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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城里人

2021-06-28 03:47劉正權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1年3期
關鍵詞:大志城里人張大

劉正權

舉村拆遷,棄耕乍富在望;猶疑不定,進城前途未卜。

寡漢子先鋒開路,簽字領房;村主任乘間伺隙,借機要官。

以骨灰謀利,懶夫賢妻反目離心;開發商暴斃,竹籃打水鏡花水月!

簽完字,一張銀行卡被彈到陳銅富面前,后面跟著一串四把金晃晃的銅鑰匙。

四把鑰匙,意味著將來陳銅富的戶口簿上還會多出兩個人來,不然就不能物盡其用,四減三,還剩下一把鑰匙,自然是備用的了。

陳銅富的爹沒死時,習慣在大門的門檻下放一把備用鑰匙。哪怕家里面像大水沖洗過一樣一窮二白,但不上鎖的屋場,跟放牛場有啥區別?

陳銅富沒見過娘的面,娘把血流完了,陳銅富才從娘的身子下面鉆出來。爹死后,戶口簿上只剩了他一個人。

戶口簿上第一個多出來的人,應該是媳婦,陳銅富眼下單身,不等于他會一輩子打光棍。戶口簿上第二個多出來的人,最好是兒子。老陳家的香火不能在陳銅富手里斷了。

人是三節草,總有一節好,整個驛閣橋,誰能想到居然是陳銅富第一個擁有了城市戶口。

在拆遷協議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前,已近不惑的陳銅富活得很艱難,如同他爹留給他的那三間搖搖欲墜的破土屋,倒塌下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天可憐見,陳銅富的日子沒倒塌,還抖擻起來了。他醉漢一般搖出拆遷辦,對樓梯拐角處那個垃圾筒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這可是城里人整出來的東西啊,以后,他城里的家門前也會出現這么一個垃圾筒,那是他成為城里人的一個重要標志。

一念及此,陳銅富很不掩飾地仰起了頭,大喇喇地把膀子張開,雙腿也很有氣勢地岔開,陳銅富看電視上,城里人都這么走路的,跟驛閣橋背后窯河溝里的螃蟹似的,不可一世。

陳銅富的不可一世,讓站在二樓拆遷辦門口的陳友貴又好氣又好笑。擱城里人嘴里,那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狗肉上不了正席,老話說得還真在理。

作為村主任,陳友貴懶得生這個沒出五服的兄弟陳銅富的氣了,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說的就是陳銅富這種人。

陳友貴是動了惻隱之心,想暗中幫陳銅富從八斗米向滿升過渡的。偏偏,陳銅富誤解了陳友貴的意思,書讀得少的人,腦袋就是不開竅!連最簡單的言彼意此都不能領會!陳友貴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咂舌頭。

陳銅富你就是真的長了個狗腦子,也應該曉得,驛閣橋多少張嘴伸出舌頭眼巴巴望著,憑什么好事第一個輪到你名下?想一想,就該明白。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你陳銅富沒聽說過么?

可眼下,陳銅富像肥豬一樣跑了,看他張著雙臂岔開雙腿的架勢,擱城里烏泱泱的人堆里一扔,頂多是個田間趕麻雀的稻草人,跟真正的人,有區別。

身為村干部,陳友貴很有自知之明,笑完陳銅富,就該拆遷辦的吳主任笑一把自己了。

同樣是主任,拆遷辦主任跟陳友貴這個村主任的區別可是天上地下。拆遷辦主任只是吳大志的臨時身份,他的真實身份是縣里管城建的副縣長。

吳大志點燃一根煙,故意把煙灰抖落在陳銅富剛才的簽名上,他面前,明明有個廢紙杯充當著煙灰缸的重任。

陳友貴在二樓看著陳銅富范進中舉般,手舞足蹈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嘆口氣,回轉身,把臉皺成苦瓜樣進了拆遷辦。

陳友貴原本以為,死腦筋的陳銅富會幫他把吳大志施加給自己的壓力頂回去的。

驛閣橋有一種莫拉牛,生就一對篩子角,干活不惜力,特別喜歡頂架,頂紅了眼時,主人都不敢上前去拉,因而得名莫拉牛。在驛閣橋老老少少心目中,陳銅富就是這么一頭莫拉牛。

陳銅富天生喜歡跟人作對,誰日子過得比他好,他就擠對誰,往往一句話不對路,就紅了眼,頭上長角的模樣,要頂人。

為此陳友貴沒少罵陳銅富,仗著沒出五服的兄長身份,還仗著村主任名分,說:“你是刺猬肏生的啊,當別人張不開嘴咬你?”

陳銅富不敢頂撞陳友貴,陳友貴眼神一噴火苗子,陳銅富就心虛。

“人家不跟你計較,那是同情你?!毙能浵聛淼年愑奄F,話同樣溫和起來。

“龜兒子才要人同情呢!”陳銅富在心里罵。

早先續族譜時,陳友貴找到陳銅富,說:“你出個名分錢,這個錢我不好幫你出的!”陳友貴這話是敲打陳銅富,每年的低保他可以幫忙,這種事他不能幫。

在驛閣橋生活過三年以上的狗,都知道驛閣橋祖祖輩輩有三不幫,一是拜菩薩的香火錢不能幫,二是剃頭錢不能幫,還有就是修宗祠續族譜這種錢不能幫。剃頭不出錢,等于別人送你一個頭,誰喜歡???變相咒你死呢。敬香更不用說了,出不起香火錢的除了死人還有誰?至于修宗祠續族譜,沒后人的才不出份子錢。

陳銅富拿眼白看陳友貴,道:“我不入陳家族譜,總行了吧?”

陳友貴說:“你想清楚了,這族譜可是二十年才續一次的?!?/p>

二十年,又一輩人了,陳銅富今年都三十有八,四十歲喊得應了,還沒個媳婦,族譜于他的意義,是多么大的諷刺。陳銅富有自知之明,就算他的名字寫在族譜上,沒后世子孫繁衍,鬼曉得他活著時門朝哪邊開,樹往哪邊栽。

陳友貴熱衷續族譜,是因為驛閣橋陳家,八輩子才出一個吃公家飯的人,陳友貴是有野心的人。

驛閣橋祖上的陳家,可是跟皇帝有過瓜葛的。

傳說某朝某代某年,皇帝駕崩,膝下無子的皇帝在遺詔中說,他子侄輩的皇子,誰先趕到京城,誰就當皇帝,所謂先到為君,后到為臣。一個皇子上京途中遇見暴雨沖垮了橋,是陳家人把自家門板捐獻出來搭成木橋讓皇子通過,皇子如愿當了皇帝后撥款修了石橋,賜名御閣橋,設了驛站,叫來叫去,成了今天的驛閣橋。

看重前程的陳友貴從縣里狠抓經濟開發區,驛閣橋整體搬遷那一決定出臺,就有強烈的預感,自己夢寐以求的前程在眼前鋪開了。

拆遷在中國,是出了名的老大難,比當年的計劃生育都難,那會兒的政策允許對計生戶采取強制手段,如今中央三令五申,不能強拆。不能用強,縣里得指望誰?肯定是在這兒土生土長、最了解情況的陳友貴啊。

上面千根針,下面一條線。陳友貴在心里盤算了再盤算,只要自己把手中的線打好結,上面別說千根針,就是借來孫猴子的定海神針也無可奈何。這根線,他維系在陳銅富身上。

只要陳銅富不松口簽字,縣里就拿整個驛閣橋沒辦法。城鎮建設再重要,也得聽一聽民間的呼聲吧。

陳友貴不是要帶頭抗拒拆遷,他是想多幫村民要點兒拆遷費,這是于公。于私,陳友貴需要借拆遷驛閣橋這個事,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怎么說都是在副縣長手下跑腿,拆遷有了功績,吳大志能不賞識自己?

吳大志已經幾天沒休息好了,都是叫酒給整的。

不喝酒能怎么著,驛閣橋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傳說這個地方沾了點兒皇氣,吳大志也想沾點兒皇氣,拆遷順利的話,他就是立了奇功一件。這個先入為主的念頭一附體,對陳友貴的敬酒,吳大志就來者不拒了。

陳友貴舉起酒杯,道:“征地費就不能再提高一點兒?”

吳大志說:“要是能增加,我愿意當矮子???”

陳友貴再敬酒,道:“那青苗補助呢?這個可以靈活點兒吧?”

吳大志很警惕,道:“我當然想靈活,誰有皮襖不穿打赤膊?”

陳友貴看見吳大志拿兩個手指虛空作了個捻鈔票的動作,心里起了氣,這個不能那個不能,你這主任來搓的啊。

搓是驛閣橋的罵人話,意思是你不當家不作主還不如回家去搓卵子玩。

起了氣也只在心里,陳友貴嘴里還是熱乎乎地道:“關于這個征地啊,我倒是有個很靈活的主意?!?/p>

吳大志的耳朵很敏感地捕捉到“靈活的主意”這五個字,道:“說說看,怎么個靈活法?”

“擒賊先擒王,吳縣長您肯定聽說過!”陳友貴討好地幫吳大志夾了一個雞大腿。

吳大志把雞大腿翻來覆去地看,雞大腿上有幾根沒拔干凈的絨毛。陳友貴也看見了那幾根絨毛,笑了笑,道:“就拿這雞腿上的絨毛來說吧,你沒看見,吃進去也就吃進去了,可你看見了,就不是這么回事了,不吞進去,喉嚨里都毛烘烘的卡得難受?!?/p>

陳友貴話還沒完,吳大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了。

陳友貴趁機道:“驛閣橋就有這么一根雞大腿上的絨毛,我當村主任多少年,他就讓我難受了多少年?!?/p>

這句話不摻任何水分,陳銅富確實讓陳友貴有時可氣,有時可恨,有時可憐,唯獨不可愛。

吳大志筷子上的那幾根雞大腿上的絨毛,讓陳友貴看見陳銅富可愛的一面,他可以當作自己手中的一顆棋子,再不濟,也可以拿這個雞毛當一把令箭。

兼任拆遷辦主任第一天,吳大志就發了話,三個月不做好驛閣橋村民的拆遷工作,陳友貴這個村主任就地免職。

典型的斧打鑿,鑿找木,陳友貴心里一清二楚,縣里的書記、縣長給吳大志的最后期限,肯定是半年。同樣的,書記、縣長跟開發商的協議,絕對是一年。誰手里沒點兒彈性空間呢,當陳友貴白干村主任這么多年?

有壓力就有反彈。陳友貴的反彈帶著小農民特有的狡黠,他推出了驛閣橋最一根筋的陳銅富。

“吳縣長您不曉得,我們多么盼望早點兒當上城里人?!?/p>

吳大志看著陳友貴,臉上寫滿不信,說:“你們那么盼望當上城里人,這個拆遷工作在你嘴里咋那么艱難?”

“不是在我嘴里艱難!”陳友貴解釋,“是陳銅富那人一根筋,嫌補償費低了?!?/p>

“嫌補償費低,我還嫌天低了呢!”吳大志陰冷著臉,噴出這么一句。

陳友貴繼續訴苦,說:“這個陳銅富,您是不了解,殺了無肉,剮了無血?!?/p>

吳大志冷笑道:“殺他剮他?當我是劊子手啊,我是文明人,自然會用很文明的手段。比如說,停他兒子的學總可以吧?”

“他兒子還不曉得在哪個鴉雀窩里呢!”陳友貴一點兒也不文明地接了上去。

吳大志驚到了,道:“他總有相好的女人吧?”

陳友貴嘆口氣,道:“他要是有相好的女人,就不會一根筋了?!?/p>

吳大志怒道:“那他不會連爹娘都沒有吧?”

陳友貴大笑一聲,戲謔道:“您還真說對了,他眼下是寡漢條子一個!”

這就有點兒棘手了。吳大志點燃一根煙,城里常用的拆遷招式在陳銅富身上不管用,城里再牛的釘子戶,總有防線可擊破的。老的頑固可以找小的下手,小的固執的可以找老輩人出頭,斷你的水,停你的電,在城里生活,沒水沒電別說吃喝了,就連拉撒這個最簡單的問題都無法解決,還怕你不乖乖就范?

可鄉下不一樣。

停電?呵呵,陳銅富家一個月用不了三度電,農村電改以來,人家供電所免費安裝的智能電表錢成本都沒收回來。停水,更是無稽之談,驛閣橋還沒通上自來水。

吳大志著了難,心里思考對付陳銅富的計策。

陳銅富晃悠著鑰匙,走走停停,到了一處新建好的小區,小區里面一個拱形的門上寫著很醒目的鎏金大字:驛閣橋居委會。還有幾棟房子在修,沒建好。

簽協議之前,陳銅富打探過,吳大志也表態了,驛閣橋的村民全都會搬遷進這個小區,誰先住進來誰討好,最后進來的,只能撿人家挑剩下的房子。

目前驛閣橋小區真正的住戶就一個人,陳銅富。

房子是根據人口分的,陳銅富家人口少,到手的是一個九十平米的三居室,足夠住了。陳銅富之前的破屋倒是有一百多平米,可能下腳的地方也就堂屋和臥室,不到五十平米。廚房和客房在他爹死后,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在漏風漏雨中茍延殘喘著。

陳銅富在新房里巡視了一番,很滿意。

不滿意的地方也有,陳銅富不滿意的,是他門前沒有樓梯拐角,也沒有垃圾桶,作為城里人的一個重要標志還沒實現。平房哪來的樓梯拐角處啊,沒辦法,生活就是這樣,美中總藏著不足。

幸好,陳銅富是一個極容易獲得滿足的人,大不了,出點兒錢,在自己門口安置一個垃圾桶。

垃圾桶的問題解決了,陳銅富好像看見自己嘴里叼著煙,跟電視里那些城里人一樣,出門,把手里裝垃圾的黑色塑料袋順手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拍拍手,沖身后一聲吆喝。

吆喝什么呢,媳婦,還是孩子?這讓陳銅富稍微猶豫了一下。應該是先有媳婦,才有孩子的。媳婦,是萬萬吆喝不得的,得哄。城里男人對媳婦,都是哄,不像驛閣橋的男人,動不動就巴掌上前,還振振有詞說什么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陳銅富覺得,身為第一個當上城里人的驛閣橋村民,他有義務在對待媳婦這個態度上,做一番很有必要的引領。把媳婦哄到位了,媳婦自然會投桃報李,把男人伺候到位。

驛閣橋的村主任陳友貴早先有句不上臺面的話,說這過日子,不外乎就是鍋里有煮的,胯下有杵的。由此可見,陳銅富的幸福觀,跟驛閣橋陳氏家族的當家人陳友貴步調上基本保持著一致。

修族譜上的那點兒小分歧,陳友貴可以接受,求大同存小異,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陳友貴不能接受的,是陳銅富在征地一事上的態度,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以為,按陳銅富的德行,在征地賠款這事上肯定要敞開嘴巴把蘿卜喊出肉價。陳友貴倒是非常希望陳銅富變本加厲刁難一把吳大志,那樣,他再出來扶大廈于將傾,讓吳大志見識到自己的工作能力。

為此,陳友貴在拆遷辦故意說:“吳縣長您不知道,這個陳銅富是橫豎不聽人勸?!?/p>

“橫豎不聽人勸的人,我干工作這么久還沒見識過!讓他來,我不信他比六臂哪吒還多生一條胳臂?!眳谴笾颈亲永镟统鰞晒勺茻岬臍怏w,氣體里含著濃濃的酒氣。

陳銅富進拆遷辦時,吳大志正在奮力擤鼻涕,擤得很投入,就沒看見陳銅富。他的頭往后仰著,嘴巴洞開著,眼睛瞇著,乍一看,像西游記里的妖精見了唐僧,要生吃活剝一口唐僧肉的架勢。

陳銅富不明就里,看向一邊站著的陳友貴。陳友貴悄悄使個眼色,故意拿話往陳銅富面前遞:“銅富兄弟啊,這一回,你可是窮人翻身了?!?/p>

陳銅富憨笑著,沒接話。

沒見到陳銅富之前,吳大志是存心要找陳銅富晦氣的。窮山惡水出刁民!有陳友貴先入為主的描述,吳大志心里對陳銅富的印象就定格在刁民這兩個字上。

陳銅富的笑,在吳大志看來,就有了笑里藏刀的意味。

“翻身?”陳銅富對陳友貴的話有點兒琢磨不透。

“不是翻身是啥,你馬上就是城里人了!”吳大志冷笑,“都趕得上跟我平起平坐了?!?/p>

陳銅富明明是打算坐下說話的,他不習慣居高臨下地看人,一般都是別人居高臨下地看他。聽了吳大志這一番夾槍帶棒的揶揄,陳銅富趕緊把往下沉的屁股又提了起來,道:“跟您平起平坐,我哪敢呢?”

“真不敢?”吳大志油光可鑒的一張臉突地一黑,很有點兒不怒自威了。

“真不敢!”陳銅富急赤白臉地表白說,“只要能當上城里人,您騎我頭上都行,跟您平起平坐,您這不是促狹我這小老百姓嗎?”

拆遷工作搞久了,吳大志最擔心遇見癩皮膏藥那樣的釘子戶,看著像團面,你滿以為可以捏在手板心揉來揉去,但壓根不是那么回事,一貼到你身上,跟屁股上的硬頭癤子樣,一天不出頭,那個硬疙瘩就時不時在肉里鉆心地疼一下,讓人坐立不安。

陳銅富來軟的,吳大志就不能來硬的。人家擺明要以柔克剛,自己再剛下去就是著了道,得有著力點不是。

陳銅富是沒念多少書的,吳大志那嚴肅中夾雜的平和,親切中展現的威嚴,簡直是巍巍乎高山,蕩蕩乎流水。既誘之以利,又曉之以理,還動之以情,更脅之以威。等吳大志把拆遷條件的優渥之處娓娓道來,末了拿出協議之時,陳銅富已經完全沉浸在成為城里人的美好愿景之中了。

陳銅富看了一眼賠償協議上的數字,協議是吳大志念的,他認不全那些文字,但數字他數得清,個,十,百,千,萬,十萬。

天啦,十萬,陳銅富就像餓牢里放出來的犯人看見山珍海味一樣,抓起筆,二話不說就簽了自己的名字,生怕自己遲一腳簽字,那數字就變短了。

陳友貴千算萬算,就沒算計到陳銅富會一下子著了吳大志的道。

其實追根溯源,陳銅富著的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爹的道。

他爹陳二狗,好干點兒偷雞摸狗的事,順一棵人家園子里的白菜啊,勻一捧人家稻場曬的花生啊,撿走人家雞窩里個把雞蛋啊,事不大,但討人嫌,招人恨。

陳二狗后來被大家派了個誰都不愿意干的活兒,去城里拉大糞,就這,陳二狗還不忘占村里便宜,帶著兒子陳銅富進了一次城。拉大糞得駕牛車不是,平白無故的,村里不會安排牛車帶哪家孩子進城的,牛,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但陳銅富也是陳二狗的命根子,這從陳二狗特意花錢請人給兒子起的名字可以看出來,銅富銅富,名字跟金銀沾點兒邊,跟富貴搭點兒幫,還不是因為陳二狗希望兒子以后不再跟自己一樣夾著尾巴討生活。

進城那天是個好天,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陳二狗父子出門早,他們的代步工具太差,牛是老牛,車是破車,應了那句古話,老牛拉破車,慢慢來。

陳二狗存了別的心思的,慢慢來怎么行,他兒子陳銅富第一次進城,掏了大糞,陳二狗要帶陳銅富在城里逛一圈的。

別小看這一圈,城里的一圈跟鄉下的一圈,是有天差地別的,沒準就順著點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據說城里的貓狗都是不用喂的,隨便在垃圾堆里刨兩下,就飽了肚子,而且都沾點兒葷腥。驛閣橋多少人家廚房里,能劃拉出葷腥來?陳二狗家里餐桌上最大的葷腥是雞蛋。

到了縣政府大院,掏完大糞,陳二狗覺得應該帶兒子長長見識,怎么說這也是縣政府大院,閑雜人等是進不來的。

見識在哪兒呢,當然是在公廁旁邊居民樓下的垃圾池里。

別小看居民樓下的垃圾池,多少鄉下人沒見過的物件都在里面呢。比如爛了半邊的梨子,長了霉斑的蘋果,還有帶過濾嘴的香煙,那會兒整個驛閣橋,還沒有抽過這種帶過濾嘴香煙的人。

陳二狗不稀罕蘋果梨子,當了爹的男人,稀罕的不是吃食,是派。叼上一根帶過濾嘴的香煙,什么概念?那是城里人才有的做派啊。陳二狗就在垃圾池里很認真地翻揀起來。

陳二狗只管自己的做派,就忘了兒子陳銅富的做派。五歲的陳銅富只對香的東西感興趣,那天的垃圾池里有雞鴨骨頭,陳銅富聞著香就扒拉過去了。

一條長期盤踞在垃圾池邊的狗不滿他們父子的入侵,陳二狗翻尋帶過濾嘴的香煙,狗可以忽略不計,但陳銅富去扒拉雞鴨骨頭,這不是搶狗的專利嗎?

那條毛背呈黑色的狗嗚咽一聲,就竄了上去,在陳銅富屁股上毫不客氣地咬了一口。

陳銅富那會兒才五歲,加上瘦,根本沒屁股一說,小孩無腰,蛤蟆無頸,陳銅富那時的腰和屁股之間連個轉折點都沒有。說白了,那條狗只是用嘴巴把陳銅富給掀翻在地上。

陳二狗抱著兒子,呼天搶地叫喚起來。

狗的主人聞聲出門,一個勁地賠禮道歉,把父子倆請進家里,又是紅糖水,又是香煙安撫。

陳二狗抽著過濾嘴的香煙,陳銅富喝著紅糖水,看著那條狗被主人狠狠踢了幾腳,嚴格來說,他們應該感謝那條狗的。

臨走時,陳二狗不依不饒地要人家給一包煙,說是狗下嘴咬過的地方,煙絲止血最好,這是他們村流傳的小偏方,屬實。不屬實的是,陳銅富屁股上哪有血呢?就上下兩個狗牙印子,壓根沒破皮。

陳二狗振振有詞,說:“這會兒沒破皮不出血,不等于回去坐牛車上磨一路不出血?!?/p>

狗主人氣壞了,說:“要不要我打個條子給你,孩子一天不止血,你一天來領一包煙?”

陳二狗聽不出人家是在譏諷他,還歡天喜地地說:“要得,打一個條子最保險了?!?/p>

狗主人還真的打了條子給陳二狗,用的是縣政府的公文紙。

可是,沒了可是,以后驛閣橋再聯系縣政府大院要去掏大糞,人家一口回絕,說別的村子買下來了。

陳二狗回想起來,從狗主人家里出來時,人家嘴里輕輕吐出來兩個字:“垃圾!”

若干年后,陳銅富長大了,知道人家那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意思是他們父子還不如城里的一堆垃圾。

他爹陳二狗到死還捏著那張白條。

這導致陳銅富簽完字又折了回來,問了一句令吳大志和陳友貴都云里霧里的話:“我就問一點,協議簽了是給現金還是打白條,房子是修好了等我們住,還是要我自己去修了???”

吳大志沒反應過來,陳友貴也沒反應過來。

吳大志身邊的財管所所長李大喜跟錢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跟村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兩年,立馬明白過來,陳銅富是怕政府跟他玩空手套白狼呢。

李大喜“唰”的一下拉開身邊的黑色公文包,掏出一張銀行卡,道:“看見沒,錢都在卡上,當然,你要現金也沒問題,我馬上安排人到銀行提給你?!?/p>

李大喜這邊話剛落音,對面城管所長丁武金把一串金晃晃的鑰匙往桌面一丟,說:“房子是新修的,很多都修好了,鑰匙按戶頭編了號,你的我看看……”丁武金翻開驛閣橋村民的花名冊,手指頭順著名字一個一個往下滑,滑到陳銅富的名字停下來,“喏,這兒,你的鑰匙是28號?!?/p>

“只要簽上名字,這錢這房子都歸我?”陳銅富還是不敢相信。

“歸你,都歸你!”吳大志、李大喜和丁武金三人異口同聲回答。

拆遷辦成立以來,陳友貴第一次干了沒能跟上領導節拍的傻事。

陳銅富也干了件傻事,當然,這是吳大志的看法,陳銅富不這么以為,他讓李大喜親自帶著自己去銀行,從卡上提出來十萬元現金。

“把十萬現金帶在身上?”李大喜問陳銅富。

“帶在身上等人來搶???”陳銅富沒好氣地頂了李大喜一句。

擱平時,李大喜能受陳銅富這個屌氣?可今時不同往日,陳銅富沒簽字之前,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吳大志等著從陳銅富身上打開突破口呢。

忍著氣,吞了聲,李大喜按陳銅富的吩咐,把十萬現金再次存進銀行卡里。

千萬別以為這就完事了,出了銀行大門,陳銅富說:“你等等?!?/p>

屁事還真多!李大喜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

還真是屁事,陳銅富玩了一把脫褲子放屁,他在銀行門外面的自動取款機上親自操作了一遍,確信卡里面賬戶余款是1后面五個0,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來,沖李大喜點頭,說:“總算沒見政府跟我打白條了?!?/p>

李大喜有點兒哭笑不得,政府幾時占過你一個光棍漢的便宜啊,每年的低保,糧食直補可沒少陳銅富一分錢,可誰狠得下心跟一個寡漢條子較真?

倒是陳銅富這個寡漢條子,狗皮帽子無翻正,隔三岔五跟政府較真??薷F,哭自己沒媳婦。窮,政府可以接濟一下,沒媳婦,難不成指望政府給你發一個女人?也得有女人同意不是。

丁西早是驛閣橋的女人。她的窮,跟懶惰無關,她甚至一直是勤快得腳不沾地的女人。用她男人陳志云的話來說:“丁西早啊丁西早,你總算比去年進步了一點點?!?/p>

丁西早自從跟了陳志云以來,這是唯一一次得到男人的表揚,丁西早就滿臉殷切地望著陳志云,問:“我哪點進步了,是做飯,還是穿衣?”

陳志云徹底沒了脾氣,道:“做飯穿衣嘛,你就是一二一,一二一,原地踏步呢。你啊,從弱智到愚蠢了,進步可不是一點點!”陳志云十分嫌惡地吐出這句話,連帶還吐了口唾沫,出門遛街去了。

從這口唾沫可以知道,陳志云是不怎么待見丁西早的。無獨有偶,在驛閣橋,陳友貴也不怎么待見陳志云。作為一家之主,陳志云整天游手好閑,哪兒有熱鬧往哪兒鉆,人家女人扎堆說點兒家長里短流言蜚語,他都能觍著臉扎進去不出來。

驛閣橋祖輩傳下來的說法,說吃了雞下巴的人話多,喜歡接人家的下句子。驛閣橋的雞下巴,都被陳志云一人給吃了。

可惜了丁西早,地里憨做,回到家里還得讓男人攢勁罵。

往常遛街陳志云都是走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今天他沒轉彎,照直往城鄉結合部走。

陳志云心里很憋屈,整個驛閣橋,從天上說到地上,從河里說到岸上,從旱地說到水田,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陳銅富第一個變成城里人??!撇開村主任陳友貴,撇開村電工吳世海,怎么也繞不過他陳志云吧?

村主任和村電工,都是吃公家飯的人。自己跟這些人沒可比性,但跟陳銅富,可比性就太多了。

陳志云這是去尋陳銅富晦氣的,驛閣橋居委會新建的居民區,就在城鄉結合部那地方。

陳志云沒等陳銅富同意,就大大咧咧進了陳銅富的門。

在驛閣橋,陳銅富家是陳志云唯一可以大大咧咧踏腳進去而不受拘束的地方,兩人的關系,類似于《阿Q正傳》里的阿Q和王胡,很微妙,多數時候是陳志云占著上風。怎么著他都是有家室的人,在驛閣橋,沒媳婦跟野人是一個概念。

現在,沒家室的陳銅富成了驛閣橋第一個城里人,在陳志云的記憶中,這大約要算是他生平第一的屈辱。

陳志云一踏進陳銅富的家門就愣住了,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叫陳銅富的老熟人的做派了。

陳志云是大大咧咧進去的,響動自然鬧得很大,他是故意引起陳銅富的注意呢,陳銅富肯定注意到了,陳志云是來他家的第一個客人,能不注意?

地主之誼肯定是要盡的,而且是盡城里人的地主之誼。陳銅富遞過來一雙拖鞋,道:“換鞋!”

陳志云一怔,道:“又不上床睡覺,好端端的換什么鞋?”

陳銅富拿眼光掃一眼陳志云的腳,道:“那么臟,你好意思在我屋里下腳?”

陳志云這才發現,陳銅富家里的水泥地上一塵不染。相比之下,自己腳下那雙鞋,確實有礙觀瞻。

“你當是在驛閣橋鄉下啊,豬啊狗啊都能一掀簾子就進屋?”

陳志云剛要發作,陳銅富已經把一個亮晶晶的玻璃缸遞到他面前,跟著遞過來一支香煙,說:“這是煙灰缸,煙灰和煙屁股丟在這里面,不要丟地上拿腳踩。鄉下那些毛病,不要帶進城里,叫人笑話?!?/p>

亮晶晶的玻璃缸是來裝煙灰煙屁股的?用來吃飯都是要遭雷打的啊,太敗家了!

陳志云在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中,一下子沒了氣勢,喉嚨里咕隆幾聲,一口痰到底憋不住,彈出來,落在地面上。陳志云心里總算舒暢了,伸出腳,將那口痰踩住,使勁旋了幾旋。

陳銅富搖頭道:“幸好你是吐我家里了,不然你這口痰可是有價的?!?/p>

“痰還有價?”

“是啊,最低值五塊錢?!?/p>

“一口痰值五塊錢?”陳志云大為吃驚,“哪里有這發財的門路?我去掙!”

“還發財的門路,還你去掙?癡人說夢吧你!”陳銅富恨不能將唾沫吐在陳志云臉上,“是罰款五塊錢,城里是不許隨地吐痰的,吐一口罰款五塊錢,你這么喜歡隨地吐痰,把你媳婦都得搭進去!”

就算丁西早愿意搭進去,陳志云也不舍得吐了,面對陳銅富伸出的五根指頭,他驚得一跳,趕快縮了舌頭。

陳友貴在吳大志面前,舌頭縮得也電光石火般快。

村主任當了這么多年,見風使舵的本領陳友貴還是有的。

陳銅富前腳醉漢一般搖搖晃晃下樓,陳友貴后腳就把吳大志捧上了天,道:“吳縣長就是吳縣長,我們做一個月工作,不如吳縣長一句話,啥叫一句頂一萬句,這就是?!?/p>

吳大志的耳朵很受用,為了更受用,吳大志情不自禁伸出尾指在耳朵里掏啊掏,道:“那不是吹的,自打縣里有了拆遷工作,你們說,哪個釘子戶不是我拔下來的?”

李大喜不失時機地恭維道:“誰不知道吳縣長是全縣做思想工作的頭一顆扣子啊?!?/p>

丁武金也不甘人后地道:“區區一個驛閣橋,別說只是跟皇帝沾點兒邊,就是皇親國戚真住這兒,吳縣長照樣能把堡壘給攻破?!?/p>

“皇親國戚算啥,就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寶殿,只要老子愿意,照樣把它給拆掉!”吳大志被捧得飄飄然,沖陳友貴使勁一揮手,“你回去告訴村民,從鄉下到城里,那是一步登天的美事,八百年遇不見一次。在過去,轉城鎮戶口得上萬元一個名額,單憑這一項,他們就撿老鼻子便宜了。沒地種怎么了,可以做生意,可以打工啊,市場經濟,田溝里的錢早就不能萬萬年了?!?/p>

陳友貴連聲答應著,心里把陳銅富的八輩祖宗都罵了個遍,也顧不得兩人是同一撥祖宗了。

丁西早是驛閣橋第二個走進拆遷辦的村民。

吳大志首戰告捷之后,對進拆遷辦的村民都格外熱情,笑臉相迎地問:“來簽字領房子領錢的是吧?”

丁西早嘴巴嚅動了一下,訕訕著坐下來,望著陳友貴,意思是讓陳友貴發句話。

陳友貴吃了陳銅富的悶虧,有點兒拿不準村里人了。陳友貴不擔心丁西早耍心眼,有心眼的女人不會任由自家男人游手好閑,沒準丁西早是陳志云派來打前站的。

這個念頭一起,陳友貴就不耐煩了,沖丁西早吼道:“吳縣長問你話呢,啞巴了,還是怕張開嘴誰把你舌頭割了?”

丁西早一聽問自己話的是吳縣長,屁股一顛,站起來扯了一下衣裳,半弓著腰回話說:“我就是來問問,領了房子領了錢,沒田地了,縣里安排我做點兒啥?”

這話也就她能問得出口,丁西早除了在地里憨做,什么都不會。

吳大志意味深長地拍了一下李大喜和丁武金面前的包包,說:“有了房子有了票子,就關起門來數錢撒?!?/p>

丁西早的憨勁上來了,又問:“那數完錢呢?”

吳大志哈哈笑道:“數完錢天不就黑了?”

“天黑了還能干啥?”丁西早木瓜腦袋一個,很自然順著話頭往下問。

吳大志卡住了,他怎么說也得自重不是,話說透了就沒意思了。

陳友貴是冷不丁發的怒,道:“天黑了數啥,數你男人身上有幾根毛唄?!焙鹜隂_被自己嚇得打了一個愣怔的丁西早一跺腳,“還不滾,在家一不當家二不作主,跑來丟什么人現什么眼!”

陳友貴這個火憋了好久,難得找地方出氣,這會兒丁西早被吳大志一通調戲,正好把炮捻子點燃了。

一直以來,丁西早在驛閣橋只怕兩個人,一個是陳志云,一個就是陳友貴。

見陳友貴發怒了,丁西早連忙側著身子,雙手護著腦袋,她是怕陳友貴罵完后動手打她,陳志云暴躁起來動不動就搧她耳刮子,丁西早形成了條件反射。

吳大志伸手攔住丁西早,對陳友貴說:“你這是什么態度,就算人家一不當家二不作主,可人家好歹有知情權啊?!?/p>

丁西早就瞪大眼睛,看吳大志給她什么知情權。

吳大志就循循善誘地說:“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廣場舞,散散步,當然,你要是閑不住的話,可以擺個小攤子,做點兒小生意,賣餛飩,烤紅薯,天天都有現錢入賬?!?/p>

這話說到丁西早心坎上了,驛閣橋一年到頭,見錢的機會就兩次,夏天收了麥子,秋天賣了稻子,其余時間,村里人的手里都沒活錢。

吳大志這個提議,讓丁西早的心里活泛起來,丁西早別的本事沒有,包餛飩那是沒話說。驛閣橋這地方不興吃餛飩,丁西早娘家是北方人遷到四川的,包餛飩是打小就看會了。

說起餛飩,還有個故事,相傳漢朝時,北方匈奴經常騷擾邊疆,百姓不得安寧。當時匈奴部落中有渾氏和屯氏兩個首領,十分兇殘。百姓對其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餡包成角兒,取渾與屯之音,呼作餛飩,恨以食之,并求平息戰亂,過上太平日子。

丁西早沒心眼兒,早年出來打工,走到驛閣橋,被陳志云花言巧語騙上了炕,跟了個“渾屯”男人,游手好閑不說,還老打她。丁西早每回四川娘家一次,娘就要給她包上餛飩吃一頓,以求陳志云能改邪歸正。

拆遷賠償的錢,過不了丁西早的手,可房子,丁西早天天得過一遍不是?最最主要的,是丁西早可以每天包餛飩,見不見活錢倒在其次,丁西早可以每天恨以食之,沒準就過上太平日子了。

丁西早都走到拆遷辦樓下拐角處了,吳大志還轉著彎追下來,道:“記得回去跟你男人說清楚,讓他早點兒簽字,你們也就能早點兒當上城里人,你也可以早點兒去賣餛飩?!?/p>

陳友貴緊跟在丁西早后面,一來顯得是親三分顧,陳友貴不想因為公家的拆遷把自己跟村里人搞生分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讓人背后戳脊梁骨,不劃算。二來在吳大志面前也是一個積極表現,證明他是跟縣里站一條線的。

“當了城里人真的可以賣餛飩?”丁西早沖陳友貴小聲地問。

“應該可以吧!”陳友貴含含糊糊地說,“城里鼓勵下崗工人再就業的?!?/p>

“可我不是下崗工人???”丁西早這人心眼實,丁是丁卯是卯慣了。

“不是下崗工人有什么,你是失地農民!賣餛飩咋啦,又不是去賣那個!”陳友貴沒好氣給了丁西早一句。

“那個是哪個?”丁西早腦子不那么靈光。

陳友貴狠狠抽了一口煙,道:“回去讓你家陳志云來說事,你少在領導面前丟驛閣橋的臉!”

陳友貴把話說得惡狠狠的,他知道,只要自己口氣一惡,丁西早就是有一肚子話孵成小雞,也只是一肚子悶頭雞,沒吱聲的可能了。

事實是,丁西早也好,陳銅富也好,都讓他臉面丟盡了。

看著陳志云面如死灰地縮回舌頭,陳銅富心里美滋滋的。夾著尾巴做人的陳銅富一去不復返了。陳家那個老祖宗陳勝在大澤鄉起義時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有種的陳銅富第一次破了驛閣橋村民飯點上留客的習俗,說:“我得出去跟物業對接一下了?!?/p>

陳志云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

陳銅富也懶得解釋,高昂著頭,一副不屑的表情,把陳志云請出了家門,自己鎖上門,也走了。

真要他解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這還得從前兩天說起。

陳銅富搬家,相比一般人來說比較簡單,但再簡單,也有破家值萬貫一說。鍋碗瓢盆之類的這么一搗騰,陳銅富就累出了一身汗,來不及買床,陳銅富在水泥地面打了地鋪睡的,第二天居然感冒了。

說居然,是因為陳銅富的身體一向抗病,寒冬臘月他那漏風的破屋都沒讓他睡感冒,這倒好,剛變成城里人,身體就變得嬌貴起來。去了最近一家社區診所,醫生問完病情,說犯不著打針,開了藥,讓他自己去藥店買。

陳銅富出門后,舉著藥單尋到一家藥店,一看上面的價格,乖乖,好幾十呢。

用藥討好自己的身體,陳銅富不習慣,那么好的錢塞進別人手里,換來那么苦的東西喂進自己嘴里,天上說到地上,都有說不過去的理由,在城里竟然不給你任何說法,城里人,原來是這么霸道的。陳銅富有了說不出口的委屈。

驛閣橋治感冒不是有一些偏方嗎,偏方是可以治病的,輕微感冒喝點兒姜湯就行,要是還有點兒傷風,枇杷葉子煎水喝也很奏效,若是咳嗽得厲害,就必須用蜂蜜熬豬油喝了。

陳銅富嘗試著咳嗽了兩聲,還好,沒有扯心扯肺的感覺,應該就是傷風,枇杷葉就能對付了。

陳銅富對付著回家,在小區里面轉悠,轉悠來轉悠去,找到了一株枇杷樹,樹不大,葉片還沒伸展開的樣子。陳銅富挑精揀肥折了三個枝條,心滿意足地往回走,嘴里哼著小調:“妹子的腳,香又小,上面停著一只白玉鳥……”

正哼得滋潤呢,一雙大腳應召而來,停在陳銅富面前,腳上面停著的不是白玉鳥,是一只猛禽,這種品牌的鞋陳銅富在電視上看過,叫不上名字來。

“你是誰?”來人嗓門很粗,一下子把陳銅富的小調給稀釋沒了。

“我是這里的住戶??!”陳銅富擺出城里人的架勢,“你是誰,跑我家院子來干什么?”

“你家院子,口氣還蠻大的??!”來人譏諷道。

陳銅富昂首挺胸地道:“那當然,打聽打聽,整個驛閣橋,我是第一個城里人?!?/p>

那人笑了,聲波震得空氣都直打顫,道:“我才不管你是第一個還是最后一個,你破壞小區綠化建設,罰款!”

“小區綠化建設?”陳銅富有點兒拿不準了,城里的事,他鬧不明白的太多了。眼珠子一轉,陳銅富想起電視里跟小區有關的詞來,問:“你是小區的保安?”

那人不樂意了,強調說:“我是小區物業的張經理?!?/p>

陳銅富臉上迅速擠滿笑容,道:“哎呀,張經理,搬進來那會兒吳縣長可是再三交代,要我跟你們物業搞好關系,說這個城鄉經濟開發不單是縣里的重點舉措,同時這個小區也是縣里的示范工程,以后還有更多新小區要到這里取經學習的?!?/p>

吳縣長的名頭果然很唬人,張經理名叫張大粗,但再粗也沒縣長兩個字眼粗,問明白陳銅富折枇杷枝條的原因后,口氣一下子變得溫柔了:“下不為例啊,今天這事就當我沒看見,明天有空咱們對接對接?!?/p>

陳銅富答應著走了。

張大粗對自封的經理身份很滿意,但他原本對生活是不滿意的。

土生土長的城里人,淪落到給鄉下人看大門的地步,換誰都不滿意,可他要生活,要吃飯。跟陳銅富的一番對話,讓張大粗享受到一個老牌城里人的優越感和腔調。

人必須活得有腔有調,如同一個孩子,有爹就得有娘一樣,如果說錢是爹,腔調則是不可缺少的娘。

驛閣橋小區的新居民有什么?不就是一點兒征地補償金么?典型的有爹無娘。換句話說,變成城里人的驛閣橋村民,就是有爹生無娘教的野小子,不野,怎么會隨意折斷綠化帶的枇杷樹枝呢?

張大粗所謂的對接,是變著法兒給陳銅富上一課,做文明人的課。

陳銅富是在張大粗很不文明地喝了一大口茶時進的門衛室。送走了陳志云,他直接來到了門衛室。

張大粗見他進門,嘰嘰哇哇地說:“快點兒,把簾子放下,莫把蚊子放進來?!?/p>

陳銅富趕緊閃身進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很是拘謹。

張大粗說:“還記得我要你今天來做什么嗎?”

“搞好對接啊?!?/p>

“對!”張大粗說,“真正的城里人,首先得有份工作?!?/p>

陳銅富說:“可我只會種地?!?/p>

張大粗說:“這還不簡單?這個小區的草坪和樹木綠化以后就交給你了,我是這兒的經理,總不能經理親自伺弄花草的,你弄就是名正言順。不白弄,發你工資?!?/p>

“工資?”陳銅富激動得口舌不清了,“種草,養花,還有錢掙?”

“嗯,從物業管理費中給你提出一部分來當工資?!睆埓蟠职褟淖约菏直凵洗蛳聛淼幕_蚊子的尸體在手心搓啊搓,搓成小黑泥條了,撣到地上。

在張大粗看來,陳銅富也就是他手里的黑泥條子,想怎么搓就怎么搓。

陳志云在整個驛閣橋,絕對不是癡人一個,相反,他是精明得過了頭的那種人。

按常理,見識了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陳志云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簽下征地協議,搬進新家,揣上賠款,從游手好閑直接升級到好逸惡勞。

但陳志云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比陳銅富略高一籌。

你陳銅富能當會叫的孩子,我陳志云就可以學那會咬人的狗,會咬人的狗不叫,但下嘴深,一口下去,連皮帶肉能撕掉一大塊。征地拆遷這種事,陳志云聽得不算少,最后都是釘子戶成了大贏家。

盡管協議簽署時雙方再三保證,協議內容不外泄,可誰能保證嘴上有把門???得了好處的釘子戶,花那么大的代價贏得的勝利果實豈有不向外人道的?眼紅去吧,后悔去吧,誰讓你見富貴就淫,見貧賤就移,見威武就屈的。

陳志云站在驛閣橋小區居委會的招牌下,瞇著眼睛笑了,驛閣橋的第一個城里人能算真正的城里人嗎?

縣里的拆遷公告陳志云看過,最遲半年,這個經濟開發區就要破土動工,到時候,省電視臺都要來采訪,鏡頭中怎么可以出現沒有被拆除的破房子呢?只要堅持到最后,哪怕是孤軍,都會有很多聲音為你奮戰的。

想到這兒,陳志云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說大無所謂的革命精神是美化他了,說穿了陳志云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個無賴。

陳志云是餓著肚子回家的,飯點上不留客,陳銅富這人太不合情理了。更不合情理的是,丁西早不年不節的居然在家包餛飩。

“敗家的婆娘!”陳志云脫口而出。

丁西早心里很委屈,這是吳縣長指點的致富門路,她得先把手藝練到家,城里人,吃什么都講究色香味俱全,不像鄉下人,管飽肚子就能對付的。

“還不給老子把餛飩煮上,準備餓死老子你再往前走一步???”

往前走一步,是驛閣橋對女人再嫁的一個說法。

丁西早還真的往前走了一步,鼓起勇氣說:“我們把協議簽了吧,有房子還有錢拿,咱們也學城里人,洋氣一回?!?/p>

“嘖嘖,人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這才半天不見你,你都曉得要學城里人洋氣一回了,你知道城里人怎么洋氣的?”陳志云拿眼睛剜著丁西早。

以丁西早的智商,顯然聽不出陳志云是在嘲笑她,她很認真地把餛飩一邊往鍋里燒開的水中下,一邊一字不漏地照搬吳大志的話,天黑了在城里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跳跳廣場舞,散散步,遛遛狗,要是閑不住的話,可以擺個小攤子,做點兒小生意,賣餛飩,烤紅薯,怎么都比土里刨錢要容易一些。

丁西早不說白天城里人怎么洋氣,是吳大志沒扯到這個上面,陳志云卻被丁西早這一通扯,弄得下不來臺。早上出門時,自己還譏笑丁西早從弱智進化到愚蠢了,現在看來,丁西早是直接從大愚晉級大智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進城賣餛飩?”

“是啊,等你簽了協議,我們變成城里人了,我就賣餛飩,每天能見活錢!”丁西早憨厚地咧嘴一笑。

“我看你他媽是見活鬼了,還見活錢!”陳志云暴跳起來,“我幾時說要簽字了,我幾時說要當城里人了?”

丁西早嚇得手一抖,餛飩下得急了些,把開水濺起來,有幾滴燙在手上,亮晶晶地起了泡。

“當城里人不好嗎?都不種地就沒人說你游手好閑了??!”丁西早倒真是為陳志云著想。

“我他媽活明白了,不想游手好閑了行不行?”陳志云話趕話沖出這么一句后,猶如醍醐灌頂,對啊,不能再游手好閑了。

陳志云想起他東游西逛時的所見所聞,征地拆遷時不單房子要估價賠償,地上的附屬物、地里的青苗都要按價賠償的。新建附屬物肯定來不及了,那個工程太浩大,一舉一動都在陳友貴的眼皮底下,得耍點兒大家都沒耍過的。

陳志云思考了一會兒,眼睛一亮,破天荒地叫了丁西早的名字,溫柔地說:“西早啊,咱們抽空去你娘家一趟吧?!?/p>

丁西早嫁得遠,每次回家花費不少,得看男人臉色行事,難得男人主動提出陪自己回娘家,樂得跟什么似的。

陳友貴打從征地一開始,就沒指望陳志云會硬氣。

一個疏懶好吃的人,陡然間有大房子住,有大把鈔票花,不樂得屁顛顛地跑來簽賠償協議???

連吳大志都認定了,丁西早只要回去一吹枕頭風,陳志云一準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簽字,這種好事,陳志云怎么可能甘居人后?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吳大志卻從陳友貴嘴里得到一個消息:陳志云不僅沒來簽字,還和丁西早一起出門,到丁西早四川娘家去了。

“爹死了還是娘嫁人,這個節骨眼去四川?”吳大志大惑不解。

陳友貴倒是熱心起來,道:“我打聽了,丁西早的爹結實著,娘也沒嫁人的打算。也許是丁西早的姥姥不行了!”

陳友貴信口胡謅的,村里人都聽丁西早說過,她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陳友貴不知道,他這么信口一胡謅,竟一語成讖。

一周后,丁西早和陳志云回到驛閣橋,帶回了丁西早姥姥的死訊。

讓陳友貴吃驚的不是自己的預言能力,而是陳志云的鋪張行為,他和丁西早是坐出租車回來的。更奇怪的行為還在后邊,來做工作讓他們去簽字的陳友貴發現,陳志云兩口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洗塵,而是拿起鐵鍬在屋后邊的菜地里挖了一個大坑。

“藏寶啊這是?”陳友貴問。

“對,藏寶!”陳志云抹一把頭上的汗,少見的勤快,一直不歇氣地鏟土。這太不符合陳志云的處事風格了,哪怕是插秧割稻的農忙時節,陳志云都是不肯出汗下力的。這一回,是陳友貴把煙都喂進陳志云嘴巴里了,他卻拔出來夾在耳朵上。

陳友貴哈哈大笑道:“你這是學古人,此地無銀三百兩???”

陳志云還真玩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戲,他看著一臉悲切的丁西早說:“你弟妹的姥姥臨死那會兒說,西早一人嫁出省了,她不放心,死了也要跟著來照應?!?/p>

“弟妹的姥姥真死了?”陳友貴心里暗罵自己這張烏鴉嘴。

“死了,化成灰了?!标愔驹谱彀鸵煌?,指向陳友貴腳邊。

陳友貴這才留意到腳邊那個上了釉的壇子,道:“難怪你們會坐出租車回來!”不是他們錢多得燒心,是因為骨灰這么不吉利的東西,一般的車不讓坐。

陳友貴感嘆道:“看不出啊,你倒是給老陳家長臉了?!?/p>

“那是!”陳志云很驕傲,“別看兄弟我平時不說人話,可人事咱還得做,不能枉披了一張男人皮是不?”

“你打算,把弟妹姥姥埋在這兒?”

“不埋這兒埋哪兒,她不是陳家人,不能進陳家墳地的!”陳志云說完看一眼丁西早,“西早娘家有規矩,老了死的人,都得埋在屋場前后,可以照看著后人?!?/p>

聽陳志云這么說,丁西早趕忙點頭,道:“是這樣的,是這樣的?!?/p>

“那就入土為安吧!”陳友貴說,“人死大過天,拆遷協議的事,改天再說?!?/p>

什么事情一改天,就不好說了。陳友貴不知道,丁西早姥姥入土為安了,他自己卻要因此不安生了。

不伺弄花草,陳銅富永遠不知道城里的花草比自己還有尊嚴。

張大粗讓他在每片草地都插了一個小木牌,木牌上寫著:花草也有生命,請您足下留情。

插這個木牌時,陳銅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第一次跟爹進城被狗咬了屁股的事了,好歹他是個人,狗都沒嘴下留情,眼下倒好,當上城里人了,他還得跟腳下的草留情,要是碰見城里的狗,那得怎么著?供著還是敬著?

張大粗帶著陳銅富到縣政府的居民小區取了一次經,人家那是真正的居民小區,草金貴得不行,踏一下罰款五元。更要命的是,陳銅富上了個廁所出來,跟丟了張大粗,就被保安攔住了。

“做……做什……什么的?”保安是個結巴。

“取經的!”陳銅富老老實實回答。

“還……還取經……怎么……么不見……猴……猴哥和……和八戒???”保安手中的警棍舉起來,“老實說,是不……不是上……上訪的?”

陳銅富聽岔了,說:“是是,我就是上了茅房的?!?/p>

保安臉黑了,眼看警棍要落到頭上,陳銅富嚇得面如土色,小時屁股被咬的記憶嗖的一下躥上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陳銅富哇的一聲號叫起來。

張大粗聞聲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說:“大白天你號啥,當這是你家后院啊,這是縣政府!”完了沖保安一揮手,“這是我手下的員工?!?/p>

保安疑惑地看了一眼張大粗。張大粗把手往腰里一叉,道:“咋了,狗眼看人低?”

心有余悸的陳銅富看了一眼保安,小心翼翼地說:“經理你剛才去哪兒了?差點兒出事了?!?/p>

這聲“經理”讓張大粗氣粗了好幾分,道:“去哪兒了,老子回家查崗了不行???”

“你家在縣政府大院???”

“嗯,就在那邊!”張大粗含糊不清地把腦袋往一邊歪了一下。

陳銅富望過去,那個地方,是一棟老舊的居民樓,紅磚都變黃了,樓道都像豁了牙的老頭,張著破敗的嘴巴。樓下面有一個垃圾池,太似曾相識了。

的的確確,他們是相識的。陳銅富人生的第一次長見識,是在那個垃圾池里。

保安嘀嘀咕咕地走了,見陳銅富還望著自己腦袋指向的方向,張大粗惱了,道:“看什么看,縣政府大院也有窮人的?!?/p>

這話不矯情,在縣政府大院,張大粗還真是窮人一個,他的爸爸,以前在縣政府當門衛,他的媽媽,在縣政府殘聯上班。后來,殘聯搬出去辦公了,張大粗一家卻沒能力搬出去買房,住在縣政府早先分的這套老式的居民樓里。

同一個院子,貧富貴賤差別是有的。陳銅富懂這個道理,就跟他們驛閣橋下的水里一樣,有在水面游的小白條子魚,也有在水中間覓食的鯽魚,還有在底層的大草魚大黑魚,寸水藏斤魚。

只是縣政府大院這水,讓陳銅富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張大粗承認自己是窮人,咋還那么氣粗呢?他不懂,這就是城里人的底氣??h政府大院出來的人,在哪兒都有縣政府的做派。

張大粗的做派這會兒是從狗身上體現出來的。

他的話音剛落,從那豁著牙的樓道里跑出一條狗,撒著歡直往垃圾池里鉆。

張大粗大叫一聲:“胡桂芝你死哪兒去了?狗都看不??!”

一個身材臉蛋都不錯的女人慌慌張張地從那樓道里跑出來,彎腰去抱那只狗。

“你老婆???”陳銅富眼里打量了一下,沖張大粗道,“很漂亮??!”

“不漂亮老子會要她?”張大粗趾高氣揚地一仰頭。

陳銅富有點兒不解,張大粗要人樣沒人樣,在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還這么牛逼哄哄的?

“能嫁進縣政府大院當媳婦,她這是從糠缸跳進了米缸里,懂不?”張大粗看了一眼陳銅富,深表同情地說,“別看你眼下是城里人了,這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的?!?/p>

“城里人跟城里人還有不同?”

張大粗懶得解釋了,道:“時間一長你就曉得了。走,帶你找點兒賺錢的門路去!”

從縣政府出來,張大粗帶陳銅富走到一個散發著刺鼻味道的地方。再近一點兒,陳銅富看見一個鐵牌子立在路邊,上面寫著:垃圾中轉站。張大粗拿腳往前面空地上虛空踢了一下,陳銅富這才發現,地上分門別類擺著空酒瓶、廢紙袋、塑料布、破銅爛鐵。

陳銅富很好奇,來這兒干什么呢?

陳銅富正在心里嘀咕著,張大粗雙腳把一堆酒瓶子踢得哐當作響,喊道:“你們經理呢?”

一個女人回過身子看了一眼張大粗,手中的鐵鉤子往張大粗背后指了指,陳銅富這才發現,張大粗背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禿子。

禿子諂媚地撕開一包煙,彈出兩根,并排站著,恭恭敬敬地遞過來。張大粗打量了一下煙的牌子,漫不經心地捻出一根,抽一口,懶洋洋地一歪頭,說:“這是我們小區保衛科的陳科長?!闭f完給陳銅富使了個眼色,陳銅富不傻,接受了訊號,但是沒吃過當官的豬肉,不知道咋跑,只好不吭聲,等著張大粗唱戲。

“陳科長好!”禿子趕忙屁顛屁顛地又給陳銅富點上煙。

陳銅富依樣畫葫蘆把煙叼嘴上。

“我們小區,新建的,驛閣橋小區,聽說過沒有?那是縣里的重大舉措?!睆埓蟠謴椧幌聼熁?,沖禿子說。

禿子連忙點頭,道:“看電視了,建在城鄉結合部那兒,聽說整個村子要搬遷進來?!?/p>

張大粗點頭說:“搬一次家窮三年,你是知道的,多少破爛要丟掉?”

“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禿子果然心領神會。

“小區那兒,你以后去只需要跟陳科長對接好就行了,別人誰也插不上手?!?/p>

別人插不上手不要緊,要緊的是陳銅富這會兒插不上嘴。

禿子很親熱地把胳膊搭在陳銅富肩頭,沖陳銅富說:“對接是必須的,請神不如撞神,就今天,我請兩位吃個便飯!”

上了桌子,陳銅富才真的瞠目結舌了,菜都是硬菜,酒也硬,不是散白酒,是瓶裝的白云邊,十二年的。禿子喊了四個人作陪,是他的四個片長。

“片長”這詞很新鮮,陳銅富第一次聽見,他只在電視上聽說過片警。

張大粗笑道:“他們還真的跟警察一樣,每人管一片的?!?/p>

禿子端著一杯酒,沖陳銅富舉起來,說:“陳科長啊,您那一片的垃圾,以后就給我這個兄弟包了!”然后沖一個酒糟鼻說,“吳冬冬你這樣,站起來飄一個?!?/p>

飄一個,是小城打麻將的專業術語,陪著下注的意思。酒場上飄一個,自然是陪喝一杯。

叫吳冬冬的酒糟鼻很爽快,飄了一個。

陳銅富的酒量不大,也不是不大,是沒機會鍛煉。酒酣菜熱之下,氣氛有了,陳銅富的身體卻扛不住酒精在肚子里翻滾,說話舌頭就大了,筷子也抓不穩了,看東西都是雙的。

怎么回來的陳銅富一點兒也不知道了,張大粗把他扔到床上是什么樣的姿勢,他第二天早上醒了就保持著什么樣的姿勢。

他能醒來,一半是被尿脹的,還有一半是嘴巴渴的。酣暢淋漓尿上一通,又灌了一大杯自來水,陳銅富逐漸清醒過來。

陳銅富眼前浮現出昨晚的場景:張大粗、禿頭、吳冬冬,還有三個已經記不住名字的片長,敞開肚皮來個個比自己行,難怪城里人鄙薄鄉下人時喜歡說鄉下人肚子里裝不了四兩豬油,敢情自己肚子里最多只能裝三兩豬油,多一兩,肚子就承受不住了。

陳銅富真正承受不住的是吳冬冬口口聲聲喊自己陳科長,喊得很客氣,很恭敬,喊得陳銅富不知不覺就人五人六起來,對吳冬冬的酒就來者不拒了。

事后張大粗嘲笑陳銅富說:“你哪是喝酒啊,你喝的是城里人的做派?!?/p>

這個張大粗,還真是粗中有細,說到陳銅富心坎里了,長這么大沒被人恭維過,高帽子戴到頭上,陳銅富還下得了架子嗎?

沒等多長時間,陳友貴就曉得陳志云唱的哪出戲了。

依然是丁西早當先鋒,這一次,是陳志云授意的,很明顯,以丁西早的智商,玩不出這種高智商的花樣。

大清早見丁西早在拆遷辦門口等著,吳大志有點兒大喜過望,只要再把陳志云這一戶的協議簽訂下來,驛閣橋村就等于有了風向標,最不好伺候的陳銅富已經過上城里人的日子了,游手好閑的陳志云再神仙一般逍遙起來,傻瓜才會繼續觀望。

吳大志笑瞇瞇地問:“你男人呢?”

丁西早說沒來。

吳大志學著陳友貴口氣說:“你一不當家二不作主,來干什么?回去,讓你男人來?!?/p>

丁西早貼著墻壁不動步,道:“我問縣長一句話?!?/p>

吳大志就知道,丁西早是帶著任務來的,便問:“什么話,包餛飩還是烤紅薯的話?”

丁西早道:“我男人要我問問,征地賠償的話,遷墳應該怎么個算法?”

吳大志大吃一驚,道:“遷墳?沒聽說你家地里有墳???”

丁西早道:“怎么沒有?我姥姥的,不信你問陳主任,他在場表的態,說死人要入土為安,遷地協議的事日后再說?!?/p>

陳友貴就是在這當口兒進的辦公室。丁西早很識相,說完就閉嘴了。

吳大志看了一眼丁西早,沖陳友貴使眼色,說:“出去陪我抽支煙?!?/p>

陳友貴愣愣地說:“我早上不抽煙的?!?/p>

吳大志把眼睛一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早上請你喝酒你才愿意出去?”

陳友貴不傻,吳大志話里有話,說自己敬酒不吃吃罰酒。

果然應驗了,一出門,吳大志給了陳友貴一碗冷酒,道:“陳友貴,你很得民心??!”

陳友貴說:“得個屁,我祖宗八代被人罵了個遍,只差扒出來鞭尸了?!?/p>

吳大志眼光鞭子一樣抽過來,道:“那在這個節骨眼上,你給陳志云劃什么墳地?”

劃墳地,給陳志云?陳友貴腦子一懵,跟著醒悟過來:“您說丁西早姥姥???他們是按四川的規矩,把她姥姥的骨灰埋在自家屋后菜園里了,沒進陳家祖墳,也沒單獨劃墳地?!?/p>

吳大志黑著臉,說:“同志啊,這叫大意失荊州,你還不明白?”

陳友貴道:“陳志云在自家菜地挖個墳,跟失不失荊州有什么關系?”

“自家菜地?”吳大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啐了陳友貴一口,“你能把死人骨頭當白菜一樣從地里扒出來嗎?”

陳友貴一聽,當場愣住了。

丁西早沒在吳大志嘴里問出個什么名堂來。吳大志直接不見她了,把丁西早丟給了陳友貴。

陳友貴回到拆遷辦,不說話,只是看著丁西早,一個勁抽煙,抽得一整張臉都被云遮霧繞了,陳友貴才說:“丁西早,你們兩口子行??!”

這話是陳友貴發自內心說的,帶褒義性質。

丁西早則聽出了貶義,陳志云耍的這一手,確實有點兒損,她不由得有點兒臉紅,過意不去,以為陳友貴是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呢。孰不知,陳友貴是巴不得有這么個風箱讓自己鉆在里面不出來,哪邊的氣他都可以受,氣受得多,越能證明他勞苦功高。

上面體恤他在拆遷工作上任勞任怨之余,沒準惻隱之心大動,直接就提攜他了,允許電影中有火線入黨一說,現實生活中就應該有火線提拔之舉。

丁西早對陳友貴還是有好感的,這個大伯子每年村里有照顧時都忘不了自己的一份。丁西早就使勁拿手搓衣裳,說:“我巴不得早點兒簽協議,進城賣餛飩的?!?/p>

“你只曉得賣餛飩,賣餛飩!”陳友貴的聲音陡然砸進丁西早耳朵里,“你不曉得城里人賣祖宗更值錢!行了,你回去吧,讓陳志云明天來?!?/p>

這就是陳友貴的高明之處了,他不跟丁西早一起摻和,免得到時吳大志說他們串通一氣,他知道吳大志肯定在樓下某個角落盯著自己,他更知道丁西早回去后,陳志云會一字不漏地把吳大志和自己的回答擱心里一遍一遍過的,話要是能吃的話,以陳志云的狡黠,他會吞進肚子里學老水牛一樣,隨時從胃里吐出來反芻的。

陳志云反芻的結果,在陳友貴最后那句火冒三丈的話,你不曉得城里人賣祖宗更值錢??!

這是對陳志云間接的肯定啊,肯定之余,還有提醒。城鄉差別,不單應該在活人身上體現,死人身上也要同步體現才行。陳志云眼前猛地一亮,豁然開朗了。

城里人一塊墓地多少錢,自己得有本賬,丁西早姥姥的墳地就應該往城里公墓的價格上靠。

想到這兒,陳志云原本慵懶的身體突然就變得勤快起來,道:“西早你還記得不,上次,我進城玩拿回來幾張宣傳單,花花綠綠的那種?!?/p>

“哪種???”在丁西早眼里,所有的宣傳單都是花花綠綠的。

每次游手好閑回來,陳志云手里總要多幾樣東西,有不花錢的膏藥,有免費贈送的塑料盆,機會趕得巧,還有半斤洋雞蛋什么的。商家做活動,需要湊人氣,陳志云這種人,湊人氣是最好的人選。

丁西早對塑料盆和洋雞蛋還是喜歡的,對花花綠綠的宣傳單就沒啥感情了,記不住也正常。

“就是那種,你說用它引火都嫌晦氣的!”陳志云努力回想傳單上的內容:皇山陵園致力于成為全國一流的陵園,不但具有出色的陵園環境,還可以提供溫馨的人文關懷,讓故人安息,讓世人安心。

丁西早就抓撓著腦袋使勁回想,到底讓她想起來了,給墊在雞窩里了。

“快點兒尋回來給我!”

丁西早就出去,一會兒工夫回來,遞給陳志云一張上面沾著雞屎的宣傳單。

陳志云這會兒也不嫌臭了,眼睛鼻子嘴巴迅速湊上去,興奮地說:“找著了,明碼標價,最低一萬,最高八萬,你姥姥的墳地就取中間值,四萬吧?!?/p>

“一個墓地四萬?”丁西早趕緊搶過那張宣傳單,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點兒也不覺得晦氣了。

“肯定值四萬,皇山陵園,你以為是個人都有資格跟皇帝葬在一起???”

丁西早這才想起來,那個傳說中當了皇帝的皇子的親爹的封地就在這里,他死后被兒子追封為太上皇了,皇山陵園就在太上皇的陵園附近。

做城里人,真好,死了都比鄉下人值錢!丁西早眼里全是光芒了,她這輩子還沒看見過四萬塊錢呢。每年的稻谷一賣,錢都被陳志云攥手里了。用陳友貴罵陳志云的話說:“他能攥錢?他是劉備過江東,左手抓金子,右手撒銅?!?/p>

丁西早這次放精明了,說:“姥姥的墓錢得歸我!”

陳志云說:“憑什么歸你?”

“就憑姥姥的骨灰是我抱回來的!”

陳志云沒了話,確實,這個事上丁西早是有功之臣。但陳志云也不妥協,道:“歌中都唱了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沒我的主意,你會想到把姥姥的骨灰從四川帶回來這一妙計?”

陳志云這么一說,丁西早就讓了步,道:“要不,一人一半?”

丁西早原本就沒指望陳志云能松口的,陳志云之所以松口,是怕丁西早把他打死人的事捅出去,丁西早這種女人,憨勁上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行,你姥姥的墓錢一人一半!”陳志云很大度地一揮手,他心里有個小九九,丁西早不是亂花錢的女人,這一半相當于是讓她過過手,最后怎么花,還不是自己一句話的事兒,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至于丁西早的姥姥這個有功之臣,他們一個字沒提,都化成灰了,也不可能從地底下爬出來邀功。

丁西早猶豫著說:“那我還賣餛飩不?”

“賣餛飩?賣什么餛飩?就知道賣!”陳志云有點兒恨鐵不成鋼了。

“我要不知道賣,你也不會把賣臉的事都推我上前??!”丁西早嘟囔著回了一句。

長了一嘴勤快牙齒的陳志云竟然無言以答。

吳大志看人,是雙方面的,一方面看人的表象,一方面窺探人的內心。

丁西早走后,吳大志慢吞吞地上樓,不看陳友貴,看著后來進門的李大喜和丁武金,發號施令說:“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要不這樣,陳志云的協議我們擱置下來,先把其他村民的協議簽了,讓他們單了幫,不怕他不主動來找我們?!?/p>

陳友貴知道吳大志在投石問路,假裝恍然大悟地說:“對啊,還是吳縣長高明,先易后難,讓他家成了孤島,看他怎么抗?!?/p>

“對個屁!”惱羞成怒的吳大志爆了粗口,“擒賊先擒王你不懂???真讓他成了孤島,反而不好解決了,到那時軟不好硬不得,還不由著他漫天喊價?”

陳友貴心里石頭落了下來,問:“那怎么辦?”

“怎么辦都不用你辦!”吳大志眼光一凜,“我親自去會一會他?!?/p>

“我給您保駕!”陳友貴急忙表忠心。

吳大志說:“保駕,你當我征戰沙場???我最討厭你們把事情搞得大張旗鼓的,我是去跟人家交朋友的。澆花澆根,交友交心,得推心置腹,懂不?”

陳友貴不懂,吳大志曾說過,就驛閣橋這兩個村民的能耐,犯不著勞自己大駕的。

這兩個村民,分指陳銅富和陳志云。

陳銅富那兒,解決得不費吹灰之力,陳志云這兒,不費點兒力似乎說不過去。

吳大志去的那會兒,丁西早已經跟陳志云匯報完了。養的狗大黃在叫,兩口子往外一看,吳大志來了。

丁西早迎了出去,陳志云在門背后張望。出去迎接吧,也許人家只是路過,顯得自己多巴結似的,不出去也不好,畢竟錢在人家手里卡著,官大一級壓死人。門背后好,屬于欲拒還迎,可進可退。

丁西早是女人,不當家不作主的女人可以沒進沒退的,興沖沖地喊:“吳縣長好!”

吳大志笑呵呵地回:“都好都好,你當家人在嗎?”

“在在!”陳志云亦步亦趨從門背后鉆出來,“聽見大黃叫,就知道有貴客,這不,找半天也找不出像樣的煙來招待?!?/p>

吳大志掏出煙來,道:“煙嘛,我有,抽我的?!?/p>

“那多不好意思!”陳志云嘴里不好意思,手卻很好意思地接了一根。

抽煙跟喝酒一樣,是營造氣氛的好東西。煙抽開了,話就放開了。

吳大志看著陳志云的幾間青磚瓦房,瞇著眼,漫不經心地說:“這屋子有些年頭了啊?!?/p>

陳志云很得意,道:“整個驛閣橋,這是最早的青磚瓦房?!?/p>

吳大志就坡下驢,道:“那就不想最早住進小區?”

陳志云警惕著呢,道:“吳縣長,這您就不懂了,我爹說過,過日子有兩樣最要緊了,一樣是睡得好不翻身,還有一樣就是……

“就是啥,你怎么說半截話呢?”吳大志追問。

“這可是吳縣長您要我說的啊,這可不是針對您!”陳志云就是要吳大志追著問,那樣就顯得自己不是有意的,“還有一樣就是,住得好不搬家?!?/p>

狗日的!吳大志在心里冷笑,你這還是住得好,快跟豬窩有得一拼了。

吳大志忍不住要賣弄一下,道:“住得好是吧,那我倒是要請教一下,你們家祖祖輩輩到如今,出過什么名人沒有?”

陳志云啞巴了,別的事好瞎掰,名人的事瞎掰不到自家身上來。

“沒有名人也行,上過縣志的也算?!?/p>

陳志云還是緊咬牙關,驛閣橋這地上,上過縣志的也就是那個跟皇帝有過瓜葛的老祖宗,因為是傳說,縣志上連老祖宗的名字都無從考查,以陳家人代稱了。

一擊奏效,吳大志繼續說:“陳志云你好歹也是男子漢大丈夫,見識怎么連古代的一個糟老婆子都不如?”

“古代哪個糟老婆子?”陳志云被吳大志的激將法弄得臉紅脖子粗。

“孟母??!”吳大志很得意自己的旁征博引,“孟母三遷的故事你總聽說過吧?”

陳志云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充到了眼球上,道:“聽說過怎么樣,沒聽說過又如何?”

“聽說過你就該為孩子著想,孟母那個糟老婆子都曉得給孩子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你難道不想?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口號可不是空喊的,得落實到行動上。你搬進城里,孩子就能進城里的學校讀書,莊稼誤了,也就是一季,孩子誤了,可是一生!”吳大志一番諄諄教誨下來,舌頭發干,端起茶杯來準備打濕一下喉嚨。

剛遞到嘴邊,吳大志手上突然一輕,愕然間,那杯茶已經被陳志云啪地砸在地上。吳大志還沒醒過神,陳志云一腳把凳子給踹飛了,罵道:“他媽的,老子沒娃兒就活該讓你這么欺負???”

吳大志臉上的汗刷刷就流下來了,是說呢,進屋半天就沒看見一個娃兒晃動一下,院子里晾曬的衣服,也沒娃兒的。難不成……

吳大志眼角余光掃了一下丁西早,丁西早正哭喪著一張臉望著陳志云。

吳大志立刻明白了,尷尬得不得了,站起來就往外走。

陳志云的罵聲追在吳大志背后:“狗日的,你個不下蛋的母雞,害老子被不相干的城里人調派?!?/p>

調派是驛閣橋的土話,有被人促狹了的意思。

吳大志從陳志云家里回來后,整個臉黑得跟青天大老爺包黑子有得一拼。

陳友貴故意擠對吳大志,說:“吳縣長一出馬,擺平陳志云那不跟擤鼻涕一樣,直甩的,晚上整幾個硬菜,慶賀一下?”

吳大志被擠對得心口發硬,說話也就軟不起來,道:“媽的,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還真的不假?!?/p>

陳友貴借坡下驢,道:“本來就是,當初我說這拆遷工作難度大,您說我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現在給我牌坊我都懶得立,當婊子多好,兩腿一張開,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p>

吳大志心里門兒清,陳友貴是嘲笑自己連婊子都當不好呢。也確實,吳大志當不好陳友貴那樣的婊子,婊子怎么都不會跟客人翻臉。

陳志云這事兒,算是鬧得下不了臺了。

酒醒之后胡亂洗把臉,陳銅富就開了門,對著陽光伸懶腰,還做了兩個擴胸的動作,電視上城里人都這么做的。

一個胸沒擴完,陳銅富發現小區有了人氣。莫不是有新的村民搬進來了?

陳銅富激動了,他得盡點兒地主之誼,怎么說他都是先住進來幾個晚上了,自己有義務給后來者做一點兒指引。

等陳銅富屁顛顛跑到那兩個人面前,才發現兩眼一抹黑,沒一個認識的。

“你們找誰?”

騎著三輪車的老頭說:“找垃圾啊,還能找誰?”

三輪車上一個頭發打了結的女人眼珠轉了一圈,指著小區內很顯眼的垃圾池說:“那邊,那邊!”

老頭車把一扭,從陳銅富身邊擦了過去。

撿破爛的!陳銅富明白過來。

撿破爛的兩個人腳剛探進垃圾池里還沒生根,一個聲音在頭頂炸響:“找垃圾,你們鼻子倒是很尖啊?!?/p>

在驛閣橋,說一個人鼻子很尖,等于拐著彎罵人家是狗。陳銅富心說誰啊,這么缺德,罵這把年紀的人是狗。

能是誰呢?張大粗。

陳銅富不用回頭也知道的,但他還是回了一下頭,回頭的意思是要張大粗嘴上積德。

張大粗很配合,嘴上積德了,他悶聲不響走過去,一腳踹在三輪車上,說:“還不滾,當小區是菜園子,說進就進,說出就出?信不信陳科長馬上罰你們的款?”

擱昨天,陳科長這個叫法陳銅富還是很受用的。

他的醉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成分居多。

老頭見張大粗嘴巴歪向陳銅富這邊,立馬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皺巴巴的香煙,上來套近乎,說:“陳科長啊,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撿滿這一車就走?!?/p>

陳銅富目測了一下,三輪車很小,裝不了多少破爛,陳銅富就伸出手,要那老頭從那一邊開始撿,不要翻得亂七八糟的。

手還沒伸出去,張大粗猛地咳了一嗓子,陳銅富就明白張大粗還有話說。

果不其然,張大粗的話看似無關痛癢,實則是一竿子就戳到陳銅富的肺管子了,他說:“不要動不動就伸手,別忘了自己的飯碗有多大?!?/p>

張大粗話音剛落,陳銅富眼前就浮現出一滿桌的碗啊碟啊盤啊來,杯盤狼藉的桌面中一個酒糟鼻無比清晰地再現出來,吳冬冬!

陳銅富使勁拍了一下腦子,要死了,怎么忘了吳冬冬這茬兒。

陳銅富感覺特別對不起兩個老人,說:“不好意思啊,這垃圾是有人包了的,你們轉下一家吧?!?/p>

女人耍賴,說:“來了總不能空著手走吧,就讓我們隨便撿一點兒?!?/p>

陳銅富望著張大粗,張大粗道:“隨便撿一點兒?說得輕巧,一女還能許二夫?你花錢娶個媳婦愿意讓別人挖塊肉走?”

張大粗本來要說你花錢娶媳婦愿意給別人先睡?話到嘴邊覺得不妥,陳銅富還是單身漢,這么說相當于打陳銅富的臉。

話糙理不糙,陳銅富一尋思,還真是這么個理,只好板著臉說:“當這是菜市場,還討價還價???”

陳銅富骨子里不是促狹之人,口氣是輕的,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收垃圾的兩個人見沒了商量余地,只好嘟嘟囔囔著走人,怪就怪那個女人嘴碎,吐口痰,道:“多大的施舍啊,還不許討價還價?!?/p>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陳銅富可以充耳不聞,張大粗不愿意。

張大粗陰沉著臉,道:“你再說一遍!”

女人真就不知好歹又說了一遍,陳銅富和老頭想捂住她的嘴巴都來不及:“多大的施舍啊,還不許討價還價?!迸苏f時還拿捏起腔調來。

張大粗就笑了,說:“好,我倒要看看這個施舍大不大,討價還價我就不聽了,我等會兒聽你怎么討饒的?!?/p>

說完,張大粗跑到門衛室,拿電話撥出去一個號碼,說:“吳冬冬,你馬上過來?!?/p>

吳冬冬過來得真的可以用馬上來形容,好像他就潛伏在附近等著現身。趕巧了,吳冬冬帶著人和車正到這邊來收破爛呢。

寡不敵眾,女人犯的錯,卻得讓老頭來賠罪,老頭小心翼翼地掏出煙,再三再四請張大粗,張大粗不接,陳銅富推辭不過,接了。接了就得為人說話。

陳銅富說:“算了吧,鄉下人不識好歹?!?/p>

張大粗還是不動眉毛。

陳銅富說:“人心都是肉長的?!?/p>

張大粗的眼珠子瞪圓了,怒道:“你意思是我長的不是人心?”

“沒,沒,不是那個意思!”陳銅富心里滴著血,

媽的,是人能干出這種缺德事?

“你以為他們是人?”張大粗從鼻子里嗤出一股氣體來,“垃圾堆里討飯吃的也配叫人?”

陳銅富那一瞬間差點兒蹦起來甩張大粗一耳光,他眼前過電影一樣閃現出自己第一次進城在垃圾池里扒拉雞鴨骨頭的樣子。

“怎么就不配叫人了!”

這幾個字陳銅富原本是在心里發泄一下的,偏偏他一激動,從喉嚨里彈了出來。

“你覺得是人,那是你,在我眼里,他們就是垃圾!”張大粗脖子一仰,居高臨下地說,“提醒你一句,你都是城里人了,別把自己當垃圾!”

“我還真就是垃圾,哈哈哈!”陳銅富突然狂笑起來,他甚至都笑出眼淚來了,一串串地砸在三輪車上,笑完沖不知所措的老兩口說,“我請你們吃飯去,咱們學城里人,下館子去?!?/p>

“這合適嗎?”老頭有點兒蒙了。

“怎么不合適?”女人眼皮子淺,見便宜不撿要后悔好幾天的。

陳銅富拍著胸脯說:“去吧去吧,做不過人是個人的手段,吃不贏人是個人的飯碗!看看誰的飯碗大?!?/p>

誰的飯碗大都不如張大粗的眼睛睜得大,要不是有兩個眼袋形成隔斷,張大粗的眼珠子肯定啪嗒一聲滾落下來了。

“學城里人下館子你就是城里人了?告訴你,穿上龍袍你也當不了太子!”張大粗在陳銅富背后氣急敗壞地罵。

陳銅富沒回頭,他想當太子嗎?他連陳科長都不想當。他爹陳二狗活著時,曾經跟他說過:“人,為什么是一撇一捺組成的呢?窮是一撇,富是一捺,就是要你窮不舍志,富不癲狂?!?/p>

跟張大粗橫爬,不是陳銅富的本意,他眼下是城里人不假,手里有點兒活錢也不假,尚不至于到達能夠癲狂的地步。是張大粗那句“別把自己當垃圾”,讓陳銅富癲狂了一把。

“垃圾怎么了,比你這個寄生蟲好,寄生蟲離開垃圾還活不了呢!”

從一堆垃圾都要變出一頓酒來,陳銅富已經看出張大粗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寄生蟲。

張大粗許諾自己的工資,說白了,就是把陳銅富也變成一個寄生蟲,那可是寄生在驛閣橋村民身上的蟲,喝的是驛閣橋村民的血,叫陳銅富于心何忍?

人可以數典,但不能忘祖,驛閣橋整個村,誰家的飯碗陳銅富沒端過,誰家的茅廁陳銅富沒蹲過?他娘死后,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陳銅富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老話講,水從源流樹從根,找到根,就能摸到藤。陳銅富沒爹娘了是事實,但他照樣是有藤蔓的人。

陳銅富進了餐館,特意點了一個酸菜財魚火鍋,還要了瓶酒。

陳銅富喝得兩眼發紅,兩頰發亮,老頭更不用說,喝得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子。

女人頭發打結,說起奉承話不打結,幫陳銅富添湯,說:“今天出門就遇見貴人了!”

老頭說:“是啊,遇見貴人了!”吸溜一口酒,老頭酒量不大,酒一下喉嚨,音量倒是蠻大。

陳銅富被“貴人”這兩個字嚇了一跳,他忍不住琢磨起這兩個字眼來。畢竟是落過難的人,也曾經是受人恩惠的人,陳銅富心里就想,什么時候請驛閣橋的村民吃上一頓,涌泉相報他做不到,還人一頓酒席應該可以。

小二兩的酒瓶很快見了底,老頭的酒量也現了底,話明顯多了??粗疱伬锏聂~骨頭魚刺全都到了桌面上,陳銅富說:“還加點兒菜不?”

老頭說:“不加了不加了,都吃到喉嚨管了?!?/p>

女人更是一個飽嗝連一個飽嗝地打,于是陳銅富就結了賬。

在飯館門口,陳銅富多了一句嘴,說:“你們回去吧,我打車去?!?/p>

他是給自己買面子,既然人家都奉承自己是貴人了,貴人肯定不能安步當車。

女人是很能見風使舵的,說:“打什么車,現成的車在眼前呢?!?/p>

“現成的車?”陳銅富悟了過來,“你是說這三輪車?”

老頭說:“三輪車也是車啊,早先我可是用它載過客的。你請我們喝酒,我們就請你坐回車吧?!?/p>

女人幫腔道:“就是,就是,不要瞧不起人啊?!?/p>

“是不要瞧不起車!”老頭樂呵呵地糾正,“跟怪酒不怪菜一個理,陳科長你說是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銅富還能說不是?坐吧于心不忍,不坐又卻之不恭,正為難呢,女人已經架著他的腰往三輪車上推搡了,陳銅富只好硬著頭皮坐了上去。

老頭喊了一聲:“起駕了!”腰一弓,頭一扎,雙腿一用力,女人在后面一推,三輪車就搖搖擺擺,像水里的魚兒一樣撒著歡似的往前躥了。

路不遠,沒十幾分鐘,驛閣橋小區就在眼前了。

陳銅富眼尖,看見小區門前站著一個人,以為張大粗還在那兒等自己秋后算賬,可不能連累老兩口了,陳銅富就站起來往車下跳。

雖然沒站穩,受了點兒疼,只是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圍,陳銅富就揮了揮手,說:“你們走吧,被人看見不好!”

怎么個不好法,陳銅富不說,老兩口也知道,他們也不愿再看見張大粗那張臉,沒人把臉當屁股送上門給人再踢上一腳的。撿破爛這么多年,這點兒生活智慧還是有的。

老兩口掉轉車頭,這次是女人踩著三輪車,老頭歡天喜地點根煙坐在車上享受了。

看著這幕場景,陳銅富胸口有點兒發脹,貧賤夫妻不是百事都哀的,也有不哀的時候。倒是自己,應該哀傷一把,沒人問寒問暖,更別說新添的傷痛了。

跟陳銅富不一樣,同樣吃過百家飯,陳志云巴不得在驛閣橋的征地協議上挖出個金娃娃。罵吳大志歸罵,他背后倒是幫吳大志做村民工作,道:“搬家吧,早搬一天早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什么生活,出有車食有魚,不信你們去看看陳銅富?!?/p>

真有人去看陳銅富了,就是丁西早。

丁西早是憨人,喜歡把別人的話往實在處聽,何況還是自家男人的話,丁西早就真的去看陳銅富了。

一是看看陳銅富真的是出有車食有魚了沒,二是看看城里人的餛飩怎么賣。

掙錢不是主要的,丁西早閑不住,不可能跟吳大志說的那樣,有了房子有了錢,就關起門來數錢,數完錢天黑了再數自家男人身上幾根毛。陳志云那個毛躁性子,不給她幾巴掌都算輕的。

丁西早跟了陳志云之后,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丁西早確實被他打得性格跟面條一樣軟,看著是個人,陳志云只要嗓門一高,嘴里熱氣一大,丁西早就跟面條遇見滾開水一樣軟了,從沒想過她的手也可以回敬到對方的臉上。

陳銅富從三輪車上下來,沒認出小區門前站的人是丁西早,也算情有可原。

這個只會在地里憨做的女人,哪里舍得花時間進城晃悠呢?

丁西早這會兒寧愿不干活也要來晃悠,主要是來看看陳銅富是怎么個活法,是不是一變城里人就出有車食有魚了。

還真是出有車,在丁西早看來,送陳銅富回來的三輪車也是車。

車被陳銅富打發走了,丁西早迎了上來。

陳銅富有點兒詫異,說:“是嫂子啊?!?/p>

丁西早說:“是嫂子不行???”

“行行,當然行!”陳銅富急忙往小區里引路,過門就是客,怎么著他都先人一步進了城,得有城里人的禮數。

換拖鞋時,丁西早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她走路來的,腳太臟,有一股汗味兒。陳銅富沒捂鼻子,在陳志云面前擺做派,那是男人的爭強好勝的心理作怪,跟丁西早,他犯不著。

換了鞋,接了茶杯,丁西早站起來,說:“兄弟,你領我看看廚房去?!?/p>

陳銅富沒多想,領著丁西早直接去廚房了。

驛閣橋村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人串門過戶,主要看兩個地方,一個地方是廚房,廚房是女人顯身手的地方;第二個地方是豬圈,老話說了,秀才不離書,農婦不離豬。

丁西早一進廚房,就發現冷鍋冷灶的,顯然是幾天沒開火,魚鱗都沒看見一片。

丁西早就說:“銅富兄弟,你這是給城里人臉上抹黑呢?!?/p>

陳銅富問:“我怎么給城里人臉上抹黑了?”

丁西早人憨,說話不曉得拐彎,道:“你這灶門都幾天沒開了,揭不開鍋了是吧?”

“哈哈哈!”陳銅富笑得淚花往外漫,剛才腿撞上三輪車都沒讓他疼得掉眼淚的。

“笑什么?”丁西早納悶了,“我說錯了嗎?難道城里人都興吃生的?”

陳銅富說:“嫂子你還真是,你以為城里人天天開火???”

“不開火吃什么?”丁西早覺得不可思議。

陳銅富說:“大街上有多少飯店啊,光早點這一項,干的有粉絲、面條、蒸餃、油條、包子、花卷,稀的有豆漿、牛奶、八寶粥、綠豆湯,這些都是我們想得到的名堂,還有多少想不到沒吃過的玩意兒呢?!?/p>

“你的意思,你成天在外面吃?”丁西早半信半疑地看著陳銅富,陳銅富臉上紅潤著,不像是吃一頓管三天的樣子。在驛閣橋,陳銅富的日子出了名的饑一頓飽一頓,逮著在誰家做事,吃一頓肥實的可以管三天。

“成天也不至于,反正這幾天是天天下館子,不過以后不行了,得自己做飯了!”陳銅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說的是實話,不當陳科長了,自然沒人奉承自己,張大粗也不會帶自己出去蹭飯吃了。

“天天下館子,那不是頓頓有魚吃?”丁西早是真憨,在她心里,魚就是最好的菜了。

“魚算什么?”陳銅富的城里人做派這時就出來了,往外哈了口氣,不無得意地說,“不信你看,吃得我舌頭都快生出鱗片了?!?/p>

丁西早真就湊上前去看陳銅富的舌頭,果然不假,陳銅富的舌頭發紅,還起了泡,這點丁西早有經驗,陳志云只要出去混吃混喝幾頓回去,舌頭一定會起泡,發紅,還潰瘍。

陳銅富有沒有得潰瘍呢?丁西早就是這么愛較真的一個憨人,她把頭一歪,湊得更近了,想看個仔細。

陳銅富活了三十多年,從沒哪個女人挨他這么近過,丁西早身上的女人味道讓他忍不住口舌生津,有口水漫出牙床,太不雅觀了!陳銅富趕緊伸出舌頭,想把漫出牙床的口水吸溜回去,結果是,他伸出的舌頭一下子舔著了丁西早湊上來的嘴唇。

兩個人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了,趕緊分開。

“還真的吃魚了!”丁西早沒多想,她是真的聞見魚腥氣了。

“嗯,財魚!”陳銅富迅速接上話,“財魚火鍋,很好吃的,要不要我請你吃一頓?”

“我可沒那個福氣!”丁西早說,“我就是伺候別人吃魚的命?!?/p>

這是大實話,家里就算有魚有肉,丁西早也沒機會下筷子,她還按驛閣橋的老規矩,家里來了客人,燒火婆子是不上桌子的。她一個外地來的媳婦,再撞到這么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手里,有心破這規矩也沒人在背后撐腰。

陳銅富聽了挺心疼的。

陳志云讓吳大志頭疼不已,他沒想到驛閣橋真有陳志云這么纏腿的人。

李大喜和丁武金是真的為難,陳友貴則是心里暗喜,自己抄底的時候來了。

“我倒是有辦法叫陳志云簽協議!”陳友貴吞吞吐吐地說。

李大喜眼睛一亮,道:“有辦法就使出來啊?!?/p>

“可那得豁出我的根基去!”陳友貴望著丁武金說。

“又不是豁出你的命!”丁武金伸長脖子道。

拆遷工作不能落實到位,他們都面臨輪崗的威脅,這可是立了軍令狀的,有救命稻草肯定會抓住不放。

陳友貴說:“你們不知道,這事吧,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們無所謂,拆遷結束屁股一拍走人,那叫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呢?”

李大喜道:“你怎么了,難不成路上有老虎,攔著不讓你回家?你有什么難處?”

陳友貴說:“你說有什么難處,我這相當于挖人祖墳,只有老絕戶才做得出來這事,你說以后在驛閣橋這地方,我還怎么混?”

丁武金和李大喜對望一眼,問:“你的意思是?”

“你們兩個幫我試探一下吳縣長的口氣,要是我讓陳志云簽了征地協議,他能不能拍個板,讓我到鎮政府或者你們二位手下隨便干點兒事,有碗飯吃。我不能賣了屁股再賣了飯碗,我這一家老小要臉活人,要錢吃飯呢?!?/p>

“這個,應該不是難事吧?”李大喜看了一眼丁武金,搶先封住口,“我們財政要不是省里一條邊管著,我這個所長給你當都沒問題?!?/p>

老狐貍!丁武金心里冷笑,你李大喜會搶占先機,我丁武金也懂得后發制人,便道:“我們城建所正缺編制經費呢,只要李所長找局里要到經費撥下來,我們敲鑼打鼓請陳主任到我們那兒去上班?!?/p>

李大喜沒想到丁武金會來這么一手,他是玩一拖三呢。

丁武金所里還有三個臨時工,經費屬于自籌,一直在找各種理由要經費,這三個臨時工,都跟丁武金沾親帶故。

陳友貴可不管他們怎么玩心眼,他知道,勝算在自己這一邊。

果然,李大喜和丁武金權衡利弊之下,互相一使眼色,沖陳友貴表態說:“這樣,我們兩下里同時行動,你呢,去做陳志云的工作,我們去做吳縣長的工作,這么大的拆遷工作順利拿下,解決個把人的待遇問題,對縣里來說,不就是牙齒縫里擠一點兒的事嗎?”

做陳志云的工作,陳友貴根本不需要牙齒縫里擠一點兒,陳志云那點兒小把戲,一開始他就心知肚明,之所以裝糊涂,是他跟諸葛亮一樣,萬事俱備了,需要借陳志云這點兒東風。

目送著李大喜和丁武金走出自己的視線,陳友貴沖頭頂的太陽瞇起眼睛,心情愉悅得了不得。他這輩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成為吃皇糧的公家人,村主任雖說也拿工資,但那是露水前程,不曉到哪陣風一起,就把自己這顆露珠給吹落下來,無影無蹤了。

吳大志聽到匯報后,怒問李大喜:“什么?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就該丁武金了,李大喜把眼光轉向丁武金,之前兩人有過口頭協議,這事李大喜先開口,他不是喜歡搶占先機嗎,丁武金直接把李大喜推上前,說:“關于陳志云征地協議的事,李所長有個很好的變通方法想跟您匯報一下?!?/p>

陳志云的征地協議,是吳大志的心病,既然有了心藥可醫,吳大志立馬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等聽出是這么個意思后,吳大志臉上掛不住了,陳友貴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關鍵時候,丁武金這個馬后炮不僅起作用,而且威力很大。丁武金說:“吳縣長,我最佩服您哪樣,您肯定不知道?!?/p>

“哪樣?”吳大志一怔,丁武金這話跟拆遷有點兒風馬牛不相及啊。

“換位思考??!”丁武金說,“您第一天跟我們見面開會就說,要我們學會換位思考,盡量為拆遷戶著想,錢和房子都一次到位,該給的政策要給,能幫的忙要幫,包括您,都還積極給丁西早建議,擺餛飩攤,賣烤紅薯?!?/p>

“那是那是!”吳大志被這高帽子一壓到頭上,臉上顏色緩了幾分。

丁武金就話鋒一轉,扯到陳友貴身上,說:“我和李所長也是琢磨再三,才決定跟您匯報這個變通方法的,就這,還是我們跟陳友貴交了好多次心,他才吐的一點兒絮子,說真要陳志云簽協議,只能用不是辦法的辦法?!?/p>

吳大志聽了,一時無言以對,仿佛這個提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只好拍板說,他會去跟縣長、書記商量。

商量就是走個過場,丁武金立馬把消息告訴了陳友貴。

有了吳大志的拍板在背后撐腰,陳友貴覺得應該跟陳志云正面交鋒一次了。

陳友貴覺得吳大志早先跟陳志云浪費口舌的行為,不值一哂。那不是殺雞用牛刀,是殺泥鰍用了牛刀,跟用航空母艦去打魚一個道理。

陳志云算什么,在陳友貴看來,充其量就是一個泥鰍,泥鰍怕什么?怕灰!一旦沾了灰,除了乖乖等死,別無選擇。陳友貴早就準備了一把灰捏在手中,隨時可以弄得陳志云出不了氣。

吃了那么多年的雞下巴又如何,不是什么話你陳志云都有能耐接上嘴的。

能夠令吳大志夾著尾巴落荒而逃,在陳志云看來,是很長自己志氣的事,所以對陳友貴,他第一次流露出來不耐煩的語氣。他馬上就是城里人了,還指望一個村主任照顧自己什么?城里人過日子,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還沒下海,陳志云已經顯了自己的神通,讓吳大志吃癟在陳志云看來不算神通,能讓死人為自己掙錢那才是神通。

陳志云這點兒小心思,陳友貴看得透透的,卻不說破。

進門,丁西早不在家,正好,陳友貴當著丁西早還說不出那些挑撥是非的話。丁西早是個善良的女人,只不過落錯了人家。女人是個菜籽命,落到肥處一棵菜,落到瘦地一根苔。丁西早差不多就成了一根狗尿苔了。

陳友貴自己搬了個凳子坐下,還撣了撣上面的灰塵,故意滅自己威風,說:“這不會是吳縣長坐著被你掀翻的那個凳子吧?要是的話,我趁早把屁股撅起來,免得你掀凳子把我屁股給踢了?!?/p>

陳志云抱著膀子,說:“你還真的說對了,吳縣長就是在這個凳子上被我掀翻的?!?/p>

這話有很大水分,陳友貴也不糾正。他伸出拇指來,說:“兄弟,我服你,整個驛閣橋敢掀吳縣長的,也就是你了?!?/p>

陳志云被陳友貴一夸,脖子跟叫驢子一樣昂起來,道:“那是,腰里系根繩,一輩子不求人?!?/p>

陳友貴繼續給陳志云戴高帽子:“還是兄弟活得大氣,哪像你哥哥我,為人不當差,當差不自在。不過,了完這宗事,哥哥也不干這個賣屁股的事了?!?/p>

這宗事是什么事,陳志云沒問。

陳友貴主動說:“兄弟你防著點兒,吳縣長沒準要拿弟妹開刀呢?!?/p>

“丁西早有什么刀給他開的?”陳志云不以為然。

“要說有,肯定有!”陳友貴慢條斯理點燃一根煙,還丟給陳志云一根,“聽吳縣長說要安排人給弟妹在城里找個活兒干,專門賣餛飩,作為驛閣橋小區的一個示范點來抓?!?/p>

“難怪,難怪!”陳志云恍然大悟起來,“我說這個婆娘怎么今天餛飩明天餛飩,感情是拿老子的嘴巴和腸胃在練手藝??!”

“練好了手藝,又有了資金,弟妹肯定會讓你活得亮堂堂的!”陳友貴點火,他知道陳志云不希望女人太能干,這意味著他騎在丁西早頭上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資金?丁西早哪來的資金?”陳志云還沒完全被點燃。

“她現在是沒有,可吳縣長只要一批示,你的征地協議她可以拿走一半的,人家也是戶主之一!”陳友貴輕輕點上陳志云的軟肋。

“她敢!”陳志云勃然大怒,“皮癢了吧?”

“有什么不敢的,有吳縣長在背后撐腰,你動她一根毫毛試試?”陳友貴冷笑,“要是我猜得沒錯,這次她姥姥的遷墳費用,她最低會找你要一半?!?/p>

“還真是這樣!”陳志云眼珠子瞪圓了,“你的意思是吳縣長會各個擊破?”

“那得看你跟弟妹感情有沒有那么牢固了!”陳友貴故意仰天長嘆一聲,“兄弟不是我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動不動把弟妹當牛當馬也就算了,還連把好草都不舍得喂?!?/p>

陳志云一下子蒙了,觍著笑臉湊上來。

陳友貴故意顛起屁股,說:“兄弟你不是要掀凳子吧?”

陳志云知道陳友貴這是在擠對自己,可他這會兒腰里不光沒繩子可系,連根棉線都沒。陳志云伸出袖子把那個凳子抹了一遍,說:“這是親有三顧,哥哥你好歹顧我這一回?!?/p>

“真要我顧你是吧?”陳友貴這才拿著架子坐下來,“那你必須聽我的,不然你家當的另一半姓不姓陳還未可知?!?/p>

“行行行,你怎么說我怎么聽!”陳志云從口袋里摸出煙來,恭恭敬敬地給陳友貴點上。

陳友貴這會兒就反客為主了,道:“丁西早那兒,你穩住,她不是要一半她姥姥的遷墳費嗎,你答應她,她說要擺個餛飩攤子,你也答應?!?/p>

“都答應了,我還有什么勝算?”陳志云不樂意了。

“這叫麻痹敵人,懂么?”陳友貴狠狠瞪一眼陳志云,“吃雞下巴就老老實實吃,別再給我整出雞飛狗上墻的場景來?!?/p>

見陳志云把頭點得小雞啄米一樣,陳友貴臨出門再撂下一句,口氣前所未有的嚴肅:“那個遷墳費,你不要抱太大的指望,除非你把你姥姥從陳家祖墳扒出來。把丁西早姥姥埋進去,是撿芝麻還是抱西瓜,你自個兒盤算好了,吳縣長那邊,我幫你運作?!?/p>

陳志云被訓得像孫子,跟在陳友貴屁股后面再三央求道:“你可得把吳縣長給運作好啊,不要讓吳縣長把丁西早運作得成了拉磨的驢子,只聽他吆喝了?!?/p>

陳友貴一笑,道:“你放心吧!”

陳志云有生以來首次感受到的風險,竟來自丁西早,這讓他沒來由地憤怒,焦慮,不安。

好險!陳志云悄悄吐舌頭。

好陰險!陳志云狠狠咬牙齒。

丁西早不吐舌頭,也不咬牙齒,從陳銅富那兒回來,她天天跟在陳志云屁股后面,說:“征地協議你到底幾時簽啊,陳銅富那兒我看了,真的是出有車食有魚?!?/p>

“眼熱陳銅富了?”陳志云陰陽怪氣地說。

“有金筷子銀碗誰還拿破瓷碗討飯吃??!”丁西早一點兒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

“那你跟陳銅富過日子去啊,我不攔你!”

丁西早被陳志云這話弄得發蒙,道:“我們自己又不是不能做城里人,就是簽個字的事兒啊?!?/p>

“就是簽個字的事兒,說得蠻輕巧??!”陳志云的驢脾氣上來了,“老子可是有言在先,你哪只手敢簽字,老子先剁你哪只手?!?/p>

丁西早嚇得條件反射般,兩只手背到身后,舌頭卻沒聽從大腦指揮,一句話嘟囔出來:“我就要姥姥那一半遷墳費用,你答應了的?!?/p>

哼哼,狐貍尾巴藏不住了,要了遷墳的一半費用,下一步就是拆遷費用,玩得寸進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

陳志云決定不動聲色,一切都在掌控中。陳友貴再不待見自己,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他不知道的是,陳友貴的胳膊肘已經往外拐了,他想把自己連根拔出驛閣橋這個地方。

“行,不就是一半遷墳的費用嗎,給你!”陳志云想起陳友貴的話來,反正是不抱指望的事,就滿足一下你丁西早的貪心。

整個驛閣橋,不是吹,陳志云別的本事可以排第二,忽悠女人的本事絕對能夠排第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陳志云萬萬不承料想到,陳友貴已經成功地把自己忽悠了。

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重要的吳大志不得不聽從陳友貴的吆喝了。

怎么才能把陳友貴的事順理成章解決,不是他一句話就能搞定的事,得書記、縣長說了算,他說了呢,也算,算給文章開了篇。后面文章怎么寫,就不是吳大志的事了。

拆遷工作本來就是中國政府目前面臨著的最老大難工作,難得有了解鈴的辦法,系鈴人的要求也不高,吳大志沒理由不開門見山跟書記、縣長匯報。

孰料,書記、縣長的態度都模棱兩可,跟之前動員他走馬上任時的神情截然相反。

書記說:“看縣長的意思?!?/p>

縣長不說看書記的意思,縣長說:“要不開常委會討論一下?”

“都火燒眉毛了,還開常委會,再說這點兒事也犯不著大張旗鼓驚動所有常委啊,又不是提拔陳友貴當什么鄉長鎮長?!眳谴笾酒铺旎牡睾诹四?。

“照這么看,我這個拆遷辦主任干不下去了?!彼麤_縣長發牢騷,也只敢沖縣長發牢騷,兩人是同一戰壕的。

縣長笑了,意味深長地道:“只怕你還沒干不下去,就有人干不下去了?!?/p>

“誰???”吳大志聽出縣長是話里有話。

縣長那兒卻沒有答案。

陳友貴可是等著吳大志回話的,盡管他等得心急火燎的,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是學姜子牙穩坐釣魚臺。

天地良心,吳大志沒忽悠陳友貴的念頭,但也只得說:“你那個事,我跟書記、縣長匯報了,需要再議議?!?/p>

按常理,書記、縣長只要沒一口咬死,放出再議議的口風,那就是這事還有可操作的空間。

吳大志在官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太深諳這套語言游戲了。玩游戲,誰沒點兒心得呢,吳大志很順理成章地把游戲棒傳遞給了陳友貴。

然而,事情的發展不以吳大志的意志為轉移,陳友貴游戲棒剛接到手中,還沒傳下一棒傳遞呢,出意外了。

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

張大粗也是有傷痛的人,只是他的傷痛無人知曉罷了。

縣政府大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張大粗無疑是最底層的,他爹是門衛,給縣政府大院看了一輩子門都沒轉正,要不是一次抓小偷時被刺了一刀,張大粗是沒機會在縣政府大院住下去的。

張大粗的爹用身上的傷口為家人換來在縣政府的居住權,但他們是唯一一家需要出房租的居民。

胡桂芝也是嫁給張大粗之后才擁有知情權的,收房租那天,剛巧胡桂芝一人在家,胡桂芝不明白,縣政府大院的居民還要出什么房租。

收房租的那個女人很刻薄,說:“你以為縣政府大院住的都是當官的???”

見胡桂芝半信半疑地看著自己,那個女人翻出每月房租存根給胡桂芝看。

胡桂芝沒話可說了,乖乖交房租,交完不忘打聽一下:“別人也都這么交嗎?”

女人白了胡桂芝一眼,說:“別人?整個縣政府大院要是有別人,也就你們一家夠格當別人?!?/p>

胡桂芝從女人輕慢的口氣中知道了這么一個不爭的事實,縣政府大院也有糠缸,城里人跟城里人也有不同。

發現了這一點不同,胡桂芝對張大粗的態度就急轉直下,表面上還是怕他的,因為他拳頭硬,她吃了許多虧的。但她能夠攀高枝嫁進縣政府大院,就有能力攀附更高的枝頭,養哈巴狗就是她攀附高枝的一個途徑。

這年月,有能力養狗的,差不多都是有點兒閑錢的人家。胡桂芝的小九九是這樣打的,養狗的圈子不大,遛狗的地方就那么兩三處,總有在一起交流的機會,狗跟狗混熟了,人和人也該混出感情了,借狗上位,這事雖說沒有先例,自己開先河總可以的吧。

張大粗那天帶著陳銅富來大院考察,無意中的那句查崗,不是空穴來風。他是真的擔心胡桂芝從米缸跳進油缸。

胡桂芝的長相擺在那兒,加上沒生過孩子,頗有點兒招人??h政府大院來來往往的人,哪個沒點兒身家背景啊,人家拔根毫毛都比張大粗的腰身粗,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張大粗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些都是無法言說的傷痛,張大粗原以為,弄個陳銅富當自己的跟班,能把自己的身價抬高,偏偏陳銅富為兩個撿垃圾的老人跟自己翻臉,罵自己是寄生蟲,比垃圾都不如。

張大粗有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成了垃圾,眼看三人一起去下館子了,張大粗氣不打一處來,媽的,老子是寄生蟲?老子不吃這堆垃圾,看日子能不能往下過!一念及此,他沖吳冬冬掏出五張百元大鈔,說:“這是你們昨天請客的飯錢,我買單了!”

吳冬冬一怔,根據經驗,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表示對方反悔了。

吳冬冬說:“張哥你什么意思???”

張大粗說:“沒什么意思,這堆垃圾以后誰先來誰先撿?!?/p>

吳冬冬笑著說:“張哥嫌酒沒喝夠?”

張大粗突然變了臉,說:“酒喝夠了,老子不想當行尸走肉,行不?”

這話有點兒高深,吳冬冬揉了半天酒糟鼻子,也沒揉出張大粗話里的意思,他罵罵咧咧地接過那五百元錢,說:“你嫌錢上有屎啊,老子不嫌?!?/p>

張大粗跺一下腳,不說話,出了小區門,往東走,東面是縣政府所在地,他想看看,胡桂芝晚上在家都在做什么。該要個孩子了,沒孩子,是拴不住女人心的。

之前不要孩子,是張大粗自己心理在作怪,自己住了幾十年出租房,不能再讓兒子生下來也住出租房,他得讓兒子有個立身之地。胡桂芝眼下也以孩子沒有立身之地為借口,一直沒給他要孩子的機會。

張大粗看穿了,有孩子才有一切。

然而張大粗碰上的意外是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養狗以后,胡桂芝如愿以償地認識了不少男狗友,偶爾她也會跟男狗友出去小坐,僅限于小坐,她矜持著,知道女人得設置一些障礙給男人,那樣才能給自己提價。

之前嫁給張大粗,已經當白菜一樣給自己賤賣一回了。再犯賤,就罪不可恕了。

沒想到她還真吊起了一個男狗友的胃口。

男狗友是本地最大的房地產老板,也姓張,叫張成武,經常到縣政府大院走動。

張成武打算接下縣政府大院后面那棟舊居民樓的改建工程,需要實地勘察一下。不承想,意外勘查到了胡桂芝眼下,那會兒,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因了那層狗的關系,兩個人眼里同時泛起亮光,招呼聲里,也涌動著波濤。

“你住這里面?”

“嗯!”

“狗呢?”

“在家呆著啊?!?/p>

“你這就不對了!”張成武笑道,“自己出來溜達,把狗放在家里,對狗也太不公平了?!?/p>

胡桂芝的話很討巧,說:“狗在家里準備迎貴客呢。哥哥難得到這里來走動,小妹怎么著也該一盡地主之誼?!?/p>

張成武眼睛一亮,追問道:“小妹的意思是請哥哥去家里坐坐?”

“相請不如偶遇,就怕寒窯太破,委屈你這尊菩薩了?!焙鹬ヅち艘幌卵?,她知道自己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在腰肢。

“不是寒窯我還真不去呢,誰不知道寒窯里住著王寶釧啊?!睆埑晌渚拖矚g會扭腰肢的女人,那扭動的,可是女人的萬種風情。

古龍武俠小說里說過,一個不會扭腰的女人,給人的印象就是一把移動的掃帚。

一問一答間,事兒就敲定下來了。

胡桂芝先走一步,張成武點燃一根煙,眼見著胡桂芝影影綽綽走到最后面的居民樓了,張成武丟下煙,跟了上去。閃身進屋,用腳輕輕帶上門,果然,胡桂芝正在里面翹首以盼。

“瞧你,做賊似的!”胡桂芝故作嬌羞。

“賊有我這膽子嗎?”張成武挑逗著回應。

“什么膽子?”胡桂芝明知故問。

“包天的膽子??!”張成武壞笑。

胡桂芝臉紅了,傻瓜都知道,只有色膽才包天的。

臉紅的女人,張成武已經很少見了,他懷里摟著的,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胡桂芝的臉紅讓張成武心里涌上一股別樣的情愫。

胡桂芝不想那么快就跟張成武零距離接觸,她需要的不是上一次床,對于一個有點兒姿色尚且年輕的女人來說,要跟人上床那是分分鐘的事,胡桂芝想要的東西很多,多得這個臥室裝不下。

何況她家臥室里那么寒磣的一張床,上面還有張大粗的臭腳丫子味和汗酸氣。

拒絕也不妥當,張成武這種人,別的東西富裕,耐心絕對很貧瘠,官大脾氣漲,錢多個性強,張成武一旦任性拍屁股走人,胡桂芝這出戲就只能以狗血收場。甜頭還是要給點兒的。

胡桂芝就飛一個媚眼給張成武,嬌嗔地說:“人家都還沒做好準備呢!”然后起身,褪下外衣,進了衛生間,洗臉洗手還是洗什么?呵呵,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胡桂芝是在打時間差呢。

張成武這種有錢人,玩的是情調,肯定不會催自己,這期間保不住沒有人催他啊,房地產老總,哪個不是日理萬機的。

真的有人催張成武了,胡桂芝在衛生間里聽見自己家門被踢得山響:“開門,開門!”

是張大粗的聲音。

胡桂芝的臉一下子白了。

張成武的臉更白了,孤男寡女在一起,總是說不清的,尤其是,女主人胡桂芝還扒了外衣只剩下褲頭和內衣,和一個陌生男人呆在臥室里。

張成武條件反射般躥到臥室后面那個陽臺上,才二樓,跳下去應該無礙的。

胡桂芝被張大粗的踢門聲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躲在衛生間里,尋思著怎么才能避開這一頓胖揍。她明明聽見了門開的聲音,也聽見了腳步聲穿過客廳進到臥室,可意料中的打斗聲并沒如期響起。

胡桂芝悄悄打開一條門縫,客廳里的擺設絲毫沒動,她的裙子還原封不動地斜搭在沙發上,臥室的門洞開著,外屋門卻緊閉著。

原來張大粗進門后,看見沙發上的裙子,立馬嗅到一股陌生人入侵的氣息,他三兩步沖進臥室,正好看見一個背影在陽臺上,等他搶到陽臺上,那個背影已經跳了下去,陽臺不高,張大粗卻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更令張大粗發瘆的是,他借著手機的電筒光照下去,下面竟空無一人,只有一個黑洞洞的下水道。

那人肯定頭下腳上地栽進下水道折了脖子,從那戛然而止的慘叫可以聽出。

張大粗人粗,心思卻細,鬧不好,落個過失殺人的罪名,還不如裝聾作啞,悄悄走人,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撇得干干凈凈。

胡桂芝再傻,也不會主動把事往自己身上攬。

陳銅富第三次看見吳冬冬,是在電視新聞上。

張大粗把錢砸給吳冬冬后,吳冬冬很生氣,撿破爛不等于自己可以被人當破爛耍,吳冬冬一揮手,帶著手底下的人走了。五百元,足夠他們幾個人吃喝幾頓。吃喝完了還罵人,罵完人了還不解氣,肚子是飽了,車卻空著呢。

“要不,順幾個下水道井蓋回去?”這天把最后一點兒錢花完后,吳冬冬手底下的一個伙計獻計說。

“你他媽是豬腦子啊,現在的下水道井蓋早不是鐵的了,都是水泥石板的!”吳冬冬罵罵咧咧的。

“才不是呢,縣政府大院背后那條巷子里,都還是鐵的下水道井蓋,只不過很有些年頭了,不知還能不能賣錢?!?/p>

“是鐵就能賣錢!”其余幾個不嫌事多。

“真是鐵的,就順幾個!”吳冬冬酒氣熏天地拍了板。

就這么一順,吳冬冬把自己順進了班房。電視新聞里,吳冬冬沮喪著臉,腳下是好幾個銹跡斑斑的下水道井蓋,電視鏡頭上還給了特寫。

緊跟著吳冬冬盜竊下水道井蓋之后的一個新聞,是跟吳冬冬相關聯的。

城建部門在新裝下水道井蓋時,發現最僻靜處的下水道里有惡臭,安排人下去一看,發現一具尸體,死者身上的證件證實,他就是失聯幾天的房地產大鱷張成武。

陳友貴是在跟陳志云再議議時看見這則新聞的。

陳友貴覺得自己升官這事兒穩了,便來做陳志云的工作,說:“那個協議,你可以簽了,早插秧早分蘗,早養兒子早得歇?!?/p>

陳志云瞅了一眼在廚房里包餛飩的丁西早,壓低嗓門說:“她姥姥的那個錢呢,吳縣長怎么說?”

陳友貴不耐煩地說:“跟你再三再四說了,別抱大的指望,瞧你那點兒出息,就記得掙死人的錢?!?/p>

正說著,電視鏡頭出現掙死人錢的殯儀館工作人員,他們把從下水道里拖出的一具尸體消毒后,抬上了車。

聽電視上解說,死者是本地失聯三天的房地產大鱷張成武。

張成武,這名字怎么有點兒熟悉呢?陳友貴癔癥了一下。

手機就是在這會兒響起的,陳友貴看到來電顯示,是吳大志,他沖陳志云使個眼色,意思要他看著點兒丁西早,并讓他看顯示屏上的名字。

陳志云無端地緊張起來。

陳友貴很志得意滿地出門,按下接聽鍵表功說:“吳縣長啊,我這會兒正在陳志云家做工作呢,您放心,我的瓜熟了,他的蒂也落了?!?/p>

滿以為吳大志要狠狠表揚自己的,孰料吳大志惡狠狠地來了一句:“想瓜熟蒂落,下輩子去吧,這瓜永遠是夾生貨一個了!”

“什么意思?”陳友貴脫口問出來。

“張成武死了!”

“張成武死了關我們什么事?”

“張成武是驛閣橋拆遷的投資商,資金鏈斷了,你說關不關你的事?”

“資金鏈?李所長那兒不多的是錢嗎?”

“那是縣財政幫著墊付,做樣子的,你以為縣財政的錢多得用不完??!”吳大志在手機里長嘆一聲,“媽的,讓那個陳銅富撿了天大的便宜!”

陳友貴聽口氣不對,問:“您的意思是,我們村搬遷沒戲了?”

“想唱戲是吧,自己搭臺子??!”吳大志“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掛電話前還沒好氣地哼了一句,“生就的土里刨食的命!”

陳友貴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有金星亂舞。

亂了,一切都亂了,陳友貴雙膝一軟,癱坐在陳志云家的門檻上。

張成武的死,讓整個驛閣橋村民蒙受的損失是巨大的。陳志云把氣撒到了丁西早身上,說:“你個敗家的婆娘,那么早去了,吳縣長那么鼓動你,你怎么就不簽協議???天生的叫花子命你這是!”

丁西早更委屈,回嘴道:“我一不當家二不作主,簽了協議你不得打死我!”

“現在老子更得打死你!”陳志云的巴掌帶著風搧過來,“你個夾黃婆娘?!?/p>

驛閣橋的老輩人說了的,夾黃天氣害死人,夾黃婆娘氣死人。

丁西早挨了打,真的夾黃起來,道:“打啊,有種你打死我讓我早點兒去享福,跟著你反正也沒享過一天福!”

在驛閣橋,人死了,才叫真正去享福。

一聽這話,陳志云反而停了手,道:“你想享福,沒門兒,死在這兒老子還得賠一副棺材錢!反正沒扯結婚證,你要死可以,滾回你老家去死,帶上你姥姥!”

陳志云現在怎么看都覺得屋后菜地里丁西早姥姥的墳墓晦氣,這哪是給自己帶來財氣,分明是沖走了財氣。

丁西早就這么被趕出了門。

不是光人被趕出來的,丁西早把姥姥的骨灰壇子刨了出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陳志云緊跟著就會把姥姥的墳頭給扒了。

姥姥活著時最疼她了,丁西早沒理由不在姥姥死后疼一把姥姥的骨灰,她不想姥姥的骨灰被陳志云撒到荒郊野外。

驛閣橋的村民都憋足了勁準備撿天大的便宜。餡餅已經懸在頭頂了,比明晃晃的太陽還誘人,看得見也摸得著。是的,大家伙從丁西早描述的陳銅富的日子中,已經看見出有車食有魚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只是應個聲的事了。偏偏,青天白日響起霹靂。

雷聲過后,餡餅沒了,車沒了,魚沒了。有的是大姑娘穿她媽的鞋——照舊的土里刨食的日子,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日子。

唯一不照舊的,是陳銅富實實在在變成城里人了。

丁西早走過陳銅富的破屋時,忽然想起應該跟他告個別,怎么說,人家都是請她吃過財魚的人,真心實意請她吃的。

那天陳銅富請丁西早吃財魚,他在一邊不是端茶就是遞紙巾,跟著張大粗出去吃了幾次飯,陳銅富多少學了一點兒飯桌上的禮數。

丁西早的禮數跟陳銅富不一樣,帶著憨勁,她竟然抱著姥姥的骨灰壇子到陳銅富城里的家來告別。

陳銅富誤會了,以為丁西早是給自己送酸菜來的。

陳銅富那天請丁西早吃酸菜魚火鍋,陳銅富一邊幫丁西早端茶遞紙巾,一邊說:“嫂子做的酸菜比這餐館的更好吃?!?/p>

這是大實話,有一次陳銅富病了,沒胃口,一個人冷鍋冷灶的歪在門口曬太陽,丁西早看他臉色蠟黃,下了一碗面端過來,還送了一瓦罐酸菜,吃得陳銅富大汗淋漓的,胃口大開,病一下子好了一半。主要是心里暖了。

人說好言一句三冬暖呢,何況還是好吃好喝加上丁西早的好心腸,陳銅富活了半輩子,有哪個女人管過他吃飽穿暖???

兩個人,一個憨憨的,一個傻傻的,就這樣,丁西早抱著姥姥的骨灰壇堂而皇之進了陳銅富的家門。陳銅富接過壇子說:“嫂子你真有心,隨便說句話,你還真來給我送酸菜?!?/p>

丁西早使勁一拍大腿,道:“糟了,我怎么把姥姥的骨灰壇抱你家里來了?”

“姥姥的骨灰?”陳銅富一愣,他聽說過陳志云借丁西早姥姥的骨灰獅子大開口的事。

丁西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清楚,末了說:“我是帶著姥姥回老家的,跟你告個別就走?!?/p>

陳銅富心軟了,道:“人死了還這么折騰,嫂子你忍心???”

丁西早當然不忍心,可她能有什么辦法。她哭著說:“你也別喊我嫂子了,陳志云把我轟出來了,當初他嫌扯結婚證要交錢,也沒跟我扯證,如今我被他轟出來,就不再是他的媳婦了。我也過夠了!”

陳銅富沉默半晌,道:“要不,我給姥姥買塊墓地吧?你都跟姥姥表態了要讓姥姥進皇山陵園,咱們當晚輩的不好糊弄先人的?!?/p>

“姥姥跟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不忌諱家里進了個死人?”

陳銅富臉紅了,道:“我就忌諱活人,死人有什么好忌諱的?這不沾親不帶故,眼下是還沒有,不過日子還長,以后的事,說不好呢,你說呢?”

“那咱們去看墓地?”丁西早沉默半晌,眼淚一下子干了。

“等等,我還沒吃早飯呢?!?/p>

“早飯啊,簡單,我給你包餛飩?!?/p>

“別,那樣會把我嘴巴吃刁的!”陳銅富打趣說。

“刁了不怕,我換著花樣包給你吃!”丁西早很認真地說。

“你能包我吃一輩子餛飩???”

“只要你喜歡吃,我就包你吃一輩子餛飩,還擺攤子,賣給城里人吃?!倍∥髟绾苷J真地看著陳銅富說。

“賣給城里人之前,我們應該請驛閣橋所有村民吃一頓餛飩的?!标愩~富也很認真地看著丁西早說。

丁西早再憨,也聽出了個大概來,臉紅了,道:“那你還得買上一輛三輪車,你得保證我每天出門擺餛飩攤子能見著活錢才行?!?/p>

陳銅富眼前過電影一樣閃現出這么一組組畫面,丁西早手腳不停地包著餛飩,自己在一邊收錢,看著開水鍋,很溫馨的場景啊。再往后的場景里,他們的三輪車后面沒準還會有個孩子,拖著長長的鼻涕,一會兒車前一會兒車后,跑來跑去。

每天出攤前,迎著早上初升的太陽,陳銅富手里應該還有一袋垃圾的,隨手丟在門口的垃圾桶里。

垃圾,城里人的垃圾,有雞鴨魚骨頭香的垃圾。

恍然間,有朦朦朧朧的水汽從廚房彌漫出來。

丁西早進廚房包餛飩去了,陳銅富在水汽中睜開眼睛,做了個家喻戶曉的動作,使勁搧了自己一巴掌。

疼!

城里人的生活字眼里,應該是沒有疼這一說的。

水汽中彌漫著餛飩的香味,陳銅富貪婪地抽動鼻子,有點兒暈暈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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