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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納學意義的失效

2021-09-10 07:22趙俊
特區文學·詩 2021年3期
關鍵詞:異鄉人詩性正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葦是很難被歸納的,我們或許可以籠統地將其稱之為“抒情詩人”?!扒嫉押雾氃箺盍?,春風不度玉門關?!币酝?,但凡有點西部背景的人,都很喜歡強調詩歌中的雄渾、桀驁、蒼涼。由于沈葦詩歌中所具有的西部的意象甚為廣博,多年來,沈葦也被歸納為這一類詩人。

人們總是以自己的西部想象去面對這一類詩歌,以滿足自己對于未知事物的一種不切實際的期望。地理學的意義在文學的鏡面中當然能夠被照射,但那確實是一種虛像。我想,對于沈葦而言,這是一定意義上的誤讀。在我看來, 沈葦一直是一位警覺性很高的抒情詩人。正像優秀的女詩人從不過于強調自己的女性身份,沈葦也不愿意強調他是位“西部詩人”,而是“生活在西部的詩人”。曾幾何時,“西部”的概念淪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陳詞濫調。談起西部,人們往往會陷入詞語的誤區,就像彭加木進入了羅布泊,深陷在那廣袤的荒漠之中。最近,詩集《異鄉人》的出版,為我們勾勒出了沈葦三十年來詩歌創作的基本風貌,他的創作應該比西部更為廣袤,因為他的鏡像不僅是西部蒼涼的微縮版本,他有著異于常人的詩歌虹膜,在那斑斕的詩歌里,有著對生命終極意義更為深遠的追索。

在詩集推薦語中,耿占春和徐敬亞的評價顯然更符合沈葦的詩學理念和詩歌風貌。耿占春說:“沈葦詩中所表現的個人體驗的深度與范圍,對社會更加普遍、因而也更具有廣闊范圍內的事態的回應能力,使他能夠把地方性經驗轉化為與時代的基本問題相關的詩學主題。他的‘詩歌地理學’由此變得寬廣、深邃而無限?!毙炀磥唲t表示:“沈葦如同一條內陸河。他把現代漢詩和邊關話語,與遙遠的史詩遺傳連接在一起。一種大氣而精致的混血型詩意,正在他筆下形成?!?/p>

耿占春和徐敬亞更為精準地把握住了沈葦的詩歌脈絡,讓他的精神譜系更為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沈葦曾經在接受采訪時說過這樣一段話:“西域與江南,的確是差別很大的兩個地域張力,自然、地貌、族群、歷史、文化等層面,都存在巨大的差異性,幾乎是地域的兩極。我是差異性的受益者,也是分裂者。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地域分裂癥’者,一邊是江南,一邊是西域,中間有鴻溝,有裂痕。我同時熱愛這兩個地方,但又不可能變成兩個沈葦,各據一方。這就是我的困境和痛苦之一。唯有寫作,唯有詩,能夠有效治愈我的‘地域分裂癥’。以前我提到過‘兩個故鄉’的概念,但現在,我常常感到江南與西域是同一個地方,或者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側面,因為一個詩人無論生活在哪個地方,他面對的文學基本主題沒有變,如時間、痛苦、死亡等。地域性對一個人的造就擁有與‘故鄉’同等的源頭般的力量,但在一位好的詩人那里,地域性只是虛晃一槍,他要揭示和表達的是被地域性掩蓋的普遍人性和詩性正義?!?/p>

所以,沈葦早已拋開地域性的糾結,沈葦的警覺在于他對“詩性正義”不懈地追求。我想,這雖然也屬于老生常談的問題,可是在當下卻具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這是一種姿態。在“下半身”“垃圾派”等口語詩派出現之后,雖然大家對他們的詩學主張嗤之以鼻,但潛移默化地,這些運動深刻地改變了中國詩歌的審美。當然,太陽底下無新事,這些事件在歐美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布考斯基、垮掉派……他們對于基督教文明下的詩學解構,構成了歐美獨特的風景線。同樣的,口語運動挑戰的是也是中華文明的傳統道德。當然,這兩者之間肯定是有交集的。從積極的意義上來講,他們是對“假道學”的某種冒犯。從詩學實踐來講,漢語新詩的“詩性正義”喪失得更徹底。因為,現代詩是跟古詩完全不同的領域,語言的風暴來得更為迅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沈葦堅持他的詩性正義,有可能陷入一種西西弗斯式的悖論。

希尼在《舌頭的管轄》一文中如是說:“當詩歌想到它的自娛必須被看成是對一個充斥著不完美、痛苦和災難的世界的某種冒犯,那么抒情詩的活力和逍遙,它對于自己的創作力的品嘗,它那快樂的張力等等,也將受到威脅?!睂Υ?,沈葦在詩中一貫警惕。在未被收入到詩集《異鄉人》的一些事件性寫作的詩篇中,一直體現著他對公平、正義、人文主義的不懈追求。雖然,他也知道這只是詩歌的“無用之用”?!皩懽鞑皇峭ψ?,而是命運的眷顧。一首詩誕生了,世界沒有什么改變,但或許,世界已經有所改變。因為,詩是對虛無的反抗,是詩人終于抓住了虛無中的那么一點點光……”沈葦在《異鄉人》的后記中如是說。

沈葦曾在詩歌中有這樣的宣言:“你站在哪一邊? 我不站在這一邊, 也不站在那一邊, 只站在死者一邊?!边@是沈葦式詩性正義的總基調。在這次輯錄的詩歌中,《在敬老院》是典型的一首。在詩篇中,沈葦說:“自己已提前留在了那里?!边@種代入,又是詩性正義的一次獲勝。這讓我想起蘇珊·桑塔格《關于他人的痛苦》中的一句名言:“我們的同情宣布我們的清白,同時也宣布我們的無能?!痹诮Y尾,沈葦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但至少,他給敬老院的人帶去了糖果、柑橘、牛奶,因為,桑塔格同時說:“同情是一種不穩定的感情。它需要被轉化為行動,否則就會枯竭?!?/p>

我們送去糖果、柑橘、牛奶

也無法舒展他們臉上的漠然

虛弱,意味著無力向世界微笑

每天與絕望無助的人在一起

美女院長看上去那么憂傷

“來點歌舞,他們還是喜歡的?!?/p>

她輕聲對我和阿拉提·阿斯木說

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

盯著窗外雪花看,半天不動

身邊的死亡消息,像飄忽而過的

雪花,都在她昏沉的意念之中

都在她一動不動的身體之外……

沿泥濘不堪的小路,離開郊外

這所簡陋的維吾爾敬老院

誰也不說話,心里分明感到:

自己已提前留在了那里

在保持詩性正義的同時,沈葦的詩篇中一向拒絕學院派的高蹈,這是他對于表達的某種警惕。在沈葦數本詩集的開頭,都收錄著這首短詩—《一個地區》,可以說,從這首詩開始,沈葦確認了他的“詩學發聲體系”。據說,這也是使沈葦能夠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的重要作品。

中亞的太陽。玫瑰?;?/p>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藍

那人傍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

鳥,一只,兩只,三只,飛過午后的睡眠

關于這首詩,謝冕先生曾給出了如下評價:“我記得當初讀到《一個地區》受到的感動,沈葦只用短短四行、三十多個字,寫出了一個令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的特異的地區,那遼闊,那無邊的寂靜。驚人的新鮮,驚人的綺麗。他對中亞風情的捕捉和概括如神來之筆?!?/p>

以《一個地區》為出發點,這樣的寫作成為了沈葦的“原鄉”。在沈葦三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的表達是豐富的,但從沒有晦澀的詩篇。我想,在這點上,他和米沃什是一脈相承的。在《反對不能理解的詩歌》一文中,米沃什這樣說:“西方詩歌最近在主觀性這條路上陷得太深了,以至于不再承認物體的本性。甚至似乎倡議所有的存在都是感覺,客觀世界根本不存在。不論在哪種情況下,一個人都可以說點什么,因為沒有任何約束。但是禪宗詩人建議我們從松樹了解松樹,從竹子了解竹子,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世界觀?!?/p>

為此,沈葦甚至向少數民族的民歌學習。比如《謊歌》一詩,就仿自哈薩克民謠。這些質地淳樸的詩歌,為他的詩歌創作增添了新的可能性。沈葦曾數度在酒酣之際,吟唱他拿手的新疆民歌??梢哉f,這些寶貴的民間藝術,不僅讓他變得更加開闊,也融進了他詩歌的血液之中。

沈葦的警覺性還表現在他對于想象力的駕馭。阿甘本曾這樣說:“詩的位置—或者,更確切地說,詩的發生/占位—因此也就既不在于文本也不在于讀者(更不在于讀者):它在于作者和讀者在文本中借以把自身置入游戲,并在同時無限地從游戲中抽身而退的那個姿勢。作者不過是他自己在作品—在作品中,他被置入游戲—的缺席的見證人或保證人 ;而讀者也只能再次提供這種見證,是他自己按順序也成為這場無窮無盡的游戲—他在其中玩著使自己消失的游戲—的保證人?!睆倪@個意義上而言,所謂的西部想象,也不過是閱讀游戲的一個延伸。

在這方面,沈葦曾經在一篇名為《樓蘭、西湖和希臘—關于詩歌的歷史想象》中論述道:樓蘭、西湖、海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從歷史想象這一視域去看,卻具有某種互通性和互文性。世上有些地方、有些人事,屬于人類想象力的勢力范圍。詩歌中的歷史想象,與歷史學、考古學截然不同,展開了人類語言和創造的另一維度。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美將拯救世界”,想象力也在拯救我們的世界。當逝去的人事、湮沒的遺跡、模糊的遠景再度回到我們眼前,世界依舊鮮活如初、充滿生機,這是詩對記憶和遺忘的雙重拯救,也是詩人能夠創造的“心靈現實主義”。

他還曾向大家透露過一個秘密,在沒有去樓蘭之前,他曾為樓蘭寫過很多詩篇,包括收到《異鄉人》里面的這首《樓蘭美女》。他同時說,井上靖寫過包括《樓蘭》在內的很多中國題材小說,可是他從未真正到過那些地方。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想象力對于詩人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無論是實現“詩性正義”或完成“混血寫作”,沈葦一直在動用他的想象力。

近些年來,對于敘事的過分強調,正在動搖詩歌抒情的正殿。在這一方面,雖然他并不抗拒敘事,沈葦也始終保持著他一貫以來堅持的抒情性。據我所知,在正式寫作詩歌之前,沈葦曾經寫過數年的小說。乃至在后來,他也對小說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作為《西部》雜志八年的總編,他自然很清晰詩歌和小說的分界線,這在他收錄《異鄉人》最末尾的詩篇中可見一斑。雅克·朗西埃在《審美無意識》一書中這樣寫道:“于是,關于詩的整個思想體制拒絕了俄狄浦斯的劇情。我們可以換個說法,俄狄浦斯的劇情,在摒棄了藝術思想的再現體制之后,只能接受一個特殊狀態。藝術思想的再現體制意味著某種思想觀念:作為行動的思想給自己增加一個消極因素。這就是我說的審美革命:可見與可說、知識與行為、主動與被動之間的有序關系的終結?!睂τ谏蛉攣碚f,原來的故鄉已死去。正如湖州鄉賢孟郊的《游子吟》一樣,在詩歌中站立的故鄉,似乎永遠是母親的形象,這成為了鄉愁詩歌的正典。如果說家鄉帶有某種“父性”的話,那么沈葦在詩歌中親自完成了“弒父”。

為了完成它,沈葦再次動用了抒情的力量。在詩集末尾的組詩《還鄉》中,沈葦用這樣的句子宣告了“老故鄉”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葦永遠是一個“異鄉人”。在現代語境下,我們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沈葦呢?

回到村里,一百年的老宅已拆

竹園消失,片瓦全無

幸虧,游子還有一具身體可往

趙俊,青年詩人?,F任上海雅眾文化詩歌編輯;主編“雅眾詩叢”;主持《花城》《世界文學》“翻譯家檔案”欄目;在《晶報深港書評》開設專欄。曾在《詩刊》《花城》《星星》《揚子江》《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解放軍文藝》《中西詩歌》等刊發表作品。出版詩集《莫干少年,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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