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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

2021-06-29 10:17孫鵬飛
滿族文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陳宇師父

孫鵬飛

我拿了個對于我這個段位的作者來說很有分量的嘉獎,要飛去南方那個紙醉金迷的城市領。正好大師兄陳宇也在。微信上問他,他說過來接我,貌似他也在關注著這個獎。因為時間、地點我都沒有告訴他,他就找來了。儀式結束之后,照例有老人鼓勵我好好寫,說著前途無量之類的話。

哪個行業里都是有老人的。

我們的師父就是個老人。師父在晚年收了兩個徒弟,陳宇和我。當然師父一生也只收了兩個徒弟。

師父是個長篇小說作家,他大概兩三年才寫一個長篇。寫完發在純文學刊物上?;蛘?,得不到發表。在他的晚年,精力明顯跟不上,寫作時間和發表周期都在無限延長著。

在當時,跟著師父學寫作,一年只要兩袋白面。

陳宇是大師兄,我是小師弟。師父曾叮囑我,凡事都要聽大師兄的。很多年以后,師父說,記住我的話,你遠離陳宇,永遠不要再跟他來往。

散場之前我終于看見了陳宇。還有不少出版人認識他這個80后新秀,他同幾個人同時周旋著,我走到陳宇身邊,他最后跟他們握了遍手,說著后會有期。

陳宇變化很大,梳著油頭,我都有點認不出他了。

陳宇是我鄰居,比我大五個月。我自小愛跟他玩。夏日在門口乘涼,我媽把我推到陳宇跟前,要我喊他哥哥。我不想喊他哥哥,但我媽推我,我才不情愿喊哥哥。陳宇一聽,從嘴里摳出半節濕漉漉的奶糖,這是要吐給我。彼時,陳宇的爸爸因為嚴打進去沒幾個月。他家有棵石榴樹,最大的那個石榴他總要留給我。我把石榴皮撕開,想跟他一起吃。我說,吃完我就叫你陳宇,不叫哥哥了。他說,不,這是哥哥給你留的,就你一個人吃。

我家里煮了玉米,我媽也叫我拿給陳宇。陳宇收到吃的,就特別大度,說,你叫我陳宇也行。他嘴上是這樣說,心里還是想我喊他哥哥。隔天結伴去村口上幼兒園,他還說,叫不叫我哥哥無所謂,反正也不是親哥哥,但是你要是叫我哥哥的話,我會當你是親弟弟。

陳宇爸爸放出來時,村口的肉火燒鋪子正在開張,陳宇爸爸給了五塊錢,陳宇帶我去買肉火燒。肉火燒一塊錢三個,滋滋往外流著油,陳宇還從沒吃過,我們拎著滿滿當當一塑料袋肉火燒回來時,他突然遞給我,要我吃。見我猶豫他說,你吃吧,火燒買了就是吃的。我常吃肉火燒,只是看見火燒的樣子,心里便知道這東西有多好吃。咬了沒幾口,陳宇叫我快點吃完,我說燙嘴,陳宇說,那你扔掉,快點。

村口小賣部旁邊擺著臺球桌子,大孩子打臺球的間隙正在望著我們。

見我不扔,陳宇一把奪過來扔掉了。

大孩子走過來問我們拿的什么,陳宇說,肉火燒。大孩子不信,他問陳宇哪里拿的,陳宇說買來的。大孩子說,你爸你媽都在飯店端盤子,你們家一年到頭就吃別人的剩飯剩菜,你以為我不知道。

大孩子伸手要拿,街上正好走著扛鍬下地的大人,陳宇喊,你不會搶我們小孩子吃的吧。

大人往我們這邊看,大孩子又把手縮了回去。

馬路牙子有另一個大孩子在撒尿。

前一個大孩子沖著我眉心戳了一指頭,他說,你跟我瞪眼睛呢。陳宇把我護在身后說,你別打我弟弟。撒完尿的孩子也過來了,他說,往他倆臉上吐唾沫,快點。我們沒跑掉,讓兩個大孩子按到了地上。

上學那會兒陳宇嫌每天寫作業麻煩,干脆不寫。但是成績卻比我們寫作業的要好。我爸爸很喜歡他,碰上趕集,買了包子、油條,把陳宇請到我們家里。要陳宇給我輔導功課,晚上再盛情地款待陳宇。除了我們款待他,他依然每頓吃飯店里的剩飯剩菜。都是端盤子的媽媽打包回家的。

后來學校里辦了校報,老師把陳宇一篇習作推薦到校報。是一個老虎和熊戰斗的小故事。印出來之后學校給了陳宇五塊錢。陳宇買了甘蔗,騎著自行車載我到了報社門口。我在門口吃甘蔗,陳宇自己進了玻璃門。我隔門看里面,前臺也有值班的正好站起來看我。

不到一周,稿子就發在了日報上,稿費變成了三十塊錢。

三十塊錢能買好多吃的,巧克力、果凍、酸奶、麻花,陳宇見我不吃,又說那句話,你吃吧,買了就是吃的。我剛要吃,他又說,你叫我哥哥行嗎?

一年后,我爸爸把我和陳宇送到了隔壁村師父家里。

師父這漫長的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陳宇,一個我。

師父不教任何寫作技巧,叫我們寫了東西拿給他看。我們每次寫好拿給他,他都招呼我和陳宇嗑瓜子。等我們走的時候再把稿子還給我們,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我們照此改。

師父愛抽煙,我和陳宇不管誰又拿了稿費,總要買兩包煙送給師父。師父寫作抽,閱讀抽,洗碗筷也抽,跟我們說話嘴里總是翹翹地斜插著一根煙。一根剛抽完,就點起另一支。

師父家里很簡單,就他自己過日子,沒有太多家具,一個沒門的大衣柜,一個我在電視上看見的,酷似民國那會兒的碗櫥,床上、地上堆滿了書。書都太老太久了,許多沒有封面,頁碼卷了角。院子里一口土灶,一口大鐵鍋,臨著門口一輛自行車。到了夏天暴雨季節,茅坑里的水總是往外漾。

我和陳宇就給師父刮過茅坑。

師父喜歡陳宇多過我。師父說,陳宇是靈性寫作,這種人世間少有。因此,陳宇寫作少,但是每一篇都是能發表的。

我寫的大多數作品沒辦法修改。師父說,像是踏入禾苗地里,哪里都不敢踩。

后來陳宇考上了市里重點中學,我還是我爸爸交了委培費才上去的,跟陳宇分在了一個班。有一年夏天我們一人打磨一篇青春小說,投給了北京的一家雜志社。暑假里,作品發表了,雜志社出了兩張動車票,請我和陳宇去北京玩玩。

那晚師父喝了好多酒,他拍拍陳宇肩膀說,你要抓住機會。又拍拍我的肩膀說,抓不住機會,就會像我一樣。師父喝了大酒,又吐又拉難受了一夜,隔天起了個大清早堅持要把我們送上動車,師父眼中含著熱淚。

只是文學上投入多了,功課就完全墊了底。

陳宇倒是不一樣,他總是同我不一樣。

實際上我和陳宇的生活,還有交際圈子,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是從前我未察覺。我做功課很用功,成績卻總不理想,屬于腦子不靈光的那一類人。平時和我玩的也都是一些努力保持在中上游的苦哈哈??墒顷愑畈煌?,往來的有出類拔萃的優等生,也有沉到底的差生,還有常來找他玩的,幾個流浪在社會的差生的哥哥。

陳宇和差生玩主要是因為網游。大概從陳宇媽媽改嫁之后,陳宇有了錢就要上網吧。多數是和差生一起去。刷地圖、爆裝備、打怪、升級。我也跟著陳宇去,我跟不上節奏,都是陳宇給我開個號,讓我自己玩射擊類的游戲,“半條命”啥的。

陳宇上網吧也不光白天,有時是睡一覺起來,叫上宿舍里幾個孩子一道過去。班長并不查人,因為他自己就是班長。東窗事發是因為周一全校升國旗,我們班的大多數男生不在操場。之后,年級主任把剛從網吧回來,還趴在教室睡覺的陳宇叫到了辦公室。

陳宇背著手說,我沒上網。

年級主任說,不打自招,誰說你上網了?

上課鈴響。陳宇說,我回去上課了。

年級主任拍了桌子,說,你跟我表演呢,你等著。他把同去網吧的陳宇同桌叫來。主任問同桌,同桌說,陳宇去網吧了,我們凌晨一起去的,早飯一起買的肉火燒,吃完回來的,大概上午八點。

陳宇對同桌的表現失望極了,像是對他媽媽的改嫁,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但陳宇只是笑。

主任問陳宇,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陳宇問同桌,你怎么不說看見我殺人了,你怎么污蔑我呢?

同桌說,我沒有說謊,你承認吧。

陳宇說,是因為我成績比你優秀,你就污蔑我嗎?

年級主任說,我昨晚查夜,宿舍少了那么多人,我去網吧一看,都在網吧里呢。我都看到了,你還抵賴。

陳宇又笑,笑了好長時間,主任心里發毛。陳宇笑完說,我不是說了嘛,我沒上網。您去網吧看了最好,您能證明我清白。

年級主任看著這個唇角才長出第一層絨毛的少年,愣了半晌,說,你走吧。

年級主任把事情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讓陳宇把家長叫來,陳宇遲遲不叫。年級主任開學生大會的時候說,大家不要學陳宇,這種撒謊溜屁嘴里沒一句實話的人,老師最討厭啦。年紀這么小,就這么邪惡。明明去網吧了,嘴硬,不承認,以為不承認老師就拿他沒辦法。

那天之后,陳宇很少再正兒八經寫東西。逃課成了家常便飯。他到網吧寫一個玄幻小說,在國內最大的文學網站上連載。盡管師父知道陳宇寫爛大街的東西很生氣,陳宇依然把幾十萬字的玄幻故事連載了下去。有時,我買了吃的送去,他已經熬了一夜,正給粉絲發小紙條,他建了自己的小讀者群,很多人給他打賞。

我給他捎來了師父的話,他說,才華放在哪里都是才華,你說呢。我也不知道他和師父誰對。他問我,你說,知道師父的人多,還是知道我的人多?

我說,你的名氣比師父大。

他說,你不要學師父那么頑固。

記得有一次我們出去散步,沿著街道一直走,我們不說話就一直走,走到了市中心,又往回走。最近的路要穿過漫長的鐵軌,這時候運煤的火車呼嘯著駛過,燈光照亮了陳宇尚顯稚嫩的面孔,他拉著我跳下軌道?;疖囈还澮还澾^去,煤灰四散,我們變得灰頭土臉。

陳宇有個不知道哪里結交的老鐵,開了家書吧,他常常帶我去喝咖啡。陳宇個子已經比我高整整一頭,又留著長頭發,安靜地坐在落地窗前,用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書頁上,桌上擺著只喝了幾口,從來不見喝完的咖啡。我感覺他在擺造型,免不了有女孩子羞答答過來問他索要聯系方式,他都會以挑剔的目光看看她們的臉再決定給不給。那個下午,大街上通下水道,遠遠近近的井蓋都掀在地上,像是城市的窟窿,半個縣城彌漫的都是放蕩不羈的味道。陳宇叫我看一個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女孩。

女孩留著披肩發,白凈極了,身邊圍攏著一堆男孩。女孩大概也是高中生,也是逃課出來的。女孩見我看她,沖我們點點頭。

她是從文學作品里走出來的,比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形容她就極為貼切。

陳宇說,你去,把她聯系方式要來。

我猶豫,說,我可不敢。

陳宇不死心地望著那個女孩,他這一次把咖啡喝完了,重重地把杯子蹾上桌面。

下水道通完,井蓋蓋回去,放蕩不羈的味道還未完全消散,行人掩住口鼻在其中穿行,車輛陸陸續續經過。一個男孩走了過來,走到我們桌邊,他是要說什么,我看著男孩,感覺我比他還急躁。陳宇的目光不在男孩身上,還看著那個披肩發女孩,女孩也看他。男孩只是憋紅了臉,僵尸一樣站了會兒,又走了。

陳宇跟我說,叫你去要,你不去,現在女孩都派同學來了。

我這才回頭看那個男孩,現在他同女孩坐在一張桌上。

又隔了會兒,男孩又過來了,男孩問陳宇,請問,你的聯系方式可以給我嗎?陳宇說,不是你要,是她要吧?男孩回看女孩,老老實實說是。陳宇說,叫她自己過來,男孩為難地笑笑,又悻悻然回去了。

女孩始終沒有過來。后面的幾天都沒有看見女孩。高考前一個月的雨夜,我和陳宇在常去的一家大排檔打牌。桌椅板凳都是矮腳的,街道很擠,飯點人很多。店前擺著小電視,在播一場籃球賽。有時是放武打錄像,放來放去就那么幾部。我覺得陳宇戀愛了,同誰戀愛不知道,我問他,他否認了。打了幾把牌,他說了一個我們都很喜歡的球隊的名字,電視里正好在重播這場比賽。他說,你說這次比賽結果是雙數還是單數,我們打賭好不好。

我看看他,說,好啊。

他說,你生活費是多少?

我說兩百。

他說,賭兩百,我賭雙數。然后他拿出兩百塊錢,把錢交到一同打牌的一個朋友手上。

本來我是開玩笑,見他是認真的,現在倒進退兩難了,我也只好拿出錢。

結果我輸了。

高三下半年,陳宇都很忙,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幾乎見不到人。畢業前幾周,陳宇接了個私活,替企業搞一臺十周年夏日晚會。他一個高中生,包攬了策劃、編導、制片,出彩的幾個語言類節目也都是他自己寫的。

他掙了錢,同我帶著兩條煙去看師父。師父不喜歡他弄這些小打小鬧的東西,問他,多久沒寫正經作品了,我在你身上怎么完全看不到靈性了。陳宇只賠著笑。但是從陳宇那里,你完全感受不到他在把師父當回事,像是年級主任開大會批判他,他在底下聽時做出的樣子。

師父看著他的眼睛,說是長時間凝視也不為過,最終嘆了口氣,說,你太聰明了,輕而易舉就在俗世里獲得好處,也就注定了不會把精力放在鉆研上。陳宇說,師父您倒是愛鉆研,后半輩子就守著兩間土屋子。

我和陳宇出門的時候,師父把那兩條煙扔了出來。

大學,我和陳宇考去了南方一個紙醉金迷的城市。陳宇二十歲生日那天,師父叫我們吃飯。陳宇電話里說,人在南方,沒回來。其實,我們已經回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騙師父。

還有就是,當時只見過一面的披肩發女孩,真的成了陳宇的女朋友。我們慶祝完陳宇生日,醉醺醺的陳宇就帶著女孩走了。

陳宇出了一本書,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說是小說集,其實是迎合市場的段子同心靈雞湯拼湊而成的故事集。他去幾個大學里辦了講座。他自己還是大學生,但是他以作家的身份去大學里辦講座。

他也因為這一本段子同心靈雞湯的故事集,當上了他們學校文學團的團長,在校外租了房子,還包了學校附近的兩層棋牌室。有晚我去找他,碰到他很多朋友,有他們文學團的幾個女孩,一個年輕的韓國籍導演,一個紅酒供應商,一個搞裝修的穿皮衣的男人。

吃完飯我們玩狼人殺。我第一次玩這種費腦筋的游戲。陳宇教我幾次,我都沒有掌握動腦筋的核心。后來穿皮衣的男人把牌一摔,問我,你是不是沒腦子?

大家都在看我,我不說話。他說,操,我沒問你話是不是!

陳宇摟摟皮衣的肩膀,又摟摟我,摸摸我的頭發。陳宇說,你不要欺負我的小師弟好嗎?!靶煹堋比齻€字讓我想起年代久遠的“哥哥弟弟”,消失了多年的稱呼。皮衣又嘟囔了一句,陳宇把煙掐滅,猛地抽了皮衣一個嘴巴。在座的都嚇到了,我第一次覺得陳宇好可怕。

后來我就放下牌,不玩這個了。我說困了,陳宇叫我去睡,我回了他租的房。臥室里還有個人,我嚇一跳,床上坐著個女孩子,我看清楚后說著不好意思,女孩說,你別走,應該是我走。

女孩并沒有走,我只是站在門口,也沒有真的要出去。

她說,我叫詹子欣。她大概剛哭過,說話囔聲囔氣。

她同我握手。問我,陳宇是你大師兄吧,他有女朋友了對嗎?

我說有了,是一個披肩發女孩。

然后她就走了。

大四那會兒建新校區,陳宇聯系學校后勤,包辦了快遞,成了新校區的快遞總代理。之后陳宇推說忙著工作,把文學團團長的位置讓給了詹子欣。后來很多次,我都在陳宇的房間里看到過詹子欣。那時候陳宇應該是同詹子欣在一起了,床頭柜上擺著他們的合照。

詹子欣約我散步,我們沿著烏江邊走邊說。夏日的南方都市,氣溫超過三十度就要降一陣雨。雨后空氣清新舒適,散步累了,坐進半山腰的茶室里,臨江遠眺。詹子欣問我,陳宇的前女友什么樣子,你見過嗎?我描述著披肩發女孩,好多與事實不相符的贊美之詞都是我隨意添加的。關于陳宇和她是否相愛,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我嘴里,這兩個人是你儂我儂,相依為命的。目的只有一個,讓詹子欣失望、絕望、痛哭。我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多殘忍念頭。我只盼望一件事,就是詹子欣快點離開陳宇。

我坐在對面的靠背椅上,面前擺著夏日暢銷的冰奶茶。我也像當年的陳宇,一杯飲料只喝一小口。余下的時間,便是目不轉睛看著詹子欣?;厝サ臅r候,我問詹子欣,我可以抱抱你嗎?她同意了。

后來還有幾次,為了個中細節,詹子欣找我核實,說到陳宇和披肩發第一次開房,我慎重想了想。然后說,在家鄉,我和陳宇常去打牌的那家大排檔里,店前放著電視機,在播一場籃球賽。陳宇戀愛了,同誰戀愛我不知道,從坐下他就不怎么同我說話,一直忙著發短信。我問他戀愛了,他還否認了。打了幾把牌,他說想同我賭球,賭單雙數。他知道這邊的電視節目都是重播,好像放武打片,放來放去就那么幾部??墒撬恢肋@些我也知道。我說好啊,然后他拿出兩百塊錢,并把錢交到了一同打牌的一個朋友手上。我只好也拿出錢。

最終陳宇拿了我的錢,同那個披肩發女孩開房了。

詹子欣對于某些細節近乎偏執,某些我不在場的環節,更是不停地追問。盡管問一次哭一次,也要問下去,直到我露出破綻為止。她是包容我的破綻的,不然不會在問出破綻之后,還要問。

她沒有不信任我,反而是感激我。

畢業的頭一年,陳宇出國。陳宇走后,我向詹子欣表白,她拒絕了我。

一年后陳宇從英國拿了研究生學位回來。

那天我同詹子欣吃火鍋,又說到陳宇。越是說陳宇,我發現自己越是說不清陳宇。我說,英國讀研究生只需一年,這次陳宇又比我們快。詹子欣說是啊,樣子很是失落。

陳宇走的時候我幫他裝的行李,他帶上了他和詹子欣的照片,我告訴了詹子欣這些。我也幫著詹子欣收拾好了行李箱,送她到地鐵站。之后,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好像也跟著她走了。

陳宇回來后,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一天陳宇打來電話問我手里有多少錢。我手里那點錢交了房租,剩下的也就夠過日子的。我說,你要多少。他說,我不要,師父打來電話問我要,還是我解決這事吧,師父問你要的話,你不要給他了。我問他師父怎么了,他說,師父肺部出了點問題,要做個手術。

陳宇自己出了師父的手術費。但是陳宇同時聯系了師父的兒子。我一直以為師父是孤身一人呢,沒想到師父是很多年前離家出走的。師父的兒子已經結婚了。陳宇讓師父兒子寫下了欠條,按上了手印。我回去看師父,形銷骨立的師父跟我一字一句說,遠離陳宇,不要再跟他來往,你聽見沒有,遠離陳宇,遠離他。

我站在窗前,看著這個幾十年如一日的小城,師父最后一個長篇是在病床上結的尾,他要我念給他聽。念了開頭幾句,師父打斷我說,還得大改。走前,我把幾千塊錢壓在師父枕頭底下,師父醒了,拍拍我的手背。他說,你好好寫吧,那將是你的一切。陳宇已經失去靈性了,他不可能有更大作為了。

像是暗暗同師父較勁兒,師父說陳宇不會有更大作為了,他年底就當上了南方林業局的一個正科級部門負責人。那晚大家聚在一起慶賀,飯桌上陳宇話很少,只忙著給一位上了年紀的女領導夾菜。大家走后,陳宇跟我說,我這次玩大了,把自己陷進去了。我問他怎么了,他哭了,像是每一個為他哭泣過的姑娘那樣痛哭。

不到半年我收到了陳宇結婚的請帖。再半年,師父去世,陳宇回來獻花。陳宇胖了,圓潤了。我們吃飯時,我總感覺他提不起精神。他的電話一直在響,接起來幾乎是歇斯底里對著電話吼。我們勸他,有了家庭就不一樣了,忙的話就先撤吧。他眼睛紅了一圈,等了會兒又打回電話去細雨呢喃地解釋。我們都傻了眼。

酒越喝越多,他舉著吃光了的菜盤,問一個面容姣好的女服務員,可不可以給我們續一盤。

服務員沒明白他的話,他說,就跟咖啡續杯一樣,吃完了菜,你給我們續上,續盤。

服務員只是笑,他摸摸服務員的手背,服務員笑得更厲害。他說,你笑啥,做不了主,就叫你們經理來。

他和服務員一同出去了,也沒告別,之后就沒再回來。

有兩年陳宇什么動靜都沒有。直到我拿了這個獎,他來接我。他梳了個油頭,開著蘭博基尼來的??吹贸鰜硭芸粗剡@個獎,在路上他問我能不能買我的獎杯,我說送你吧。他說,獎杯上有字,我要把字銷去?;厝ノ肄D賬給你。

本來我要住酒店的,他說家里有地方。他家里確實有地方,住的是三層小別墅,車庫比我剛買的房子還大。車庫角落里堆滿了沒拆包裝的書,用一張不夠大的帆布蓋著??次腋信d趣,他說你能拿走都是你的。我挑挑揀揀,里面還有他當年出的段子同心靈雞湯故事集,還有一張蒙了灰塵的合照,這也是他和詹子欣唯一的一張吧。我把合照放回去。

他家里也比我想象中的奢華,他得到的,是我再拿十個獎再乘以十,都難以企及的。他妻子坐在沙發上,見到我們并沒有站起來,像我以為地跟我問好,點點頭或者握握手,之后拿拖鞋給我換。她只是坐著,像個木偶。

她抬頭看陳宇,說,你什么意思,合著要我守活寡呢。

陳宇看了看她,沒搭理。

我跟著陳宇進了臥室。

他說,你洗澡吧。他把浴袍、毛巾遞給我。

我覺得他妻子面熟,這會兒想起來了,就是在他的升職宴上,他一直給夾菜的那位女領導。

他說,我最近也要寫點東西,我要撿起來,真的。你快去洗澡吧,洗完我們好好聊聊。

他妻子推門進來,暖黃燈光下,依然感受得到他妻子的老態,淚水濕過的妝容依然精致著,大我們十五歲或者二十歲的樣子。她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回,我們談談。

陳宇說,談個屁呀。

我要去洗手間,他妻子搶在我前頭擋住門。

她說,這是你朋友吧,當著你朋友不太好,但是我得讓他知道,讓全世界的人知道陳宇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陳宇像是滿懷期望地看著妻子,問她,說呀,我是什么人。

她呸了陳宇一口。

陳宇扶扶眼鏡說,說吧,愿聞其詳。

她說,你真是無恥,真是惡心,你是最惡心的人。不是想離婚嗎,有本事就跟我離婚,到時候看看誰求誰。

陳宇朝我笑笑,厚底眼鏡里面的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如今藏進了密密麻麻的魚尾紋里面。

陳宇也老了,和年齡不相稱的衰老。

我又想起詹子欣,如果現在是她出現在這個家里,又會是怎樣。

隔天我醒了個大早,陳宇在給我煮咖啡,油頭比昨晚要油亮。那個大我們十五或者二十歲的妻子心情好了很多,還把咖啡碟端到我面前,請我慢用。之后她嬌噠噠地攔腰環抱著陳宇,真的像是一對模范夫妻。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陳宇累了。他應該是很累了。

我想起上學時常常錯的一道題,一百度的水和一百度的水蒸氣哪個更燙人。大多數人覺得,是一百度的水。但是,錯了,答案是一百度的水蒸氣。水蒸氣會液化成為水再燙你一次。

我要說什么呢?好多事情看著像一百度的水,實際上是一百度的水蒸氣。因為它更燙。

離開他家之后我才想起獎杯還放在他家客廳的茶幾上。

【責任編輯】李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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