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黑洞

兩色風景

駕著飛船型出租車，司機狄迪衛在宇宙中心火急火燎地疾馳著。一小時前，他接到了一個星際長途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請問，是狄迪衛先生嗎？我是雷蒙先生的同事?！?/p>

那頭的聲音有些哀傷： “我不得不懷著沉痛的心情通知您，雷蒙先生快不行了……”

“你說什么？”狄迪衛簡直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他的眼前浮現出雷蒙體壯如牛的形象。

“我們也難以置信，但這是真的……去年起，他的身體就莫名開始變差，但您知道他的，既負責，又頑固，從不放棄工作，直到實在撐不下去……”

對方說著傳來一個立體影像，狄迪衛看見了—家設備簡陋的醫院，病床上躺著他的老朋友雷蒙先生。狄迪衛幾乎認不出他眼前的雷蒙，皮膚松弛＼頭發脫落＼面黃肌瘦……簡直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半天，狄迪衛才說： “他……是不是遭遇什么輻射了？我知道你們的工作……”

雷蒙的工作是采礦。

這是一個在全宇宙范圍內打游擊的活兒。因為居無定所，所以他和狄迪衛難得碰頭。上次見面是一年前，那時雷蒙狀態還很好，精力充沛。

“我們的工作總是共同進退，形影不離，所以遭遇輻射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工地上就他一個人患病……之所以打給您，是因為他總是念叨著您的名字……”

“他說什么？”

“他翻來覆去地說，狄迪衛，那真的是詛咒……”

狄迪衛的心猛地一沉。

掛了電話，他就用最快的速度趕往雷蒙所在的銀琴星。他知道，雷蒙的工作辛苦卻賺不到什么錢，那就意味著不能在很好的條件下接受治療。狄迪衛認識好些醫療水平很高的星球，他要盡快將雷蒙轉移到那里去。

半路上，狄迪衛路過一顆貧瘠的小行星。

一個外星人在那里招手表示要打車。

狄迪衛此刻沒心情也沒時間做生意，他本想拒絕，卻瞥見那外星人原來不是一個，他的背上還趴著另一個。

職業道德和惻隱之心迫使狄迪衛調頭開到了他們身邊。

“怎么了？”狄迪衛問。

那位頭上長著獨角的外星人說： “我叫杜令，這是我的父親，他病得很重，我想送他去最近的醫院……但我們的星系發生了重大交通事故，救護飛碟都被派出去了……”

杜令父親的情況的確很糟。這讓狄迪衛想起了雷蒙，正好他也要送雷蒙去醫院……于是，狄迪衛說：

“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得繞去銀琴星的話，就上來吧?！?/p>

杜令感激涕零地背著父親上了飛船，看來他的確等了非常久。

“謝謝你，小伙子……”杜令的父親顫巍巍地向狄迪衛致謝。

“應該的?！?/p>

“正如你看到的，我們那里很窮的，許多飛船都繞著走……”老人說， “這種情況下，愿意幫助我們的人，實在很難得……”

狄迪衛有些慚愧，其實他是為了抄近道才路過那顆行星的。這么一想，狄迪衛就覺得有必要再抄一次近道，得比上一次更給力。因為他現在肩負著兩條性命，時間寶貴！

前方有一個黑洞，狄迪衛打算利用它進行超空間跳躍。這種做法雖然冒險，但有經驗的司機往往可以穿過黑洞中的亂流，節約數十光年的里程。

調整好角度，飛船進入黑洞一

隨著飛船劇烈的震蕩，兩名乘客發出驚呼，狄迪衛安慰他們： “不要緊，一會兒就過去了，我這是為了爭取時間……”

于是兩名乘客一邊強忍著，一邊諒解地點著頭。

狄迪衛全神貫注地操縱著飛船，就在這時，他聽見大腦里響起一個聲音：

“可以幫幫我們嗎？

狄迪衛立刻感到一股從心底升起的寒意，那聲音繼續說： “我們是失去家園的宇宙流浪者，請你們幫幫忙。

不等狄迪衛做出反應，就聽杜令的父親喃喃說道： “我幫得上忙嗎？如果可以，我很愿意……”

“不要答應！”狄迪衛厲聲吼道，將正想說什么的杜令嚇得閉了嘴。

天旋地轉的感覺結束了，他們脫離了壓抑的黑洞，又看見豁然開朗的宇宙了。

那突兀的詭異的聲音不再縈繞。兩名乘客看到狄迪衛汗流浹背，把太空服都打濕了。

“司機先生，剛才……”杜令小心地問。

狄迪衛長嘆一聲： “怪我沒有事先提醒。讓我教你們一件事吧，在宇宙里，不要輕易回應來路不明的求助?！?/p>

“為什么？”

“因為……會招來詛咒?！钡业闲l沉吟了—下，說。老人艱 地笑了： “小伙子你……怎么比我還迷信？居然相信詛咒什么的……”

“不是迷信?！钡业闲l說，“我的朋友雷蒙就是詛咒的受害者……”

說話間，狄迪衛開始回憶一年前的事。

一年前，他與雷蒙聚餐之后，兩人意猶未盡，決定到一個有點距離的星球去唱KTV，聽說那個星球的磁場能對聲波形成美妙的影響，共鳴出難以想象的天籟……為了省時間，也為了在老朋友面前炫技，那一天，狄迪衛也走了黑洞捷徑。那一次，他和雷蒙在黑洞中聽見了如今想來陰森詭秘的求助，也是那句“我們是失去了家園的……”。當時狄迪衛還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雷蒙卻豪氣沖天地喊道： “沒問題！怎么幫？”

開黑洞后，狄迪衛責備雷蒙的魯莽： “應該問清楚些吧？”雷蒙卻嘲笑狄迪衛： “怕什么？難道有人會害我們不成？”

“搞不好那是什么神秘的宇宙詛咒，你一答應，某種契約就默認成立，徘徊在宇宙里的不明生物會吸走你的靈魂……”

“哈哈哈，說得跟真的一樣！”

然而現在的雷蒙已經笑不出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開始急速衰弱、老化，患上了嚴重的疾病……

講述完雷蒙的遭遇，兩位乘客好一陣沒說話。

“也許是巧合……”老人強作鎮定， “你看，什么也沒發生。那聲音也不再出現了……”

狄迪衛并不樂觀，他只是暗暗加大了油門。

“反正，我已經是這種身體了，還怕什么詛咒呢？”老人豁達地說。

然而，最后的問號還沒有出口，他“呃”的一聲從座椅上跌倒在地。

狄迪衛和杜令大驚！只見老人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痛苦地顫抖。他那早已皺成一團抹布的皮膚表面甚至暴起粗大的青筋，身體的顏色也完全變了……

狄迪衛問杜令： “你父親的病這么快就發作了嗎？”

杜令哭喪著臉說： “以前不是這種癥狀……”

“那就是詛咒！”狄迪衛一拳砸在操作臺上，他開始用最快的速度飆飛。

痛苦難當的老人甚至開始對兒子拳腳相加，通過后視鏡，狄迪衛看到父子倆展開一場角力。當老人將杜令甩開，頂著頭上的獨角朝狄迪衛戳來時，狄迪衛一扭操縱桿，控制飛船來了個高難度的花式

旋轉，老人猝不及防地摔倒，被杜令重新壓制住。折騰了好一陣，銀琴星總算到了。

飛船在一家外表看著就不太可靠的醫院外著陸。門口三只眼的保安沖上來抗議：“飛船不能停在這里！”又沖艙內看，“不過，來得這么緊急，是不是有什么急救病人？”

杜令忙幫狄迪衛解釋：“是的，我父親情況很糟糕！”

保安瞪大他的三只眼睛： “有嗎？

人家氣色不錯啊?！?/p>

狄迪衛和杜令一起看向老人，只見他已恢復了平靜，猙獰的神色被安詳取代，眼里甚至放出神采奕奕的光。

狄迪衛覺得不可思議： “您現在覺得怎么樣？”

“好，很好……”老人推開兒子坐起來， “一點兒也不難受了?！?/p>

“怎么會？！”杜令又驚又喜，他知道父親這十幾年來無時無刻不飽受病痛折磨。

“真的！”上車前還仿佛風中殘燭＼需要兒子背負的老人，現在竟敏捷地拉開艙門走到外面。狄迪衛看見他的手臂結實有力，皮膚緊繃，容光煥發，簡直像年輕了好幾歲！接著，老人做了幾個俯臥撐和后空翻，矯健程度一點兒也不亞于年輕人。

“他的體力看上去比我都好！”三眼保安覺得自己被騙了。 納悶了好一陣后，狄迪衛說： “請問，有個叫雷蒙的患者住在哪間病房？”狄迪衛見到了雷蒙。他身上插著多種導管，已是氣若游絲。

“雷蒙……走，我帶你去白藥星，那里的醫生肯定能治好你！”狄迪衛的眼睛濕了。

“你不能亂動患者，他現在病得太重了！”機器護士阻止道。

狄迪衛正要和她爭執，杜令和他的父親趕來了。確切地說，杜令是跟在他父親屁股后面跑來的，老人健步如飛。

老人用奇異的眼神看著病榻上的雷蒙。

狄迪衛苦笑了一下： “這就是剛和你們說過的，我那中了詛咒的朋友。我現在要帶走他……

老人示意狄迪衛不要輕舉妄動。他走到雷蒙身邊，彎下腰，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他……

狄迪衛想問些什么，卻驚呆了.

整個病房的人都驚呆了。

剛才還和死人沒兩樣的雷蒙，此刻緩緩睜開了眼睛。他臉上松弛干癟的皮膚像吹了氣似的膨脹起來;退化的肌肉和四肢如枯木逢春，變得強健有力;耷拉在腦門上無精打采的頭也開始有活力地生起來……

杜令的父親仿佛一位世外高人，將瀕死的雷蒙復活了！

“這，這到底是……”狄迪衛驚異極了。

銀琴星的醫療水平太差，不足以做出解釋，還是得去白藥星問個究竟。

狄迪衛帶著朋友們直達白藥星。

在白藥星，狄迪衛找了相識的醫生為雷蒙和杜令的父親做了檢查。狄迪衛和杜令作為病人家屬，穿上防護服一道進入手術室。

長著三頭六臂的白藥星醫生先用一臺儀器對精神奕奕的雷蒙與老人進行全身掃描。

他一邊操作一邊解釋： “這儀器將會顯微透視他們身體的每個細節，并將這些細節放大數萬倍……”

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熒屏，像等待大片開演。

熒屏開始出現模糊的輪廓，晃動著……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清晰。

三人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在雷蒙和老人的身體里，他們看到了一個個小小的人！

不止一個，而是許許多多的小人！除了人之外，還有大量構造奇妙的建筑群……如果事先不知道這是在窺探人體內部，狄迪衛簡直要以為自己在看某個星球的風光片！

三頭六臂的醫生震驚了好一會兒，隨即恢復了職業儀態，他說： “看來，這是一種體型極為袖珍的外星人，他們比細胞還小，比細菌還小……幾乎是微米等級?！?/p>

狄迪衛便將黑洞內的經歷告訴了醫生。

醫生分析： “宇宙之大，無奇不有，什么形態的生物都可能存在。這些微型人原本的家園是什么樣，不得而知，但現在看來，任何一個標準尺寸的人體對他們來說，都是可以寄宿的遼闊星球……”

杜令說： “那么，他們所謂的‘幫幫我們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在詢問，可否將你的身體當作家園來移民和居住吧?！贬t生說，“不同星球的人，價值觀都不一樣。也許他們認為，得到了肯定回答，也就有了名正言順的遷徙資格。他們其實還是挺懂禮貌的，至少不會不請自來……

“什么嘛，”狄迪衛激動地說， “瞧他們把我的朋友害得多慘！”

“可是，我的父親也是因為他們而康復的吧？”杜令說。

此時，熒光屏突然顯示出一連串起伏不定的波紋。

“哦，儀器接收到一連串特殊的腦電波，看來我們的微型朋友想要發言呢！讓我來將這電波頻率放大，聽一聽他們想說什么……”

狄迪衛說： “奇怪，之前在黑洞里，咱們都是可以直接聽到他們講話的……”

“咱們對黑洞的結構了解太少，興許某些能量在黑洞內會得到加強，而某些則有可能被抑制，沒什么好奇怪的?！贬t生說。

于是，狄迪衛和杜令再一次聽到了那曾聽過的、熟悉的聲音： “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儀器顯示，這是老人體內的微型人在說話。

“是你們治好了那位老先生？”狄迪衛問， “我朋友的好轉，也和你們有關？”

“是的，”微型人說， “自從我們的星球毀滅后，我們的部落就分成了無數撥，乘坐多艘飛船在宇宙中漂流，希望能夠邂逅愿意收留我們的宿主……”

“那宿主就是我們的身體嗎？”杜令問。

“當初我們的星球，是因為不懂得愛護資源環境而走上了毀滅之路?！蔽⑿腿说穆曇袈爜硗?，

“所以我們發誓，找到新家園后，一定要善待他。要珍惜資源，整治污染，合理綠化……”

狄迪衛突然懂了： “你們把人體當成星球來經營，這么說，老先生那病懨懨的身體就像是一顆條件很差的星球？是你們的‘治理讓他重新恢復了健康？可是，住在雷蒙身上的人……”

對話者顯得慚愧極了： “唉，住在你朋友身體里的那些同胞，就是導致我們家園湮滅的罪魁禍首。他們至今沒有掌握環保的理念與技術，一旦定居下來，只會涸澤而漁，糟蹋浪費……當老先生把我們帶到你朋友的面前，我們很快就聯系上了我們的那些同胞。我們派了一支精銳部隊過去，幫助他們拯救環境。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子，狄迪衛全明白了。

原來，雷蒙的身體所呈現出來的病態，是微型人肆意破壞的結果：頭發脫落就像是植被遭到砍伐，敗血癥是水質污染，骨質疏松的原因是對資源的開采過度…

“不過， 杜令還有一個問題， “你們剛進入我父親的身體時，他好像很痛苦……”

三頭六臂醫生搶答： “這個我能理解。他們的所謂‘改善環境，類似于進行一輪人體整改工程。剛開始大興土木的時候，難免會傷筋動骨，引發不適。經過一段時間，身體狀況漸入佳境，就開始好轉了……”

至此，謎底全揭開了。

微型外星人有些不安地問：“帶給你們這么多困擾，我們深感抱歉。如果你們希望我們離去……”

“不，你們可以繼續待在我父親身上?！倍帕蠲φf， “希望他會因此而健康長壽！”

“我可不希望你們那些糊涂同胞繼續留在雷蒙身上?！钡业闲l說， “將功補過以后，請他們另謀高就吧。

醫生說： “那就請他們先待在我們醫院里吧，我很有興趣對你們的種族做進一步的研究?！?/p>

事情就這么皆大歡喜地落下了帷幕。

杜令的父親與雷蒙從麻醉中醒來，狄迪衛告訴他們真相，雷蒙后怕不已。

“我聽說，宇宙中經常有人突然得了怪病，到死也沒檢查出是什么原因呢?！崩酌筛锌f千， “他們其中有多少是因為這類外星人建立新家園而導致的呢？”

“不知道?！钡业闲l聳聳肩，“但我認為，以后再聽到類似的求助時，還是謹慎些吧?！?/p>

杜令的父親卻呵呵笑了： “我不這么認為，狄迪衛先生。正是因為你沒有拒絕我們的求助，而我又沒有拒絕微型人的求助，我和雷蒙兄弟才有了一線生機啊，難道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