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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電筒

2021-07-08 13:28蘇珊·崔
湖南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布里克手電筒舅媽

蘇珊·崔[美國]

“有一件事,我將永遠感謝你的母親——她教會了你游泳?!?/p>

“為什么?”路易莎不是真的在提問,更像是發出抗議的呻吟。她不喜歡他的父親談論起母親。她厭惡母親。她的母親什么都做不好。在他們新生活的主題里,路易莎的觀點是:她和父親是可以把擱淺在岸的母親拋在身后的兩條魚。

他們現在正沿著防波堤往下走,每一步都小心地踩在離海岸只有一步之遙的、隆起的花崗石上。她的母親沒有在岸邊的沙灘里看著他們微笑。她被關在租來的幾乎四面環水的小房子里,現在極有可能在床上。整個夏天,路易莎都是獨自在海浪里玩耍,因為她的母親身體不好,而父親卻總是一成不變地穿著夾克和系著繩索的休閑長褲。自從四個星期前,他們搬到這兒。她總是要求父親陪她在防波堤上散步,直到今晚,他終于同意了。浪花有時會濺到他的襪子上,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褲腿,盡管他依然穿著那雙硬而發亮的皮鞋。他的一只手里拿著手電筒,這并不是必需的。另一只手,牽著路易莎的手,這同樣也是沒有必要的。她能容忍這些,只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對于你的安全來說,怎樣去游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父親解釋道,“但是當她給你上課時,我又覺得非常危險。這對你不公平?!?/p>

“我不在乎這個,我憎恨游泳?!?/p>

他們都知道事實恰恰相反,也許她的父親認可了她的解釋——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緣于她對父親的順從。而大部分原因則是,一個十歲孩子的申明,只是一種沒有任何其他原因的條件反射般的抗議。在遠遠的水面上,遠處的防波堤和瘦弱的沙咀交接的地方,夕陽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溫暖,只留下地平線上的蒼白。他們很快要轉回去了。

“我從來沒有學過游泳?!备赣H坦白地說。

“為什么?”這一次她的語氣是驚訝的,她的問題也是真誠的。

“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窮小子,我沒有加入基督教青年會?!?/p>

“基督教青年會讓人惡心,我討厭去那里?!?/p>

“有一天,你會感激你的媽媽,但是我想讓你現在就表現出感恩的樣子?!?/p>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或者這只是她能記住的最后一句話,他還說了什么嗎?沒有人可以問了。)

路易莎醒著,凝視著黑暗。天花板上出現一道狹窄的光帶——首先像刀片一樣鋒利,然后越來越柔軟。光從門框那里開始,被輕輕打開了。門被打開,是因為路易莎害怕黑暗。她以前并不害怕它。路易莎每天晚上只要聽到母親的動靜已經脫離了她的聽覺范圍,她便會打開房門。她的母親以令人發狂的緩慢從她房間里退出,直到路易莎想對她咆哮,她才笨拙而慌張地把輪椅撞到了門框上。當她母親終于到達走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一只手放在門把手上,關上門,只留下一條縫。

“請把門關上?!甭芬咨靡环N尖銳而成熟的口吻說。

她第一次這樣說,是她無法忍受母親在門縫那里的偷窺。在隨后的每一個夜晚,她都會用同樣的方式去說。她意識到,這句話雖然沒有錯,卻完美地刺傷了母親。盡管路易莎顯得不在意,實際上她說完這些話之后,會有短暫的猶豫。因為母親確實正遭受著令自己滿意的傷害。顯然,路易莎的母親希望她找自己要一個睡前故事,或者一個吻,就像路易莎還是五歲的時候那樣。她的母親從未當面表達過這個愿望,但是這是顯而易見的。母親這種赤裸裸地表現出被需要的樣子,讓她比平時更令人討厭。門被用力撞進了門框內,這是那種堅固的美國門,在她住在其他地方的那幾年里,她幾乎忘卻了門的存在——一扇門原本是用來關的。然后,路易莎躺在了黑暗里。她的思緒跟蹤著母親的輪椅,穿過走廊,毫不留情地想象著隱藏在活動地板下的鉸鏈從下面被拉開。與此同時,黑暗像一條蛇一樣爬上了她的胸口,如果把它們排列整齊地堆積纏繞,而她又沒有及時地、技術熟練地從床上跳起來,重新打開門,黑暗的重量可能會將她埋起來,壓碎她。

路易莎是一個旋轉門把手的高手,既不像她母親那樣笨拙,也不像她舅媽那樣魯莽。當光線從門縫照進來時,不會有聲音逃出去。黑暗就這樣被摧毀,她重新回到了床上,凝視著天花板上的那道光影。

今晚,聲音被允許進入她的房間,盡管她聽不清那些詞語——她并不需要聽清,就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今天早晨,在本該上學的時間,她被舅媽帶去市中心的一座高樓里接受兒童心理醫生的檢查。剛開始沒有人提“兒童心理學家”這幾個字,她們說這次約談僅僅是談論她的成績而已,至少一開始,她相信了這個說法。在洛杉磯,她本該上五年級卻被送進了四年級,在她四年級上了一半之后,她的父母帶著她離開了美國在日本又住了一年。在那期間,她完成了四年級的學業,做完了父母從洛杉磯帶來的所有練習冊、閱讀和測試——她也完成了在日本四年級的學習。她在兩個國家完成了兩次四年級的學業,現在又被要求重新再上一次,就像她考試不及格那樣。

約談的地點在一座磚砌結構的辦公樓里,入口處有半層樓梯。當她們往上爬時,她的舅媽說,“這就是你媽媽沒有與我們同來的原因——因為這些樓梯。我提前打電話問入口有沒有樓梯,他們果然告訴我有,你可憐的媽媽?!?/p>

“她并沒有病?!甭芬咨f。

“你說什么?”

路易莎沉默。

“我沒有聽到你講什么,寶貝?!?/p>

現在路易莎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這其實也是事實,從來沒有一個人去認真傾聽,甚至那些特別申明在聽的人,也并沒有在認真聽。

約談的人就在這里?!拔沂牵˙rike-ner)布里克納醫生?!彼呎f話,邊擺出彎下腰和她握手的樣子。他作出故意將路易莎的舅媽留在了等候室的樣子,然后為了讓她安心,又向她表明舅媽會一直在那兒等她,好像路易莎會擔心舅媽消失一樣。舅媽就像一盞路易莎怎么也關不掉的燈。在母親不能勝任照顧她的晚上,是她將路易莎塞進被子里,然后在門口長久逗留。舅媽為了表現她的友善,常將頭歪在一邊擠眉弄眼,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好像要品嘗所有被困在嘴里的美味。有時,為了配合這張臉的表演,她需要談論兩個已經成人的兒子,加進一些懷舊的情感。因為路易莎在她家里出現而讓她想起了他們,這是多么可貴!路易莎懷疑她說的那種感覺,在路易莎和母親搬到這兒之前,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個舅媽,或者有一個舅舅——她媽媽的兄弟?,F在路易莎卻要假裝接受,這個舅媽已經知道她的一生,她整整十年的生活,盡管在此期間,她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名字,沒有看到過他們的照片,生日時從未收到過他們的賀卡和禮物,從來沒有接到過他們的電話,聽到他們找她的父親或者母親?,F在她坐在他們的房子里,她喝著橙汁的時候,他們會盯著她看。他們對待她的態度和她父親去世后,所有成年人的態度一致:混合著由衷而熱情的關注和讓人心煩的不適。

“Brick-ner,砌磚——匠,就像我們現在待的這幢丑陋的磚砌房子?!边@個男人熱情地加了一句,“這樣你就能記住我的名字,不過我的名字叫杰瑞,我可以叫你路易莎嗎?”

“所以我并不需要記住這個?!彼f。

“什么?”他咧嘴一笑,“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不需要記住‘砌磚匠,和這個砌磚房子一樣丑的名字了,因為你告訴我,我只需要叫你杰瑞?!?/p>

這個男人仰起身子,揚起眉毛,“讓我猜猜——你一定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孩子?!?/p>

“至少應該有能上五年級的聰明?!?/p>

“噢,我敢打賭,沒有人會懷疑這個?!苯苋鹈黠@沒有聽她的話,只顧自己嘮叨。這讓她明白這次約談絕不是與她該上幾年級有關。

滿屋子都是被公認為有趣的東西:藝術品和各種姿態的分不清性別的木偶,非常逼真的各式玩具娃娃,從衣衫襤褸、邋里邋遢的娃娃風格到真實逼真的“現實嬰兒”風格,頭、手、腳是用硬塑料做的,軀干、腿和胳膊卻柔軟得令人惡心,還有那些野毛芭比娃娃和給男孩子們的士兵芭比娃娃、特種部隊。這是一個詭異而奇特的房子,不僅限于觀看,而是可以用來玩的。房子里擺滿了大小不一雜亂的家具,好像是對和諧比例的一種對抗。路易莎知道關于一英寸如何去表達一英尺的比例尺。她六歲的那年,她的父親曾經給她做過一個洋娃娃屋。一年級的時候,她狂熱地喜愛購物中心一家名為“一個小世界”的店子。這家店子出售精致的微型房子,她可以凝視,陶醉在其中,并且感受到一種思想脫離了身體,一腳踏入了它們世界的奇妙感覺。她無法用詞語去講出它們,所以她不得不一個一個去學習,壁爐熨斗、落地鬧鐘、帽架和爪足大衣櫥。她最喜歡的書中的女主角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滿是小的木旋轉把手,細小皺褶的刺繡,每一針都細小得像被蒲公英絨毛托起的黑色種子。每次去購物中心,路易莎的母親都會給她二十分鐘,讓她去看那些東西。母親會平靜地忽略她想真正買些東西的請求,這是一個原則問題。相比之下,她的父親有一次聽到她的請求,他便帶著她們沖進了購物中心,他父親一路上都在責怪母親的吝嗇,他進入那家小店,當他看清楚一座玩具小屋的價格標簽后,馬上又沖了出來。

“我自己可以做?!彼f。

膠合板釘成了薄薄的墻壁,縱是用細小的釘子,也會讓墻壁破開或者有裂痕。暴露在外面的邊緣未經加磨,屋頂的“瓦片”則是由她父親在地下室找到的一塊粗糙的橡膠墊子做成的,從五金店取來的墻紙被裁剪成墻壁和地板的大小。他甚至動手做了很多家具,他穿著汗衫,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夜復一夜。父親手邊有一杯啤酒,牙縫里叨著他的煙斗,剪下一塊塊的木板,然后粘成公主篷床的粗糙形狀。

起初,路易莎被這粗糙而不雅觀的房子嚇著了,盡管她的恐懼是沉默的。她父親的勞動讓她感到悲傷。他付出漫長而艱辛的勞動做出的丑東西,并不是她渴望的。然而,不知為什么,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意識到,這些也是有些魅力的。她的母親或許幫忙揭示了這一點,通過縫小枕頭、床單和床罩,通過向路易莎展示將郵票放在棕色的硬紙框里,可以做墻壁的藝術品。一段繡花線可以卷成豌豆大小的球,穿過兩個垂直的大頭針組成的X形狀,這樣看起來,就正好是一件袖珍的針織衫。

路易莎在地板上待了幾個小時,凝視著她那奇怪的手工制作的房子。它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像她的家,里面有幾樣東西是她的父母從“一個小世界”里買來的安慰性禮物——一架帶著藍色天鵝絨長凳的鋼琴,四把細長的椅子——它們看起來與房子格格不入,是錯誤的存在。

“路易莎?”

她發現布里克納醫生就在她身后。她靈巧地繞開他,離開娃娃屋,坐在一把椅子上。在之前自我介紹的時候,她就在躲避他的眼神,打量著屋內除他之外的東西?,F在,他必須抓住一些她感興趣的東西,她一直在逃避,看起來不在意任何東西。他們單獨相處,也沒有人告訴她,這種狀況將持續多久,但是如果總是這樣,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訊息。

“你可以在玩具屋里玩?!彼f,她看起來喜歡聽到這種帶著一絲懇求的聲音,“它們就是用來玩的?!?/p>

“好的!”

“你喜歡畫畫嗎?我有很好的繪畫材料?!?/p>

“這很好,但是我真的不喜歡畫畫?!彼芸焱窬芰诉@個提議,而他敏感地領會了她的意思,也許他確實在聽她講話。

“那你喜歡做些什么事情呢?”

路易莎注意到,有些大人不會發出“噢噢”的驚嘆聲,“你說話的時候真像一個大人?!边@部分大人會從空氣中把你的話捉出來,然后又彈回給你。一臉坦然,好像你會因此而被催眠,這不是一種好玩的游戲,而更像一種競爭性的記分游戲。這些靈敏的大人抓住一個又一個的句子,然后回擊給你。

“那個手電筒是干什么用的?”路易莎問他,現在他的思維不得不跳到手電筒上,假裝這個問題正是他所期待的。手電筒被放在窗臺上,燈泡那頭朝下。房間里的窗戶又大又高,窗臺也深。窗臺面向房間的每一個平面都很臟亂,靠近窗臺的地方有一個盆栽植物,在它們組成的空隙里,有一些由球和塑料管道胡亂粘合在一起形成的丑陋藝術品,還有一些像廢品一樣的工藝美術小擺件,路易莎推斷應該是其他孩子在約談過程中留下的。

在這些混亂之中,手電筒顯得很不起眼。布里克納醫生不得不做出尷尬而錯愕的樣子,伸長脖子去尋找她說的東西?!八怯迷诤诎道锏??!彼卣f。

“你現在有足夠的光亮?!?/p>

他停止了小丑的表演,“萬一停電了呢?雖然這不經常發生,但是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尤其地震發生的時候?!?/p>

“我搬到這兒之前住的地方,總是有地震?!?/p>

“在日本?!?/p>

不知怎么回事,她對他已經知道這些而心生沮喪,雖然他理所應當知道所有的事情?!拔覀兛梢躁P掉燈嗎?”

“天也不會黑?!?/p>

“你可以把百葉窗拉下來?!?/p>

“它不會變黑——只會變暗?!辈祭锟思{醫生告訴她,但他已經準備這樣做。百葉窗很陳舊,不結實得很,很明顯從來沒有關閉過。當布里克納醫生艱難地拉下它們時,它們進行了還擊,長長的葉片發出緊張的咔嗒咔嗒的聲音,像玩蹺蹺板一樣地斜在一邊,釋放出一股灰塵,然后它們似乎一下子投降了,猛地倒了下來。正在消散飛舞的灰塵,不規則地閃爍,仿若從百葉窗與墻的罅隙中流淌進來的午后陽光的密碼。路易莎的眼睛經過適應,能看到屋內所有的東西。只要她不直視著太陽的光線,這就是令人愉快的昏暗。布里克納醫生的手越過他的桌子,朝她的椅子方向伸過去,把手電筒遞給了她。它出人意料沉甸甸的,令人滿意。路易莎用拇指劃動塑料開關,天花板上便出現了一團蒼白的云團。

“噢,太好了!我還以為它沒電了?!?/p>

“如果它沒電了,而這里剛好有場地震,你們就麻煩了?!?/p>

“非常正確?!?/p>

她玩著手電筒,將光投射在天花板,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天花板離她很遠,是熄滅的頂燈的兩倍遠,那盞令人討厭的燈看上去像一個倒掛在電線上的巨大冰盤,在巨大的冰盤之外,微弱的燈光想勇敢地穿越天花板,從墻壁上滑落下來。它們看起來是有生命的,既聽令于她的指揮,又充滿了神秘?!班健健健彼雎晛?,顯得莫名其妙。她唱的是最近大家都熟識的五個著名的音符,《第三類接觸》中外星人打招呼時的問候語。

布里克納醫生笑了,他們仰望著天花板,好像那里真有什么東西?!澳阆矚g這部電影嗎?”他問道,她發現聽他的聲音比注視著他的臉,更容易讓人忍受。

“嚇到我了?!彼敛谎陲椬约罕淮驍_后的惱火。

“為什么?”

她聳聳肩,快速揮舞著在天花板上的光束,像在不斷擦拭?!爸皇且环N有趣的儀式,像萬圣節一樣?!?/p>

“你剛才是說那部電影嚇到你了,對嗎?”

她把門開了一條縫,但是他太胖,動作又慢,溜不出去。她已經關上了門,幾乎為他感到難過,她蔑視大人的背后隱藏著對他們的同情:他們自以為是地以為了解她,然后自大地去犯錯,而她不得不假裝被抓住了弱點。她又唱起了外星人的問候歌,揮舞著燈光在空中畫著五角星的形狀。

“你喜歡星球大戰嗎?”布里克納醫生小心問道,好像她來這兒討論的主題就是關于她對電影的品味。

“當然?!?/p>

“所以你喜歡科幻?”這是她不認同的?!兜谌惤佑|》并不科幻,那部電影里的所有一切都很正常,所以這才讓人感覺外星人是真實的存在。

“但是它很恐怖?!?/p>

“不,那些外星人一點都不可怕。他們看起來很可親?!?/p>

“為什么他們的真實嚇到你了呢?”

“沒有,而且他們落地的時候,看起來是假的?!?/p>

“但是你剛才說,他們看起來很真實?!彼褡プ×耸裁窗驯?,得意洋洋地跟她說,他一旦發現她話里的一些小破綻,他便能贏得一分。她把燈光晃到他的臉上,他瞇著眼睛,并沒有責怪。作為對他的獎勵,她把它移開了。

“我沒有,他們也不是?!?/p>

“但是他們到來的信號——奇怪的無線電聲音,天空中的燈光,用泥土建塔樓的父親。他的家人都認為他瘋了——也許這感覺很真實?”

“正常的生活變得奇怪——那種感覺會讓人感覺真實嗎?在你的生活中,有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

手電筒從她手中掉了下來,它的屁股撞到了冰冷的瓷磚地板上,發出類似槍擊的聲音。它砰砰地滾了幾英尺,停了下來。路易莎在牛仔褲前面擦了擦手掌,在舅媽和母親帶著她搬到洛杉磯之后,她的舅媽帶她去買了牛仔褲,她一直都穿著裙子、方格呢短裙、套頭衫、圍裙裝、涼鞋和牛津鞋,而現在她總是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紅色運動鞋。她的身體感覺或者看起來都不像再是她的身體,她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自己的身體會用來感覺像不像自己。她朝手電筒伸長自己的胳膊,讓它不要再滾動。它的光被固定住了,像透過百葉窗的陽光,如同楔子一樣在地板上鋪陳。

“當我準備與你見面時,我給你母親打了電話,”布里克納醫生繼續說,“我知道你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我不想讓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所以我們在電話里談了很久。我有很多關于你的問題要問,她想盡可能地幫助我?!甭芬咨母觳矐以谝巫拥挠材痉鍪稚?,手指松開著,不再試圖伸手去拿手電筒,光線從它小小的圓形窗戶里溢了出來?!八嬖V我,當你在日本的海灘被發現時,你父親溺水之后,你告訴人們,他是被綁架了?!?/p>

“沒有,我沒有說?!甭芬咨瘺]有抬頭,飛快地說。她凝視著涂在地板上被浪費了的燈光,當下一次地震來臨的時候,這個手電筒電池必定會沒有電,布里克納醫生因為沒有一個可以正常工作的手電筒,他或許會死。路易莎可能會因此承擔責任,因為她現在浪費了電池,她想知道,如果他死了,她將會為此承擔多少責任。

“他們發現你時,你母親不在現場。但發現你的人說,你說過這個話?!?/p>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甭芬咨俅紊昝?,“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p>

“路易莎——”布里克納醫生繞過他的桌子面對著她,把屁股靠在桌子邊緣,這讓本來就已皺巴巴的,像袋子一樣套在肩上的西服外套,看起來更難看了。

“你知道什么叫震驚嗎?”

“如果你在墻上撞擊一個氣球,剛好碰到了其他人,你可以給他們一個震驚?!彼忉尩?,也許她是在《第三類接觸》中讀到的,或許不是氣球,而是一個板球,她不太記得了。

“是的,那像電擊,但并不是我說的震驚,盡管這種感覺可能是相似的,像一種突然的、尖銳的、驚恐的感覺,你覺得有道理嗎?”

“電擊并不可怕?!彼龖B度溫和地反駁,眼睛盯著他的領帶夾,它看起來像一個把領帶別在襯衣上的回形針。

“也許我解釋得不太好,有時我更擅長于聽,而不是說。也許你可以多說一些,我來聽?!?/p>

“這就是我來到這兒之后,你一直試圖做的事?!?/p>

“這個房子里有很多讓孩子說話的小把戲,但是你對它們來說,太聰明了?!?/p>

“這是在恭維我的聰明,我不喜歡它們?!?/p>

“我注意到,配得上它們的孩子,才不喜歡它們?!?/p>

“我配不上?!?/p>

“不是嗎?我說你很聰明,你同意了,你說你能聰明地辨別這是恭維?!?/p>

“聰明不應該得到恭維,我沒做過聰明的事,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并不喜歡它?!边^了一會兒,她補充道。

“為什么不呢?”

“其他孩子讓我討厭,我不喜歡有任何朋友?!?/p>

“你媽媽告訴我,你一直都有朋友。在波士頓,你有朋友。在日本,你有朋友。自從你搬到這兒,你才沒有了朋友?!?/p>

“我不需要朋友?!?/p>

“為什么不?”

“我不喜歡別人向我提問?!?/p>

“比如我?”

她聳了聳肩,“無意冒犯?!?/p>

他從桌子的邊緣離開,然后又回到了桌子的后面?!罢埌盐业氖蛛娡步o我?!?/p>

她聽從了他的指令后意識到自己其實可以不聽,但已經晚了。雖然他似乎沒有把這當成又贏了她一分的有利一點。他只是讓燈光照在桌上,那些白色、黃色、粉紅色的紙張沐浴在微弱的燈光下?!澳憧?,我其中的一個老板來自于洛杉磯聯合學區,當他們給我寄來一張寫著一個孩子名字的紅色紙張,這代表我必須問這個孩子問題,否則他們不會給我付工資。你可以認為這次會面是和你有關,但是它實際上也關系到我的夫人布里克納夫人,我在南加州大學上大二的兒子凱利·布里克納,還有,歇麗爾·布里克納,我的女兒,她在西屋高中讀書。我正是因為他們,才問你問題。洛杉磯聯合學區,這就是他們讓我向你提問的原因,瞧瞧他們在你的表格上都寫了什么:叛逆,破壞性行為,欺騙,沖突,拖延,逃課,盜竊——”

“那是什么?”

“哪個?”

“最后一個,盜什么的?!?/p>

“盜竊,一個形容偷的詞?!?/p>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p>

“你是說,你不知道自己被指控偷竊嗎?”

“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盜——”

“盜——竊,我們發現了一個十歲孩子的詞匯量極限。你想談談盜竊罪嗎?你看起來并不難為情?!?/p>

“我沒有?!?/p>

“我相信你的父母告訴你,不要去偷?!?/p>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偷是一件被告之不能去做的事情。你會被告之,這是錯誤的。但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說它錯了,做這件事情為什么是錯的呢?除了會讓人們大驚小怪外,偷東西還有什么壞的后果呢?在她媽媽去醫院接受更多檢查的時候,她的舅媽和舅舅帶她去了一家據說還不錯的餐館里,她把食鹽瓶裝進口袋并帶回了家,發生了什么壞事情?食鹽瓶不過是從這家聽說還不錯的餐廳的臟桌布中央轉移到了她衣柜的一個盒子里。坐在瓦姆斯利校長的辦公室,她偷了他桌上的一支仿木筆,它看起來像一根細樹枝做的鋼筆,用來放筆的槽子,則像是一根被挖空的木頭;一個裝圖釘和回形針的小杯子,隱藏在一個看起來像小樹樁的東西里面。是那種,可以請求母親在父親節那天,買回來作為父親節禮物的那種東西。在路易莎七歲或者八歲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而她現在才明白過來,這些東西并不迷人,而是丑陋和廉價的。當瓦姆斯利先生和老師站在門外商談的時候,路易莎脫下她的風衣,把桌子上的三件東西都卷在里面,在瓦姆斯利先生訓斥她的過程中,她一直把卷成一團的風衣放在腿上,然后抱著它走了出去。瓦姆斯利先生怎么會因為他的桌子沒有了這些東西而痛苦呢?一個叫道恩·德拉萬的蠢女孩每天都會將藍色精靈的塑料小雕塑帶到教室,每個雕像都是滑稽的樣子,比如戴著巫師的帽子,一只畫筆和一個豎琴,雖然它們每天都會消失一個,但是這不能讓道恩·德拉萬停止帶它。她只是在她們的老師普林斯小姐冷冷地盯著路易莎的時候,大驚小怪地向她哭訴。

“你難道不認為偷是錯誤的行為嗎?”布里克納醫生現在說。

“我知道它是錯誤的,我不明白它有什么區別?!?/p>

“綁架就是偷,不是嗎?”

他把手電筒放在桌面上,那些光便收縮消失,連同所有描述路易莎問題和罪行的白色、黃色和粉色的紙一起消失了。隨著一聲輕響,他關掉了它,暮色籠罩著他們,呈現出房間昏暗的輪廓。布里克納醫生開始著手打開百葉窗,這比放下它們時需要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他不得不一手一手地拉著懸掛著的繩子,像面對一個船桅或旗桿那樣嚴肅,百葉窗升起時發出尖銳的抗議,但是最后陽光還是撞進了房間。

是橙色的光,就像火燃燒時發出的那樣。自從來到加利福尼亞,路易莎就一直注意光線。就算不是新手的布里克納醫生,也感到了驚訝,他凝視了一會兒窗外,然后坐回椅子上面對著她。

“當你告訴人們,你的父親被綁架時,我想你的意思是說,他被帶走了。偷,死亡偷走了我們愛的人?!?/p>

“我從來沒有說過,他是被綁架了?!甭芬咨厣甑?,“那是我媽媽編的,一切都是我媽媽編的?!?/p>

布里克納醫生用沉思的表情回答了她,那表情好像在說,我相信你。

路易莎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先是憐憫,然后是輕蔑,接著又是憐憫,仿佛他是一個紙娃娃,她在試圖決定哪一件外衣是最適合給他的。他的辦公桌上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妨礙他們平靜地觀察彼此了。路易莎懷疑他是否會注意到這一點,她想,如果他注意到了,她就會給他披上新的外衣。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這樣做,她不確定自己等待的時候是急切還是焦慮,這兩種可能性似乎有相反的含義,但它們的感覺是一樣的?,F在布里克納先生從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筆,把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一個記事本上。當他在便箋薄上寫滿難以辨認的字時,他的表情很平靜,他似乎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霸谖覍懝P記的時候,你為什么不玩玩具呢?”他邊寫邊建議,她當然不會動。他也沒有重復這個請求。

寫完后,他又繞到桌子旁說了幾句,認識你很高興之類的話。他向她伸出手,她沒有站起來,坐在椅子上握了握。他似乎沒有發現這個無禮的行為。然后她抱著雙臂跟著他來到辦公室門口,他和她舅媽又寒暄了幾句之后,消失在門口。路易莎和她舅媽坐車回家,背后一陣隱隱的疼痛,那是手電筒堅硬的金屬一端插在她背后的褲腰帶后面,碰著了她的屁股。

現在她把藏在床頭與床墊之間縫隙里的手電筒取了出來,瞄準天花板,它變成了一個被門縫里的光刺穿了的虛弱水母。黃昏的時刻,她和父親在沙灘上散步時,她的父親總是要帶著手電筒,它插在他的褲子口袋里,重量和形狀很不雅觀地突顯出來。如果她放開他的手,跑到前面一點再回頭,她看到他朝自己走來,手電筒把他的褲腰帶扯到一邊。他的父親,特別謹慎,充滿了奇怪的恐慌。他非常害怕她會吞下尖銳的物品——一些玻璃或者金屬片埋在她的食品里——在餐廳,他會用叉子去戳她的菜,然后再讓她吃。過馬路的時候,哪怕是在人行道上,他害怕她被車撞著,縱使她已經十歲,在公開的場所,他依然會緊緊牽著她的手。他害怕家養動物的原始野性,不讓路易莎養寵物。他一定也害怕黑暗,總是會在散步時帶著手電筒,不會在意夕陽的余暉會在天空停留多久,他從來不會讓路易莎停留到可以看到天空的第一顆星星。但就在那晚,他們終于登上防波堤,走了很遠,到達岸邊之前,天已經全黑了。他們需要手電筒來確保自己的腳步踩在光滑的巖石上,她的父親緊緊握著她的手,幾乎要把她的手指壓碎了。手電筒掉了下來,它幾乎無聲無息地落在沙灘上。

這是事實——那個手電筒,在墜落中,掉在沙灘上幾乎沒有聲響——光在她身上泛起漣漪,就像在天花板上蕩漾那樣。這不是回憶,這只是路易莎理解的回憶——一個有著支離破碎、顫抖的圖像、聲音的電影帶,這里沒有發生過什么,是一種期待出現的缺席。沒有手電筒掉在巖石上發出的碰撞聲,水里沒有濺起水花,手電筒幾乎沒有聲響地掉在了沙灘上。

據了解,她的父親那晚滑下防波堤,溺水身亡。路易莎被發現在岸邊昏迷不醒,她的父親,他的尸體,沒有被找到。海流解釋了她父親消失的原因,休克解釋了路易莎為什么會昏迷在沙灘上,一切都會悲傷,這些都不奇怪。手電筒靜靜地照在沙灘上,很有可能是路易莎自己掉在那里的。她可能從她滑倒了、掉下去、快要淹死的父親那里得到了它,然后沿著剩余的光滑的巖石堤岸走到了岸邊,自己把手電筒掉在了沙灘上。

那個手電筒怎么樣了?它當然不見了。她現在才想起它,拿著這個手電筒,握著它金屬的溫暖,看著它搖曳的光芒。她喜歡這個手電筒,不僅僅是因為它是從布里克納醫生那里偷來的,還因為它是應該被忠實的物品。在她把它奪走之前,它是沒有價值的,它被遺忘在了那里。她得去為它換上新電池,但是這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下次和姑姑去商店時,結賬的時候,她會從架子上偷走它們。

她的門開了,從走廊上進來的光潑灑在天花板上,淹死了她的水母?!奥芬咨??”她母親沙啞的聲音傳來,輪椅跌跌撞撞地,砰砰地剮蹭撞擊著,穿過了門框。然后,她的母親就到了她的上方,不知怎么的,她從床和輪椅之間的縫隙里跳了起來,證明了路易莎一直在說的話——母親不需要輪椅,她只是在裝模作樣。

“噢,路易莎,路易莎,噢,我的寶貝?!痹诼芬咨噲D揮舞著手把她趕出去時,她母親的哀號把她淹沒了?,F在她的舅媽也擠進混戰中來。

“什么聲音,聽起來好像她被人謀殺了?!彼藡尶薜?,“讓我毛骨悚然,這是牛奶——它會讓她平靜下來?!?/p>

但是她不想要牛奶,也不想母親的手觸碰她,他們為什么不放過她?她一腳踢開身上所有的東西,手電筒從被子里面掉了出來,摔在地板上?!芭椤钡囊宦暰揄?,她的母親和舅媽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愣住了。她的舅媽找到聲音的發源地,然后將它撿了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舅媽說,“當醫生晚上告訴我,你拿走了他的手電筒時,我罵了他一頓,你讓我成了一個騙子?!?/p>

然后,她們讓她一個人待著,盡管她沒有看到是誰關上了門,將她留在了黑暗里。

責任編輯:易清華

蘇珊·崔于一九六九年出生在美國印第安納州,是一位韓裔美國作家。一九九○年,蘇珊在耶魯大學獲得文學學士學位。一九九八年她出版第一部小說《異邦學生》,并獲得亞裔美國文學獎。第二部小說《美國女人》入圍二○○四年普利策文學獎最終名單。第三部小說《興趣之人》入圍二○○九年筆會/??思{小說獎最終名單,第四部小說《我的教育》獲得二○一四年美國朗姆達文學獎,小說《信任練習》獲得二○一九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目前在耶魯大學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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