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聯吟

李修生

13世紀初，耶律楚材、丘處機兩位詩人在西域的唱和詩，不僅拉開了元代文學的幕布，而且充滿激情地表露了他們要為傳承中華文化，襄助成吉思汗建成“華夷混一”中原帝國的夢想。他們在尋思干（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唱和詩篇很多（據中華書局1986年版《湛然居士文集》所收標明用丘處機詩韻的詩為41篇），但保存兩人詩篇完整，引人注目的是關于“陰山”的吟唱。他們所說的“陰山”就是我們今天說的天山，所以這組詩可以稱“天山聯吟”。天山山脈一共有2500公里（在中國有1700公里）。2013年6月21日，中國境內天山的托木爾峰、喀拉峻庫爾德寧、巴音布魯克、博格達4個片區以“新疆天山”名稱成功申請成為世界自然遺產。這段路是絲綢之路北段的重要的路段。我們國家和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坦聯合以“絲綢之路：長安—天山走廊的路網（Silk Roads： the Routes Network of ChanganTianshan Corridor）”申請世界文化遺產，2014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批準作為文化遺產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兩位詩人唱和的詩篇包括天山走廊全程，所以，也可以稱為“天山走廊之歌”。

這兩位詩人因何能寫出這樣奇絕的詩篇呢？是怎樣走到天山的呢？耶律楚材（1190—1244）是遼朝皇族的后裔，他的九世祖是開國皇帝阿保機，他的八世祖是阿保機的長子耶律倍，遼滅渤海國后建東丹國，將渤海故地封給耶律倍，稱人皇王。這個人既能寫詩又能繪畫，而且有萬卷的藏書。耶律楚材的父親耶律履，在金朝曾經做過參知政事、尚書右丞。耶律履在詩文、繪畫方面也有盛名。所以耶律楚材是有很深厚的中華傳統文化的素養，精通詩歌、音樂，在天文、歷法、術數、醫卜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元太祖十二年（1217）耶律楚材接受成吉思汗征召后，名義上應當是成吉思汗的怯薛（侍衛）。大蒙古國建立之初，怯薛有保衛大汗安全，保障大汗生活條件，管理大汗產業的職責，同時也有管理朝政事務的人員。成吉思汗身邊這些人，無論你做什么工作的，都是他的侍衛。次年，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他擔任什么工作呢？他自己說是在司天臺工作（其《進征西庚午元歷表》“欽承皇旨，待罪清臺”。清臺，或稱靈臺，是謂司天臺。李志?！堕L春真人西游記》《耶律楚材文集》作品中，均有關于司天臺的記載）。丘處機（1148—1227）生于孤寒家庭，雙親早逝。未冠學道。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九月，聞祖師王重陽在山東馬鈺家居住，即往師焉。王重陽是七月到的這里，名所居為“全真庵”，一般認為這就是全真教的開始。王重陽給他起名字叫丘處機，接受教導，日以發明。王重陽離世后，他三個師兄馬鈺、譚處端、劉處玄先后掌教。劉處玄離世后，他開始掌教。大定二十八年（1188）應金世宗召赴闕。明昌二年（1191）東歸棲霞。全真教既是道教的一個宗派，又是儒學思想比較突出的一個教派。其主張“內修心性，外煉功行”。外煉功行，則更多是與儒家相結合。成吉思汗西征開始的時候，聽到身邊的人說，丘處機是道教神仙似的人物。遂派侍臣劉仲祿，攜其手詔，傳旨敦請。此前，金朝請丘處機去開封他沒有去，宋朝請他去臨安他沒有去，因感覺到成吉思汗的大蒙古國必將興起，他說我“循天理而行”，決定去見成吉思汗。這樣，兩個人就有了在西域唱和的機緣。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說說成吉思汗這次西征的過程。元太祖元年（丙寅，宋寧宗開禧二年，金章宗泰和六年，夏襄宗應天元年，西遼末帝天禧二十九年，1206）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據《元朝秘史》記載，建國時，是一個語言各異、族屬不同的部落聯合體。成吉思汗把被征服的各族群百姓拆散分配到各千戶，各千戶以親族、駙馬、功臣為首。當時他只有9500戶，《史集》記載千戶數略多。如按每千戶可提供兵源千人計算，兵力約為十萬上下。建國后，經過十幾年，他先后征服了北部的諸部，又攻西夏，攻金朝，元太祖十年（乙亥，宋寧宗嘉定八年，金宣宗貞祐三年，夏神宗光定五年，1215）他已經占據了黃河以北的地區。在征服了諸部之后，他出兵征服西遼。因為乃蠻的王子在他征討乃蠻的時候逃到西遼，并成了西遼皇帝的女婿，最后還篡奪了西遼的政權。征服西遼后，北方的統一已經結束，但是西遼的一個屬國花剌子模在這個時候壯大起來了，在成吉思汗征服西遼撤兵之后，占據了西遼的很大一部分領土，把首都定在尋思干。元太祖十三年（戊寅，宋嘉定十一年，金貞祐六年，夏神宗光定八年，1218）花剌子模破壞兩國商貿協定，殺了蒙古商隊。成吉思汗于次年六月開始西征，五月派人持手詔去請丘處機。元太祖十五年（庚辰，1220）二月，丘處機從萊州到燕京時;五月，成吉思汗攻克尋思干。當時花剌子模已經被他打敗，國王帶兵往歐洲方向跑，王子帶兵往今天阿富汗的方向跑。成吉思汗追他的王子一直追到印度河。這個過程，就是丘處機赴西域的過程。丘處機到漠北草原，拜會成吉思汗幼弟鐵木哥斡赤金后，然后到他的王帳的所在地，到當時農業最發展田震海的鎮海城（阿魯歡，在科布多東南，今蒙古國都爾根湖西南），那里漢人非常多。他帶了十八個弟子，留下九個弟子在鎮海城建了一個道觀——棲霞觀。然后率領著其他九個人繼續往前行，過金山（今阿爾泰山）之后，就步入“天山走廊”。這已是元太祖十六年（辛巳，1221）的八月，丘處機沿天山西行，這也是蒙古西征的路線。

西征時耶律楚材可能沒有隨隊伍西行，而是在成吉思汗身旁。成吉思汗當時并沒有隨隊西行，在也兒的石河（今額爾齊斯河）駐夏，后由也兒的石河南下，經不剌城到達天山。耶律楚材可能只經過天山的部分路段。

丘處機于農歷十一月十八日到達尋思干。太師移剌公及蒙古師等迎接，大設幃幄。后居算端宮內。當時，耶律楚材可能留駐尋思干，二人有機會見面，但還沒有深談。而且耶律楚材部分時間可能在蒲華城（不花剌城，今烏茲別克斯坦布哈拉）。第二年（壬午，1222）二月二日（公歷3月16日）春分，司天臺判李公輩請丘處機游郭西，宣使洎諸官，載葡萄酒以從。望日，時僚屬請復游郭西（參見李志?！堕L春真人西游記》）。這時，二人在尋思干才有更多交往，以詩唱和（耶律楚材《西游錄》卷下：“予久去燕，然知音者鮮。特與丘公聊句和詩，焚香煮茗，春游邃圃，夜話寒齋，此其常也。爾后時復書簡往來者，人不能無情也?！保?。耶律楚材詩：“土床設饌談玄旨，石鼎烹茶唱道情?！保ā度晌缥饔蚝又杏未菏住分唬凹让蓛A蓋心相許，得遇知音眼更明?！保ㄖ撸┐嗽娮ⅲ骸坝们鹛帣C詩《司天臺判李公輩邀游郭西歸作》韻?！眱扇思で闈M懷，交談甚深。耶律楚材之“天山”和詩應寫于這段時間。

耶律楚材文集《湛然居士文集》總題《過陰山和人韻》（列四首，次序與丘處機寫作時間先后不同。丘處機詩寫于元太祖十六年，和詩不可能寫于此前耶律楚材赴西域過陰山的時間），標注次序有誤。依丘處機寫詩前后，據李志?！堕L春真人西游記》《湛然居士文集》錄兩位詩人唱和詩篇，如下：

其一：

初在沙陀北，南望天際，若銀霞。問之左右，皆未詳。師曰：“多是陰山?！币钊?，過沙陀，遇樵者再問之，皆曰“然”。于是途中作詩云：

高如云氣白如沙，遠望那知是眼花。

漸見山頭堆玉屑，遠觀日腳射銀霞。

橫空一字長千里，照地連城及萬家。

從古到今常不壞，吟詩寫向直南夸。（丘處機《陰山途中》）

八月陰山雪滿沙，清光凝目眩生花。

插天絕壁噴睛月，擎海層巒吸翠霞。

松檜叢中疏畎畝，藤羅深處有人家。

橫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耶律楚材《和丘處機〈陰山途中〉》，耶律楚材文集，列和詩“其三”）

其二：

夜宿陰山下，陰山夜寂寥。長空云黯黯，大樹葉蕭蕭。萬里途程遠，三冬氣候韶。全身都放下，一任斷蓬飄。（丘處機《宿北庭端府城西葡萄園》）

羸馬陰山道，悠然遠思寥。

青巒云靄靄，黃葉雨蕭蕭。

未可行周禮，誰能和舜韶。

嗟吾浮海粟，何礙八風飄。（耶律楚材《和丘處機詩〈夜宿陰山葡萄園〉》，耶律楚材文集，列和詩“其二”）

其三：

金山東畔陰山西，千巖萬壑橫深溪。

溪邊亂石當道臥，古今不許通輪蹄。

前年軍興二太子，修道架橋徹溪水。

今年吾道欲西行，車馬喧闐復經此。

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夸清雄。

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

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余尺。

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

羊腸孟門壓太行，比斯大略猶尋常。

雙車上下苦敦，百騎前后多驚惶。

天池海在山頭上，百里鏡空含萬象。

懸車束馬西下山，四十八橋低萬丈。

河南海北山無窮，千變萬化規模同。

未若茲山太奇絕，磊落峭拔加神功。

我來時當八九月，半山已上皆為雪。

山前草木暖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鐵。（丘處機《自金山至陰山紀行》）

陰山千里橫東西，秋聲浩浩鳴秋溪。

猿猱鴻鵠不能過，天兵百萬馳霜蹄。

萬傾松風落松子，郁郁蒼蒼映流水。

六丁何事夸神威，天臺羅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巒突兀何雄雄。

古來天險阻西域，人煙不與中原通。

細路縈紆斜復宜，山角摩天不盈尺。

溪風蕭蕭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橋橫雁行，勝游奇觀真非常。

臨高俯視千萬仞，令人凜凜生恐惶。

百里鏡湖山頂上，旦暮云煙浮氣象。

山南山北多幽絕，幾派飛泉練千丈。

大河西注波無窮，千溪萬壑皆會同。

君成綺語壯奇誕，造物縮手神無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

遙思山外屯邊兵，西風冷徹征衣鐵。（耶律楚材《和丘處機〈自金山至陰山記行〉》，耶律楚材文集，列和詩“其一”）

其四：

造物崢嶸不可名，東西羅列自天成。

南橫玉嶠連峰峻，北壓金沙帶野平。

下枕泉源無極潤，上通霄漢有余情。

我行萬里慵開口，到此狂吟不勝情。（丘處機《南望大雪山》）

陰山奇勝詎能名，斷送新詩得得成。

萬疊峰巒擎海立，千層松檜接云平。

三年沙塞吟魂遁，一夜氈穹客夢清。

遙想長安舊知友，能無知我此時情。（耶律楚材《和丘處機〈南望大雪山〉》，耶律楚材文集，列和詩“其四”）

丘處機這四首詩，第一首是越過金山，經過今天準葛爾盆地的沙漠地帶之后，遙望天山博格達峰寫的;第二首是在原唐朝的北庭都護府所在地，受到了回紇王部族的熱情接待，夜風雨作，寫作的詩篇。第三首是沿著天山繼續西行，到阿里馬城（今新疆霍城縣克干山南麓），快到新疆的邊緣地區，他寫的一篇長詩;然后他走出新疆，在離尋思干還有六七日路程的地方，他又寫了《南望大雪山》詩。這一路正是天山走廊。兩位詩人的唱和詩，把天山廊道這段的景物描繪得非常奇絕雄偉，對天山廊道的面貌做了全面描繪。過去我們談到歌詠天山的詩歌時，往往引唐朝岑參的詩。岑參在北庭都護府做過判官，他寫過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這是為送他的前任武判官回京（長安）而作。岑參這個詩里邊名句是：“北風卷起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蔽覀冊倏纯辞鹛帣C和耶律楚材的唱和就不同了，他們有很多具體的描繪。丘處機剛過了準噶爾盆地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之后，南望天際看到山頭玉屑一字千里，宛若銀霞。這就寫出了遠望天山的崇偉景象。耶律楚材的和詩：“八月陰山雪滿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絕壁噴晴月，擎海層巒吸翠霞?！备前烟焐降木拔锏钠婷?，描繪得色彩繽紛。第二首詩丘處機寫于唐代北庭都護府的城北。到了新疆的西邊，丘處機又寫了第三首。他對所看到天山景物，做了一個更詳細的全面的描繪。這個詩很長，他在這首詩里邊寫的這個天山是：

銀山鐵壁千萬重，爭頭競角夸清雄。

日出下觀滄海近，月明上與天河通。

參天松如筆管直，森森動有百余尺。

萬株相倚郁蒼蒼，一鳥不鳴空寂寂。

這就把天山的這種奇絕、磊落、峭拔的特殊景色表現出來了。耶律楚材的和詩寫的是：

陰山千里橫東西，秋聲浩浩鳴秋溪。

猿猱鴻鵠不能過，天兵百萬馳霜蹄。

萬頃松風落松子，郁郁蒼蒼映流水。

六丁何事夸神威，天臺羅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巒突兀何雄雄。

古來天險阻西域，人煙不與中原通。

細路縈紆斜復宜，山角摩天不盈尺。

溪風蕭蕭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百里鏡湖山頂上，旦暮云煙浮氣象。

山南山北多幽絕，幾派飛泉練千丈。

大河西注波無窮，千溪萬壑皆會同。

耶律楚材的詩，把不同角度的觀測到的天山風景寫出來了，不僅是寫的奇絕崇偉、峰巒突兀，還寫了山頂云煙、山路盈余、溪水流動，也寫了幽絕氣象、飛泉洪波。

過了塔什干之后，又寫了第四首。這里是兩座雪山山峰，中間有山道相連。兩人的唱和詩篇，既寫了高通霄漢的山巒，也寫了下枕的泉水。所以我們說兩位詩人把“天山走廊”由東往西都寫到了。

通過他們兩個人的唱和詩篇，我們又可以了解到中華文化圈和這一段中華文化發展、傳承的歷史。丘處機在北庭都護府時，當地的回紇王對他說：“此大唐時北庭端府，景龍三年（709）楊公何為大都護，有德政。諸夷心服，惠及后人，于今賴之。有龍興西寺二石，刻載功德，煥然可觀?！彼谶@里看的演出表演者都是中原人。而且這一路還可以有人唱和詩篇。這說明：中華文化當時在這里有很深的影響。

北庭故城遺址位于吉木薩爾縣城北偏東12公里處，核心區域占地1.5平方公里。唐代修建、擴建的北庭城，相繼成為庭州、北庭都護府、北庭大都護府和伊西北庭節度使等機構的駐地，并被高昌回鶻（先后臣服于西遼、元）沿用，是天山北麓的政治、軍事、交通、文化中心，是長安—天山走廊段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遺產點，是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經過四十年的考古，現在對它的內城、外城情況以及整體面貌都有清楚的了解。

世界遺產委員會在通過“長安—天山走廊絲綢之路”申請的時候評價說：

絲綢之路：長安—天山走廊的路網是路網跨距近5000公里的絲綢之路的一部分，從中國漢唐中央首都長安、洛陽延伸到中亞的地區。絲綢之路形成于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一直使用到16世紀，將多種文明聯系起來，并促進在貿易、宗教信仰、科學知識、技術創新、文化習俗和藝術方面的廣泛活動與交流。

延續至今的中華文明在這里的存在和傳承，揭示了歷史上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兼容、融合的過程。這使我們進一步理解丘處機和耶律楚材兩個人的心情和情感。因為詩不僅是寫景的而是表現對于他們正在進行事業的強烈感情。在這里，丘處機問距離成吉思汗的駐地有多遠，得知還有萬余里，所以說“萬里途程遠”。丘處機不遠萬里走來，還有不止萬里的行程。他為什么來？他就是為了宣傳他的道教，同時他也為了用他的思想影響成吉思汗。雖然還要經歷艱險的路程，現在連什么生命都不考慮了，“全身都放下，一任斷蓬飄”。耶律楚材很理解他這時的心情，“未可行周禮，誰能和舜韶。嗟吾浮海粟，何礙八風飄”?！墩撜Z·八佾篇》：“子謂：韶，盡美也，又盡善也;謂武：盡美也，未盡善也?！笨鬃诱J為舜得天下以德，舜韶盡美又盡善，周武王以兵力得天下，終非理想之最善者。但是歷史上又誰能做到呢？理想的局面還沒有出現，我們就不要管它“八風”了。八風，佛家語，指：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四順四逆。這里不僅指自然界的風，主要指世間的順逆。也就是不管世風順逆，勇敢地前行，完成歷史使命。耶律楚材替成吉思汗撰寫的《召丘神仙手詔》中說：“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恒。是以受天之祐，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以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闕。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以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薄柏M不聞渭水同車，茅廬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鼻鹛帣C《陳情表》中說：“前者南京及宋國屢召不從，今者龍廷一呼即至，何也？伏聞皇帝天賜勇智，今古絕倫，道協威靈，華夷率服?！?/p>

從耶律楚材代成吉思汗寫的詔書和丘處機的《陳情表》，可以看到，兩人這次行動的思想主旨。不只是宗教活動，還有考慮輔助成吉思汗建國的問題。當時的國家觀念和近世是不同的?！傲现畠葹橐唤y”，六合，即上、下、東、西、南、北，亦即天下。兩人唱和詩中，將他們都沒有到過的河南海北的山，都與天山聯系，太行山之孟門，江左的天臺、羅浮，都與之比較，浮想聯翩。就是以天下為己任，何懼路途之艱險！華夷之辨，也不同于近世西方之文明等級論、民族優劣論?！睹献印る墓稀罚骸拔崧動孟淖円恼?，未聞變于夷者也?！毕?，諸夏禮義之教也（朱熹注）。主張以諸夏禮儀之教變夷，不希望變于夷，并無歧視?！睹献印るx婁下》：“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泵献诱f舜是東夷人，文王是西夷人。都是圣人。翻看耶律楚材，這一時期兩位詩人的唱和詩，以及耶律楚材用丘處機詩韻的作品中，都可以感受到：他們對于傳承中華文化的使命感。

元太祖十七年（1222）十月，三次在行宮丘處機為成吉思汗傳道，這在宗教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重大事件。九月望、十九日、二十三日，三次論道。成吉思汗齋戒沐浴，設幄齋莊，退侍女左右。丘處機與太師阿海、阿里鮮入帳坐。允許劉仲祿、鎮海入帳與聞道話。稱丘處機為“神仙”，阿海以蒙古語譯奏。是夕，設庭燎，虛前席，延丘處機問道。我認為兩人見面應該是依道教儀式進行，丘處機應焚香上表，代天立言。成吉思汗，令左右錄之，仍敕志以漢字，意示不忘。要求保密，勿泄于外。從《玄風慶會錄》（署耶律楚材編修）的記載看，丘處機主要對成吉思汗提了三項：一是，“帝王悉天人謫降人間，若行善修福，則升天之時，位逾前職。不行善修福，則反之”，“陛下修行之法無他，當外修陰德，內固精神耳。恤民保眾，使天下懷安，則為外行;省欲保身，為乎內行”。二是，“中原天垂經教，治國治身之術為之大備，自古得之者為大國”。三是，治國保民之術，何為惜口。安集山東、河北之事，今兵火相繼，流散未集，“宜差知彼中子細事務者能干官，規措勾當與免三年稅賦，使軍國足絲帛之用，黔黎獲蘇息之安，一舉而兩得之，茲亦安民祈福之一端耳”。這應該說，是當時可能對成吉思汗提出的最基本的要求。

耶律楚材、丘處機二人信奉的宗教不同。耶律楚材是佛教居士，丘處機的道教宗師，耶律楚材后來對全真教也很不滿意，與丘處機異見明顯[拖雷監國之年、宋理宗紹定元年（戊子，1228）耶律楚材著《西游錄》，列丘處機十項不許之事]。但在尋思干期間，由于“以儒治國”的理念一致，“致主澤民”是兩人的共同語言，曾激起了炙熱的情懷。且在他鄉相遇，二人春游夜話，詩歌唱和，留下了傳世的詩篇;共同的理念，使他們為促使成吉思汗走向中華傳統文化的建國道路，竭盡了心力。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