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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樁

2021-08-06 09:07趙投桃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6期
關鍵詞:帳篷

趙投桃

后半夜,我準備去殺劉蠻子。

劉蠻子你給我先吃飽喝足,最好睡得像死狗,等我后半夜來放你的狗血。這一回,我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以為我放空炮是吧?你們別攔我,都別攔我,任誰攔也沒用的。劉蠻子做得出初一,就別怪我江小漢做得出十五。如果不殺他,我咽不下這口惡氣。明人不做暗事,我準備用我這把隨身帶的螺絲刀殺了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哧——插進他大腿,旋轉倒須鉤,順帶鉤出一坨肉肉來,咕嚕咕嚕,冒血泡泡。

我要殺劉蠻子,這話說起來真是挺復雜的,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個明白,我盡量說得明白些。

就是今天下午,江漢打樁隊隊長韓東兵,從運城打電話給村小賣部的菊英姐說,楊前前要我去運城搭檔打樁,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村里男人來說,這個消息,無異于天上掉大餡餅。真是想不到,這個大餡餅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

當時,村小賣部有六桌搓麻將的人,人人都聽見了。劉蠻子也在那里搓麻將,菊英姐讓劉蠻子轉告我。劉蠻子倒好,他公然隱瞞消息,準備明早自己動身去運城。當時,劉蠻子還當著搓麻將的人說,江小漢二百五冇(沒)得卵用,送個女人給他搞,他也不會搞——聽聽,他這屁話,要多惡毒,有多惡毒。

前前點我做打樁搭檔,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前前可能成為我媳婦兒,我可能成為前前老公。這話我又得往深里說了,打樁搭檔全中國都叫夫妻樁。即便開始不是夫妻,只要結隊打樁,做完打樁工程,生生死死全都經歷過一遍,最后百分百都結成夫妻。前前二十二,我二十四,本村鄉親結親,親上加親。這是明擺著的,劉蠻子壞我天大的好事。我想了一下午,等到后半夜,我準備去殺劉蠻子。

就在大前天,白坎村江漢打樁隊的大部人馬,開拔去山西運城了。

白坎村是遠近聞名的打樁村,也是拖船鎮最早的富裕村。除去四個人去廣州洗車,三個人去河南挖煤,全村青壯年都進了江漢打樁隊。殊不知,打樁是建筑工程的第一道工序,施工短平快,工錢也結得快。拿到工錢,卷起鋪蓋拍屁股走人——回老家。有十幾戶人家,祖孫三代人,都干打樁這個營生。打樁隊這二十大幾年,在湖北、河南、山西三省周邊,承攬建筑打樁工程。行業里一提到江漢打樁隊,那可是響當當的名頭。行話說,不死人的打樁隊還沒誕生,倒過來說,打樁隊沒有不死人的。我們村總共塌死四個人,重傷三個人??墒?,這多年,每家每戶都賺得盆滿缽滿,小洋樓蓋得一個個賽氣派,還多半買了烏龜殼小汽車。我們村一灣子的人,十幾二十年就靠打樁發財致富了。村頭小賣部,每天六七桌麻將。這小日子過得跟神仙差不離,要多悠閑有多悠閑。

每當韓東兵新接到一單工程,大伙立馬扔下麻將,夫妻整裝待發,個個爭先恐后,趕往工程所在城市。接下來,累死累活干它一兩個月,三五萬就進了打樁人的腰包。然后,大伙再回到老家,繼續搓麻將,繼續過優哉游哉的日子。話說回來,一個個腰包里鼓鼓的,他們不搓麻將,還能干啥呢?自家的幾畝口糧田,現如今全都機種機收,現購現付,這些都不算多大個事兒了。

我不喜歡搓麻將。每盤輸贏,我不會算賬,算起來也慢。再說,麻將方方正正,摸在手里硬邦邦的,硌手指頭。劉蠻子天天打麻將,我有時坐在他旁邊觀戰。他手氣臭得熏人,十打九輸,他都找我借了五百塊大洋了。他至少有十次說要拿篾刀剁手指,我至今沒見他少一根指頭。劉蠻子的手,又白又小,還有肉,像女人的手。一看就不是做苦力的手,可他偏偏生在做苦力的人家。

這次,全村去了二十幾對男女。打樁隊長韓東兵說了,打樁隊只收二十歲到四十五歲的男女。大多是夫妻,也有父子,還有兄弟,甚或有姐妹。我父母在我十一歲那年得出血熱死了,我和我姐江小菊相依為命。六年前,我姐遠嫁湖南耒陽,我的生活便一落千丈,我變成了一個孤兒。毫無爭議,我是這個富裕村里唯一的貧困戶。此前,三組的孤老五保戶曾婆婆病死了。三年前,我的小學同學、窮得叮當響的福生六指兒,由于夫妻參加打樁,當年就脫貧致富了。這些年,我每月有兩百六十元低保費。我那兩畝多口糧田,管我一個人溫飽,一點問題也沒有。平日里,我幫種田大戶做做零工,偶爾到鎮上打打短工。我巴望有一天出門見大世面,也去打樁賺大錢。

明擺著,我和我的狐朋狗友劉蠻子,沒女人看中做打樁搭檔。

劉蠻子長得像紙貼貼,瘦猴子一個,夏天里穿著背心,根根肋骨一目了然。不是我吹牛,我一拳可以把他打趴下,第二拳就可以把他打成肉餅餅。就他那一副麻稈腰,嘁!他哪是打樁的料!對了,他大號叫劉啟滿,生就一雙瞇瞇眼,打小小心眼兒也多,喜歡陰斗(暗地)害人,他這家伙啊,大壞事沒膽子干,凈干些雞零狗碎的小歪門邪道,大伙就給他取了這么個綽號。有幾年,他跟人去漢口打工,據說在漢正街做“扁擔”,就是搞小搬運,錢沒掙到幾個,反而把一條腿給搞骨折了,好在沒留下后遺癥。這之后,他回到村里,再也不愿出門了。至少這三年里,劉蠻子不是搓麻將玩游戲,就是偷雞摸狗。前年年底,趙二媽家的一頭肥豬被他半夜里偷走,偷到拖船鎮給賣了。他這號人,臭了一個灣子,大伙哪個不心知肚明?鬼才選他做打樁搭檔!

至于我,怎么說呢?我四歲時發高燒,高燒一天一夜不退,結果我腦殼被燒壞了,讀了三回三年級。我對數學一點也不長記性,數數數到二十個數就數不清了。不過,我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誰打我跟前過,我閉眼聞一聞,就曉得他是個誰。還有,我有一個壞毛病。自從老村長祥龍伯,也就是韓隊長他爸,在我六歲那年給我一個毛球球后,我就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從此,我喜歡摸柔柔軟軟的毛球球,一年四季,我口袋里總有一個毛球球,有事無事摸一摸。外層是毛茸茸的,里面是軟軟的橡皮球,我后來才曉得,這種毛球球叫網球。平日里,有事沒事,我習慣性捏一捏,摸一摸,心里就踏實安靜了。還有,最關鍵的是,我身強體壯,禾場上的石磙,我輕輕一抓就起來。

看看留在全村的青壯年,也就只剩下劉蠻子和我了。單身女人打樁選搭檔,必得找一個知根知底的男人,找一個健健壯壯的男人??扇缃竦陌卓泊?,女人們已經沒得選了,就剩下我和劉蠻子了。不同的是,我是真頂真的孤兒,他是鬼混的二流子。

現在,天大的好事從天而降,楊前前點我尊姓大名,選中我做打樁搭檔,這等于買彩票中大獎,這等于當選了駙馬爺;可恨這劉蠻子,他從中橫插一杠子,我這天大的好事,眼睜睜要被他給攪黃了。他欺負我事小,斷我財路、搶我女人事大。古人說,男人有三大仇,奪人妻女第一大仇。他欺負我都欺負到這份兒上了。

我真的已經想好了,今晚后半夜,我準備去殺劉蠻子。

不承想,劉蠻子卻連夜跑掉了。

后半夜,我提著我自制的螺絲刀,趁黑摸到劉蠻子家,嗐!門上一把鐵將軍。有好多年,劉蠻子爸媽在荊州收垃圾,傳說賺了不少錢。他姐劉啟紅出嫁到廣東清遠。劉蠻子和我一樣,獨個住在村里老家。奇怪,我要殺他,他怎么就聽到風聲了?我氣得咬牙切齒,狠狠踢了一腳他家的大門,對準門縫撒了一大泡尿。大早上,我來到村頭小賣部,遇到劉蠻子族叔劉獨眼正在買煙,他苦口婆心勸我說,你和蠻子是從小長大的開襠褲朋友,你倆打嘴巴仗不算個事,他埋汰你,你埋汰他,萬萬動不得殺念。

我卻想,這一回,不是打嘴巴仗這么簡單。不錯,在村子里,我一個人,他人一個。我和他并非臭味相投,而是人不纏鬼,鬼纏人,因為村里平日沒有同齡人,他只得纏著我玩。顯然,他比我聰明,他總欺負我,占我小便宜。作為玩伴,我那是宰相肚里可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讓讓他又何妨呢。但是,如果我真的斗狠發飆了,他吃不了兜著走。瞧我這號身板,打他兩個半還有多余的,劉蠻子他心里有數。

他連夜跑了,我等于是一炮打了空氣。沒奈何,我只得去找我唯一的族姓叔叔江德昌討主意。德昌叔說,前前姑娘點你將做搭檔,蠻子去了前前未必就同意要他。依我說,你趕緊追到運城去。我說,去運城的路我不曉得。德昌叔說,叔送你去車站。我坐在叔的摩托車后,抱緊叔的老腰桿。叔告訴我,拖船鎮到運城每天有兩趟過路車,經過荊門,五六個鐘頭就到。你到了運城打韓東兵手機,萬一找不到打樁隊,你原路搭車回來,別把自個兒弄丟了。我說,我記住了。

不一會兒,長途車駛過來,車前掛著“天門—運城”的小牌牌,我急急爬上車。我第一回出遠門,慶幸有族親叔叔相送,怎不叫我眼淚汪汪。長途車發動時,我喊了一聲叔,從車窗扔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綠色的鈔票打著旋兒飄啊飄,德昌叔像抓蝴蝶在空中抓了幾下,他好不容易終于抓住鈔票說,老子要你的錢打鬼!可是這當口,車子已經跑開了。

劉蠻子聞風而逃,我看你往哪里逃!你追打樁隊,我追你。你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不成?我就不信,前前姑娘會同你這種吊兒郎當、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搭檔打樁?

車過荊門,我不禁想起前前她爸。

聽打麻將的人說,打樁塌方,不死就傷。四年前的夏天,前前爸楊大棟就是在荊門掇刀開發區塌死的。出事那天下大暴雨,樁基塌方了,基坑被大水灌滿,前前爸死得很慘,挖了兩天才挖出來,尸體都發臭了。照說前前媽五香嬸得了甲方五十萬賠償款,應該回白坎村養老,可她硬是賴在打樁隊不走。韓東兵沒辦法,他不會扔下任何一個鄉親不管,他也是可憐她,繼續留她在打樁隊做保管員,可一翻過年來,前前她媽還是出了事,好端端一個人給整個報廢了。這是后話,就此打住。

至于前前和我,一個灣子長大,她心眼兒好,從小待我就好。前前古怪精靈的,像《射雕英雄傳》里的蓉兒。一天到晚像只喜鵲,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一看見她,就讓人高興。她個子不高,有點微微胖,黑亮長發落肩,一走一飄的。她黑亮亮眼睛好看,她圓嘟嘟臉蛋兒好看,她圓鼓鼓奶子好看,她圓滾滾屁股也好看。反正,在我眼里,前前是個漂亮姑娘,她和別的女孩兒不一樣,而究竟是哪里不一樣,我一時半會兒還說不清楚。

有一回,有個多寶鎮糧販子上門收購小麥,我賣出六千多斤,這家伙不知怎么曉得我對數字不靈光,他肯定少付了我錢,少付了多少我算不清楚。前前曉得后,騎摩托追到半路上,截住那個糧販子,她給我討回了三百九十元。前前給我錢時,我捧住了她的手。前前的手像肉球球,軟軟的,滑滑的,有彈性,她任我摸,沒有抽開。前前還說,以后賣糧食,喊我來幫你算賬把關。還有一回,唉……我懶得說了,總之,前前待我不薄。有村人拿我當樂子欺負我,前前橫眉瞪眼,回罵對方缺德。

我做夢都不敢跟前前好,可這一回,前前不嫌棄我,她主動要和我搭檔打樁,這真是上天開眼。劉蠻子若不趁早滾蛋,我……我摸摸我腰間隨身帶的螺絲刀,它是我前年夏天用一拃多長的螺絲桿磨成的。劉蠻子當時還幫我磨了一會兒,他用拇指肚試試刀尖說,這倒須鉤插進肉里肯定疼死人的。你個蠻子,曉得疼死就好。咦,我好像聞到了劉蠻子的氣味。我敢斷定,他狗日的肯定搭上了前一趟車。他比我早到運城工地,我急得抓耳撓腮。

日落西山的時候,長途車到了山西運城中心客運站。

站前廣場,人多得像黑魚產子,烏泱泱一大片,我分不清東西南北,急得抓耳撓腮。恰在這當口兒,我的手機響了:小漢,我是韓東兵,廣場正面有一根最高的燈柱,你站在下邊別動,我來接你,千萬不準動。我激動地連說三個“好”。我猜是我德昌叔早上給東兵哥打了電話。有一根煙的工夫,一輛出租車滑過來,停在我身邊,下車的正是東兵哥。這時,后邊車門打開,竟然是前前,前前也來接我了。她笑瞇瞇的,一直盯著我哧哧地笑呢。

前前前前,我心里連連喊她,差點高興得哭起來。前前迎上來抓住我的手腕,我不停地摸她的手,東兵哥看著我們,是那種沒有歹意的笑。東兵哥跟前前說,小漢還是蠻乖的,叫他不動就不動。前前拍拍我的手說,小漢就是聽話。東兵哥說,我現在把小漢交給你,打完樁你要毫發無損地把他還給我。前前說,我保證。我心想,前前點我來搭檔打樁,她肯定找東兵哥商量過。

進到江漢打樁隊的工地,隱隱約約,我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我說過,我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越是熟悉的人,我越容易捕捉到他的氣味。我心里默默念道,魔鏡魔鏡告訴我,蠻子你要干什么。這是我和劉蠻子平時在一起玩時,他經常叨念的咒語。真是怪哉,就這么一念咒,腦殼就不糊了。

這里是晉南科技孵化器工地。在司馬溫公路南邊,有一個形狀像葫蘆瓢的地塊,被人頭高的磚墻圍住,一條石子鋪成的小路,沿著圍墻根,彎彎繞繞包圍住工地。進到工地大門,左邊四間平房,右邊一溜長長的帳篷。前前帶我來到順手第二個小帳篷。門口擺著液化氣灶具,一根裸頭水管汩汩淌水。

帳篷有兩個乒乓球桌大,兩個紙箱,兩張床鋪。鋪板搭在磚垛上,墊上棉被,鋪上涼席,就成了兩張床。地面上鋪了一層青磚,床頭還插了幾枝野花,有很濃的花露水香味。前前把這個拆爛污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凈凈。兩床中間,一個簡易木架板上,擺著幾盤飯菜,一盤紅燒豬腳,黃亮亮,油噴噴香。前前曉得我最愛吃豬腳,她是先燒好了飯菜,再來車站接我的。我高興得捏著褲兜里的絨毛球,越捏越高興。我曉得,從明兒開始,我一定要聽前前的話,拼命挖樁,拿到工錢。除此以外,用劉蠻子的口頭禪說,神馬都是浮云。

吃完夜飯,前前帶我去洗澡。

工地大門東邊,四間小平房,男女浴室廁所,各占兩間。前前指給我進這邊,她進到那邊。我進到浴室,看見了村里好多鄉親,他們像泥鰍滾水龍,一個個脫得卵條精光。有凍國清、明遠矮子、水生胖子、海東耙子,還有我三年級同桌福生六指兒。他們都興奮地喊我,小漢小漢。大伙都沒喊我的綽號苕寶(傻瓜),我別提有多高興了。我也一下脫個大光屁股,提起小水桶,兜頭來一個灌頂沖。我沒發現劉蠻子,更聞不到他的氣味。浴室里人太多,水霧蒙蒙的,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

夏夜里,天上空蕩蕩的,有幾個地方貼著幾顆星子。月亮從東山升起,像一個大大的咸鴨蛋黃,金黃金黃的。村里老人說,月亮長黃毛,曬得像個苕(傻瓜)。明兒個又該是一個大響天。

帳篷里悶熱,呼啦呼啦,鴻運扇搖頭晃腦。前前就著電風扇,正在吹她濕漉漉的長頭發。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在帳篷門口。前前歪著頭,她拿手指指她對面,我曉得她意思:我睡這邊床,她睡那邊床。我剛一坐到床邊,突然,前前抬起頭問我,姐的話,你聽不聽?我說,聽。我好生奇怪呢,我問她,我比你大兩歲,我為啥要叫你姐?前前歪頭想想說,因為……因為我比你懂事啊。我說,那只能……好吧。前前說,江小漢你要記住,一睡覺要老實,二不準殺蠻子,三挖樁聽我指揮。

我說,我記住了。前前說,想騙我不行。你背一遍我聽聽。我說,一睡覺要老實,二不準殺蠻子,三挖樁聽我指揮。前前白我一眼說,不是聽你的,是聽我的。我說,我就是說聽你的呀。前前一愣,自己先呵呵笑起來。她說,蠻子和韓隊長住一個帳篷,我肯定不會和他搭檔,我只跟江小漢打樁。我心里一熱,差點又去捧她的手。我心里說,看在前前的面子上,我留他不殺。我現在不殺他,并不是我以后不殺他。前前說,關燈上床睡覺。過了好一會兒,前前問我,你那把螺絲刀放在哪里?我一驚,說放在我枕頭底下。前前說,拿來!我替你保管。我遲疑一會兒,還是摸出螺絲刀,乖乖交給了她。

我聽村人講,前前爸大棟叔塌死后,她媽媽五香嬸留在打樁隊做保管員。大前年,韓東兵在南陽接到工程,五香嬸嫌做保管員錢太少,她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個叫花子做打樁搭檔,韓隊長驗過他的身份證,江西撫州人叫胡長桂。他死得太蹊蹺了,也死得真快當,一個大鐵錘掉下去,一眨眼,胡長桂被砸死在六米深的坑井里了。辦死亡證時,公安局通知家屬簽字,胡長桂弟弟從江西趕來,他懷疑是五香嬸故意砸死他哥的,甲方賠付了五十萬,他全拿走了,他說不給錢就報警抓人。拿這個事,韓隊長也沒奈何。五香嬸那可是多善的人,她因此受了驚嚇,腦筋也壞掉了,老是胡言亂語,有時連前前是誰都不認識了。前前把她媽媽送到舅舅家,他外婆還硬朗,可以護持她媽。她又趕到打樁隊來,依舊做管理員。平時,我聽村里人講得多,說打樁這個事,挖上十米深,那不知有多大的危險,不是夫妻至親,不是兄弟姐妹血親,誰敢跟外人搭檔打樁?

我心想,前前和我總有一親,從小到大的鄰里鄉親。這或許是前前選中我做搭檔的原因吧。前前跟我是外人嗎?不可能。從小到大這么多年,前前何曾看不起過我?相反,我孤苦伶仃一個人,我有難,她幫過我;外人欺負我,她捍衛過我。理所當然,她沒把我當外人待,我更沒把她當外人待。每回看到前前,不,一想到前前,我心里就熱乎乎的,覺得她就是我的親人。

躺在床上,睡會兒就醒,醒會兒又睡。挨到半夜時候,我還是大睜著眼睛。突然,前前說,小漢。我說,嗯。她說,叫我。我說,前前。她說,不對。我恍然明白,我說,姐。她“唉”地答應一聲,前前說,小漢,明早就開始挖樁,你要聽姐的話,不準發犟脾氣。我說,我曉得。我心說,你為啥喜歡要做我姐呢?原來做我姐,你就可以指揮我是吧?

帳篷里悶熱,我心里更悶熱,簡直煩躁不安。喉嚨里干得生疼,嗓子眼兒快要冒煙兒了。最可恨那個地方不爭氣,硬邦邦的,硬挺得像胡蘿卜,我想撒尿。前前就是鬼怪精靈吧,她說,出帳篷門左轉。我溜下床鋪,出帳篷門左轉,原來是圍墻下的干溝邊。我急急撒了一大泡尿,月亮從云里鉆出來,光光亮堂,我腳下沖出一個白花花的小坑,比射在蠻子家門縫里的那泡尿還多。

月亮已升到頭頂,星子又少了幾顆。我又聞到了劉蠻子的氣味。他那身氣味不說難聞,但就是他劉蠻子的氣味,不可能是別人的氣味。我心想,他一定在悄悄窺視我,說不定還躲在暗處跟蹤我。他做下的事,他想百般抵賴也不成。他這個人我曉得,他老是愛記恨別人,報復心強。我若不先下手搞死他,他就會先下手搞死我。他不僅嘴巴毒,而且,心眼兒賊壞。他老是愛搞陰招,我可得防著他才是。迷迷糊糊回到帳篷,躺在鋪上,腦殼發熱,好煩躁。我還是睡不著。

工地中央照明燈的余光映進來,離我只有一膀子遠,前前仰面躺在床鋪上,十指緊緊交叉,閉著眼睛,似乎睡得很香。我也學著她的睡姿躺下,又勾起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看做對了沒有。突然,前前問,你為啥還不睡覺?我說,不曉得為啥睡不著。她說,你不聽話,我就生氣了。我說,我聽話。我趕緊閉上眼睛,一只手摸出枕頭邊的那個毛球球,狠狠地把它捏小了一半,另一只手抓住一角枕巾,揉啊揉的,把它揉成了一個球坨坨,我是要強迫自己快點睡著。前前嘆了一口氣說,來,我把手給你。我一陣驚喜,馬上松開那個毛球球,馬上接住她伸過來的手,一把握在手心里。她把手團成小拳頭,像一個小脆皮蛋糕,肉嘟嘟,光光滑,有汗香味,摸著摸著,我就有些迷糊了,摸著摸著,我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天蒙蒙亮,前前喊醒我,洗臉、刷牙、吃早飯。

一碗稀飯,一碟榨菜,三個黃白色的小圓球。前前說,你吃兩個,我吃一個。我問,這是個啥?前前說,好吃不?山西聞喜煮餅。我咬了幾口,亮亮甜,有槐花香。前前說,你愛吃,明兒再買。我邊吃邊點頭。前前說,小漢你聽好,打樁就像豬獾子打洞,往地底下挖,挖到老土層就大功告成了。我問,那要挖多深呢?她說,上十米深吧。我掰著指頭,在心里數數。前前說,我跟你怎么說呢?就像一根老竹子那么深吧。我想,一根老竹子那可是夠長的。

前前打開一個黑色塑料袋,拿出T恤衫、短褲,還有兩套大號迷彩服,她說是昨天上大超市給我新買的。我心頭一熱,我又想要去摸她手,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黑亮亮的眼睛盯著我一眨不眨,直盯得我偏過頭去。前前說,有人要忍住,沒人可以摸。小心別人笑話你。我心里有些難受,前前現在規矩真多,我不記住,那可不行。

一大早,一溜兒排站在自家帳篷門口,大伙兒都在認真聽著。

韓隊長站在帳篷前的高地上,他開始大聲講話,他說,大家伙兒都是老打樁人了,我還得啰唆幾句,施工一律按照安全規章進行。新組建的三對搭檔,凍國清負責技術指導,我,還有蠻子重點幫扶。廢話少說,現在開工!

我們村很奇怪,大人小孩都有綽號,弄得連真名也給喊忘了。大伙兒一見面就喊綽號,也只有互相喊著綽號才見親昵呢。比如,凍國清不姓凍,姓陳,他讀書時,每年冬天都會凍手,凍瘡破水流膿,手背腫得像包子,是誰把他的姓陳改成姓凍了。海東耙子,他尋豬菜兩只手像鐵耙子,誰也搶不贏他。福生六指兒,他左手小指下邊,多長了一個小指頭,像絲瓜花苞。小時候有一回,福生給我摸過那個小指頭,肉肉的,沒長骨頭。不知是誰給我取了個“苕寶”的綽號,也怪不得別人這么叫我,我確實數不過“20”個數。

有個人,像小跟班站在韓隊長身后,他穿一身迷彩服,又新戴了一頂狗屁黑色棒球帽,整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那樣子訕訕的,一直壓低著帽檐。我就料他不敢看我,更不敢來找我套近乎。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做賊心虛,不敢與我對視。一般來說,小偷都不敢與人眼睛對眼睛。劉蠻子從小愛惹是非,關鍵是惹了事,他又不敢承認,鴨子死了嘴殼子硬。要說他是膽小如鼠那種,好像又不是。有一次,他喊我搭伴去夏場街上玩耍,一個混混吐我一口痰水,他沖上去就是一拳,把那家伙打得鼻血直冒。我犯了愣怔,好多村里的往事,像天上飛跑的云絮。果真今兒個是大響天,陽光射得人睜不開眼睛。

前前自顧自扛上兩把鐵鍬,拎起大水壺,往工地走了,她也不喊我。我一個激靈醒過來,拔腿追上去,奪過前前肩上的鐵鍬。前前眼皮內雙,笑起來像逗人玩似的。忽地,她臉一沉說,你又在跟蠻子使狠斗氣吧?我辯解說,我沒有啊。前前說,你心里是放不下兩件事的。你想騙我是騙不過的。確實,我哪瞞得過聰明的前前,我只得承認說是。前前不高興地說,你再騙我,我會傷心的。我趕緊說,我聽話還不行?前前笑笑,杵了我一小拳。我在心里好高興,我心說,前前前前,我在你跟前,我即便是個“苕寶”,也沒啥不好的。

我倆的九個樁基,位置恰巧在葫蘆瓢把子上,和大伙兒的施工段面隔得較遠。我倆要穿過鄉親們的工地,才能走到自己的作業段面。這個工地,大概有三個足球場大,太陽底下,六十幾號人,男男女女,挖的挖,鏟的鏟,各自為戰。從遠處看,世界失去了聲音,變得一片啞然,男人女人,無聲無息,像黑白電影里的小矮人。

一前一后,前前和我走過去,我聽到鄉親們在身后七嘴八舌說開了。有說,前前這回算是找到了一個好搭檔。有說,小漢一身蠻力氣,可以打死牛牯子,這回真是派上用場了。有說,別看小漢話短,他心里可亮堂呢。還有女人說,小漢高高大大,就是記數不靈光,可惜了多好的娃。海東耙子大聲喊我,小漢加油!福生六指兒的樁基緊挨著我們,他也跟著大喊加油。我也大喊,嗨!嗨!

地上畫有九個簸箕大的圓圈,是撒石灰粉畫上去的,前前說,這是凍國青畫的九個樁基圖,我們照直往深里挖就行。我站著,她坐在泥埂上說話,她用腳踢我腿桿一下,我也找一塊泥坷垃坐下來。她遞給我水壺,我說,我不喝,喝水多,尿就多,耽擱工夫。前前眼睛黑黑亮亮,她盯著我不放,水壺舉在我眼前不拿開。我被迫喝了幾大口,原來是鹽開水。

前前說,小漢聽好!今天,一個樁挖一米,能挖幾個算幾個。明天澆注鋼筋護壁,后天就可玩一天。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她說,你背一遍我聽。我懶得動腦殼,不想背,背什么背,背得頭疼,趕緊挖不就得了。前前不依不饒,我再不情愿,還是背了一遍給她聽。前前像是獎勵我,把手搭在我膝蓋上,我想去捧,但不敢。她說,鄉親們都開挖了,我倆不準落后哦。我不服氣地說,我要當第一。前前說,好樣的,開始!

不就是挖個洞洞嗎,算個狗屁難事!一碟豆芽菜。

一個,一個,又一個,我上午挖了三個,前前挖了兩個。中午,前前提前回帳篷,做了五花肉燒苦瓜,紅辣椒燒魚塊,我吃了三大碗米飯。睡一會兒午覺。下午接著挖。一個,一個,又一個,我挖了三個,前前挖了一個。第二天,九個樁澆注鋼筋護壁。我想想,第三天干什么來著?噢,我想起來了,前前說可以玩一天。今天澆注的混凝土護壁,要等上一天才能凝固好。

第三天早上,我倆睡到太陽曬屁股。前前伸一個長長的懶腰說,起床。洗臉。上大街去玩。鄉親們大都在睡懶覺。我和前前走出工地大門,我感覺我背后有一道眼光掃來掃去,掃得我背脊涼颼颼的。有一雙眼睛躲在窗子后面,像鬼眼睛發綠光。這幾天,好像蠻子一直在偷看我,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我回頭看,韓隊長的帳篷,門簾是垂著的,我沒發現有人。我心想,你不要像蜘蛛躲在樹葉背面,小心我抓住樹葉,一把捏個稀巴爛。

大街上好多人,前前好精神!白色圓領衫,灰白牛仔短褲,白色超薄運動鞋,像個大學生。我倆走啊走,走到一家小吃店。前前要了兩碗叫什么羊肉胡卜,又點了三個運城聞喜餅餅。我想,叫這么一個名字,是一聞就讓人喜歡的意思嗎?這個餅餅,比我們天門老家的糯米“歡喜坨”好吃,亮亮甜,不膩人,好吃得舔手指頭。

我倆又走啊走,走了很遠,最后走到一個大門前,前前買了兩件泳衣。在男更衣室門口,她將我交給一個看門人。這個人面善心也善,他幫我存好衣服,我換上游泳褲出來。前前穿著連體游泳衣,雖說個子不高,卻是亭亭玉立模樣。她站在水邊等我。圓圓鼓鼓,小小巧巧,好標致!待我走到她跟前,前前突然撲通跳進水中。我大驚失色,也撲通跟著跳下去,我要趕緊托起她。前前仰在水面,哈哈大笑。我像泡沫塑料浮在水上,我怎么沉也沉不下去。前前說,這里叫中國鹽湖,像外國的死海,你想沉也沉不下去的。

以后,每隔三天,前前就帶我出來玩。第一回去舜帝廟,燒香;第二回到五老峰,坐索道;第三回到美天樂園,玩漂流。前前告訴我,每次新到一個城市做打樁工程,她就趁此機會玩它一個遍,洛陽、南陽、芮城、三門峽、靈寶,她都去玩過了。我還不曉得前前,她是做事拼命做,玩起來拼命玩的那種??上?,前前早幾年沒叫上我。

很多天以后,一個大早晨,韓隊長又開短會。他站在高地上,聲洪嗓亮地說,今天啊,今天開始進入深井作業。我還是老生常談,反復強調四個要:要按規章,要按流程,要牢記暗語,要上下配合默契。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頭,隨便落個鏟鏟,掉個錘錘,分分鐘就要了井下人的小命。千萬大意不得!女人們都給我聽好了,砸死老公,活該守寡!我聽得一驚一乍,怎么死個人咋就這么簡單?那不跟走路踩死一只螞蟻一樣一樣?

劉蠻子低頭站在東兵哥身后,我曉得,他故意裝老實巴交。我心想,你不要跟我裝神弄鬼的。你有幾截花花腸子,我未必不曉得!要不是有東兵哥鎮住,你早就狐貍露出尾巴了。東兵哥在部隊入黨,當過海軍陸戰隊隊員,他做事是頂天立地的那種男人。這劉蠻子一肚子壞水,他一心想要躲我,我看他躲到幾時。他以前曾跟福生他們說,江小漢真是苕寶打人,拳頭不曉得輕重,打得人疼死。苕寶就苕寶,我就是苕寶。你個自作聰明的乖寶,給我小心點就是了。

昨夜里,前前又要我背口訣。她一個字一個字教我:下、等、上。起、停、降。前三個字,是人員狀況暗語,后三個字,是吊運狀況暗語。喊“上”就是一級報警,意思是情況火急,施工人員緊急上井。我背了三遍,一字不落,前前笑了。她很滿意。只要沒有數字,我很快就記牢了。

太陽像火球,高溫高溫。工地上,劉蠻子正在飛跑,凍國清正在飛跑,他倆像上了發條似的奔跑,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們要將電纜線、鼓風機管線鋪設到每個樁位旁邊。劉蠻子把管線拉過來,離我一根老竹子遠的距離,他停一停,立馬掉頭跑開了,他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兄弟,算你識時務,看在你勤快做事的分兒上,我暫且不難為你。我心說,劉蠻子,開襠褲好伙伴這么多年,我倆算是白處了。你得記恩前前,要不是前前攔住我,我早就沖過去擂你一拳,不打斷你兩根肋骨,算我是爬爬蟲。

轱轆架已搭好,三根柱子立起來,罩在井口?,F在是那種莊嚴時刻,男人立在坑井邊,做深呼吸,靜靜等候。女人開始檢測坑井空氣濃度,鼓風機呼嚕呼嚕響,向井下鼓風增氧;檢查吊繩,生怕有一絲斷頭。田野廣闊,打樁男女,站在井邊,靜靜無聲。韓隊長像個將軍,站在高臺上指揮。他前面講過,打樁不是大會戰,都是夫妻單兵作戰,看誰沉得住氣,看誰更有耐心。除非天災人禍,塌死的都是粗心馬虎的人。

我拿著風鎬,準備下井。前前問,小漢,你怕不怕?我心頭一緊,我本來不怕,前前突然這么一問,我反倒有點怕了,可我還是說,不怕。前前一笑說,我猜你就是怕了。我有點煩前前了,就像本不餓,一聽人說餓,就真的餓了,肚子咕嚕咕嚕叫。

前前看我不高興了,她把手遞給我說,除東兵哥外,我不讓任何人靠近井口,你一千個放心。蠻子給我滾得遠遠的。她這樣說,我才高興起來。我捧住她的手,捏捏,摸摸,心里開始平靜下來。如果我連前前都不相信,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呢?唉,可惜我那個毛球球,在美天樂園漂流時,被急流沖走了。前前找了兩個文具商店,終是沒買到網球。

我全副武裝,走到井口邊,緊抓吊繩,踩牢帆布兜,等著前前送我下井。

個狗子的!劉蠻子遠遠站在圍墻那邊,他正在同凍國清扎鋼筋架。他不時朝我這邊張望,他裝著什么心事,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劉蠻子,你像根雞排骨,又可憐,又可嫌。我心里生氣是生氣,可看到他單單細細,像個瘦猴子,心里反倒有些可憐他了。將心比心,我細細一想,劉蠻子也不是那種壞透頂的家伙。為了和我玩,他替我割過一回麥子,還幫我拖過板車。以前好多回,我倆吵架了,甚或動了拳腳,過不了兩天,他又主動來找我玩了。

前前說,預備!

我大聲喊,下!

前前絞動繩索,布兜慢慢下落。

我喊,停!

前前穩穩用力,送我穩穩著陸。

我喊,等!

前前伏在井沿邊,直勾勾盯著井底。

我喊,起!

前前轉動轱轆把,吊繩繃緊,一布兜濕濕的黃泥緩緩上升。如此三番,如此三番,一個上午,我挖了兩個半坑井。

我得歇一會兒,關掉頭盔上的照明燈。這坑井太狹窄了,如果是個大胖子,轉動身體都很困難。井底黑咕隆咚,胸腔憋悶得慌。我像一只蛤蟆趴在井底,緊張而又急不可耐。我努力諦聽著,等待前前發出信號。在這一瞬間,時間停滯了,聲音止歇了,動作停頓了,這一瞬間的長度很長,長得像一個漫長的等待,長到可以長出一株草。

我四肢麻木酸疼,慢吞吞挪動身體,以免疼久了被麻木僵住。凍國清說過,在深井挖土不要瞎動。嘣嚓嘣嚓,嘣嚓嘣嚓,好像地心在跳動,跳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因為蹲在井底害怕,害怕久了就不害怕了,就是反而變得無所畏懼了。何況,還有前前在上邊保護我呢,其實,我應該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不過,要是有一個毛球球,讓我捏一捏摸一摸,我心里就會安穩踏實些了。

一布兜,一布兜,又一布兜……今天,我挖了多少——我數數,一、二、三、四、五,五個樁基。傍晚下工,前前笑了,她很高興。等到明天,再挖剩下的四個樁基,九個樁基就可循環挖到九米深了。

布兜。布兜。布兜好,布兜像降落傘,將我從井口降落到井底。若是用鐵桶、木桶、塑料桶,前前一不小心弄掉下來,一準砸我一個頭頂爆,百分百死翹翹了。

挖了一整天,從上到下,頸子疼,膀子疼,腰眼疼,屁股疼,小腿肚子疼,連腳板也疼。村里老人說過,腳三肩四腰五。意思是說,連跑三天路,腳板就不疼了,連挑四天重擔,肩膀就不疼了,連背五天石板,腰桿就不疼了。我現在正是該疼的時候。夜里去澡堂子沖澡,男人們像霜打的茄子,蔫塌塌的,歪歪倒倒的,哼哼唧唧的,他們快要累死了。

我從澡堂子出來,遇見蠻子正提著水桶迎面走來,我騰開步子迎上去,離我還有兩根老竹子遠,眼看就要面撞面了,蠻子突地往路邊一閃,緊貼著圍墻根,繞道帳篷后面??催@架勢,他決計要和我一躲到底,不,是一斗到底。劉蠻子愛耍壞心眼兒,小伙伴們不愿同他玩,他只得找我玩。有一回,他把我的毛球球故意拋進水塘,我怒不可遏,一拳擂過去,擂得他連翻三個驢打滾。三天后,他還是又來找我玩了。大人們說我倆,一對打不散的難兄難弟??墒?,從今以后,我也不會再和他玩了。

晚上,前前又燒了一盤豬腳,還配了一小碟運城醬玉瓜,我渾身疼,疼得沒一點胃口,壓根兒不想吃。前前把一盤豬腳推到我碗邊,她逼著我吃,我強迫自己吃,只吃了一淺碗米飯。我像倒墻一般,把自個兒放倒在床鋪上。像被抽筋剝皮,疑心要散架了。我先是四仰八叉睡下,只睡了一會兒,頓感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床鋪像磨盤旋轉,帳篷也跟著旋轉起來。我有點想要嘔吐,卻嘔不出來。我趕緊閉上眼,趕緊翻身趴在床鋪上,像一條癩皮狗趴在泥地上。

不知何時,對面床鋪咯吱咯吱響,前前溜下床鋪,她俯身到我床邊。她舉起小拳頭,一拳,一拳,捶在我肩膀上,捶在我腰眼上。麻麻疼,卻舒服,我趴著,一動不動。捶了一陣,她索性爬上來,騎在我背上,她按我脖子,捏我臂膀,推我腰椎,搓我小腿肚,然后,噼噼啪啪,小巴掌拍打我后背。帳篷里光線暗淡,她像個盲人按摩師,做得很認真。她不說話,我也不想說話。

我哼哼唧唧,疼得肌肉一抽一抽,一時半會兒,我如何睡得著呢?前前坐到我枕頭邊,掐我太陽穴,掐我頭皮,掐了一會兒,她俯到我頭邊,我聞到她嘴里吐出的不知名的香味。她臉貼著我額頭不動,像是在聽我的血管還動不動,似乎過了一會兒,前前慢慢撩起她的胸衣,以哺育的姿勢,將乳房緊壓在我臉上。我被她壓得喘不過氣來,情不自禁吸吮她兩個小紅棗,一會兒吸這個,一會兒吸那個。那兩個小紅棗又圓又軟,又香又甜,比天底下的什么都好。起初,她只是摩挲我的頭發,當我用勁吸她時,她輕輕“啊”了一聲,差點扯下我一綹頭發來。大概我真是個苕寶,就像蠻子說我不知輕重,我把自己的牙齒都吸出了血,因為我聞到嘴里絲絲的血腥味道。過了好久,前前拿過我的手,按在她的胸窩里,我托著她兩個溫香的軟球,慢慢撫摸,摸著摸著,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或許,在前前眼里,我不是苕寶,我只是不會數“20”以上大的數字。我周周正正。我心眼兒好。我身強力壯。我勤學苦做。我順從聽話。這一切都讓前前放心。她肯定曉得我心事,我多么多么喜歡她,我心里很想很想往下摸她,我的手剛往下移動,她就狠狠揪住我耳朵說,聽話。于是,我乖乖聽她話,我趴在床鋪上,像一條一動不動的黑魚。前前心里有絕對把握,她料定我不敢違反她,料定我不敢強行她。

夜的外面,一個人鬼鬼祟祟潛到帳篷跟前,支棱著耳朵,緊貼帳篷偷聽壁根子。他拿著一個帶把的錘錘,一副麻稈腰,撐不住一身迷彩服,像一個癟癟的稻草人。躡腳躡手。賊眉鼠眼。心懷鬼胎。恬不知恥。我心說,我不一拳打趴你,你是不會告饒的。我悄悄溜下床,悄悄繞到帳篷后面,唰地抽出螺絲刀,斜刺里殺將過去。那家伙一愣,像彈簧騰地跳起,又像夜貓子一個急翻轉,沒命地落荒而逃。一晃眼,他就跑得沒影兒了。我心里太曉得了,我順順當當和前前搭檔打樁,而且還同住一個帳篷里,馬上就要打完樁基,馬上就要賺大錢了,有人心里肯定發急,八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原來這是一場夢。這個夢夜里做了兩遍,一個夢怎么兩遍一模一樣呢?后半夜,我一覺睡得好死,睡得天地不知。一大早,前前偷偷起床,她已經進城買菜回到帳篷,我這才睡醒過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哧地溜下床,跑到男廁所,撒了一泡長長的夜尿。我忽然想起昨夜做了兩遍的那個夢。他劉蠻子總能躲得開我,證明他時時刻刻都在盯梢我,否則,他如何能夠躲得開我而又能監視我呢?我回到帳篷門前,圍著小帳篷轉一圈,我發現,帳篷背面的浮土上,深深淺淺,布滿許多腳印,這腳印未必是別人的不成?

太陽還沒出來,太陽也想打盹,太陽也想睡一個回籠覺。前前蹲在地上,正埋頭洗我的衣服。工地上有水汽蒸騰,比霧還沉實,海東耙子和他老婆蓮香已經開挖了。他起早貪黑,干起活兒來,一雙大手耙子像救火。不然,怎么叫海東耙子呢。這些天里,男人們不見了,他們都潛在井底拼命挖,像老鼠,像豬獾,像臭獴,從早挖到晚。

白花花的太陽下,女人像一棵花樹,守在地面上,守在井口邊。東邊一棵,西邊一棵,北邊一棵,南邊一棵,中間還有一棵。隔遠了看,就像一大片花樹林子。

幾個白天,我繼續挖啊挖,又挖了有六七天吧,九個樁基循環挖到——我數數看,哦,九米深,有六個樁基挖到老土層了。前前伏在井口邊說,小漢,全村你最棒,我們是第一。我心說,謝天謝地,現在,我習慣了,“腳三肩四腰五”都到期了,我熬出頭了,渾身不疼了,飯量猛增了,一頓三大碗了,放倒就呼呼大睡了,睡得像死狗了,第二天干活兒,全然不在話下。

今天早上,前前正在向坑井鼓風增氧。韓隊長和凍國清過來檢查。凍國清讀書時數學成績頂呱呱,他當技術員最合適。四個人坐在地上,凍國清打一個比喻說,一根完工的樁基,形狀像一個手電筒。主體是圓柱形,底部呈喇叭狀,術語叫擴大圖,用以增加未來高樓對樁基的荷載力。韓隊長接住話頭說,所以啊,在喇叭狀中作業,施工人員占位有盲點,最容易出大事故。前前和小漢,你倆要格外小心。

前前說,我記住了。

我也說,我記住了。

凍國清照我胸前搗一錘,他轉到別的樁基去了。前前有些怪怪的,她拉過韓隊長,圍著轱轆架竊竊私語。我坐在地上,聽得分外真切。前前說,昨晚下工轉盤還是好好的,今早就變成這樣了。前前手里拿著一根光禿禿的螺絲桿,螺絲帽呢?螺絲帽不見了。韓隊長瞇縫著眼,像自言自語說,誰會干這種事?怎么會呢?不大可能吧。我看得明白,螺絲桿固定轱轆架的轉軸和搖把,沒有螺絲帽鎖緊實,螺絲桿隨時都會從榫眼里脫落,當我下井踩進布兜時,稀里嘩啦,轱轆架不就散架垮塌了?說不準前前也跟著摔井底了,我不就墜井栽死了?或者被轱轆架砸死了?

據水生胖子講,韓隊長他爸,老支書祥龍伯,就是這么給砸死的。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南陽這地界,凈是紅色黏土,黏糊糊的,挖起來咬住鍬板。水生胖子爸有一個基坑,挖到十米多深了,井底突然出現一個碳化的槡樹墩。祥龍伯是包工頭,那時還不叫隊長。他下井查看了一番,等吊他上來,快上到井口時,螺絲帽突然脫落,轱轆架瞬間散架垮塌,祥龍伯一個倒栽蔥墜入井底,這一砸一摔,不死才怪。

說起祥龍伯,他可是我們白坎村的領頭雁,是他最早組織起打樁隊。他一死,打樁隊停了三年。后來,韓東兵從部隊復員回來,他對拖船鎮汪書記說,大平原沒啥資源,我還是先帶大伙兒賺些現錢再說。當年,他放棄了村支書候選人的資格,又自個兒拉起打樁隊伍,全村青壯年熱情高漲,踴躍參加。他打著“江漢打樁隊”的旗號,他的戰友遍及三省周邊,拿到手的工程一個接一個。

東兵哥看著我,前前也看著我。他倆一直不說話。我說,我懷疑是……前前一把伸手過來,捂住我嘴巴,她說,小漢不準瞎說。

東兵哥說,你倆不要聲張,也不準懷疑別人。從現在開始,每次小漢下井,前前要仔細檢查螺絲口,還有吊兜繩索。每天收工,繩索要帶回帳篷。這個事我來調查處理。東兵哥去到帳篷,找來一個螺絲帽,緊緊擰牢螺絲桿。他摸一下我的頭說,小漢,最后還剩兩個樁,你放心挖。我心里卻在想,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難道還是別人干的不成?

福生六指兒的樁基,緊鄰我們旁邊。

他老婆叫繁金枝,額頭邊有個銅錢大的烏色胎記。她長得高高挑挑,前挺后翹。閃腰大屁股,生娃的老師傅。這時,繁金枝急急搖起轱轆把,奶子一起一伏,柳腰一扭一閃,屁股一凸一翹。福生六指兒從井中冒出頭來。他一大步跳出井口,像摔一扇門板,重重地摔到地上。福生像一條大黑魚,渾身污泥漿子,頭臉黑乎乎的,只剩下兩只眼睛,滴溜滴溜直翻白眼仁兒。

東兵哥喊凍國清過來。凍國清查驗吊上來的新土,從中揀出了幾塊黑亮晶晶的焦炭。他像個教授慢條斯理說,井底出現這種焦炭,說明井下地質情況非常復雜,可能有煤窯,可能有古城墻、古墓什么的東西。后步施工千萬要謹慎。東兵哥對福生說,你現在不能用大鍬,改用短風鎬,慢刨慢鏟,等摸清地質狀況后,我們再來確定施工方案。

繁金枝說,真是氣人!我手氣臭,抓到一個臭井。每對打樁搭檔的樁基號,都是自個兒抓鬮抓到的。抓到這種臭井,不怪自個兒,難道怪別人不成?

夜里八點來鐘,繁星滿天,天氣悶熱,帳篷里比蒸籠還熱。夜的黑幕下,田野中央一根高高的樹干,懸掛著兩盞照明燈,燈光白晃晃刺眼。藍瑩瑩的夜色中,一頂頂綠色帳篷,像浮在水中的荷葉,偶有風吹過,吹得帆布帳篷噗噗作響。

司馬溫公路就在大門外,我跟著前前出去遛彎。頭頂上空,花腳蚊子多如楊花,追著人趕,嚶嚶嗡嗡,群魔亂舞。好在前前穿著藍色牛仔褲和青色長袖衫,蚊子咬不到她。她拿著一把小圓扇,時不時給我驅趕蚊子。她的小圓扇揮過來,花露水香味隨之撲過來。

剛來到工地大門口,有個人影從圍墻外飄進大門,他跨過鐵柵欄,黑影一閃而過,然后躲到左邊平房的陰暗處。我不用看,一聞就是他。我想探個究竟,幾大步跟過去。劉蠻子一下慌了神,他沿石子路走得飛快。我緊跟著他走,他越走越快,我也越跟越快。分明,他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他,他渾是不想見我,他未必是怕我揍他?他犟,我也犟,如果他道個歉,我權且饒他過去。

突然,他拼命奔跑起來,我也拼命追趕。前前在身后喊我,小漢,江小漢!但是,我身體帶著慣性,不僅腳步剎不住車,腦子也剎不住車。在石子路上,劉蠻子一路狂奔,踢起的小石子像子彈飛射。他瘦小的身體像一枚紙火箭飛起來。醫生說,對數字遲鈍的人,跑起來方向感差,容易繞圈迷路,而且不能快跑??晌也阶哟?,追趕著他,并沒有落下多遠。紙火箭的影子,貼著圍墻飛;我的影子像像老鷹捉小雞,緊隨其后。

跑到葫蘆把子上,眼看老鷹就要捉住小雞,突然,劉蠻子一腳踩空,摔了一個大跟頭,摔在路中間,摔得碎石子噼里啪啦響,我來不及躲開他,被他絆倒,重重摔了一個狗吃屎。

我踢他一腳,說,你為啥搶我好事?

他蹬我一腳,說,你占了好事還要打人。不是我,你有個屁的好事。

我一拳砸在他屁股上,說,你為啥要害我?

他一拳砸在我大腿上,說,我要害你,你早死■了。

我抽他一嘴巴,說,工程做完了你等著瞧!

他抽我一嘴巴,說,等著瞧就等著瞧。

我一拳擂過去,打出的拳頭卻停在了空中。我發現兩道鼻血蟲從劉蠻子的鼻孔中流出來,像蚯蚓爬過嘴巴,被工地照明燈一照,紅紅亮亮掛在下巴頦兒上。我的嘴巴也被他打腫了,感覺嘴皮子繃得緊緊的。我倆坐在石子路邊,大口大口喘氣,大眼瞪小眼,烏龜對王八,像兩只不肯休戰的斗雞。老人說,好打架的狗,沒一張好皮,都不是好狗。

這時,韓隊長和前前從帳篷這邊追過來,他倆已站在我倆面前。韓隊長說,咋不打了?打,接著打呀。前前趕緊遞給蠻子一張紙巾擦鼻血。韓隊長倒背著手,圍著我倆轉了一圈,板起臉說,再打,我兩個都開除。他對蠻子說,你倆開襠褲伙伴,能饒人處且饒人。來打樁隊做活兒,將心比心,同生共死。他轉頭對我說,小漢你還蠻執拗,犟得要命。要不是有蠻子替換前前做管理員,你怎么能同前前搭檔打樁?

前前拿眼睛死死瞪著我,像獅子瞪著羚羊,我不得不低下頭,立馬逃開她的眼光。我心說,前前為啥總是管住我,總是護著劉蠻子?我心里忽然涌起很多委屈,跟著眼淚就流出來了。前前說,你倆拉拉手,兩人死結,一筆勾銷。蠻子白我一眼,我也白他一眼,兩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互不對付。韓隊長說,還想打架?還沒分出輸贏是吧?還不愿拉手?蠻子還在猶豫,我盡管不情愿,我還是先伸出手,蠻子乖乖把手伸過來。我的大手,拉住他的小手。蠻子的手指又短又細,手指和手指像被502膠水粘住,貼得緊緊的,像生出了掌蹼。

還是出了大事故!

第二天下午,我的最后一個基坑出了大事,而且是連環大事。

我下井前,前前已做了充分準備:轱轆架沒問題。螺絲栓沒問題。繩索扣沒問題。鼓風增氧沒問題?,F在坑井超過十米深,吊上來的新土凈是黑烏烏的塘泥,今天,前前給我穿上雨膠鞋。我前面說過,我已習慣了挖樁,這點事,不算個事。前前摸摸我的手,塞給我一個新網球。??!她今早上街買的。我握在手心,像握住一個寶貝,心里踏實多了。我摸摸毛球球,藏進褲兜里。

前前送我到井底。

深井作業,暗語由語音改為動作,我拉動繩索,拉一次,吊土,拉二次,吊人,拉三次,等待。打開頭盔照明燈,掄起短柄風鎬,一下一下往下挖,風鎬像鏨豆腐,一塊一塊,老土就松動了。今天有問題,遇到阻力,舉起風鎬砸下去,風鎬嘭地回彈回來。風鎬砸下去,本來是沉沉悶響,這會兒卻硿嘡硿嘡響,像敲在一面鼓盆上,嗡嗡有回音。

今天真是蹊蹺!

忽然,噗噗,噗噗,兩只泥螻蛄蹦出來。奇了怪了,十多米深的地底下,怎么會有泥螻蛄呢?小時候,小伙伴們經常釣泥螻蛄。將長長的麥稈伸進泥洞里,泥螻蛄貪吃,見麥稈就咬。麥稈像魚漂,上下浮動。輕輕一拉,就釣出一只像蠶寶寶一樣的泥螻蛄,小半天就可釣一小罐罐,小雞小鴨崽最喜歡吃泥螻蛄。

這會兒,有一只泥螻蛄跳到我雨靴上,我用頭盔照明燈一射,一只又大又肥的泥螻蛄。長長的胡須一抖一抖,彈珠大的黑眼睛一鼓一鼓。泥螻蛄眼睛又黑又亮,它好像是問我,你來干嗎?我說,我不干嗎。泥螻蛄說,你明明干嗎了。我說,我來搗毀你的老巢。泥螻蛄一個彈跳,說,小樣兒。泥螻蛄哈哈大笑而去,像在水里扎猛子,一眨眼潛進泥土,一道道泥浪滾動,泥螻蛄不見了。

魔鏡魔鏡告訴我,泥螻蛄你要干什么。我挖出來的新土,穿襠一推,推到屁股后面,一堆,一堆,又一堆,像泥螻蛄剛剛屙出的泥屎。我拉動繩索,前前轉動轱轆。在布兜起吊的間隙,我可以歇一會兒。抬頭仰望,井口像個大月亮,藍瑩瑩的,前前的身影飄來飄去。井口像用藍天做成的一面水銀圓鏡子,亮閃閃的,有太陽光,有云影子,有鳥雀子叫。

我拉一下繩索,一剎那,繩索繃得緊緊的,布兜緩緩起吊,緩緩上升??┲┲?,轱轆轉啊轉;前前一起一伏,她搖啊搖,搖得井底的光線暗一陣,明一陣。因為前前個兒不高,她搖起轱轆來,肯定像跳舞。地面上,烈日炎炎,前前的汗水掉下來,像小雨點,摔打在我頭盔上,噼啪噼啪響。

我要換一個蹲位,如此才能繼續平挖。料想不到,這是一個大危險,致命的大危險。我右腳挪開,高高提起,一腳踩下去,仿佛踩到棉花上,仿佛踩到陷阱里。瞬間,右腿下陷,直陷到大腿根。??!錐心般的疼痛猛然襲來。類似尖利的鐵釘,刺穿我的雨靴,刺穿我的腳掌。與此同時,在我眼前,有一團黃色的氣體冒出來,嗤嗤作響,我聞到一股臭雞蛋味道。頭痛、眩暈、惡心、嘔吐、乏力、寒戰,這時,我想摸褲兜里的毛球球,手動不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我疼得麻木了,一會兒就失去了知覺。在那最后的清醒時刻,我竭力拔出右腿,身體立馬癱了,像一堆爛泥,腦殼歪靠井壁,蜷縮在坑井里……

上面井口邊,前前收不到我的回應,她急得拼命喊我,小漢小漢。我起初是聽到了,凍國清在喊。韓隊長在喊。噼噼啪啪,紛至沓來的腳步聲,鄉親們嘰里呱啦。好多人聚到井口邊。簸箕大的井口,壯漢韓隊長下不來。啤酒肚凍國清下不來。福生六指兒嚇得早已雙腿發抖,他沒膽量下來。眾鄉親慌手慌腳,狗咬刺猬,無從下嘴??磥?,井底那人沒得救了,那人必死無疑。哦,那人不是別人,就是我,是我江小漢啊。

井口上像炸了鍋,女人們嘰嘰喳喳,有人在嚶嚶哭,是前前在哭。在一片慌亂中,突然,有人大喊:我下,我下!是他,是劉蠻子,是我的小個子難兄難弟。韓隊長說,快!鼓風機開到最大!蠻子,你下去后套住小漢胳膊,立馬撒手。記住,我只給你三分鐘時間,你一拉動繩索,我們火速吊你上來??炜炜?!大伙兒繃緊備用吊繩。

韓隊長搖動轱轆把。劉蠻子下來了,他下來了,他像撈月亮的猴子下來了!他懸掛在繩索上,像旋轉的陀螺。當他腳板觸到井底,他的小手摸摸我的臉,他搬不動我。他將繩索穿過我胳膊,纏住我胸前背后,結結實實纏繞兩道,急急系成一個拴賊扣。他用他的女人手,抹去我嘴唇上的污泥。他大聲喊,小漢,小漢,你別裝死??!我記得我哼哼了兩聲,蠻子啪地抽了我一個大嘴巴子。

不等蠻子做完這一切,他開始嘔吐。他快速拉動我身上的繩索,他先拉動了我身上的繩索。我的身體被繩索牽引,斜卡在護壁上。我干出了什么事了?我尿尿了,尿液順著兩腿往下流淌。我腳底有什么東西托著我,是蠻子用天靈蓋頂住我的腳板。兄弟,對不起,我尿了你一個灌頂沖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經失去知覺了。蠻子還在使勁向上頂我,他幾乎將我整個托起來。我的身體被吊繩拉直了,繩索晃晃悠悠上升,我也跟著上升。我的身體穿過黑暗,穿過惡心的毒氣層,穿過逼仄的十米井道,雖說我閉著眼睛,可我已經感受到陽光,感受到地面陽光的溫暖了。

恰在這時,更大的哧哧聲像鞭炮炸響,像液化氣泄漏燃燒,一股更加猛烈的臭雞蛋氣味從地底深處沖出來,像濃霧一樣,蒙住了蠻子的臉,包裹了蠻子身體。而這個時候,蠻子還趴在井底,他還在我腳下面,他生生半掛在繩索上,他等著被吊上來。他的繩索不停發抖,他身體也不停發抖,他像一片被燒掉的葉子,開始慢慢萎縮,慢慢蜷曲,他的雙腿蜷曲成羅圈,整個人不停地抽搐,抽搐成一只大蒸蝦。他頭顱歪著,四肢下垂,不知是死了,還是昏死了。

說是三分鐘以后,或許四分鐘以后,真是天可憐見,一前一后,江小漢和劉蠻子耷拉著頭,四肢搖搖晃晃,身體上一下,停一下,上一下,又停一下,像兩個提線木偶,被眾人吊回到地面上。據說我還有心跳,而蠻子已經斷氣了。韓隊長像棕熊低沉號啕。鄉親們嗚哇驚叫。前前臉色慘白,牙齒叩叩響,渾身發抖,她伏在我身上,幾乎是大放悲歌。在眾鄉親幫助下,前前脫掉我的雨靴,我的右腳血肉模糊,看得一圈人心驚肉跳。前前從我身上掏出那個濕漉漉的毛球球,緊緊握在手掌心里。

而蠻子呢?他已沒得救了。

不幾天,當地建筑管理部門發布事故通報,客觀還原了事發經過——

二○一×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四十分,在晉南科技孵化器工地人工挖孔樁施工中,突發一起重大安全生產事故。農民工江小漢在十一米深井施工作業時,意外挖穿晉侯古墓,引發墓室內甲烷、二氧化碳等混合有害氣體大量溢出;同時,江小漢被鐵釘刺穿腳掌,無法在第一時間發出自救信號,致使江小漢重度窒息昏迷。同隊工友劉啟滿下井營救時,由于施救措施不當,沒能在最短時間內將其吊出坑井,加之毒氣濃度過高,窒息時間過長,導致劉啟滿深度中毒死亡。最終,這起事故造成兩名鄂籍民工一死一重傷的慘痛后果。

事后,甲方支付給劉啟滿父母六十五萬元工傷死亡賠償金。蠻子父母從荊州趕來,呼天搶地,撫尸長號。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蠻子死得也夠風光的了,全打樁隊六十多號人,還有甲方派出的董事長秘書,都去火葬場為他送行了。前前給蠻子買了最貴、最高級的骨灰盒。鄉親們坐上三輛大巴車,護送蠻子魂歸白坎村,他被葬在祥龍伯旁邊,緊挨著前前爸大棟叔的墳頭。人生何其詭異,閻王爺本來是安排我去死的,而蠻子卻頂替我去死了。要不是他先拉動捆綁我的繩子,我不可能被搶先吊運上來,我不可能僥幸活下來??蓱z的蠻子!他沒有死在我手上,可最后他還是因我而死。

半年后,我出院了。我長得白白胖胖,身體不缺不殘;可是,因二氧化碳重度中毒,我留下遲發性顱腦損傷Ⅱ級后遺癥,醫院診斷為,終生喪失勞動能力,有嚴重語言障礙。從此,我變成了一個廢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比早前的江小漢變得更傻了,我連一二三也分不清了。甲方付給我四十萬元工傷賠償金(不含住院費),前前姑娘全部留給我做后半輩子的生活用度,她還給我雇請了一個長年護工。我曉得,從此以后,前前沒有撇下我不管,只要不出門打樁,她每天都會來看我,還給我送來了數不清的毛網球。我姐江小菊千恩萬謝,哭著跪謝前前姑娘對我的大恩大德。另外,我還要說什么來著?讓我想想,對了,假如,假如我死了,白坎村再也沒有貧困戶了;而現在,我卻奇跡般生還,而且衣食無虞,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白坎村當然也再沒有貧困戶了。只是,人生不可能有“假如”這兩個字。

責任編輯?韓新枝?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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