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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外一篇)

2021-07-30 02:44司屠
青春 2021年8期

司屠

J出站時,在這個陌生城市的站臺上走了很長一段路,她的座位在最后一節車廂,16車(有時候這是第一節車廂),但她還沒有想到是這個原因。她隨著人群一路向前,今天出站的乘客特別的多,她還懷疑了一下是不是出錯站了,出站的人這么多,就像個大城市的高鐵站。她慢下了腳步,前后看了看,在高處的指示牌上找到了縣城的站名。她笑著,繼續向前。她走在靠近另一邊鐵軌的地方,那里沒有列車???,那里人少,如果從車廂里出來后不往外邊走,直接向前,她就會被前方車廂里(這時也就變成了身旁的車廂里)出來的人沖開,她將不得不去避讓他們,而比起走在人群的中間,J一直喜歡的是走在人群的邊上。

下午的站臺上暗淡、潮濕,站臺的外面下著雨,天色陰沉。左邊一節連著一節的明亮的車廂里一直都有人走出來,車廂不高,也就是比人高了一些,人們就像是從一個個為他們量身定制的光盒子里出來,如果是在夜里,會更明顯。人們從明亮、溫暖的車廂里出來,決絕地進入站臺的暗濁和開闊中,迅速地匯入了人群。這時候光從背后打著人體,使得他們的面目模糊,但那女的,顯然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的。她和J是同一車廂的,出了車廂后一直走在J的前面,獨自一人,走得很快,充分擺動開四肢,J注意到她,她還挺想像她那樣走一走的,走到大概第11、10節車廂的時候,女的突然改變了直行,向車廂的方向斜插過去,J看到一個不久前剛從車廂里出來的男的,迎向她,他們走近了,男的熟練地把他的右手搭在了女的右肩上,這樣地摟住她。J反應過來那女的剛才為什么走成這樣。

J不再關注那個女的了,她有了著落,不再需要J了。就算她們將來再碰到,J也認不出她。J和她的關系,就是在這一段路程上的聯系。但是J不會失落,一點失落也沒有。她有一種過關的開心,過這一關簡單,但畢竟是過了一關。她興致勃勃地把目光轉向了下一關。

這次她看到三個人,她不總是注意一個人。三個人,他們走得很近,并排向前,步伐已經調整到了完全的一致,甚至呼吸也是,他們有說有笑,他們是三個年輕人,在寒風中弓縮著背,但每向前走出一步,都有一種向上躍去的趨勢,按照這個趨勢,只要他們一直這樣走下去,遲早會脫離地面,走到天上去。他們是一個組合,但只是在此時是,出站后他們會分散,各奔東西,下一次再走到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也許很快,也許再也不會了,這都是有可能的。她,J,想走向他們,走到離她最近的那個人的身旁,和他們一起走一走,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么可愛。她總是會生出這樣的愿望,可她又害怕他們向她投來嫌惡的眼神,或者是出于禮貌的掩飾。因為她是個長相奇怪的女孩,一個不好看的女孩。正是這樣的眼神多了,使J來到了她今天站立的位置,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伤幌胱约褐皇且粋€旁觀者,她想要參與進去。她十九歲。

H在高鐵站南廣場麥當勞餐廳靠窗的桌子邊坐了下來。他看著窗——外面人來人往??煲^年了,進出站的人都很多。他在想,一直以來,也許他都是想要成為一個loser的,成為一個失敗者,成為失敗者中的一員,這力量一直在拉扯著他,正是它阻止了他待在另一種生活里,但這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一個“寫作者”的原因,那就是在另一種生活里已經沒有了可能。

那我已經是一個失敗者了嗎?已經是了。

是什么促使你走出那一步?那是對他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一步。他還記得自己的掙扎。離婚,然后辭職,離婚還可以說是為了一個女孩,但是辭職,在很多人看來就是在“作死”“發神經”了,那一定是因為這股力量,其實離婚也是,是第一步。你慢慢地放棄,然后重新開始。你還能重新開始嗎?尤其是你已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在放棄的自由感覺過后,就是重新開始的茫然和憂愁了。但你不會后悔,你不會讓自己后悔,一旦你作出決定,就要實行到底。這正是你的奇怪之處:別人是在青年時期就掙扎過了,別人的中年安穩,你的中年動蕩。這動蕩不正是營養嗎?你所有那些主要的變化都是基于寫作和這一股力量,而不是生存。

現在的這一種生活也會漸漸地失去可能,等到了那一天他也會清楚地意識到,他會再變一次,一次接著一次。既然他已經變動過這么一次,那么他就能一直變動下去。

“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了?!盚轉過頭去,他突然感覺到他身后的餐廳里很安靜。他看到,他先看到的是這個餐廳的全貌:餐廳的裝修以紅色為主,餐廳里人不少,人們或坐或站,走來走去,大多數人在吃東西。這是一種快速的、粗略的瀏覽,目光停留在整體上,目光籠罩著它,還沒有深入到局部、細節里,細節會在隨后出現。

但這時H就有了一個感覺,那里仿佛離他很遠,比正常的距離要遠很多,因為此刻感覺遠所以之前感覺安靜,或者反過來因為現在感覺安靜所以之前就感覺遠,這兩種感覺的聯系還很有聯系。這促使他繼續看著,他甚至要向那邊伸出手去了。然后遠的感覺慢慢就消失了,現在距離變正常了,回來了。人們不快不慢地吃著東西,在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個相同的盤子,盤子里是裝在紙袋子里的食物,有個穿紅衣服的男人正從里面取出一只椒鹽雞腿來;三個穿工作服的服務生站在柜臺的后面,他們的身后是整個麥當勞里最明亮的地方,是這個大的空間里的一個中心,像洞穴,在洞穴的高光下面有幾個服務生活動著:制作食物,取餐。那里他多看了一會。但所有這一切他最熟悉不過了,這里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也并沒有很安靜。但在以前他好像從沒有注意過這些。

一個著名的籃球運動員不幸墜機死了(同時遇難的還有他的小女兒)。三年前,當球星退役的時候,H發現球星比他還要小三歲,他看這個人打球很多年,原來比他還小,這讓H有種不真實感。他還記得這感覺??吹角蛐且馔馊ナ赖南r,他流下了眼淚。這個人的死在H的辭職中發揮了一定的作用,說是它讓H最終下定決心也不為過。

有時,你就是從他人的不幸死亡中獲得力量:你仍然能夠放棄,仍然可以重新開始,從現在開始。

他們坐公交車回村。H坐在靠窗的位置,J坐在他身旁。就座時,他問她,要坐靠窗嗎?這是出于禮貌,但如果J是個好看的女孩,H這樣就不只是因為禮貌了,語氣上也會不太一樣吧?!斑@也是勢利”,他笑了笑。

他對一個女孩的到來是有期待的。但J這個樣子,這期待自然就落空了。

但是他還不至于有失落的情緒,就算有,他也不會表露出來,就像剛見到J時,他也不會表露出驚異。他是驚異的。J穿著一身的黑衣,她的身材正常,但她的臉……她的皮膚也不差,只是她五官的組合因為微微的偏移、拉長而顯得怪異。那是他快速地看了兩眼后的一個認識,第一眼有點不敢相信,隨即又去看了一眼確認了,之后就不好意思再去看她的臉,但也不好表現得太過,在講話時不時地還是會有一些對視,其實每次乍一見到,都會要再去看確認的第二眼。

這驚異很快就過去了,隨即他就意識到了,他意識到很多,他意識到:為什么J在微信朋友圈老是罵人(罵得好兇,男女都罵)和從沒貼出過有她臉部的照片,她貼出的幾張都是頭部以下的。

他意識到,這女孩一定會有個比較艱難的人生,這艱難早就已經開始了。

并且,她來找他很勇敢,她對他懷著信任,當他們剛見面時,她站著看著他,她是在觀察他的態度,他要認真對待,不要讓她在他這里受到傷害。

眼前一身黑衣的J,像是電影里邪惡的女巫,可她還只是個少女??赡芫褪沁@樣奇怪的長相讓一個少女變成了后來惡毒的女巫,為了還擊,為了報復,為了存活,在被眾人歧視、排斥和侮辱過后。

他們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剛坐下時,J說她也喜歡坐在最后一排。當她和你說話的時候,她會看著你的眼睛。他點點頭。她顯示出她是一個聰明、認真、有教養的女孩,認真可能是這個年齡的女孩的特性。顯然她也很需要別人的認同,在尋找能靠近的人。她并不那么自卑,沒有總是記著自己的長相。這可能像他平時都已經忘了脖上有個明顯的傷疤,只有在認識一個新的人、對方問他是怎么回事時,他才會意識到原來他有這樣一個疤,這個疤一定也曾經讓他自卑過。但她的情形顯然比它嚴重得多。

上山的路彎彎曲曲。車廂里,他們不時地交談著。車廂里開了空調制熱。他喜歡在冬天坐這趟上下山的公交車,他在冬天坐公交車去鎮上的次數要比夏天還多,但城里他偶爾才會來一次。在談話的間隙,在他們都沉默的時候,他看著車窗外。他想到,這女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個殘疾人,一個奇怪的人。他自己也是,他一定也有殘疾的地方,不一定表現在身體上。他們是兩個殘疾人在一起,這幾年他總是會遇到這樣的人,那些來找他的,不是有抑郁癥就是像J這樣的,他們和他是因為殘疾相遇的,彼此尋求著這注定是短暫的相遇。而在殘疾之外,使得他們相遇的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他們還都是想要學習的人。只要一個人還想要學習、還能夠學習,他(她)就不會被完全地卷入生活。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他問J會暈車嗎,J說不會,她從沒有暈過車。語氣驕傲。這女孩有不錯的性格,這也是天賦,但愿她能保持住。

關于人的最美好的記憶,也是一個畫面,是在女兒讀幼兒園時。那時他還沒有離婚,他在樓下的水果店里買了個菠蘿蜜,那時吃菠蘿蜜也沒有像現在這么流行,他花了兩百多元錢買了一整個菠蘿蜜,搬到了家中的閣樓上。女兒當時就在他身邊,看著他拿著菜刀蹲在水泥地上剖開菠蘿蜜,從里面挖取果肉。那個過程花了一段時間。他記得女兒就在一旁歡樂地跳著叫著,大概是在他快要挖出果肉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了小孩的這個反應,她的動作、姿勢就像一個喝醉了的人,她像是在翩翩起舞,他覺得很有趣。他笑著加快了速度。當他挖出第一塊果肉,他就把它給了女兒。

H想到了女兒。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過年前他用微信給她發了個紅包,她收了,但沒有和他說話。為了他自己的自由和可能性,因為他的欲望,他沒怎么做過爸爸,他這樣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雖然這里面也有無奈和力不從心。

女兒會因為他的離家失去更多的選擇,他對她的影響一定是深遠的。有時候,他憧憬那樣一種生活,像其他做爸爸的人一樣,和女兒在一起,陪伴她,教育她,幫助她去展開她的人生。這樣一種生活里有很多和女兒一起的細節,但他現在只能在想象中去感受它們。這樣一種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是永遠失去了,這代價是不是太大了?

而你又能走多遠?這就是他這次上山途中一直的疑問。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你也走不了多遠。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只會更加艱難。

“我以為屬于我的好時光還在繼續,”J說,H轉過頭來看著她,“或者根本還沒有到來,其實它可能已經過去了。我喜歡?!?/p>

這句話是H半年前寫的,發在了他的微信朋友圈。他看著她,還是有點詫異,一個十九歲的人會對這樣一種感嘆有共情。

“你的好時光還早著呢?!彼f。

“我覺得也是?!彼f。

他并不相信他自己說出的話,這只是一句客氣話。她會喜歡那樣一個句子也可以說明一些什么。她的好時光可能已經過去了,而她還這么年輕。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對她說出自己關于她的真實想法,關于她的長相、她的未來,她應該去賺錢,然后去整個容,只有這樣才能改變她的處境,改變她的命運,可是她這樣子能賺到錢嗎?說出這些話,而又不傷害到她,需要一種特別的性格。他無法去表演一種性格。但現在這樣讓關系停留在表面他也不愿意。這樣的相遇有意義嗎?

H想到了他認識的一個詩人,R,看到J,R說不定會說,“你怎么長成這樣?”R會直接說出這樣的話,而J有可能會接受R的方式,他們接下來的相處、談話會一直坦誠。

但是,也許在這個階段,給予J一點肯定和安慰,才是必要的。甚至,在任何階段,安慰和肯定都是重要的。至于真實——

H突然覺得這個高高地坐在他身旁沉默著的J是一個超人。超人化身為一個長相奇怪的少女來到他身邊,他不知道超人的意圖,他一定要小心應對,給出他作為一個“人”的應有的表現。

他感受著在一輛行進中的公交車上,和一個超人并肩沉默地坐著。像是在配合他似的,在這一段時間里,J始終直視著前方,一動不動。

不僅是J,所有和他相遇的人都是超人,他們來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和他發生一些什么。在某一個時刻他感受到了,或者一直都沒有感受到,只有在少數時候在少數幾個人那里他才感受到。

他們沿著村子中間的一條石板路往下走。路旁有村民看著他們。H好像夢到過這場景,和一個J這樣的女孩走在村子里,但是只有今天當他們在這場景里了他才意識到似曾相識。并且,H覺得J像是另一個他,一個女性的、十九歲的、長相奇怪的H。他是和另一個自己在面對這個場景。還會有一些別的場景是他們要一起去面對的。

“村里很少有陌生人來,他們可能以為你是被我拐騙來的,而你還被蒙在鼓里?!?/p>

J笑了。

“我就是在這個小山村出生、長大的?!盚抬頭掃了一眼前方。

“這里多好?!盝也看了看,她看的時間比較長。

“就是個普通的山村,不過也算是一個家,以后碰到災難了可以來避難?!?/p>

“以后,會有這樣的災難嗎?”

“那說不定?!?/p>

“你期待災難嗎?我期待?!盝快速地說。

H看了J一眼。

“我覺得災難中的生活會和現在的生活一樣平淡,并且更壞。但最后它可能會帶來一些改變,讓人下定決心?!?/p>

“這次要是不死,我就——”

“對?!?/p>

“往往等災難一過去,又回到了原來?!?/p>

“會的?!?/p>

“等著再來一次災難嗎?再來一次就不會放過了?!?/p>

J的犀利讓H有點難以招架,好像J是在說他,好像他H是這樣一類人的代表。

“嗯,感覺利用了災難?!?/p>

“他會討厭自己的吧?”

“帶著這討厭活上一陣,慢慢也就忘了?!?/p>

“我不會的?!盝說。

H是不會去說這樣的話的,但他還挺欣賞J這么說。

“我相信你?!盚說。

J不好意思地微笑著看了看他。

“我的房間?!盚說。

J站在房間中央默默地看著H的房間,H等待著,但是J還在看,這讓H有些不好意思,他走到窗前,把中間開著的兩扇窗戶拉上。

“我好喜歡這個房間?!盝說。

“還行吧?!盚說。

J喜歡這個房間的整體布置,喜歡它的水泥地面,喜歡放在床邊和沙發前面那兩個宜家的透明塑料箱,喜歡它被用來當作床頭柜和茶幾,喜歡四扇藍色的大玻璃窗。那是農村里最普通的玻璃窗,它們像四塊連在一起的屏幕,在播放著對面的青山綠竹,仔細一看,就能看到屏幕中的竹葉在風中波動。

H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了下來。在他右邊窗戶邊上的J看著外面,轉過身來對他說:“喜歡這里?!?/p>

“不難看?!?/p>

“好看?!?/p>

“但是審美是不會將人聯系在一起的?!?/p>

“什么會?”

“觀念會,利益肯定也會?!?/p>

J在靠西邊墻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的一頭放著一塊毛毯,那還是H以前結婚時買的,H一直帶著。

“有好觀念的人會有好的審美嗎?”她問。

“好像不一定?!?/p>

“有好審美的也不一定有好的觀念?!?/p>

“也許有好的審美更有可能會有好的觀念,有好的觀念更有可能有好的審美?!?/p>

“我沒想過這些?!?/p>

“審美雖然沒有觀念那么有用,但它也不會很有害?!?/p>

“壞的觀念也是觀念?!?/p>

“嗯?!?/p>

“審美在靜靜地散發著?!盝看著H。

“比較個人?!?/p>

“嗯?!?/p>

“以前我是一個公務員——”

“你辭職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你都知道啊?!?/p>

“我知道?!?/p>

“不想再在他們中間?!?/p>

“嗯,我懂了……”

“就是?!?/p>

出于對這女孩的贊賞,H突然有點想要告訴J他來村里是來破案的。

H站起來倒了兩杯熱紅茶,把給J的一杯放在J面前的塑料箱子上。箱子里放著H換洗的衣服。

J喝了一口茶,捧著茶杯,說:“真的好喜歡你這里?!?/p>

“我不是來這里過小資生活的?!盚說。

當J想要說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她會看著你,會等你先說完。她是很在意禮貌和教養的,可能是因為她一直以來被一些人不禮貌地對待。

“這個空調,”他抬頭看看空調說,“是我弟弟幫我裝的,沒有空調我也能過?!?/p>

“我沒覺得你的生活是小資生活,如果你這種是小資生活我不會這么喜歡,”J說,“我覺得你像個和尚?!盝的眼神里含著笑,她有一種想要和你認真探討的神情,她又是謙虛的。

J的這種第一時間的真誠,像某些抑郁癥患者或者得了絕癥的人,那樣一類遭遇讓他們在和人交往時能夠舍棄一些不必要的客套和掩飾。H想起他的某個前女友,在她爸爸死后得了抑郁癥,那是一個看問題和說話都很犀利的女孩,犀利、善良,他知道那就是“真誠”。

H覺得自己剛才說那些話有點幼稚。他又有點高興聽到J說他過得像個和尚。

“不過審美往往和有錢、有時間有關系,所以會讓人產生距離,也不要太審美了?!?/p>

“嗯?!?/p>

“文學的聯系還是要比審美的聯系強一點,但在今天也很弱了,有過一個文學的聯系很強烈的時期。好像一直都在說我,說說你吧,你怎么樣,你爸媽是在你幾歲時離婚的?”

“喜歡聽你說這些,是在我五歲時離婚的?!?/p>

H隱隱覺得J爸媽離婚和J的長相有關系。這就像一對愛人的孩子死了(包括墮胎),他們很有可能最終會各奔東西。

“我離婚時我女兒七歲,比你大兩歲?!?/p>

“你和女兒關系好嗎?”

“不太見面,見到了還是挺好的,你和你爸媽呢?”

“不好?!?/p>

J說她和奶奶一起住。H感覺她們住在一個閣樓上,這可能和一個小說有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里,女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忘了)就和她奶奶一起生活著,住在一個閣樓上。

H把《白夜》推薦給了J,J在微信上搜索到這個小說,收藏了。

H在鍋里盛了兩碗熱湯面,澆頭是咸菜炒肉。澆頭鋪在湯面上,H用手抓了一片肉放進嘴里。他端著一碗面往客廳走去,經過后半間時,朝樓上歡快地喊了一聲“吃了”。

“來了?!?/p>

H在桌子前坐下來,面對著門外。桌上放著兩碗冒著熱氣的面,碗沿上擱著筷子。

在等待的時間里,他透過兩扇玻璃門看著外面,外面還是白天,路燈已經早早亮起,路上沒有人。這一傍晚的冷清場景他看過無數遍了,有時,看著它,他會有一種再也無法將它擺脫的錯覺。今天這壓抑的感覺瞬間又回來了,它壓迫著他。他想站起來,大喊一聲。但他沒有動,通過麻木的承受,不,是通過冷靜而用力地感受它來將它克服。

他會離開的,離開才是他的出路。但不是現在?,F在,他想要看看自己能承受到什么程度。當經過了這樣的考驗——這是他自己對自己設置的考驗——他就能夠更徹底地放棄。今天,他幾乎可以想象離開時的那種平靜。他就這么站起來,背上包,包里裝著幾件換洗的衣褲,走出門去,一去不回頭?!耙粋€寫作者就是一個狂人”,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這句話一定感染過他,呼應著那一部分的他,在他成為今天的他的過程中起著作用。

“哪怕是一種非常壓抑的處境它也是有點甜頭的,在別人看來沒什么好維持和留戀的,在自己都是困難和顧慮重重的?!彼?。但這不是說他的處境里有甜頭,他這次無非是要完成一個任務。

“如果把人生當成一個大的任務,過程中分解成一個又一個的小任務,那就會好多了?!?/p>

“人生也是實驗。寫作是實驗,人生也是?!?/p>

“一個狂人看著可正常了?!彼乃季S這樣跳躍著。

這時他聽到J下樓的腳步聲,他側過頭去,等待著,在J出現在他的視野里時微笑著和她點了個頭。

J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看著碗里的面。

“香?”

H也看著她和她的面。

“香吧?!?/p>

“香的?!?/p>

“開動?!?/p>

“好吃?!盝說。

在他們吃面的時候,有個人從H家門口的路上走過。

“這對我是一個重要的位置,吃飯時經常這樣坐著看著外面?!盚看著外面說。

J回過頭去看了一下。在她轉過頭來后——但并不是H在等她轉過頭來——H說:“夏天的這個時候會聽到外面山林里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夜晚快要到來,知了的聲音就更響了?!?/p>

在H說話的時候,J看著H。H說話時一直看著外面,快說完時他的目光落在J的臉上。J再次轉過頭去看著外面,這次看的時間比之前那次長。

“很詩意?!盝轉過頭來時說。

“其實很平常?!?/p>

上樓時,H帶J看了看她今晚的房間。在二樓的后半間。小小的房間里靠墻立著一張很大的老式木架子床。

“小時候我睡過的床?!盚說。也許這樣會減少一點它的陰森。

“沒有空調,有一個電暖器,”H指給J看,“睡覺前開一下,很快會熱的?!?/p>

“我是第幾個來的,第一個?”

“你是第一個?!?/p>

“哇?!?/p>

他們回到了前面的房間。夜里冷了,H把空調打開來。J去關了門。

“我在看《白夜》,寫得真好?!盝在沙發上坐下來。

“有兩個電影,《白夜》改編的,也好看,一個叫《夢想者的四個夜晚》,一個也叫《白夜》?!盚說。他在桌子前也坐了下來。

“女孩叫什么名字?”H問J。

“叫納斯卡金?!?/p>

“和你像?!?/p>

“是嗎,哪里像?”

“感覺,她好像也穿著一身黑。喝酒嗎?冬天的夜里有時我會喝點熱黃酒?!?/p>

“好啊?!?/p>

H下樓去拿了電熱水壺、一瓶黃酒和兩只杯子。他把半瓶黃酒倒進電熱水壺里,通上電,熱水壺里很快就發出了“嗞嗞”聲,黃酒味飄了出來。

電熱水壺打開時散開一片霧氣。

“干杯?!盚說。

“干杯?!?/p>

“這個時候來點牛羊肉就好了?!?/p>

“下次我給你帶來?!?/p>

“好啊?!?/p>

“你酒量好嗎?”H問J。

“我還可以,我經常泡酒吧?!?/p>

“那你肯定比我好,我很快就會醉的,今天有點累了,等會我先睡一會,你隨便好了?!?/p>

“好的?!?/p>

“你過得要比我熱鬧?!?/p>

“但酒吧里那些人跟我也沒有關系?!?/p>

“就像這里的人和我也沒有關系?!?/p>

“但我還挺喜歡待在酒吧里的?!?/p>

“我應該不喜歡待在這里,我想離開……”

“為什么?”

“因為這幫人從來就沒怎么換過,現在變得更差了?!?/p>

“那我們也不能逃避吧,我們應該去改變?!?/p>

“你說改變說得好順溜,怎么改變?我以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能夠改變的首先是我自己?!?/p>

“你的改變是離開他們?!?/p>

“就像一個女孩在縣城抽煙,街上有人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能改變他們嗎?她改變不了他們,她應該離開?!?/p>

“不對?!?/p>

“我不想一直做一個不合時宜的人?!?/p>

“我覺得抗爭很美?!?/p>

“抗爭是挺美的。在那種情形下,你當然會繼續抽,繼續抽正是你在那時能夠也必須要去完成的動作?!?/p>

“是啊?!?/p>

“但之后你要做的是離開?!?/p>

“如果沒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呢,別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呢?”

“實際上是有的,你在大城市里就會好些。問題一直就是,首先,你做到你自己的改變了嗎?可你看我也沒有離開,我離不開可能是因為我懶,比如,也沒有好好學英語?!?/p>

“那你會不斷地離開,因為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問題,別的國家有別的國家的問題?!?/p>

“我不會去要求盡善盡美,不斷地離開也是一種人生?!?/p>

“那挺不錯的,可人有時候真的是離不開?!?/p>

“時間會將那些人改變的,但我們不能等著時間來改變?!?/p>

“最后大家都會消失?!?/p>

“你比我想的還黑暗,你喜歡黑色?!盚看著J。

“我喜歡?!?/p>

“過去有個朝代崇尚黑色,秦朝?!?/p>

“是嗎?我不知道?!?/p>

“你像是從秦朝來的,你回不去你的秦朝了,我覺得你也要離開這個國家?!?/p>

也許在另一個國家里,J的長相不算奇怪。H這樣想,但對此他沒有什么把握,J長得確實太奇怪了。

“好吧?!?/p>

在某個角度、某個瞬間看到J,J也并不那么難看。

“我的英語還可以?!盝又說。

“你怎么沒有讀大學?”

“不想讀?!?/p>

“嗯,酒吧里可能比大學里更豐富?!?/p>

“我喜歡待在酒吧里,周圍很吵鬧,但我很安靜?!?/p>

“一會感受酒吧的吵鬧,一會兒感受自己的安靜?”

“嗯,很放松?!?/p>

“來去自如?!?/p>

“是的?!?/p>

“很踏實?!?/p>

“有時候有點不真實的?!?/p>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突然又知道了?!?/p>

“突然又不知道了?!?/p>

“嗯?!?/p>

“看著四周,四周先是模糊的,慢慢地變清楚了?!?/p>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還有聲音,歡聲笑語,一開始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后意識到了就在附近,就是周圍的這個集體發出的?!?/p>

“嗯,人們的臉和聲音遠遠近近得像波浪?!?/p>

“動人?!?/p>

“現在想到我在那個酒吧里的某些時候,覺得自己安靜得就像塊冰?!?/p>

“嗯?!?/p>

“我也想寫作?!?/p>

“你寫啊?!?/p>

“我會寫的?!?/p>

“好啊?!?/p>

H醒過來時,看到兩三米外坐在沙發上一身黑衣、長相奇怪的女孩J,J低著頭在看手機。這不真實。J,她像是從別的世界來的,降臨在沙發上,收攏了雙翅,棲息在這里,像是隨時都會消失——閉上眼睛,然后睜開,她就已經不在了。他看著她又一次產生了那種錯亂的距離感:她退到很遠很遠。

J聽到他坐起在床上的聲音,抬起頭來,沖H笑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個小時,睡得好嗎?”

“睡得挺好的?!?/p>

“平時你也這樣嗎?”

“經常這樣的,我還會洗個澡,在冬天的夜里醒來,再洗個澡,很舒服?!?/p>

“發現你還挺有生活樂趣?!?/p>

“是吧?!?/p>

“覺得你這樣真好?!?/p>

“我也覺得不錯?!?/p>

在剛剛起來的舒適、暖和中,H覺得這個在他睡覺時在一旁像是陪伴著他的J就像是他的一個家人。

“在看小說嗎?”

“嗯,快看完了,真好?!?/p>

但是在洗終極舒服的熱水澡之前就得忍受在冰冷的衛生間里把衣服一件一件脫去的過程,越脫越冷,尤其是在脫到只剩內衣褲時,想趕緊進入旁邊的熱的水流里去。浴霸和蓮蓬頭里灑著的熱水不會使衛生間里熱起來,只有進入到水流里你才渾身一熱,并一顫,嘆出一口氣來,這樣才開始盡情享受。

穿回衣服時就不用那么急了。H穿著內褲還先把地拖了一遍。再把剩下的衣服一一穿上,用干毛巾擦了擦頭發,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并沒有看清楚,只是一個習慣性動作。他回去了二樓房間。

一個人洗過頭發后往往是他(她)比較好看的時候,這個形象里還有一種私密,H覺得他這樣出現在J面前,難逃在向這個年輕的女孩展示魅力的嫌疑。推門進去后他不好意思地對J笑了笑。

J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看小說。H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看網盤上的電影。電影的配樂聲傳出來時,J抬頭看了一眼H。

黑屏里在打字幕,接著出來了一個畫面,畫面中的兩個人正是H和J,就在他們現在的這間房間里,就是現在的這個樣子:H背對鏡頭坐在桌子前看電影,J盤腿坐在沙發上看小說。

H朝身后看了一眼。

J把手機放下在沙發上,看著H給杯子里倒熱茶。H裝作沒有看到J在看他。H拿去杯子,放到嘴邊。在這過程中他都沒去看J,也許他應該對她微笑一下的,是吧?終于,J說話了:“我看完了?!?/p>

H看著她,喝下了一口茶。

“怎么樣?好看吧?!?/p>

“好像有點難過?!痹贘的神情中會有一種偷偷發現了什么的喜悅,目光閃閃還有點鬼鬼祟祟,這很少年。

“是因為他們沒有在一起嗎?”H暫停了電影,靠著椅背,側身看著J。這是他們之前坐著談話時最常見的姿勢。

“是的?!?/p>

“我喜歡現在這個結尾?!?/p>

“為什么?”好奇的目光又出現了。

“我覺得這樣健康,如果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就太圓滿了,我會膩?!?/p>

“這是健康嗎?”

“是健康,給我一種清新的感覺,你想,回到一個人多好,他一開始就是一個人,他現在又一個人走在街上了?!?/p>

J在想。

“好像是?!?/p>

“他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p>

“嗯?!?/p>

“從腳步聲就可以聽出,一開始他有點難過,有點懵,還沉浸在之前的事情中,慢慢地就正常了,仔細聽還會有個過渡,然后進入了平常走路的節奏,就是以前一個人時的那種狀態,那甚至有一種終于擺脫了一樣事情,不管它是好是壞之后的豁然開朗?!?/p>

“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就是過去了?!?/p>

“對,我不認為他是個可憐的備胎,這是個很棒的人,有更好的路要走?!?/p>

“真好,有更好的路要走,他正走在更好的路上?!?/p>

“我愛這個腳步聲?!?/p>

“我也愛?!?/p>

“你還難過嗎?”

“好多了?!?/p>

“這是一個走路的小說?!?/p>

“我喜歡走路的小說?!?/p>

“所以你看進去了?!?/p>

“現在我覺得它更好了?!?/p>

“我也想再看一下?!?/p>

“你那時多大???”

“20左右?比你大一點,剛剛工作,也是一個人,經常走路,看了這個小說走路都輕快了,在一個巷子里?!?/p>

“你還記得???”

“可能是現在的想象?!?/p>

“嗯?!?/p>

H站起來(他的電腦里播放著動態的屏保),在房間里走了幾步。

“你是在找回以前的感覺嗎?”

“啊,這我沒想到?!盚微笑著在房間中間停了下來,側身看著J,接著他又走了起來。

“你說得對,它們有聯系,”H邊走邊說,“這兩次走路有聯系?!?/p>

說完這話,他開始大范圍地在房間里走動起來。走路時他低著頭,雙手插在牛仔褲兩邊口袋里,一個口袋插一只手,你穿著牛仔褲就會這樣,這就是牛仔褲的力量。關于牛仔褲還可以寫幾句,現在穿著的這條牛仔褲是他40多年來的第一條,40年來他第一次穿牛仔褲,過年前在優衣庫的網店上買的。過年前,他突然有了買一條牛仔褲的欲望,他很珍惜這樣的欲望,甚至沒有馬上去買,懷著它有好幾天,這當然是在品味欲望,不是在考察它的真實性,而是始終擁有著它。有欲望的感覺真好啊,那兩天他就生活在欲望帶來的幸福、溫暖里(寒冬因為這欲望變得溫暖了),不可能是每時每刻,但不時會想到它(一掠而過時不用去追隨它,讓它自己回來),那也是一種想念。孤獨中有難得的想念,想念使這孤獨變得正常。哪怕只是一樣物品。正因為是一樣小小的物品,才是那么的生動。他對物品的喜愛和向往在這條牛仔褲上面達到了頂點,是他40多年來沒有去觸碰它的補償嗎?

以前他不穿牛仔褲是因為滿大街都是牛仔褲,現在是覺得大家都在穿,他也可以穿一穿。變化就這樣在一個人身上切切實實地發生了。

他在房間里游弋——在忘我的游弋中,有時他也忘了J的存在,這是他和別人在一起時的那個一個人的時刻。有一次,當他在這樣的走動中突然看到沙發上的J,他沒有驚訝地停下腳步,但他想:“這是怎么回事?”

他沒怎么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這肯定是有前因后果的,他可以把它放在一邊,他又投入到這走動中。

最后他來到了窗邊。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到了窗邊,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因此他看向的是窗口、窗外,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去看什么。管他是哪里,接下來他會迅速地收回目光,走開。

但這一次他站住了。他看到外面在下雪。這雪可能是剛下下來的,正好被他看到。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第一場早已化完了。

“下雪了?!盚站在窗前說,這既是在自言自語,也是在告訴身后的J。

J來到了他的身邊,和他并排站著,一起看著窗外的雪。雪輕輕地下著。

H看到了玻璃窗里的J和自己。他意識到他和J一起看雪已經有一會了。他把玻璃窗向兩邊拉開,一陣冷風吹了進來。

“冷?!盚說。

H關上窗,慢慢地離開了站立的位置,在桌子前坐下來,繼續看電影。電影里,J一個人站在窗前,不出聲地看著外面。窗外在下雪。J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從H走動時起她就沒有再說過話。她有“頑強”的一面。

“你說我和納斯卡金像,我覺得我和那個男的也挺像,我已經十九歲,可還從來沒有真正認識一個人?!盝看著窗外說。

J的這些話讓H想到他所在的時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個時代沒有區別,彼得堡和這個下著雪的小村子也沒有區別,還是有人想要真正去認識一個人。你真正認識過一個人嗎?

當某個人和你相處的時間長了,你就會不再認識他(她)。這個過程是這樣:一開始你不認識他(她),然后你們接近,你認識了他(她),真正認識了他(她),最后你又會不認識他(她)的(就像《白夜》里的那個男的,他又成了一個人)。這可能是因為彼此的距離持續近到一定程度,雙方的關系就不再有可能性,只是隨著時間消耗下去。在這樣的熟悉里,你沒有了觀察對方的欲望、激情,對方也沒有被你觀察的欲望、激情,“熟視無睹”,過去的印象在淡忘,新的印象不再建立,你就會慢慢地變得不再認識他(她),只是習慣了他(她)在你身邊的存在,接受了這樣一種“關系”的安排。

“你在看電影嗎?”J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看個電影?!?/p>

“是什么樣的?”

他應該叫她過來和他一起看電影的,但他沒有。

“不怎么樣?!?/p>

“不好看嗎?”

“不好看?!?/p>

“但你還是會把它看完?!?/p>

“是的?!?/p>

“我不會?!?/p>

“這好難的?!?/p>

“不好看你還看,我覺得電影它要不高興?!?/p>

“不是不看了它才不高興嗎?”

“不是的?!?/p>

電影里也在說上面這一段對話。電影里,H接著說:“那你比我勇敢?!逼聊簧洗虺隽俗帜?。

“那你比我勇敢?!盚看著字幕說。

“我覺得你是一個不一樣的中年人,你和我爸媽那樣的不同?!?/p>

“這世界上應該有不一樣的中年人?!?/p>

“你和我想象的一樣?!?/p>

“一樣嗎?”

“一樣又不一樣?!?/p>

“肯定會有些不一樣?!?/p>

“是的?!?/p>

“剛才你在我面前走的時候,我突然好羨慕你?!?/p>

“羨慕我什么?”

“羨慕你現在的生活,羨慕你的狀態?!?/p>

“這不難?!?/p>

“我覺得挺難的?!?/p>

“其實我并不喜歡聽別人說羨慕我,羨慕這個詞,總讓我想到嫉妒,感覺不太好?!?/p>

“不對?!?/p>

“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p>

“我沒有嫉妒你,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你這樣?!?/p>

“只要你愿意付出代價?!?/p>

“我愿意付出?!?/p>

“一切都是關于代價?!?/p>

“我好像沒什么不可以付出的?!?/p>

“那不一定?!?/p>

“也許吧,我現在是愿意的?!?/p>

“現在是?!?/p>

“難得的是將來?!?/p>

“難得的是一直?!?/p>

“嗯?!?/p>

“我沒你說得那么好的?!?/p>

“完美都是假的?!?/p>

“你說得真好,完美都是假的,就是死了的,《白夜》里的這個男的就很完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有很多這樣特別好的人,有時我會覺得這是一種自戀,不應該把一個人物寫得這么好,這表明作者就有這么好,無論他在寫誰,他都是在寫他自己?!?/p>

“啊,這我沒想過,我今天真的很開心看到了你的生活,我覺得我沒有白來?!?/p>

“謝謝,別把我說得那么好,有一天你或許會把我說得很差?!?/p>

“為什么?”

“因為世事難料,因為平衡?!?/p>

“什么平衡?”

“現在你把一個人說得很好,將來就有可能把他說得很壞,這樣關于這個人你給出的話語在總體上就平衡了,就像是收和支,這個世界有多少好話,也會有多少壞話?!?/p>

“老師,這是什么理論?”

“哈哈,這是我的理論?!?/p>

“但我為什么要把你說得很壞呢?我不明白?!?/p>

“因為我們其實并不了解,現在這樣的見面帶著太多的禮貌,我們很難真實地面對他人,當面時都小心翼翼不敢坦露,不在身邊更是說不清楚,我們想從別人身上得到的往往只是安慰和認可,對對方的認識里又沒有恒定的東西,畢竟交往短暫,然后我們會變,假設你走后,我寫一篇小說,你在小說里看到我把你寫成了你不認可的樣子,覺得里面有很多的牽強附會,似乎是惡意的,你就會不滿意、不開心,從那時起,你就覺得我壞了。我擔憂這樣的事情發生?!?/p>

“你不用擔心,我沒那么脆弱,你盡管寫?!?/p>

“別說得太早,好像我真會寫這篇小說似的。而且我感覺我說不清楚,現在說不清楚,以后也說不清楚,沒有一篇小說里的你完全是你,那不真的是你,那是一個夢,那個‘你里還有別人,甚至有我,一個作為少女的我,有我的經歷和痛感?!?/p>

“為了追求你要的效果,你會加進去一些東西,但我看了因為認定了是在寫我,就會不舒服?!?/p>

“是的,就是這樣,所以希望讀小說的人總能一笑了之,不要當真。這就是一種小說精神,最好我們在生活中擁有它。以前我有一個朋友寫了一篇小說,把我寫得很差勁,他也沒告訴我,后來發表出來了,我看到了也沒覺得有什么,見面時相互調侃了幾句,因為我們都是寫作的,我也了解他有一個看待一切都很現實的視角,覺得整個世界都庸俗不堪,這和我看的視角不一樣?!?/p>

“可能有時候真的很難不當真,不過,我還是期待的?!?/p>

“別期待,我害怕,我相信此時此刻的你,但對未來的你并不信任,而我也怕我的自以為是,會真的對別人造成了傷害,我寫過這樣的小說,我以為可以在小說里前進一步,而對方覺得這和他(她)平常受到的那些惡意沒有區別,誰要你的真實,那有什么好處?”

“老師,你好像受過傷?!?/p>

“是啊,誰沒受過傷?這可能就是我經常一個人待著的原因?!?/p>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受過的傷?!盚又加了一句,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會的,老師,你寫你的,我對你還是有點了解的?!?/p>

“相信總有人是善意的?!?/p>

“好的,原來你也是這么敏感的人啊?!?/p>

“我在生活中不敏感的,要不然我會得抑郁癥的?!?/p>

“嗯?!彼粗?。

H覺得他對J是有權力的,他猶豫了一下。

“不過,他也能把人寫得很復雜?!边^了一會,H說。

“誰,哦,陀思妥耶夫斯基?!?/p>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p>

H以為對話還要繼續,他等了一下,沒有等來J的話,他就又回到了電影上。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一個在看電影,一個不知道在干什么。后來,H有點好奇,想回過頭去看看J。他抬起頭來,看到了玻璃窗上J的身影,她正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手機。

“‘你安靜一下,安靜一下!納斯金卡,你坐在這里?!盝突然讀起了小說,“我說完要讓她坐到長凳上?!?/p>

“‘我已經很平靜了。夠了,原來是這樣!這是眼淚,它會干的。你以為我會自殺,會投水自盡嗎?”

“我的心情非常激動,本想說幾句,卻說不出話來?!?/p>

電影里顯示了J正在讀的字幕,H的目光跟隨著這字幕。

“‘你聽著,她抓住我的手,繼續往下說,‘請你告訴我,要是你肯定不會這么做,你不會拋棄主動找上門來的姑娘,不會對著她的兩眼,厚顏無恥地嘲笑她那顆脆弱、愚蠢的心吧?”

“‘你會珍惜她嗎?”H也加入了進來,他的聲音很輕,但J還是聽到了,她抬起頭看了H一眼,他們一起讀了下去。

“‘你會想到她孤零零的,她不善于照看自己,不善于放棄對你的愛情,她是無辜的,她之所以無辜是因為她沒干任何壞事,天哪,我的天哪!”

“‘納斯金卡!”H突然提高了聲音,J微笑著看著他,停下了她的朗讀,現在只有H一個人在讀了,“盡管我無力克服自己的激動,我還是叫喊了起來,‘納斯金卡,你在折磨我,你傷了我的心,你簡直是在槍殺我,納斯金卡,我無法保持沉默,最后我應該說話,把心中翻騰的一切全說出來?!?/p>

J點點頭,看著他。

凌晨,H醒了過來,他聽到房門打開來的聲音,是J。他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問J:“怎么了?”

“睡不好,做噩夢,”J說,“有三個人在我房間里?!?/p>

H的手臂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

“那你睡沙發吧?!盚說。

J已經走到了沙發邊上,她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還好吧?”H問。

“好一點了?!?/p>

H躺平了,他現在看不到J了。

“那你睡吧,毯子夠熱嗎?”

J不說話。

“我睡了?!盚說。

他留下她一個人在那里。但他睡不著,聽著她那里的聲音,他們很近,那里沒有聲音,因此有一個無聲的形象,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也許她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這使他動不了。他是不是應該去安慰她,要不要叫她來床上睡?我是不完美的,我的愛有限,最終我會傷害她。而她也不可控,她還小,可能自己都還做不了主。這樣的情形,怎么做才對?繼續裝睡,這很冷酷,但也許反倒是最好的,待在自己當前的處境里,不主動做出行動,將一切交給時間。從僵硬的肩部傳來了一陣酸麻感,H想要擺脫它,經過一陣掙扎,他終于動了一下,但隨即又被固定在新的姿勢里。三個人?會是哪三個人,祖父祖母?他們早已經死了,還有誰?祖父祖母怎么會偏偏在今晚來到房間,那確實是祖父生前睡過的房間。J能夢到他們一定和J的這種力量有關。也許是虛構的。就算是虛構的也是出自她的力量。他隱隱地感受到這力量,她在網上惡狠狠地罵人,她來找他,都是因為這力量的驅使,顯示著這力量的可能。而她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它,她還需要為它找到方向,就像她此刻的形象,坐在淡淡的路燈光下面,這路燈光像月光,窗外下著靜靜的大雪,時間慢慢地過去,她在這樣的夜里成長。

在夜的黑暗中,出現了一些可怕的念頭,它們一個又一個地到來。H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那是在夜里,只要到了白天就好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夜晚,感覺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但是在白天卻發現并沒有那么嚴重,是黑夜的力量的運作,黑夜使情緒加重加深,把它們放大,使他變得異常的脆弱、敏感,這時候傳來的一丁點聲音都會讓他心驚肉跳,但是,只要清晨的第一縷金黃的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那些可怕的念頭就都會灰飛煙滅。你必須要挨過這個夜晚,和這個奇怪的少女一起,這相遇里有某種無法避免的因素,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和這個女孩去共同完成,這對你對她都是必然,它現在折磨著你們,但不會將你們消滅,到了明天,你們都會有更好的路要走。但是,J,H問自己,真的有一條好道路為她預備著嗎?需要怎樣的一些機遇才能使她總還是能走在這樣的一條路上,今天的這經歷算嗎?他在其中是否扮演了正當的角色,誰知道他做錯了什么,可能已經大錯特錯——他不寒而栗。

H睜開眼睛看著黑暗。沙發上,J正躺下來。

印象與形象

剛剛他想到,小時候在山上西瓜地里看到的不是燈光在村莊里亮起這一過程,而是相反,是拉滅。但他突然也不確定,他懷疑,這些都是想象,有可能他既沒看到拉滅的過程,更沒看到亮起的過程。他看到了過程中的局部,比如,半夜起來撒尿,山下村莊里的最后兩三盞燈正好滅了??粗麄€村子里的燈光漸漸地熄滅,那不可能,它不僅要一段長長的時間,還需要有看這過程的意識。

但小孩的事情誰知道?你以為不可能的,偏偏就發生過。他在夜里的西瓜地邊上站著,就只是看著山下的村莊,燈光正在村莊里一下下地消失。剛才他小便時正好看到兩盞燈接連地滅了,小便完了,他沒有回去瓜棚里睡覺,他繼續站著,看了很長時間。

燈光在山谷里聚成小小的一窩,它們一動不動地漂浮在四周的黑暗中。那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它不動,他也動不了。像是一直在那里的,一直就在那里了。突然,有兩盞燈一盞接著一盞滅了。它們離得近,如果只是一盞,不一定注意得到。幾秒過后,村子的底部、靠近水庫的地方又滅了一盞。原來它不是不變的?,F在他開始等待燈光的熄滅。

下一盞等了好一會終于也到來了。之后,一盞接著一盞滅掉了一片。在無聲中進行著,雖然每滅一盞都像是聽到了“啪”的一聲?!芭?,啪,啪”,有三四盞完全是同時的,像是遵照著一個命令。有些燈光先后地滅掉,顯得很有層次,相互呼應著;有些感覺不出聯系,距離和時間都有關系。有一盞剛滅掉,又亮了,過了有一會,它才滅掉。他認識它。偶爾有燈光在其中亮起,像是在逆流而上,很快就都滅了。常常是既無燈滅也無燈亮,在這些間隔的一時凝固了的情景中,燈光在一次次地減少,只是在連續的視野里,并不明顯,突然你才發現這一窩已經很暗淡、稀疏了。

西邊,和其他燈光隔著黑黑的一段、孤零零亮著的那一盞現在也滅了(那是誰家的?),剩下也就十幾盞了。尤其是在只剩下兩三盞時,不知道他會是想要它們繼續亮在那里呢,還是在期待它們快快滅掉,統統滅掉。

這就是他現在對這件事情的想象,或者說是記憶。

“這是你的保留曲目,”有人說,“每次有人來找你,你都會帶他們來這里看一看?!?/p>

“對的,你怎么知道?!彼f。

“也沒多少人來過,就一個,名聲不好?!彼终f。

“名聲是不好?!庇腥苏f。

“哈哈哈?!?/p>

大笑的不是說他名聲不好的那個人,說這話的那人笑得很是狡黠,開始說的時候就帶著這種狡黠的表情了,說完還抬抬下巴、眨了眨眼。所有人都面向著前方,這動作沒有人能看到的,他是在沖著前方眨眼,但這些人像是都感應到了。在接著的他們的笑里,包含著被他的這些動作逗笑了的成分。而最大聲的笑,停止的時候就顯得突然。和大笑形成了對比,大笑旁邊的那位,他動了動嘴角,也算是笑了一下,但表情隨即變得嚴肅,皺了皺眉頭,表明了他認為這樣笑不妥,尤其是大笑有點過分了。在這人的表情變嚴肅時,另一位去看了看說自己“名聲不好”的那個人,他也笑了,但他的笑是被別人帶出來的不由自主的笑,笑過之后,他不確定這樣笑好不好,他忐忑地去看了被笑的人一眼。剩下兩個女的,一個淡淡一笑,也許她心知肚明,也許,她只是聽到了別人的笑聲順便一笑。另一個屬于反應有點慢,當她笑的時候別的人已經笑得差不多了,她就只是短促地輕笑了一下,在其他人結束了笑的時候她的笑也結束了。而當她笑過之后,她的表情是疑惑的。

“名聲怎么不好?”她問。

“你不知道?”他說。他一直微笑著。

“這你都不知道?!北砬榻器锏哪莻€說。

“說嘛說嘛,好好奇?!?/p>

“挺好的,挺好的,比我好多了?!贝笮Φ哪莻€說。

“開玩笑的呀,你以為呢?!北砬榻器锏哪莻€說,表情還是狡黠的。

“肯定干了什么壞事?!迸⒄f。

“哈哈?!笨赡苡泻脦讉€人在笑。

“誰要是不想看,隨時回去啊,去我家里等,應該,就快了,基本上都是在這個時間?!彼f。

“看啊,怎么不看?!庇腥苏f。

他們一共七個人,兩個女孩,五個男的,一字排開站在山崖上,看著山下的村莊。小時候的西瓜地在西邊的山上,這里是東邊。這個地方是他今年發現的“最佳觀賞點”。

“好看?!闭f話的人的意思是山岙里的村莊好看,村莊里房屋的外墻最近被粉刷一新,白白的,透著新。

“好看的還在后面?!?/p>

“這就挺好看?!?/p>

“是好看?!?/p>

傍晚的村莊里這時還沒有一盞燈亮著,他們正在等待著它們陸續地亮起。由于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他們的注意力并不集中,是很放松的等待。他們的姿勢不時變動著,有人坐下來,有人站起來,幾乎是同時的,但這兩個人不知道。位置也在發生著變化,有人從隊伍的南邊移動到了北邊。有人對山崖中間一棵長在石縫里的樹產生了興趣,不時地回頭去看它,似乎隨時會從樹木的后面躥出一頭猛獸來。有人在玩手機。這正是作為主人的他想要的。為了不要讓他的殷勤對其他人造成壓力,他自己也表現得比較隨意。但顯然在這些人里最想看到第一盞燈亮起的是他(他要及時地指給他們看)。雖然他已經看過多次;雖然就算第一盞燈亮起后,接下來的燈的亮起也不會是壯觀的連續,一定是三三兩兩的。

他的朋友們都已經回去了,他一個人坐在縣城里他的租屋的桌子邊,房間里的冷清讓他有些不適。半個小時前,這里還滿是歡聲笑語。他當時就坐在現在的這一位置。送走他們后,他又在這里坐了下來。像是他們還在這里,他去看了看四周。

他站起來,走了兩步,停下來,站在那里,在思考著什么。接著走動時比之前多走了幾步,然后又停了下來,這次停的時間很短,隨即他就走向了桌子。在桌子邊再次坐了下來。

桌上有一臺筆記本電腦,他打開電腦,QQ郵箱里有一封未讀郵件。他這次坐下來就是為了看這封郵件。

郵件是一個叫Chain的人從紐約發來的,兩個星期前,Chain在國內,來看望過他,他也帶Chain去了傍晚的東山。在這之前,五年前,他們見過一次,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一個有很多人的KTV包廂里。這個Chain唱了一首歌,相信當年聽過Chain唱歌的人都會終生難忘。那是一個非常開心的夜晚,這樣的夜晚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不會太多,因此在內心里他永遠感謝組織了那晚活動的人,雖然他們應該不會成為朋友。而Chain的歌聲正是那晚的高潮。這個Chain是一個完全不會唱歌的人,唱的每個字都走調,可是又唱得很認真很認真,可能二十幾年來他還是頭一回唱歌。一個人頭一回唱歌被你聽到了。伴隨著大家不斷的哄笑尖叫,有人在使勁地拍著桌子,有人在沙發上滾動起來,即使是那個最最小心謹慎的人,雖然他也想到這樣是有可能死的,太激動了,會心臟病發作什么的,但他在一瞬間也放棄了,太開心了,死就死了吧。后來全場的人都和Chain一起唱了起來,應該是一兩個人先唱了起來,這一兩個人絕對是靈機一動,他們幾乎要相視一笑了,接著,非常迅速,其他人突然地醒悟了過來,也一起唱了起來。那場面超棒,讓他持續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其實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歌唱,來自一個完全不會唱歌的人,自有它的道理。

那是首什么歌他已經忘了。兩個星期前,他問過Chain,Chain也不記得。

五年來,他們現實的交際不多。一些節日,Chain會發微信問候他。偶爾他們會就一些事情交換看法,也只是只言片語。但心理的聯系一直都在,這是相互的。三年前,他給Chain寄了他新出的書,Chain給他的地址是深圳。而Chain本人一直在國外讀書,現在讀研究生。Chain寫過兩篇書評,是關于他的寫作的。這兩篇書評他都相當喜歡。他認同Chain“寫一本書,而不是寫一部長篇小說”的說法。他感覺到在Chain這一個人身上存在著可以促進他認識自己的語氣。這一吸引超越了“朋友”。他現在越來越不喜歡“朋友”這個詞了。

所以,Chain說要來看他,他并不意外。在內心里,他也一直愿意和更多的人有深入的交流,交流方式的改變可能會導向這一深入,比如單獨會面。在微信上聊幾句是一種方式,單獨會面又是另一種。單獨會面對雙方都是考驗。他不曾期待友誼,但有時他也遺憾和某個人的關系不再深入。兩個經常見面的人的關系似乎就永遠停留在了某個層次,沒有進一步的可能。解釋這種現象,有一個詞:緣分。人們用一個由來已久的詞打發了探究的可能——“我不相信緣分?!?/p>

他期待著Chain的到來。有時,他感覺這Chain是前來評估他的,他多少有點擔心,別讓Chain失望了。

他沒有讓Chain失望。在這一封郵件里,Chain回顧了此次來探訪他的經過和感受。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其間五年過去了,Chain發現他變得本能了,上一次的他給Chain留下的主要是沉默、內秀的印象,有時還有點不知所措(這么來看他,像是Chain是一個比他年紀更大的人,或者足夠的小,有著暢所欲言的無畏)?,F在也能感受到他的這一部分,但是是突然出現的。這一部分五年來在Chain的印象里已被加固加強,和當年真實的他拉開了距離,就算這些年他完全沒有變化,對方可能一下子也還是對不上。和他再次見面的過程中,像是在等待著這一部分的出現,看到了熟悉的部分,才算是認出了他。

現在的這種變化在Chain看來,是順理成章的遞進,就像是拍了《七武士》的黑澤明,后來又拍出了《德爾蘇·烏扎拉》(這個片子是他推薦給Chain的)。Chain猜想那是他的另一面在發揮作用,這一面以前更多地體現在他的寫作中?,F在,它在生活中也有了明顯的流露。寫作(理念)和現實生活的對立趨向了緩和?!昂湍挲g也有關系,年齡也是一種優勢?!?/p>

Chain沒有解釋“本能”是指什么,他理解Chain的意思。Chain會用“本能”來形容他,應該和他們去了山上有關。

這一趟上山的經歷對Chain來說是特別的。尤其是他的這一站在山上看村莊里燈光亮起的形象,在Chain回去的路上和回去后多次浮現出來。想一想這確實是屬于他的方式。他和一個村子(他小時候生活過的村莊)發展出的這一對峙,讓人難忘。這個形象是屬于他的,一個人遲早會來到屬于他的形象,它清楚地表明了他今天的面貌?!斑@里面有一種清冷的氣息,和靜等燈光亮起的振作,很健全?!比藗冊诳淙说臅r候,有時會像是在教育人,不過,他知道Chain不是在顯示自己的力量,一個比你年輕得多的人,往往會迫切地想要在你面前表現,為了不被你壓倒,但Chain不是這樣,Chain就是有點嚴肅。這嚴肅、鄭重其事有點喜感。需要你嚴肅地、鄭重其事地去對待。

“形象是中性的,比身份公正、豐富。語言世界,身不由己?!边@句話Chain是在安慰他了。一直以來,無論他的為人還是寫作都有一些非議。他仿佛看到Chain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想到自己是在安慰他,Chain可能還皺了一下眉。

Chain說有一個錯覺,好像他每天都去山上看村莊里的燈光亮起。像是在美化他,但這有什么好美化的。每天去難道就比偶爾為之了不起了?正像他說的,不可能一直在寫作中,總得找點事做,去水庫里游個泳,去山上轉轉,都算是一件事。這些在寫作之外的事,都不簡單,活動了身體,也促使你能更好地回到寫作上去。當然,這一件事、這一形象確實比較特別(但不是因為Chain,他可能不會這樣去想,他一視同仁)。

是這個形象給Chain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一些寫作者會產生一些形象,比如海明威是站著寫作的形象,杜甫是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形象,“寫作者的形象,有現實的形象,也有他創造的人物的形象,來自他的作品”,而這就是他的不可替代的形象了,至少在Chain的心目中是這樣。

“那還是在我們剛剛到達山巖,看到下面村莊的時候,村莊在傍晚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雞,瞬間我就感受到你的這一形象,它的全部?!?Chain 就像是在談論和他無關的人和事?!拔伊w慕你擁有它,這羨慕或許是嫉妒,它帶給我的觸動甚至超過了你的作品,在內心里我覺得我能夠寫出你這樣的作品,但顯然我不可能有這形象,這讓我懷疑自己?!?/p>

“不過,很快我就為你感到高興了。想分享你的成就,這是個成就,我們等待著第一盞燈光的亮起?!?/p>

現在,他們在第一盞燈亮起前的靜止中。因為帶著Chain在看,這次他也想好好地再看一看,和他之前多次獨自看有所不同,接近他的第一次看。第一次是發現的激動,這一次他帶著分享的熱情。

燈光在村莊里亮了起來……他想提醒Chain,只需要一個微小的動作,身體的一動,但他感覺到Chain已經看到了,而這景象也很快吸引了他。等他回過神來,他意識到站在他身邊的Chain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因為吸引,也因為不要辜負了他的分享。這第一盞燈,它像燭光,讓你有點擔心,它隨時會滅掉,但它顯然越來越亮了,因為天色在變暗,它不可能消失在你眼前了。

第二盞,第三盞也亮了起來。他坐下來,而Chain依然站立著。雖然在現實中他不是一個很會觀察的人,但暗和安靜,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身邊的Chain身上,他感受得到Chain的觸動,需要Chain自己去消化。

從山上下來時,他們穿過了一片茶園,Chain說他喜歡這一片茶園。他記得Chain當時說過這話。對他來說,這就是一片平常的茶園。那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默默地走著,下半身隱沒在了茶樹叢里。他想Chain可能還在之前的場景里,還在回味。Chain突然說了這句話。而在上山時,Chain沒有這樣的喜歡。天色的黑,在這黑里的移動,讓Chain感覺到他們就像是兩只野獸。那是身在其中的感覺?,F在,在回憶中去看,圖像帶來了不一樣的清晰,并使感受凝固。

同樣的,回顧這一段經歷中的圖像、感受,它們在現實中開始形成,在寫這封郵件時凝固。這就是寫作。參照的是某件現實中的事,而真實是寫出來的,是帶著前一現實在寫作中重新去經歷。這就是寫作生活。

“如果有機會,我想來再看一次?!盋hain在郵件中說。

他笑一笑,轉過頭去,看到窗外此時也已經黑了。

責任編輯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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