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墳

張燁

清朝初年，我祖上出一奇人。

人稱張半仙，行醫于民間。行醫，主要是為人家看“撞克”的怪病。撞克之病大多來源于“四大仙”。四大仙分別是狐黃柳白。狐是狐貍，黃是黃鼠狼，柳是蛇，白是刺猬。傳說它們都有仙根，大概它們不甘于淪落于獸，一直想成“精”。不知為什么這四條腿的和沒有腿的一直和我們這只有兩條腿的人爭鬧。也許它們總也修煉不過人，就心生嫉恨吧。

張半仙者，往上倒（有張氏家譜為證），為我祖上三世祖。傳說他是個瘦小的干巴老頭兒。一身黑，戴著一頂油漬麻花的瓜皮小帽，騎著一頭小毛驢。至今小村里仍流傳著關于他的傳說，頗有一些“聊齋”色彩。

有一天，街上來了幾個變戲法的江湖藝人，在大街上擺攤打把式賣藝。圍攏了一街人，很熱鬧。老頭兒在屋子里搖著破蒲扇，待得煩悶，一時心血來潮，便往臉盆里舀了兩瓢清水，順手將搟面棍往水里一戳，口里嘟囔了幾句咒語，再看水盆里的搟面棍，竟高高地巍巍然直立起來。打發孫子將那盆端出去，讓那些變戲法的看看這是嘛“玩意”。誰知那“玩意”一端出去，往人圈兒的地上一放，那些打把式變戲法賣藝的一下子傻了眼，趕忙收攤走人。知道這小村里臥虎藏龍，定有高人。

傳說中，那頭小毛驢馱著老頭兒走南闖北。每到一家，他把毛驢的頭對著墻，念動咒語一巴掌拍了驢屁股，那頭毛驢被推進墻縫中，只露一尾于墻外，悠悠然甩動著，像風景一樣引來街坊四鄰的丫頭小子們前來觀看，嬉笑。事畢，老頭兒悠閑地踱回來，再次念動咒語，一把薅了驢尾。只一拉，那頭小毛驢就會全頭全尾地被扽了出來。墻和驢，完好如初。

當然，老頭兒也有栽跟頭，不露臉的時候。

有一回他被鎮上一家請去，下了坐騎，每一道工序都做得順暢。

可一進院，他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只見這家門口的上門坎上，赫然高懸著一坨巨大碌碡。他自知這孽障絕不是俗物，量自己不敵，便羞愧地向主家請辭。主家兒子兒媳趕忙跪地哀求，半個月來，78歲的老爹，對家人非打即罵，三四個精壯的漢子也按老爹不住。況且，已經數日粒米未進滴水未沾，若如此鬧下去，一定老命休矣。

老頭兒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念動咒語將那碌碡穩穩地“念”下來，安然落于當院。當他走進屋內，見一老者蓬頭垢面，裸臥床頭。待到近前，只見裸露的肌膚上有鵝卵大小一物在老爹身上肌膚內游離滾動，老爹疼得渾身顫抖。老頭兒并不怠慢，上前一把捉住那如卵之物，那物吱吱似老鼠一般哀叫。他從衣內取出一針狠狠刺將下去，那物便化作一道光，霍然撞破紙糊窗欞倉皇逃去。

老頭兒頻頻搖首嘆息，不好不好，孽障此次逃脫，日后必索我性命，后患后患……

回到家，老頭兒便命家人在園中砌一堅固的磚石斗室，將自己砌于室內。此斗室，不留門不留窗，只留一小孔，家人每日自小孔與他送入食水。這樣，一直挨到九九八十一天，家人扒開斗室，老頭兒出來竟面目全非，一個花甲之人竟須發皆白，赫然如耄耋老翁矣。

老頭兒料定大劫已安然度過，便欣欣然飲酒而歌。

囚閉多日，也該疏一疏筋骨。老秋的一日，艷陽高照，天朗氣清。老頭兒稚拙地走在渾河大堤上，岸柳拂拂，頓覺心情舒暢。不知不覺踱到野外，忽覺自己鼻息之間有股幽幽奇香襲來。順著一片衰草看去，一根綠藤枝上結著一個黃澄澄的小甜瓜。他欣然彎腰取下，只用衣袖擦一擦，幾口送入腹內，真是香甜可口。

可是只是一會兒，頓覺腹內一陣劇烈絞痛，肝腸寸斷。老頭兒一手捧腹一手顫顫指天，喃喃道：“我命，休矣?！币还甚r血自口內噴出……

人們說，那甜瓜定是去日那孽障幻化而成，故來追命，以報那昔日一針之仇。

也有人說，我祖沒有死，后來騎著他的坐騎小毛驢，浪跡江湖，做了一個云游道士，四海為家而不知所終。

民國十八年，天降大雨，小村一片汪洋。我祖爺爺將幾十座祖宗的墳塋遷往村北高處，發現我們三世祖的墳塋確實是一座空墳。

棺材里只有一塊磚石，赫然鐫刻著我那位祖先的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