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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血腸

2021-07-29 11:02雷學勝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1年5期
關鍵詞:豬頭肉妻子兒子

雷學勝

一進冬月,大雪把小城捂得嚴嚴實實。

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墻頭是白的,城門樓子是白的,城里城外全是白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啊。唯獨人是黑的,走在路上抄著手,縮著脖子,緊挪動著腳步,恨不得一下子跨進家門坐在熱炕上。

路上空蕩蕩的,只有東門外菜市場上幾個賣柴的,一身黑棉襖黑棉褲,腳上穿著牛皮靰鞡,戴著大狗皮帽子,抱著鞭子跺著腳等待買主。不一會兒買主來到跟前,雙方比畫幾下,就跟著買主趕著牛爬犁或鐵瓦花轱轆牛車,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聲音進了胡同。

這時節,小城人最美的享受就是坐在熱炕頭上,燙上一錫壺燒酒,等著老娘們兒端上那一大碗酸菜血腸了。家境好的再放上些肉片,有紅有白地在酸菜里滾個兒開,那就更美了。這時候主婦們最忙,她們把酸菜從大缸里撈出,摘掉爛葉洗凈,酸菜就露出金黃的本色,放在菜墩上一邊細細地切,一邊側耳聽那街道上一聲喊。

“血——腸!”賣血腸的人這一嗓子,血字拉著長音吆喝,腸字卻不拉長音,戛然而止,短促有力。孩子們最先聽到,叫著:李血腸來了!我聽到他的聲音了!媽媽們馬上放下手上的活,拿著盆或缽子,孩子們也跟著,一會兒就團團將李血腸圍住。

李血腸大名叫李長貴,從小看父親殺豬就吃不進書,挨了幾次打也不行,后來就接了父親的那把尖刀,干上殺豬這行。青出于藍勝于藍,幾年間他越長越剽悍,豬也越殺越有名。別人殺豬得三四個人,他殺豬就老哥一個,手拿一個套子,豬一見到他嚇得直往墻角躲。他把套子放到豬前腿邊,一下就能套住豬前腿,再一拉就把豬摁翻,拖到石階邊,一刀進去豬連哼一聲都沒有,一腔血嘩嘩淌進大泥盆里,接下來吹氣褪毛,黑豬變成白條豬,像個大氣球。不到半個時辰,前槽、后丘、腰條、頭、蹄及豬下貨分得清清楚楚。成家后他不殺豬了,老婆不讓,他也不想再叫兒子接自己的殺豬刀子,想叫兒子好好念書,就專賣血腸豬頭肉。

冬天是一身已經褪色的黑棉襖棉褲,腰上圍一塊大油布,春夏秋三季光著頭,身上就是一件舊白褂子舊黑褲子,圍一片白圍裙。

買血腸的人已經圍上來。大人叫道:李血腸,稱一斤,再來塊豬頭肉。他“哎、哎”脆快地答應著。

孩子叫著:李叔,我要這塊。他笑著說:好,就這塊。

還有人把錢遞給他說:上次的血腸錢。他說:急什么?那人笑著說:有了就給,這多不好意思呀!哎,瞧瞧你說的,這有什么呀!誰家還沒有個一時倒不開手的時候!他接過血腸錢,笑容滿面地應答著,一份一份的,秤桿子高高地把血腸放進盆里或者缽子里。一會兒的工夫人們都散去了。

血腸賣光了,豬頭肉還有一小塊,他戴好棉手悶子推起車子,把雪地踩得嘎吱嘎吱地往家走。自從不殺豬后,當年的剽悍不知不覺漸漸褪去,三十多歲的人肚子已經隆起,臉上也油光光的,迎著嗖嗖的北風一點也沒感到冷,反而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李血腸回到家放好車子進了屋。妻子梳著短發,兩鬢邊各用一個黑色頭卡子把濃密的頭發卡向耳后,顯得干凈利索,正在屋里忙著。迎上來接過他手中的肉說:今天回來得早,都賣了?李血腸笑吟吟地說:就這點頭肉了,天冷好賣,趕緊回來吧。妻子說:那還靠什么?咱自己吃,都解解饞,快上炕暖和暖和。李血腸進了里屋脫下棉手悶子,放下裝錢的包,洗洗手脫鞋上了炕盤腿坐下。桌子上放著一小缽子熱水,里面坐著一個錫酒壺,酒的香味已經從喇叭口似的壺嘴里冒出來了。李血腸吸了吸鼻子愜意地笑了。

一大碗酸菜血腸端上來了,呼呼地冒著熱氣,上面浮著十幾片豬頭肉,肥中有瘦閃著光澤,冒著香氣。接著一盆大米飯放在炕沿邊上,米飯的熱氣和酸菜的熱氣混合在一起,滿屋子溢滿了菜香和米飯香。

今天的晚飯很豐盛,平常吃的是土豆蘿卜或土豆酸菜,血腸十天半月能吃一次就不錯了,至于那豬頭肉大米飯除非年節,平常很少能吃到,主食就是大餅子。今天破例了,大概是妻子心疼丈夫,又是今年第一個冷天,全家才奢侈一次。

李血腸叫著:都上來吃飯!三個孩子歡呼一聲圍著炕桌坐好,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盯著豬肉血腸,個個眼睛放光,夾起一片肉或一片血腸,滿滿地放進嘴里嚼著。

妻子這才在炕沿邊坐下,端起自己的飯碗愛憐地瞅瞅孩子,輕輕說了句:慢慢吃,別噎著。李血腸看著這一切,心里美滋滋的,說:你們都給我好好念書,長大像張先生那樣有學問,有體面,別學我賣血腸,風吹日曬沒個早晚。

兩個兒子瞅瞅他鼓著嘴點頭。妻子說:你爹怕你們跟著學,豬都不殺了,就是為了叫你們好好念書,長大好有出息,聽見沒?兒子們忙著夾血腸,還是一個勁地點頭。女兒說:爹,我想念書,我能好好念書。李血腸摸摸女兒的頭說:好閨女,過年就去念書。說完端起酒盅慢慢地喝了一口,發出一聲“吱兒”的聲音,品味著燒酒慢慢流進肚子里那種熱騰騰麻酥酥辣號號的美妙。

李血腸的工作是從清早開始的。天一放亮他就挑上水桶,去接兩個豬血、拎回兩個豬頭、兩套小腸?;氐郊页渣c飯兩口子就開始忙活,李血腸烤豬頭,妻子翻豬腸子洗腸子。豬頭烤好后用斧頭劈開泡在清水里,腸子洗凈后開始灌血腸,煮血腸,然后烀豬頭肉。柴火燒得噼啪響,屋里屋外熱氣騰騰。孩子們要是在一邊看他就急眼,大聲叫:有什么好看的?進屋看書寫字去!孩子們就溜溜地進了里屋。

他空下來時,常領著孩子們拿著孩子們寫的大字請教張先生。張先生就很認真地一一指出不足,過后對李血腸說:長貴??!孩子不錯,你這當爹的夠格。李血腸就用手摸著下巴嘿嘿地笑,說:多虧和你做鄰居呀!兒子才不像我,有點長進。

十年來,李血腸已經摸索出自己的一套秘方,嚴謹操作一絲不茍,煮出的血腸不老不嫩,香而不膩,風味獨特,切出的血腸片挺而不散,入口即化,很受小城人歡迎。豬頭肉也是這樣。

李血腸和妻子忙活完這套活已經過午,他叫妻子給張先生留出一段血腸,妻子說:張嫂子總是給錢,說我去取就行,這多不好意思,不要錢她就不留血腸,怎么辦呢?李血腸說:那就收下吧,幾個銅板的事,這個張先生。說著把血腸車子推出去上了大道,正是人們準備晚飯的時候。

一連幾天李血腸注意到他們的鄰居張嫂沒來取血腸,心里犯嘀咕:張先生最愛吃血腸了,怎么不來取了?這天他推著空車子往家走,快到家門口時見張先生正朝著自己走過來。張先生比他大四五歲,瘦高的個子,戴著棉皮帽子,穿著藍布棉袍子顯得直溜溜的,腋下夾著書抄著手,圍著一條灰圍脖走得挺快,一見到他就站住了。

李血腸對張先生一直懷有一種深深的敬意。不光是因為他當老師有學問,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在他所在的學校里讀書,多次受到他的教誨。

張先生與他為鄰多年,身上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兒”叫他敬佩。一見張先生站下他搶先說:張先生回來了?張先生點點頭說:長貴??!都賣完了?李血腸說:都賣完了,先生這幾天沒去拿血腸,吃夠了嗎?張先生笑了,說:你的血腸永遠也吃不夠,做得實在好吃,好日子不能天天過呀!李血腸也笑:先生喜歡我就高興,沒幾個錢的事,咱們鄰居住著,總去麻煩你,吃根血腸還追著給錢,我真不好意思再去你家了。張先生連連搖頭說:你該去就去,都是為了孩子,這可是兩回事。說到這他聲音放輕了:嘗過一次就挺好了,再好也不能總嘗人家的好東西。李血腸心里有些感動,說:看你說的,多大點事,明天我還給你留一根吧?張先生忙說:不用,到時候我叫孩子去拿,謝謝你,長貴。他們就這樣說過話后交臂而過,各自進了自己家門。

后來的日子里,張先生也確實叫孩子去拿過,也知道血腸賣得快,李血腸總給他留出一份,這份情愫一直在他們的心里沉淀。

吃晚飯時李血腸說:回來時在門口看見張先生了,問他咋不來拿血腸,他說會叫孩子來拿的,還謝謝我,叫我挺不好意思的。妻子說:可不是,張先生張嫂那家人真好,說話從來都是熱乎乎的。李血腸說:你還是把血腸給送去吧。

大兒子說:要不我給送去?二兒子也說:我們給送去。妻子擺擺手:不來拿就不拿吧,誰家還能天天吃血腸?除了郝大掌柜那幾個大買賣家。

李血腸點點頭:那倒是,郝大掌柜家也不是天天吃,隔三岔五買一次。妻子說:越有錢越摳,還說別人,咱家做這個,一個月吃幾次?吃塊兒豬頭肉像過年似的。

大兒子悶出一句: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二兒子也忙跟上:我都忘了豬頭肉什么味了。李血腸叱道:誰家過日子不細水長流?十天半月吃一次血腸那叫福分,天天吃就不是福分了,豬頭肉那么貴能總吃嗎?女兒見父親不笑了忙說:爹,我不想吃豬頭肉,我聞著味就像吃了肉。李血腸瞅瞅女兒:就你會說話。女兒說:我不愛聞那味。李血腸笑了:你才聞幾年?我現在一聞烀豬頭就暈,別人還說你家烀肉香一條街。妻子笑起來:吃肉的永遠不知道賣肉的辛苦??!又瞅著兒子說:你們都好好念書,書念出來了,豬頭肉算什么?李血腸嘆道:買我豬頭肉的大都是那些穿著長衫有學問的人家。

李血腸像只陀螺,天一亮就開始旋轉,直到賣完血腸推著車子回家,忙活了大半天才算停下來,他家屋子里的騰騰煙火氣才算消散干凈。這種熟食天天做,看起來煩瑣又膩歪,可是干什么不這樣呢?李血腸兩口子沒有一點膩煩之感,對這門手藝反而樂此不疲,精心細致地去做,血腸和豬頭肉就賣得越來越好。

李血腸推著空車子往家走,總有人問:還有血腸嗎?李血腸停下來豪爽地一笑說:沒有了。接著又忙補上一句:明天早點來??!或者說:家里給別人留一根,你去看看沒拿走就給你。

在這種煙火蒸騰中,五六年過去了。李血腸的兩個兒子都上了中學,女兒也念小學三年級了,他們和張先生家的情誼也越加深厚了。張先生調到中學教國文,幾次對李血腸說:長貴啊,你這兩個兒子挺努力,是可造之才。李血腸聽了總是一臉憨笑,說:最是先生費心哪!張先生搖頭說:還是孩子肯努力,你們做出了樣子。李血腸卻是連連擺手說:我們不識幾個字,能做什么樣子,多虧跟你做鄰居呀!

晚上李血腸和妻子拿著血腸和豬頭肉去張先生家串門,張先生還是堅持付錢。弄得李血腸紅頭漲臉地說:張先生,我就是個賣血腸的,你要看得起我就收下,給錢我就再不踏你家的大門。張先生說:我現在比你強,等我吃不上飯的時候,你要錢也沒有。張嫂也說一定要收下。李血腸笑了說:真有那天我們就先要討飯了。張先生長嘆一聲說:說不準哪!沒見街道上日本人多了嗎?李血腸點點頭:先生說的是,可是他們在這里做買賣,點頭哈腰的,還能像甲午年再來打我們?張先生又一嘆說:沒有那么簡單,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李血腸茫然地點著頭,雖然不很明白,但是知道這不是好話。他回家問大兒子,大兒子說:日本早就看上咱東北了,早晚得有一仗。李血腸嘟囔:你小小年紀哪里知道這些事?

自從那以后,李血腸的心里像蒙上了一層陰影,隱隱地感到太平日子不那么長了,時時嘆氣,妻子說:操那么多心干啥?過好眼前的日子吧!咱老百姓該死該活不是咱說了算!李血腸只能無奈地點頭。

李血腸的擔心還是發生了,第二年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大兒子說:日本軍隊占領了沈陽,東北軍未加抵抗全都撤到了關內,把東北拱手讓給了日本人,還有那么多飛機、大炮、機槍,都扔給了日本人,實在太可恨了。李血腸連連嘆氣。

那幾天,小城里的人和周圍鄉村的人都跑到了大街上,擠得水泄不通。李血腸突然看見兒子李少龍站在一個凳子上大聲喊叫:同胞們!日本軍隊占領了我們的國土東北,東北軍未加抵抗就跑到關里去了,把幾千萬同胞丟給了日本鬼子。我們不能做亡國奴!我們要戰斗!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同胞們!我們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加入抗日隊伍,去戰斗!不當亡國奴!只有這一條路!二兒子李少虎和一幫學生在他身邊舉著拳頭吶喊助威。

李血腸睜大了眼睛:這是自己的兒子嗎?兒子說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他在心里為兒子叫好,兒子變得叫他有些不敢認了。接著又不斷地有人站上去說話喊口號。

那幾天亂哄哄的,有人組織了隊伍,成立了抗日民眾自衛軍,警察局長帶著警察參加了自衛軍,公安隊也都加入了,那氣勢真是鼓舞人心,令人振奮,李血腸的心跳得咚咚響。

那些天,李血腸心里一直激動不已,對妻子說:兒子真長大了,真給咱們長臉了,中國人有種,日本鬼子長不了。

妻子說:少龍這孩子敢出頭,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為他擔心??!

李血腸仍很激動,說: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能把鬼子趕出中國去。

一天,李血腸推著車子往家走,看見了張先生就問:先生,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地盤,東北軍又跑了,我們怎么辦?能打過日本人?

張先生身著一件灰色長衫,頭發整齊黑亮,面色嚴峻地說:不怕,咱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聯軍,有咱們的抗日自衛軍,還有遼東民眾義勇軍,十幾萬人哪!我們絕不當亡國奴,能打仗的去前方,不能打仗的支援抗日,絕不能當亡國奴,絕不投降日本鬼子!李血腸重重地點著頭。

日本軍隊進來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日的氣氛。李血腸的買賣也斷了流,時時接不到豬血、豬下貨,他們的日子也緊起來,街道上少了他那叫賣血腸的聲音,人們似乎忘記了他的血腸和豬頭肉。

一天,張先生突然來到他家,李血腸趕緊讓座倒水。張先生說:不坐了,就幾句話,少龍已經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就要畢業了,別等了,為了安全必須馬上離開這里。李血腸一聽有些驚慌地說:張先生,這可怎么辦?我們兩眼一抹黑,叫他到哪里去躲藏?張先生平靜地說:我有同學在東北軍管事,帶上我的信叫他快走吧!

張先生走了,少龍回來了。李血腸把家里的錢都給兒子帶上,千叮嚀萬囑咐,含著眼淚見兒子走遠。

不幸的事接著發生。兒子走后兩個月,天氣很寒冷,路上沒有行人,李血腸的叫賣聲也顯得格外凄清冷落。人們很少說話,買到血腸后急急地走了。李血腸賣完血腸匆匆往家走,路過張先生家門時他停下了,他要進去看看張先生回來沒,再順便打聽一下兒子的情況。

一推開門他就發現情況不對,張嫂哭得兩眼紅腫,一見到他又哭起來,說:長貴兄弟,你大哥被日本鬼子抓走了!李血腸像當頭挨了一棒,愣在那里,忙問:啥時候?剛剛回來不到一個鐘頭。李血腸握緊了拳頭,咬緊了牙說:日本人這是不讓我們活呀!張嫂哭著說:這可怎么辦呀!李血腸也發蒙,停了一會兒說:先去打探一下再合計怎么辦,我把車子送回家就去。

李血腸回到家對妻子說:張先生被日本鬼子抓走了,我去打探一下,你快去陪陪張嫂。說著就出去了。他找到了總買他血腸的警察一問,知道張先生關在日本憲兵隊,那警察對他說:進了憲兵隊,不死也得扒層皮,你也別可哪兒問了,沒用!李血腸把消息帶回來,張嫂又哭起來。他們陪著張嫂坐到半夜也沒想出個辦法來。

第二天李血腸又去打聽,那個警察告訴他,學校里抓了二十多個老師還有校長,一早上都被押上汽車去了山城鎮。再去打探,這些被抓走的人都被關進了沈陽陸軍監獄。李血腸恨得大罵:日本鬼子,不得好死!他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生意越來越難做,李血腸更勤奮地去找貨源??墒秦i少他接的豬血就少,有時一個豬血也接不到,只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少虎說:爹,不用愁,我明年就畢業,等我找到工作就好了。李血腸注視著二兒子,沒點頭也沒搖頭,接著他的目光轉向別處,變得空洞了,他不知道兒子能否找到工作,不知道張先生能否回來,不知道今后還會發生什么事。妻子說:別發悶了,日子再難也得過下去,張嫂家比我們難多了。李血腸突然眼睛一亮說:你去張嫂那兒看看,我們兩家湊合著過吧,怎么也得等到張先生回來。

第二年春天,張先生被放回來了,他被判了五年猶豫刑(緩刑)。李血腸兩口子去看,見到張先生被折磨得面目全非,頭發花白,眼睛塌陷下去,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李血腸握著張先生皮包骨頭的手,怎么也忍不住眼淚啪啪地往下掉。

張先生微笑著說:別難過了,我不是挺好嗎!他們都死了,修校長、馬校長和佟校長,二十多人在沈陽大西關槍決了……張先生斷斷續續地說不下去了。

李血腸聲音顫抖著說:日本人真狠哪!我日他媽的!

張先生又緩緩地說:中國人只有自強才有出路,我不甘心哪!

李血腸說:先生回來比什么都好,好好養病,我會常來看你的。妻子也說:我們住得這么近,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

張先生有氣無力地說:這半年勞你們費心了,謝謝你們!張嫂在一邊悄悄擦眼淚。

李血腸強笑著說:費什么心呀?什么也沒費!好好養病,盡快好起來,想吃什么告訴我。

張先生用溫和的眼神看著李血腸,再沒說什么。

李血腸的生意幾乎要停擺了,屠戶收不上來豬,他就沒有貨源,偶爾有點貨,他做好后總忘不了給張先生送一份去。張先生并不拒絕??嘈χf:又白吃你的血腸豬頭肉了。李血腸使勁擺手:快別這么說,看到你喜歡吃我高興??!

張先生的病,養了兩個多月沒有多大起色,反而加重了。醫生說:先生性情剛烈,心思太重,受了那么重的傷,胸里這口氣咽不下去怎么能好呢?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要看開呀!我已經盡力只能看天意了。張先生微微點頭,微弱地說:他們都死了,影子總在眼前晃動,我不能上陣殺敵,不能呼喚抗日,茍活何益?謝謝先生了。

那幾天,張先生忽然非常想吃血腸和豬頭肉,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那血腸,也從來沒有這么饞過。躺在炕上喃喃自語:李血腸的手藝真好,那血腸,真是世間美味??!他的妻子都不理解,感到丈夫變了,變得不可理喻,那么自律嚴謹的人怎么會天天念叨血腸豬頭肉呢!她有些害怕。

李血腸得知后,天天去屠戶那里打探,回家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兩只手松開又握上,說:看來只有去鄉下了,興許能找到。說著找出殺豬刀。妻子心里一顫:還殺豬?李血腸沒有看妻子,擦擦刀刃回道:最后一次。妻子異常平靜了,說:快去吧,早去早回,先生看來沒幾天了。李血腸戴上狗皮棉帽子說:我現在就走,一定讓先生吃上這一口,最遲后天回來。說完裝好殺豬尖刀急急地走了。

兩天后他拿回了血腸和豬頭肉,是他親手做的??斓郊視r他看到了張先生去世的紙幡,一下呆了,手中的豬頭肉和血腸不覺掉到了地上。

李血腸把豬頭肉和血腸放在張先生靈前供桌上,跪下磕頭號啕大哭:張先生??!我做的血腸豬頭肉來了,你活著沒吃到嘴里,怨我沒本事??!這是我在鄉下親手做的,你在陰間慢慢享用吧!我們忘不了你是怎樣死的,還有……他哭得說不下去了。

“七七事變”后,李血腸再也接不到豬血下貨了,他只好去打零工,女兒桂蓮也上了中學,幸虧少虎找到一份小學老師的工作。日子就這樣慘淡地維持著。他們忘不了張先生,每每想起兒子少龍,心中就有了一份希望。

希望終于到來了。日本鬼子投降后,在一片歡慶鑼鼓聲中,李血腸又重操舊業。他的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背也駝了,肚子早已經癟下去,但精氣神仍然不減當年。

街道上又響起了他的叫賣聲:血——腸!那聲音一長一短,最后一聲短促有力,底氣足,聲音響亮,粗獷中透出一股厚重,透出一種滄桑、一種喜悅,吸引著街道周圍的家家戶戶。

那一年,女兒桂蓮也當上了老師,他們的家境有了明顯起色。又想起了大兒子,妻子直抹眼淚,說:少龍是屬猴的,農歷四月二十八的生日。李血腸動著手指頭自言自語:算起來他今年二十五周歲了,怎么也不給家里捎個信兒呢?這孩子!

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責任編輯/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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