老伴,行為做派確實有點不正常。主要是愛撿破爛。她撿破爛,跟一般的破爛王還不一樣。一般的破爛王撿破爛,主要是為了賣錢,能賣錢的才撿,不能賣錢的不撿,而她卻不完全是這樣。她撿的破爛,有的能賣錢,有的卻不能賣錢。比如,一個小孩玩的玻璃球,一把已經破了的折疊扇,一枝塑料花,能賣什么錢呢?一般破爛王,對此是不屑一顧的,而她卻非撿不可。她住的樓道的門前,堆滿了這樣的她撿回來的各種各樣的破爛,簡直成了一個萬國博覽會的現場。

樓里的人對她在樓門口堆放這些東西很有意見,多次向房管科反映,房管科也多次要她清理這些東西,但她置之不理,仍然照放不誤。有時誰拿了她什么東西(其實誰也沒拿,誰會稀罕她這些東西呢?只不過是她心疑罷了),她就拿粉筆在一塊黑板上 (粉筆和黑板也是她撿回來的)寫上“誰拿了我XXX東西,不還回來,要爛手,爛心,爛肺,不得好死”等惡毒的咒罵。有時,她還把這些咒罵語寫在馬路上,寫在樓道門口的水泥臺階上。

從她寫的字看,她是有文化的人。因為她的字寫得挺好看,標準的宋體字,清清爽爽,十分秀氣,從字上根本看不出她是這樣一個人。她迷醉于在大院里撿拾東西,每天天不亮起來,頭不梳,臉不洗,就走出家門,開始她一天的工作,見著一塊廢紙,見著一個香煙盒子,或是見著一支別人已經用完扔了的一次性圓珠筆,她都愛得不行,像寶貝一樣地撿起來,拿回家。人們經??匆?,她像瓜兒爬在瓜架子上一樣,整天趴在垃圾箱上,翻呀撿呀,翻完一個垃圾箱,翻另一個垃圾箱,從西區翻到東區,又從東區翻到西區,翻了一天又一天,翻了一年又一年……她穿的衣裳,都是撿別人穿過的半新不舊的衣裳,所以她的衣裳總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不合身,但也不舍得扔,一直穿到不能再穿了再換新的,而新的,照樣是別人扔了的舊衣裳。

人們說她有福不會享,老頭子掙那么多錢,還撿破爛,穿那些舊衣裳干啥?而她卻說,那不是破爛,那都是好東西,有的能賣錢,有的能用,扔了太可惜了。她說,她撿那些東西不由自主,不撿心里難受,不撿睡不安穩覺。就是一個釘子,只要她看見了,也要把它撿回來。只有撿回來,心里才踏實。她說,年輕的時候,撿一根柴火棍都不容易,那時要是有這些東西可撿,日子就不會那么苦了……

我調來不久,就把家遷過來了。想不到的是,單位給我分的房子,就在西區老太太住的那一棟樓的樓上。她在一樓,我在五樓,在一個門洞子里。那天上午在房管科領上房門鎖匙,我去看房子,走到那棟樓下,看見二門洞右側的窗戶前面堆了不少東西,有各色各樣大小不等的包裝盒子展開的碎紙片子,有飲料瓶子、墨水瓶子、醬油瓶子、辣椒醬瓶子等大大小小的玻璃或塑料瓶子,有小孩子玩的花花綠綠的積木、塑料汽車、樹脂恐龍、電動車等玩具,窗臺下有一個木頭碗柜、櫥柜,櫥柜上放一把折斷了的二胡,一個大紅的空塑料暖瓶殼子,一個鋁盆子,窗臺前面的鐵絲晾衣繩上,掛著一嘟嚕過年裝飾房子用的花炮,每一個花炮上寫著“新春快樂”“恭喜發財”等喜慶語,花炮旁邊還掛一個撕開一個三角口子的大紅燈籠,燈籠下面堆著一堆舊衣裳,大多是孩子穿過的裙子、褲子、上衣、帽子,也有姑娘媳婦扔了的舊裙子、舊襯衫。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堆衣服旁邊還放著兩個白瓷坐式抽水馬桶,一個糊滿了黑油的抽油煙風扇,一個還有一半斑斑駁駁水銀玻璃的鏡框子,一把斷了一條腿的小凳子,一個表皮破損了的銀灰色的電腦操作臺(從破損處看,操作臺是用鋸末壓制的),兩個黑人造革皮面的單人舊沙發(皮面都已經破損,露出了里面的麻線和生了銹的彈簧),沙發旁邊,是一棵有胳膊粗的棗樹(現在是夏天,棗樹上已經結了不少的青棗)。

進了門洞,兩邊都還堆著東西,一邊摞著一排鞋:布鞋、皮鞋、膠底帆布鞋、女高跟鞋、雨鞋,大人的鞋,孩子的鞋,應有盡有;一邊立著兩把舊雨傘,放一輛舊童車,墻上掛兩頂舊草帽。進了樓道,左右兩邊的房門都緊閉著。右邊老太太的房門上,一上一下有兩個大紅的福字,上面的大一些,是用紅紙手寫的,顯然是原來就有的,顏色已經有些暗淡;下面的那個,小一些,是印刷品,金邊,金字,下面有“XX保險公司贈”等字樣,拿圖釘釘上去的,一看就知道釘上去時間不長,因為那金邊、金字和底面的紅色,都還很鮮亮。我沒有細看,上了樓梯。

我看完房子出來,下了樓,走出樓門時,看見老太太正在門口,把一個黑色的黑釉小瓷甕從車上往下搬。我看見她很費勁,就上前幫了一把。

放下瓷甕,我有意和老太太搭話問道,廢品收購站還要這些東西嗎?

老太太說不要。她緊接著說,不要也不能扔了呀!這么好的甕,放米,放面,腌咸菜,都行,扔了多可惜。我年輕的時候,想腌咸菜,看見公社供銷社賣甕,可想買一個了,可是轉過來轉過去,到底也沒買成。不是我不想買,是沒錢呀!現在有現成的甕,好好的,我能不撿回來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老太太說話。雖說她說的是山東老家話,口音重,有點聽不大清楚,但細聽,還是能聽明白她的意思。而她說這些話,層次清楚,入情入理,根本聽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我就說,您現在還缺這樣的甕嗎?

她說,現在不缺了,什么都不缺。但什么都不缺,也不能糟蹋東西呀。好好的東西,用不著,放在那里,看著也心寬。誰知道萬一什么時候世道變了,東西又緊缺了,有這些東西在,不是就不用著急發愁了嗎?她接著問我,是不是要往樓上搬?

我說是,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請您多多關照。

老太太說,說什么關照,你以后有不用的東西,不要扔,跟我說一聲,我去拿。你缺什么東西,就跟我張嘴,不要不好意思,我家里什么東西都有。

我說,那一定,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煩您。

我看她穿的還是我那天看見她時穿的那身衣裳:女人的紅上衣,男人的藍褲子,一長一短,一肥一瘦,手臉衣裳都臟兮兮的,心想,這人心里這么清楚,為什么成了這么一個人呢?真是奇怪。我懷著滿心的疑惑,跟她道了別,走了。

不久以后,我就和老太太做了鄰居。因為她天天都在樓前整理拾掇她撿回來的那些東西,或是叫收廢品的人來收走她那些東西,我在上樓下樓的時候,就和她幾乎天天見面,還經??匆娝睦项^子。老頭子有七十多歲了,人很精悍、利索。

由于資金短缺,旅游服務設施建設滯后,功能低下,生態脆弱,吸引力下降,急需提高旅游服務功能和自我補償反哺能力。

那是個秋天的星期天,吃完早飯我下樓晾曬被褥,看見老頭子正坐在窗臺前邊棗樹旁邊的那個破舊黑人造革皮沙發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曬太陽,就湊過去,問他多大年紀了,他說七十五。

我說,聽說您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

老頭子立馬來了精神,擰住收音機,說是,說他在朝鮮戰場上開汽車,給前線送過彈藥,給志愿軍司令部拉過蔬菜和糧食。說著,他回家給我取出來好幾個用紅布包著的顏色已經晦暗的紀念章,讓我看。

這時,老太太推著車回來了。車上放著一雙紅色女高跟鞋,一把沒了木頭把子的菜刀,一個包裝漂亮的紙盒子,一個多彩的,還纏繞著紅絲帶的水果籃子(籃子里放著幾個干朽了的土豆和胡蘿卜)。

老太太見我和老頭子在一起,就把小車推到我們面前,拿起那個漂亮紙盒子,嘟囔著說,沒見過現在的人,好好的東西就不要了。說著,她打開盒子,露出里面裝著的速凍水餃,叫我們看。

老頭子瞪了她一眼,說,人家扔掉的過了期的東西,你撿回來干什么?

我拿過那個盒子,找著上面的保質期時間,確實是已經過期有一個月了。

可是老太太不懂什么叫保質期,看見老頭子氣洶洶的,就低了聲音,囁嚅著說,這么好的餃子,怎么能過期了?過去,要是遭了天災,過年也吃不上一頓餃子。李自成進北京,不就是為了天天吃餃子?現在倒好,好好的餃子不當回事,這不是造孽嗎?老天有眼,真是不該了!說到底,都是沒經過饑荒的人,要是受過餓,肯定不會把這么好的餃子,說扔就扔了。說著,老太太一手拿著那盒餃子,一手提著那個放有干朽的土豆和胡蘿卜的水果籃子,回了家。

老頭子看著她走進樓道,就搖頭對我說,腦子有了毛病,已經不懂人事了,你們不要見外,看見她就裝成沒有看見算了。

我問,一直就是這樣嗎?

老頭子說,不是,年輕的時候好著呢。

我說,那現在怎么成了這樣?

老頭子說,還不是窮怕了。她從小家里就窮,嫁給我以后,我剛從朝鮮回來轉業到這里,工資少,養不活一家老小,她就帶著孩子,一個人住在老家農村,靠掙工分吃人民公社的大鍋飯過日子,天天省吃儉用,吃糠咽菜。鄧小平領導改革后,她靠種責任田,給四個孩子成了家,才從老家農村來和我團聚。

誰知道一來城市,趕上城里人不把東西當回事的時代,她的腦子就暈了,眼睛就花了,看見什么愛什么,把垃圾箱當成聚寶盆,整天不著家。開始還注意點形象衛生,后來一天天變得什么也不顧了,從早到晚頭不梳,臉不洗,一早就出去,看見什么撿什么,什么都愛,什么都撿。我說她,咱們現在不愁吃,不愁喝,孩子們都有錢,不用你接濟,你撿這些東西干什么?可是她不聽,她說她不撿東西心里難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撿的東西多起來,能賣的賣了,不能賣的她就放在家里。家里放不下,就放在樓門前。放在樓門前她不放心,有時半夜還要起來看一看,總是懷疑有人拿了她的東西,她就寫字罵人,腦子一天一天不正常了。說著,老頭指了指前面斜放著的一塊寫著“不準偷拿我的東西”粉筆字的黑板,叫我看。

我說,字寫得挺好的。

老頭說,50年代初在村里的夜校學的。她那時長得好看,人也聰明伶俐,寫得一手好字,當兵前我就找了她。她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精打細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掉地上一粒米也要撿起來,街上有一根柴火棍也要拾回來。那時東西匱乏,有一個錢的東西,她就心疼得不得了。從沒東西的日子一下子到了遍地都是東西的時代,就像在黑房子里待久了的人,一下子見了太陽,餓暈了的人一下子見了食物,渴極了的人見了水,把持不住自己,就走火入魔了……

知妻莫如夫。我覺得老頭子的話有道理。從此以后,我再見到老太太的時候,就不再因為她渾身臟、不講衛生而厭惡她了,而是對她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同情心。多少年過去了,隨著級別的提升,我在這個大院里搬了幾次家,早已不和她做鄰居了,而她一直住在那棟樓里,每天還是穿得臟兮兮的,蓬頭垢面的,推著那輛小推車,繞著大院撿東西,或吊在垃圾桶上,從清晨到日落,從春天到冬天。

大院里的人們,無論是老一些的,還是新調來的年輕人,都嫌她臟,都把她看成神經不正常的人,見了她躲得遠遠的。只有我見了她,上前和她說幾句話。

我每次搬家,都上門把她叫過來,把沒有用的舊家具,舊衣裳,還有其他不要的東西,叫她拿走。每當我給她這些東西的時候,她都要給我錢,我當然不會要,而她卻過意不去,等秋天她家門前的那棵棗樹結了棗子的時候,她都要給我家送一些。

我現在住東區,由于單位忙,整天加班加點,平時很少像過去那樣散步了。今天吃完晚飯有點時間,我從東區上了后山的步行街,突然想起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這個我曾經的鄰居出來撿東西了,這使我感到很意外。老太太是人老干不動自動“退休”了,還是生病了,抑或是已經去世了?我決定沿步行街到西區,到我曾住過的那棟樓下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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