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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 白

2021-07-08 01:37陳妍
湖南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月亮老師

陳妍

劉娟吟誦著那首《關雎》,在學校的英語早讀課上。念到“窈窕淑女”這句的時候,教室的前門被打開,劉娟注意到那一角的白色裙邊如何隨著女人小鹿般的步子微微擺動,那雙細嫩的腳如何塞入黑色皮鞋里,講臺與前門之間的瓷磚地就變成了舞臺劇的木質地板。教室里的背單詞聲停住,劉娟的“君子好逑”啞在了嗓子里,美到來的時候,除了美本身,任誰都無言。班主任在講臺上說,這是市里來的女老師,教語文。女老師轉身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寫下“朱玉”二字,隨著她小臂的動作,她的馬尾在劉娟的眼前微微晃動。朱玉回頭輕輕一笑,說你們可以喊我朱老師,高三這一年是我來帶你們班。教語文的朱老師,名字里的玉都帶著李商隱的氣息。劉娟在心中圓唇,讀出朱玉兩個字。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老師眉間的那顆痣,字與痣,一切都如此美滿。

山雨欲來的時候,樹葉的綠色會變得深沉且具有鬼神之氣。朱玉老師是最濃烈的一場雨,劉娟渾身皆冷透了也要去淋這一場雨。劉娟今年十七歲,差一點成熟,差一點完全長大。世界對于她來說是踮著腳就可以夠到的光之島嶼,看到紅色就熱烈,聽到吶喊就共情與憤怒。年輕的心,愛笑易哭,有著永恒的生命力。如霧般的回憶里,劉娟很難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讀書的,或者是說,她只能選擇去閱讀。樓下超市的光通常開得透亮,人人都認為讀書是一件好事,哪怕只讀不買,那些平??雌饋磉B超市里優惠了幾毛錢都要斤斤計較的大媽們,也好像都默許了這件事的存在。劉娟通常躲進去泡在柜臺里看書,一看就是整個下午,有時還要吞噬掉一部分晚上的時間。她第一次讀到“花市燈如晝”這樣的句子,比別人更容易聯想到現代的白熾燈。劉娟依然記得自己讀《傾城之戀》的時候,她跟著白流蘇想象著那赤橘色的香港,那一輪月亮如何處在新紀與舊紀之間碰撞生輝,聽見范柳原說我想從你的窗子里看月亮,劉娟還疑心那交際舞的步子怎么就可以踩到別人的腳背上。一出超市大門,天還將暗未暗,天邊的黑煙像墨兌了水,寫在被水打濕的宣紙上。走出電梯,公寓的樓道里飄滿了飯菜香與油煙味,越靠近家里的那扇門,香味也逐漸趨淡,劉娟知道父母還沒有回家,但她卻沒有之前的失落與不安,反倒內心極為滿足,有一種奇怪而驚異的飽腹感。當窗外的萬家燈火逐漸清晰,劉娟趴在窗戶邊上,透過樓盤的間隙去看月亮,風吹得她身子很涼,指尖甚至有點發白,但一切好像都顯得那么理所當然,苦月亮甜月亮,還是像一顆維C泡騰片的月亮,文學仿佛就只是仰望一輪月亮。

朱玉老師來教語文后,劉娟的模擬考作文越來越容易跑題了??吹健熬G水青山”,她下意識就想寫張岱的西湖,隱山迢迢,白蛇青蛇在的西湖。主題是青少年的責任與擔當,她就搬出來魯迅的句子:“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她說誰在萬馬齊喑,年輕人應該有純粹的心,不該違心去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好不容易考一次詩意棲居,她卻罵文人酸氣,說知識分子有天生的懦弱,再鋒芒畢露,卻還是趙家犬。次次分低次次寫,這出于本能,她的直覺認為朱玉老師會懂這些,或者是說不一樣,她認為朱玉老師不一樣。之前教過劉娟的老師早在她心里被分了三六九等,語文在那些老師眼里不過是一門極具韌性的課程,這個韌性并非天地人之間的韌性,而是成績上的韌性。他們分析結構、手法、高考答題模板,卻從來沒有講過蘇軾喜歡吃油炸牡丹。朱玉老師上課的時候眼神淡淡的,總是在笑,有一種白日夢般的凝視,顯得平和而安詳。聽她讀《長恨歌》,讀到“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補了一句,老師最喜歡這一句,有一種隱秘的默契,像一種跑題的浪漫。劉娟看著朱玉老師那輕飄飄的眼神隨意地劃過她的皮膚,她的臉便蒸出熱氣來。她最喜歡的是朱玉老師監督班上晚自習,依然記得朱玉老師某次忘記別上發卡,她那俏皮的碎發總隨著低頭的動作給她的額前添一筆,劉娟盯著她看了片刻。再之后,朱玉老師便走下來問她有沒有筆蓋,說借她一用,劉娟將手中的紅筆遞給朱玉老師,筆蓋被拿走了,別在了老師的發間。劉娟低下頭寫作業,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不刺鼻,卻總往你嗅覺里鉆,在題海中沉溺的肉體,被這倏爾就散的味道勾得靈臺一清,就像是看到了月亮。她只疑惑了一秒,便反應過來味道是從筆上傳來的,這反應如此自然貼合,暖玉生香,不只是品玉石的行家才會知道的道理。

考場上,語文卷子發了下來。一層一層穿過人頭的小山,如一片云。劉娟習慣先看作文題目,再看古詩默寫,最后才開始從頭寫題。作文題目寫著文體不限,但議論文才是拿高分的不二法門。劉娟看到作文題,一下子就察覺到是要寫跟家庭教育有關,她的家庭從未讓她感覺到如常人般的溫暖。劉娟甚至會刻意將她身上屬于別人女兒的那部分給掩埋,似乎是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孫女,她不屬于任何人。所謂出生,就像一顆種子被風吹到這個世界上的任意一個角落,能活下來的就活下來了,不能活下來的反倒更有韌性地活下來了。人們看著這顆種子怎么渾身傷痕地長大,直到開出一朵血色的玫瑰來,然后夸一聲條件艱苦也能活得這樣好,真是一顆爭氣的種子。而那些傷痕更像是證明它活得爭氣的表現,仿佛沒有那些痛苦與打擊,它就只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不吸引眼球的安分植物。劉娟凝視著那段材料在入神,這次又要浪漫地跑題了。她不想寫感恩或者是沒有辦法去寫感恩。學校每年都會開家長會,要寫一封“家書”,這兩個字讓她聞上去有炮仗的味道,轉化成“寫給爸爸媽媽的一封信”或許都比這兩個字要更讓她輕松與自在一點。但她會寫,從不提及幽暗而潮濕的童年,只說到外婆做的青辣椒炒豬油渣很香,上學的時候特別想念。也會寫某次回老家時看到的月亮特別明亮,月是故鄉明。她裝飾掩蓋自己身份的同時,卻不敢傷害任何人,但也沒有辦法說出口謝謝,那對自己太殘忍了,劉娟向來是一個自愛自尊的人。今天要寫家庭教育,或者是那個叫“原生家庭”的社會學概念。劉娟很厭惡這樣的表述,感覺到無法逃離,這個標題讓她闔目睜目都是哪吒,這也是一種本能,像她信賴朱玉老師一樣的本能。剔骨還父削肉還母的英雄,這股子勁兒讓她想到剛學會和父母頂嘴的叛逆小孩,離家出走的孤勇與夜奔。這種沖動逼著她在應試的考場上寫了一篇一千五百字的小說,寫的就是哪吒。直到答題卡被收上去了,她才恍惚夢醒,一看時鐘指向十一點半,才過去兩個半小時。窗外云邊的光像仙人靴子上的金線暗紋,忽然想起那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劉娟的前半生好像就在這兩個半小時中過去了,哪吒卻只向人間看了一眼。

出成績的那天,劉娟突然想到了之前看過的言情小說,男主角洋洋灑灑寫了一封情書給他心愛的女子,躺在宿舍的床上輾轉反側。書中描寫:“他像一頭剛學會走路,身上還帶著母親子宮液體的濕漉漉小馬,眼睛沒有辦法完全睜開,只能在摔倒又站立起的過程中踩著還發抖的四肢,戰栗地尋找著她也在愛著他的證據?!彼那闀怯么痤}卡做信紙,他人未覺且具有私奔意味。這一封情書會經過無數人的傳遞與分發,或許還會被其他人閱讀,但劉娟不在意,也無所謂,她的傲慢在此刻體現得一覽無余,那些人是看不懂的。雖然,劉娟也不確定朱玉老師會不會認真去看這一次的作文,但是她仍然這樣去做了,在私心她把朱玉老師真真當成了一處避難的場所。有一種恃寵而驕的奇妙意味,這個“寵”的來源不知其蹤,而朱玉老師何辜,當此殊榮。

上午第二節課是語文課,朱玉老師會來講解試卷,她看著卷子上只高出及格線十幾分的分數,心中想的卻全是老師會怎么看。直到那小鹿一樣的步子又走入了教室——朱玉老師很適合穿白色,雖然不止一次見過老師穿白色,但每次見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個白不是云的白,也不是棉花的白,而是古代閨秀用白絲綢輕輕擦拭菱花鏡,那樣易碎、孱弱、卻純凈的白。招男人喜歡的女人身上總有一種易被毀滅的氣質,這樣的女人容易被控制,也容易對人產生依賴。隨意去毀壞影響別人的人生軌跡從而找尋自己的存在感與重要性,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是最安全的做法。劉娟喜歡朱玉老師身上的白,卻又害怕這白色受到污染,像被技術處理過的月亮,明得那樣不知好歹。朱玉老師在臺上要同學們拿出試卷和答卷,把答案更正一下,劉娟這才發現只有自己的答卷沒有被發下來。劉娟抬頭望向朱玉老師,發現她也在看著她,朱玉老師的眼神依舊是白日夢般的,淡淡的凝視。她們倆的眼神就這樣相遇,互相碰撞且不知死活,劉娟不敢移開,只一直盯著她看。朱玉老師的面容在她眼里被緩緩隱去,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她突然也不確定她是在看朱玉老師還是在看她身上的白色,直到朱玉老師喊出了她的名字,說你晚自習的時候來找我面批一下試卷。劉娟望著她應了一聲好,講課便繼續進行了。同學們關注著那一個個答題模板、答題方法,以及一切一切符合正確答案的東西。劉娟卻是一個注定會跑題的考生,一個永遠對任何事都沒有正確答案的學生。當天最后一節課下課后,劉娟沒有急著去食堂吃飯,而是斜斜地趴在座位上。今天也是一個好天氣,有太陽,晚上的時候月亮也會亮得很明顯。劉娟閉上眼,感覺光全部彌漫在她的眼皮上方,在眼珠前形成一塊胚胎似的肉色,她有一種第一次讀希臘神話的感覺。那片海洋邊的城邦底色也應該是她眼前的這塊顏色,原生的訴求與欲望,如接近神的指引,劉娟似乎被救贖了,此刻只想趴在桌子上永遠都不用睜開眼,同時,她也在心中虔誠地希望,太陽永不下山。

太陽去往蒙汜,望舒御月而上。晚自習鈴聲敲響后,劉娟拿著在朱玉老師發間小憩過的紅筆去了辦公室。她不記得她當時是怎么樣的一種心情,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很涼,她想起來趴在窗戶上看月亮的日子,風吹了個滿袖,每走一步都會留下足跡,她回頭看她來時的蹤跡,一步一步邁得那樣規整而準確,像一場排演了上萬次話劇的演員走位,這樣的一條路在她心中被走過很多次,她是這條走位上最好的演員。劉娟敲門,沒有人作答,她便自己輕輕把門推開了,辦公室里雖然開著燈,卻還一個人都沒有。她走到朱玉老師辦公桌前,旁邊就是窗戶,劉娟曾無數次向這個方向流連目光,卻還是第一次從這個方向看向教室。視覺的切換讓她更像一場電影的觀眾,在蒙太奇的手法下了解整個故事的過程,她殷切地希望一切都如同她想象的那樣美好,窗外有月。她站在窗前看見了朱玉老師,看著她邁過柏油路,慢慢踏上臺階。怎么會有人走路可以走出漢賦的神韻來,讓劉娟看到的全是一篇《洛神賦》。最后朱玉老師慢慢清晰,也沒入教學樓里。劉娟站在原地沒有動,那種想要閉上眼的感覺又來了,宇宙范圍內的聲音好像都在向她涌來,她可以清晰地聽到湘江河水拍岸的纏綿水聲、南半球似乎現在在落雪,雪落下輕盈而曼妙的聲音、風聲、雨聲、一顆一顆盤扣被扣上的聲音,以及鞋跟踩在瓷磚上的聲音。門被推開了,劉娟回頭去看,朱玉老師也看到了她,問了一句,你怎么到得這么早呀?

劉娟沒有回答,朱玉老師笑了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一邊走一邊說,你應該很早就猜到我會來找你面批吧?她問得很隨意,劉娟卻控制不住地想臉紅,她有一種詞窮的窘迫,只能點點頭。朱玉老師又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學生。劉娟還沒來得及把這句話吞咽下肚,她又補了一句,你的字也很好看,有宋徽宗瘦金的感覺。劉娟突然很輕松地笑了,如釋重負,像是一場與故人的久別重逢,柳暗花明的欣喜。她這才看向朱玉老師,老師一下變得好近,近到很具體。劉娟發現,朱玉老師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如玉,她的臉上也會冒出幾個細小的痘痘。她突然想到那些古希臘雕塑,在時間的打磨下也會出現裂痕與皺紋,但不會覺得這是一種破壞與摧殘,而更像是一種共生,他們本來是比人更像人的。這幾顆細小的痘痘,讓朱玉老師更像老師,而不是一塊玉。朱玉老師說,高考時也有人寫了小說,被給了很高的分數,但這是很冒險的做法,我更希望你能夠把握那一次的機會,讓你的才華帶你去向更遠的地方。劉娟看著朱玉老師的眼睛,很認真地聽著。但她其實早就明白這樣的道理,她的跑題不過是一場少女的搔首弄姿,看起來不矯揉造作,是文學沖動,實際上不過是她向老師的一次獻祭,她用哪吒的骨與肉,換取了老師的一次垂眸。朱玉老師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蘇東坡傳》,說你應該很喜歡蘇軾吧,上次說到他的時候你眼睛都亮了。這本書給你,有點長,可能要等到高考之后再讀。劉娟接過,說了句謝謝老師。她不記得后來老師說了些什么,怎么分析了她的卷子,她怎么輕飄飄地離開了辦公室,她只記得心臟跳動得如同籃球場上少年的拍球聲,風吹動了窗戶旁的窗簾,如一扇鯨尾游過。劉娟拿著答題卡,回到教室坐下,教室里很安靜,同學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她撫摸過《蘇東坡傳》的書脊,翻開第一頁,一張紙條乖巧地躺在里面,上面的小楷眉清目秀:

你比哪吒年長,卻比他更有意氣。作為老師,不愿意讓你剔骨削肉,讀讀東坡吧。

劉娟把書合上,放在一邊。隨后拿出來練習冊,認認真真地寫題。她有意將這樣的一張紙條擱置在一邊,從而端出來一個大方自然的樣子。好像她的生活從此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改變,對她不會造成很大的影響。但劉娟心里極為滿足,金風玉露相逢的滿足,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朱玉老師這么一個人,她就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諒了。

劉娟覺得她和朱玉老師的關系變得越來越近了,劉娟很享受這一感覺,就像帶上了一人一只的藍牙耳機,她們之間沒有那根可見的耳機線,默契與共鳴讓她們變成了一間教室里最親近的人,可以在耳機里播放一首《mystery of love》。劉娟喜歡朱玉老師所以愛語文,或許是說,從一開始她就是因為語文才喜歡朱玉老師。她喜歡朱玉老師小鹿般踩在漢賦上的步子,喜歡她眉間一顆痣,也喜歡她名字里李商隱的氣味。好像除了朱玉老師本身,她都喜歡。朱玉老師臉上的痘痘沒過多久就消失了,劉娟也不再刻意去寫跑題的作文。她時常是坐在座位上,看著朱玉老師繼續跟同學講課,或者是單獨回答某些同學的問題,而一言不發。矜持與驕傲讓她很少去問問題,本就不多的上課時間在她的拿勁下變得更短,她嘆了一口氣,在本子上寫下“我有所思在遠道”。這是劉娟第一次感覺到她與朱玉老師存在距離感,這段距離不是教室前后的距離、也不是教室與辦公室之間的距離,而是年齡、是時間、是在沒有遇到朱玉老師之前所有時間的距離。最年輕的并不是學生,在一批一批畢業離去的學生之間,老師才是守住時間與年齡的界限而永遠年輕的群體。劉娟不確定朱玉老師有過幾次戀愛,如此驕傲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稚嫩且脆弱,涉世未深就是涉世未深,沒有參與就是沒有參與,這是無法用以后的時間來彌補的、最真實的遺憾。

之后的的日子如單向泛舟,只有劃槳前行,向后望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好像一切都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偶爾在夜晚回宿舍的路上會抬頭看到月亮,劉娟想到的是朱玉老師會不會也有駐足仰望的時候。時間在日月更迭后被慢慢消弭,一天淪為了一個數字,或者是說根本就沒有時間,只有推移與變化。朱玉老師在高考前的晚上來到教室囑咐明天高考的事宜。劉娟看著朱玉老師的神情無法判斷她是否緊張是否激動,這好像并不重要,她只想知道朱玉老師是否也會不舍,是否真正像她說的那樣“你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學生”,朱玉老師神情依舊恬淡,和平常沒有什么區別。劉娟越想越難過,朱玉老師每多說一句話就在遠去的路上,她雖然好像站在原地沒有動,但其實都在往反方向踱步。朱玉老師最后說了一句大家好好考試,很巧妙地沒有說再見。她擺了擺手,像地球的一次自轉,無法撼動的軌道。劉娟看著老師輕盈又隨便地轉身離去,如一片江上的霧氣,帶著《蒹葭》的顫動。劉娟的眼睛在發熱,班上同學安靜了下來,他們要為明天的前程做準備。在這樣的一片安靜中,劉娟的心是喧鬧的,她聽到鞋跟踩地的聲音已經走到了教室后門的位置。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安靜了,她無法忍受人的相遇只是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只要吹過就好了。也無法忍受大家可以把別離都當作無事發生,最初與最終是山長水闊的距離。劉娟無法忍受這樣沒有儀式的告別,她抓著筆跑出了教室,班上沒有人抬頭,也無人知曉。

劉娟想到那一折《思凡》:“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那尼姑下山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夏日吧,明明白白的夜晚,風若水,吹過像在水里泡過,一顆濕漉漉的心臟。劉娟跑出去,在走廊的盡頭看到朱玉老師,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喊出“朱老師”三個字的時候甚至有些跑音,朱玉老師駐足回頭,很驚訝。這份驚訝讓劉娟找到那天面批試卷的感覺了,她看著老師的面龐,居然徒生出一種委屈感,為什么你要這么驚訝?她想詢問的話語一下子被堵住,直到朱玉老師先開口:劉娟同學是要問問題嗎?劉娟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在心里想轉頭就走,劉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朱玉老師還在等她回答。這樣的僵持必須有一方妥協,而劉娟是從教室里跑出來的人。劉娟說,老師你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朱玉老師沒想到劉娟會這樣問,有些奇怪也有些排斥,但想到明天就是高考的日子了,說了句好,但是你不能告訴其他人哦。劉娟拿出筆,聽著朱玉老師一個一個報出數字,筆尖劃在她的手心上,帶來舐犢般的癢。寫完后,劉娟抬起頭說了句老師再見,轉身就想離去。朱玉老師看著她的背影,下意識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劉娟頓足,向回看。朱玉老師婷婷地站在門框的下方,笑著對她說了句,明天加油。

高考后下了一場暴雨,龍王的這個哈欠打得太大了,似乎要將過去的一切傾盡掩埋。酣暢淋漓,又帶有江湖氣的一場雨。劉娟考完后并沒有什么奇特的感覺,屬于高中的時間還存在在她身體里,帶著它自身運行的軌跡,督促著劉娟在每一個凌晨早早醒來。劉娟有時醒來沒有辦法判斷這一天要干什么,但是她極為清醒,也無法再次入睡。從窘迫的時間里逃出來之后,一切都突然松懈下來了,在出成績之前,所有的考生都被拋棄到了不老島上,那里凍結了時間也消弭了日月,聲音狂歡,散發著紫葡萄味道的初夏,熬過燥熱就剩引人迷離的酒糟味,在一天的赤橘色傍晚讓人上頭。劉娟是在一個下午向朱玉老師發去了微信的好友申請,劉娟的驗證消息跟她的人一樣簡單,寫的是我是劉娟,而不是我是你的學生劉娟,我是某某班的劉娟。朱玉老師通過申請后發了句劉同學你好,劉娟回了一句朱老師好。雙方默契得沒有再搭話,劉娟總感覺自己遺忘了什么,卻沒有辦法想起來。冗長的時間把情緒也拉得緩慢,她覺得什么都沒有變。

葉片微微發黃,挑準時機落在了劉娟的肩膀上。劉娟這才恍惚醒了過來,上了大學后她容易解離,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常常飄到了楚天之上,俯瞰著這個世界上正在奔波的人。有時是在聽領導說話,有時是在聽一堂某某名家的講座,有時候僅僅是因為看到了一個雕塑。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就在剛剛,在去校醫院的路上,她又解離了。她拿著收據單走在路上,走得十分緩慢。上坡的路,每一步都是在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劉娟突然哭了,眼淚直往外面掉,這一刻她記不清為什么要哭泣,可是她真的憋不住這樣強烈的情緒,她感覺到一切都糟糕透了或者是說爛透了,這一次她非哭不可。直到進了校醫院,理智逼著她端成一個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劉娟拿著收據單排隊去打針,醫生喊她把袖子擼起來她就把袖子擼起來,劉娟注視著醫生怎么找到她的血管、怎么拍打著她的皮膚、最后拿著尖細的針頭戳進她的肉里。劉娟本應該害怕,但是她無動于衷,反而感覺更加輕松,好像從這個小小的皮膚漏洞,將她自開學以來所有的濁氣都排了出去。拖著無力的胳膊,劉娟說了句謝謝醫生就走出了醫院。手機里傳來消息的通知鈴聲,說你今天中午被輪到去參加某個宣講活動,要記得簽到簽退。

劉娟沒有辦法想到大學是這個樣子,或者是說中文系是這個樣子。她讀了快兩個月的中文,親切又熱愛的簡體中文,卻沒有時間再去好好地看完一本書。那些名家的名字繁多到令人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作家,劉娟夾在書頁的中央,被烙上文學的印記。她時常有她在殺人的感覺,不是真正拿起匕首奪取某個人的生命。而是在莫名的事情中將一些期待與盼望殺死,或者是說將喜歡朱玉老師的劉娟殺死,將高三的自己殺死。劉娟高考前一天還在閱讀蘇童的《罌粟之家》,不過幾個月,她就又脫胎換骨了一次,哪吒來讀大學也會要剔骨削肉。美好又易碎的白色,如深深埋在手鐲里的銀絲,將劉娟推上了絞刑架。文學即人學,一撇一捺的人,在天地之間被左右拉扯,誰不是在這一撇一捺的框架中做人呢?沒有感覺到痛苦與難受,是因為存在一個甘愿讓你忍受難過與痛苦的因素。劉娟太喜歡朱玉老師了,所以她先跑題然后不再跑題。所有研究關系的文章都告訴她,逃離校園的環境后劉娟便不會再喜歡朱玉老師,劉娟卻與所有永遠絕對與正確的事情劃清界限。她想念朱玉老師,想念朱玉老師身上的白色與純凈,想念她說不愿意你剔骨削肉,想念她說你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學生。思及此,劉娟一下子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什么。那本《蘇東坡傳》擱置在了書架的最上面一層,到了該翻開它的時候了。

上完今天最后一節課,一周又將走向末尾。劉娟拿著筆和書,卻不知道該在課上干什么。她在聽到老師提及考試、學分、綜測等詞語時又開始解離了,這次她飄向了更遠的地方,直接坐在了月宮的桂樹下。劉娟舉起鋤頭開始挖月亮,說我好想喝桂樹下埋的女兒紅。嫦娥周身散發著銀輝,說你不能喝酒,是不能真正醉的。劉娟又哭了,哭著喊我就要喝,李白可以對月邀飲,蘇東坡也說千里共嬋娟,我到月亮上了我還不能喝酒,那他們寫那些東西有什么用。嫦娥說你管他們寫什么,月亮上禁止歡娛也禁止喝酒,月亮就是月亮,喝酒無意義。劉娟把鋤頭一扔,起身推了一把嫦娥,嫦娥不動,端在天上。劉娟說你是不是有毛病,若不能喝酒月亮才沒有意義,你這個女人更沒有意義。嫦娥沒有回答她,收走了她的鋤頭。劉娟回到了教室,古代文學老師在講臺上說著李白,說他是完完全全的天賦型詩人,是唐朝最瑰麗的一場雨。劉娟驚慌失措地跑出了教室,沒有人看著她,在大學課堂里,學生突然上課上到一半走出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給老師打報告。劉娟的逃,在別人看來只是去解決生理性的需求,其實她是在靈肉失調。她迫切需要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只有朱玉老師可以給她。于是她跑,穿過幾條柏油馬路,在湘江邊停下。劉娟一邊喘氣一邊顫抖地掏出手機,給朱玉老師打了一個電話。沒過多久電話被接通,劉娟趕忙說朱老師我是您的學生劉娟,您現在在學校嗎?我想回來看看母校。那邊有了回應,說我還記得你,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在學校教書了,你要回母校探訪的話可能要打其他老師的電話。劉娟緊緊攥著手機,聲音有些發啞,問老師你還在長沙嗎?我真的很想見您一面。天突然就陰了下來,風聲帶有楚地特有的巫神之氣,沒過多久朱玉老師才回答,我還在長沙。劉娟急切地說今天可以見你一面嗎?朱老師,我真的很想見你。那邊沉默了一會,就在這一會的時間里,劉娟感覺天上下起來傾盆大雨,這場雨是不知道人間悲喜的。熱烈與悲切都被這場雨打濕,甚至不給你準備傘的時間,直直地落下,把頭皮一滴一滴敲出坑來。朱玉老師說,你來吧。聽到這句話后,劉娟整個人一下子松懈下來,如抽筋去骨,像從滑梯上飛下去的那幾秒,永恒下墜以達到極樂。劉娟攔了一輛出租車,說要去月湖公園。坐好后,窗外的一切都變得快速起來,劉娟坐在車上才感覺時間變得緩慢正常了,不用被擠壓在書頁里,只要坐著就可以去到想要去的地方。前座與后座的距離將車內劃分為兩個空間,不夠隱秘,卻也夠得上獨處的資格。劉娟看著窗外那些被稱作是萬家燈火的明亮方塊向后倒退,有一種超越時間的快感。

摁下門鈴前,劉娟看到了門口的對聯,寫的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劉娟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高考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今年的對聯還沒有換。她站在門口不敢向前再走一步,這里很陌生,劉娟并沒有在心中演練好這一步接下來該怎么走,今天的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地失魂落魄,突然地出逃,突然地打了電話,突然不知所措地就站在了門前。劉娟在出租車上已經被澆滅了大量的熱情,她好像只是需要一個逃離文學院的理由,而這個理由被寄托在她美好如夢的高三生活上,高三生活美好的只是如月如玉的朱老師。當聲控燈自動暗下的時候,門上的貓眼發出微弱的亮光。這一圓小光如池中投以黑石,動然有水聲,仿佛渾身染赤橘色的黑洞,讓她一不小心就凝視了很久。劉娟有想從貓眼向里窺伺的欲望,但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劉娟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她對朱玉老師的向往已經到了病態的狀態,一種永恒而彌久的依戀。劉娟摁了摁門鈴,三下,隨后站得筆直。她聽到嗒嗒的拖鞋拍地聲越靠越近,直到門被打開。室內溫暖的黃光近乎神諭,亮堂如滿樹銀杏,帶著無欲亦無恨的味道。不是朱玉老師開的門,這個女孩的面容讓她感覺到熟悉,眉間也有一點痣,看著劉娟面容柔和,她笑起來,說我媽跟我說今天會有她的學生來找她,你就是那個學生吧?劉娟一下愣住,睜大眼睛看向面前這個看起來比她小不了多少歲的女孩。女孩只當她是內向,對她招招手,示意劉娟進門來。說我媽剛剛去超市買菜了,可能要過一會才能回來,你先在沙發上坐一會吧。這里太亮堂太干凈了,劉娟害怕自己的褲子把沙發弄臟,坐上沙發時只輕輕挨著一點邊。女孩給她泡了一杯茶,幫劉娟把電視打開,便回自己的房間了。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刻,劉娟才敢打量這間屋子里的陳設。木制座椅,每一個椅子上都鋪上了繡好花紋的坐墊,屏風上畫著一株蘭草,蓋了一個劉娟認不出是誰的印章。陽臺上種著一大片多肉植物,欣欣向榮的樣子,每一片葉片都那么合理且有力量。這里很有生活的氣息,朱玉老師離開學校后也過得很好,或者是說朱玉老師一直有她的生活軌跡,高三生活不過是她鐵軌上的一條分叉小道,跑題和偏離軌道的一直都是劉娟。

敲門聲響起,是劉娟去開的門。朱玉老師提著華潤萬家超市的塑料袋,幾把萵筍葉從塑料袋里探出頭來,顯得很滑稽。朱玉老師又露出來很驚訝的神情,說你怎么到得這么早呀?劉娟有些束手無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幫老師接過她手中的購物袋,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又該怎么詢問,她太陌生了??墒侵煊窭蠋熀苁煜?,她進門后就順手將門關上,購物袋放在玄關處,熟練地從鞋柜里拿出一雙拖鞋穿上,剛買回來的東西被朱玉老師一件一件分層放在冰柜里,劉娟只能跟在朱玉老師后面,沒有辦法插足她的熟練。等朱玉老師把手頭上的事情做好后,才想起來問劉娟有沒有吃過飯,等會要不要嘗嘗她的手藝。劉娟沒有拒絕,這一切都太自然了,拒絕就又是一件跑題的事情了。劉娟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可以清晰地聽到廚房油煙機運作的聲音、灶上的藍火被點燃的聲音、鍋鏟與鐵鍋相撞的交戰聲。而劉娟在這種聲音里活不了多久了,她有一種自取其辱的感覺,但她沒有辦法去怪罪任何一個人,她只能將那把刀埋在心臟里一點一點割去那些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切更有理由,更不跑題。那把刀尖得很,還硬,直直地杵在心房里,吞咽下一口水都能冒出發脹的疼痛。劉娟被這疼痛折磨得眼睛直發白,冷汗從背后滴滴滾落。廚房門被打開了,朱玉老師將做好的菜一碗一碗端上來,小碗里盛著少量的菜,卻很精致小巧。劉娟面對著女孩坐著,朱玉老師坐在了主位。魚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紅得如同咸鴨蛋的流油蛋黃,朱玉老師說我做的魚很好吃,劉同學你試試看。魚被夾到乳白色的米飯上,有一種雪地開梅的美感。劉娟便認真吃飯,低著頭一言不發,一粒一粒米像是往自己心臟里塞。朱玉老師轉過頭笑著問女孩最近學習狀況怎么樣,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備考狀態怎么樣,壓力大不大。女孩乖巧地應答,溫順聽話的樣子。劉娟看著面前這樣一副場景,感覺在凝視一幅倫勃朗的油畫。

飯后朱玉老師陪劉娟下樓,劉娟和朱玉老師一直保持著兩層階梯的距離,這樣的距離才適合她們之間的關系。同一階像朋友,隔一階像母女,只有這兩階,不近不遠,恰恰適合劉娟看著朱玉老師一步一步娉娉下樓,朱玉老師的波浪長發在下樓的時候一抖一抖,真像浪的涌動。高跟鞋一嗒一嗒,在踏歌送行,劉娟聞到風從朱玉老師身上吹過,在她的鼻尖留下若有若無的香。為什么你的名字要是一塊玉?劉娟在心中反復詰問。為什么要是一塊玉,為什么要教語文,為什么要說記得我,為什么同意我來找你?她心中的疑問與酸澀擠成一段牙膏,刷在舌苔上。她忘記了這次來是要做什么,又要問什么問題。劉娟心里全然只剩下一句,為什么你的名字要是一塊玉?出居民樓后,外頭起月了,朱玉老師慢慢走著,突然駐足抬頭,跟劉娟說,汪曾祺說過,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說完后回頭,劉娟看到朱玉老師眼里的點點流光,像一首詩。劉娟的心猛然顫動了一下,被月亮上的女兒紅狠狠地灌了一口,好醉人的月,劉娟聞到了初夏的酒味,熏得她腦子不清醒,淚水冒著熱氣從臉上劃過,滾燙的彈道燒灼過人的心臟。朱玉老師走回來看著她,載著滿身月光。讀大學很辛苦吧?剛才我女兒在我就沒有問你,你說很想見我,是為什么呢?劉娟默默流淚,模糊的視線里朱玉老師太美了,露濃花瘦。朱玉老師溫柔地看著她,給她緩沖的機會,也給她思考的空間。劉娟的話語卻直闖口關而出,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夜晚格外清晰。她說,朱玉老師我喜歡你,喜歡了你好久。你對我就像《詩經》一樣,我喜歡你的痣也喜歡你的白色,我喜歡你的痘痘也喜歡你的孱弱,我甚至可以因為你喜歡上你的丈夫你的女兒!我最喜歡的是你在我心中的模樣,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但是喜歡你是我活下去的勇氣與證明,我以后要和你一樣……

朱玉老師這次沒有驚訝,她走過去用拇指拂去劉娟眼睫上的淚,抬手摸了摸劉娟的額頭??捱^后的劉娟有發燒的感覺,她已經不在乎朱玉老師會回應她的詢問與歇斯底里,她太累了,只想跑去酒店里好好睡上一個周末。劉娟止住抽泣聲,對朱玉鞠了一躬,說了句朱老師再見,請不要在意我說的那些話。朱玉老師只笑著擺擺頭,溫柔得如同圣母。劉娟轉身離去,沒走多遠,她聽朱玉老師在身后喊了一句,下課了,劉娟明天加油。

一周如同一個輪回,在生存與死亡的界限交換接替。劉娟回到文學院后,發現原來文學院前的樹是一棵梨樹,來年春天,滿庭會盈盈一池梨花白,月亮也會照常升起,汪曾祺的那句“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還會被更多人看到。劉娟坐在教室里四年,蓮藕做的身體變成了梨花做的身體,月亮的身體。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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