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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里沒有魚

2021-09-26 01:25林一
青海湖 2021年9期
關鍵詞:羅家羅琳向陽

1

那天晚上的事情,老陳記得特別清楚。

田禾路是一條曾經被遺忘路名的路。一條路不被人記住名字和一個人被忘記叫什么名字一樣,在別人眼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要不是后來出了那檔子事,保準沒幾個人知道出事的那個地方有個路名——田禾路。田禾路一帶房子的外墻遠遠看去像是一條蛻了皮的蛇,裸露出紅通通的身體在陽光之下,讓人望而生畏。走近一些看那外墻又像是得了一塊塊花斑癬,無痛無癢,妖艷的斑紋卻讓人感覺渾身不適。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抹上了斑點點綴無關痛癢,看著就叫人難受。本是重點改造的路段,因為如雨后春筍的夜市攤位興起,政府看見了商機,大刀闊斧地動刀子改為做個小手術,房子外墻統一粉刷,沿街搭起一格一格的攤位,安裝耀眼的路燈,晚上10點以后一派繁華景象,算得上是一項績效工程了。更多人愿意把那個地方叫作夜市一條街。

老陳是負責那條街的城管,自然而然會雷打不動地準時準點出現在那里,叉著腰,抑或是踮著腳,目睹夜幕下這條街上形形色色的故事。既然將夜市劃定了區域規范化管理,就得有人在那里管事,城管老陳便充當起管事的角色。你想占點便宜把攤位稍微挪到馬路上,老陳會管;你不想交攤位費推著燒烤車流動售賣,老陳會管;你還想占點便宜一證多用,本是賣餛飩的攤子,又附帶擺上燒烤箱想賣燒烤,老陳還會管。老陳準時每天晚上10點跟其他幾個城管出現在夜市一條街,老陳是隊長,帶著幾個城管轉悠一圈,就回到一輛電動汽車上坐著。老陳并不老,40歲,卻一頭白發,領導覺得這樣老成的模樣能服眾,遂讓他做了隊長。

那晚,老陳帶著同事們逡巡一圈,沒有像以前一樣回到車子旁倚靠著,而是杵在一個水池旁。那個水池,老陳是知道的,屬于多余的“有用”之物。四四方方,長寬高不到兩米,位置正好在夜市一條街的中央,水池后面是民房,兩邊是攤位。最早的規劃是要把這個礙眼的水池拆掉,可是第二天施工隊一伙人要動手的時候,一位姑娘攙扶一位老人擋住了施工隊的去路,老頭放出狠話,拆,可以,得先把他給拆了。邊說還邊咳嗽一陣,施工隊員擼起袖子盯著老頭,有點擔心老頭這樣震動胸腔的大動作咳嗽,稍微不慎就會咳出一口老血來。施工隊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背上這黑鍋。施工隊一時無計可施,瞅了一眼攙扶老頭的姑娘,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馬尾如風鈴般搖曳。施工隊的領頭把姑娘拉到一邊,說:“妹子,你看能不能幫忙說服下你爺爺,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惫媚镆皇峙牧伺拿遍?,說:“他是我爸?!鳖I頭斜睨一眼這對年齡差距太大的所謂父女。光猜那年齡差就能讓人亂了陣腳,一時無言以對。倒是姑娘靈機一動給他施了一計,“那水池就是我爸一愛好,里面養了魚,發財魚,你回去跟你們的頭說下,留著發財魚,保準日后這條街賺大發?!惫媚锶绱艘徽f,領頭的拍手叫好,上面很快也同意了保留下這田禾路里唯一的老物件。在老陳看來,那水池的存在就是無稽之談,水池上面用一塊四方的石板蓋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陳偷偷掀開那石板,那水池里空蕩蕩的,沒有水,更沒有所謂的“發財魚”。只有那對父女說這個水池里有水又有魚。

老陳后來掌管了這條街的街面管理,很快就認識了那個厲害的姑娘,戴著鴨舌帽,梳著馬尾,一雙水泡金魚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那雙眼睛真好看,在老陳看來,那眼睛就是太陽,就是月亮,月亮圍著地球轉,地球圍著太陽轉,那眼珠子轉呀轉,多有靈性呵。不過那姑娘有些怪,時而像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擺酷低頭在街上走著,時而像只活潑的小白兔在街上奔跑。據說她在夜場上班,老陳看那中規中矩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

那天晚上老陳清清楚楚記得,自己見過那姑娘兩次。第一次是在10點,匆匆忙忙,只見了背影,一頂鴨舌帽,馬尾被黑夜銜著;第二次是在10點50左右,從她家樓梯口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

“這么晚了,還出來呀?”

她愣了下,回答說:“我爸說餓,我給他去買碗餛飩?!?/p>

老陳笑,看了下手上那塊銀色老表,“嘴饞吧?現在這會,米姑小吃店,估計要排上好一陣子?!?/p>

“沒事,我爸沒那么早睡,人多,我就多等一會?!彼f。

大概正巧遇到空窗期,人不多,她很快提著一個袋子返回。他杵在水池旁,她進單元樓的時候停了下,然后走到他身旁,從袋子里端出一碗餛飩,袋子里還剩兩碗。

“來,請你吃,老陳?!?/p>

“別,太客氣,要吃,我一會自己去買?!?/p>

“那里排滿了人?!?/p>

老陳知道,米姑的餛飩向來口碑不錯,他聞到袋子里飄出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流口水。要知道,平時他吃那餛飩,可是要連吃兩碗,餛飩和湯一滴不剩。姑娘要請他吃,他沒好拒絕。

他從她手中接過,只見她的裙角緊挨著那水池。黑夜里,那密不透風的水池,儼然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骨灰盒。

已經有人開始投訴了,說那水池夜里看著瘆人。老陳覺得,自己能夠在這條街混得開,全靠街坊和攤主支持。既然有人反映了問題,他就得盡力解決。他打算,哪天抽空去老羅家提下這個事。他和老羅還是有些交情的。剛到這條街那會,老陳還會叫上老羅一起吃酒,可是吃著吃著,老陳就發現不對勁。老陳喝上一兩口,純屬娛樂,老羅一喝,就剎不住車,沒完沒了喝。老陳看得出,那叫喝酒上了癮。后來老羅頭發白了,喝酒手抖,還使勁喝,老陳就不敢叫他了。雖然很久沒在一起喝了,老陳確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酒桌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只是,現在還不能講,剛吃了別人請的餛飩,轉身將人家的軍,這樣缺德的事,老陳做不出來。

然而,還沒等老陳開口,意外就發生在眼皮底下。

當時羅琳還在他身旁,好似要看著他吃上一口餛飩才愿意離開,生怕他轉手送給別人似的。他就在她面前夾起一塊餛飩,正往嘴里送,“轟隆”一聲,撲哧一下,高空墜物落入水池。緊接著是一片尖叫聲和哭鬧聲。

羅家和從自己家的陽臺上掉到自己家的水池里,臉直接掛在水池的石板上,死了。

2

田禾路墜樓事件,趙司建沒有深入了解。一起單純的意外事件,排除他殺,就沒有他們刑警什么事了。剛到刑警大隊那會,他是逢有死人的現場必去和必查,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呀!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沒了呢?事出有因,他一直信這個。哪怕法醫那邊排除他殺,他仍舊半信半疑又獨自再查上一陣。后來他慢慢明白,他只是一名警察,警察的職責是除暴安良,救死扶傷,那是醫生的職責。人海茫茫,苦海茫茫,每天困在胡同的人有那么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胡同里牽走一個,就能確保他下一次不會再次走進胡同?一加一究竟等于幾,非得弄出答案來嗎?所以,他只是在每周例會上過問了下這個事情。到現場的民警說,初步排除他殺,就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事件,子女無異議,簽了字,等法醫那邊進一步檢查就可以送到殯儀館火葬了。民警說的時候,趙司建睥睨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法醫黃雅莉,這個剪著短發的女人低頭沉默,指間的筆像旋轉木馬般快速旋轉,有點像是在表演雜技。趙司建點了她的名字,她抬頭,手指繼續轉,趙司建問她死者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異常?黃雅莉卻回答說:“他們好像特別急著要火化?!绷硗庖粋€民警補充一句:“他們堅決反對對尸體進行解剖?!边@個沒什么可以懷疑的,絕大多數人都排斥在親人身上動刀子的。把尸體切開,那是對死者的不敬。趙司建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排除他殺,那么就沒必要對尸體進行解剖了,沒必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破案已經夠忙了,偵破完一個案子有時候會迎來一個空窗期,那是他們可以喘口氣的機會,哪里還有那么多閑工夫去管非刑案的事情。他叮囑黃雅莉,沒什么問題的話,盡快簽字把死者送走。黃雅莉點頭,沒有低頭看手指,指間的筆在旋轉,玩弄于掌間。

以為這個事就算翻篇,沒想到第三天臨近下班的時候,趙司建正要用鑰匙鎖門,一個轉身,黃雅莉不知什么時候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面前。

“要死,你走路沒腳步聲的???”趙司建拍了拍胸口。

“有呀,你沒注意而已?!闭f完,她就在他面前來回踱兩步。

“沒事不要在我面前晃蕩,我頭暈?!彼阉白?。

“田禾路那件事,我這邊有了新發現?!秉S雅莉沒打算繼續和他耍嘴皮子,斬釘截鐵說。

“哦?不是意外?”趙司建一聽有新發現,頓時熱血沸騰,鑰匙還沒焐熱,又拿去把門給打開。

“是不是意外我就不清楚,那是你們要調查的,我只負責尸體上的事?!?/p>

“說,趕緊說?!壁w司建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死者的頭蓋骨有一處撞擊?!?/p>

“黃大法醫,你是逗我吧?”趙司建先是愣一愣,然后努努嘴,有些不解道。

“趙大隊長,我說的是事實?!彼凇按箨犻L”三個字眼上加重語氣,音調讓人聽起來起雞皮疙瘩,讓人感覺有些嘲諷的味道。

“是事實沒錯。問題是,人從四樓掉下來,頭蓋骨沒有撞擊才見鬼?!?/p>

“我所說的撞擊是指銳物敲打。而且,死者是從樓上直接掉到水池蓋?!秉S雅莉分析著。

“那不就行了!頭骨蓋有撞擊的痕跡,合情合理!”

“注意,我剛剛說的是銳物敲打的痕跡?!?/p>

趙司建猛然拍了把桌子,“那就是有可能在掉落前就遭遇過撞擊!”

“我只是把我在尸體上發現的問題告訴你,接下來是不是意外,就得讓你這個優秀刑警去偵查了?!?/p>

“死亡時間確定了嗎?”

“和墜樓時間基本吻合,在夜間9點至11點之間?!?/p>

“就不能給個確切時間?”

“你是第一天當刑警?”這么句極具殺傷力的反話頓時把他堵得啞口無言。

趙司建只好雙手合十于胸前作揖表示感謝,黃雅莉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死者有一兒一女,但那對兄妹給我感覺更像一對情侶!”

趙司建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黃雅莉大大咧咧漸漸離去的身影。這個女人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了。當然,這個病態的社會每天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每一件看似普通的刑案偵破背后隱藏多少令人跌破眼鏡的情節。不過,經歷多了,麻木了,也就習慣了。

黃雅莉前腳一走,趙司建后腳就把門鎖了,想趁著即將來臨的黑夜去蹚一次渾水。

趙司建偶爾會去田禾路吃東西。其實他不喜歡在夜間出現在那么一個亂哄哄或者是黃雅莉嘴巴上說的魚龍混雜的地方,熱氣騰騰的一群人,潛伏的危機太多,稍有不慎就會出現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狀況。然而,趙司建又是一個在飲食上禁不住誘惑的人。表面看,他下館子并不挑剔,菜單在他手上,握著不到半分鐘,他就點了道不辣的菜,然后把一句“只要不要太辣就行”的話連同菜單傳了出去。實則這樣的人嘴巴最刁,最難伺候,辣可以,不要太辣就行。這幾分辣才算太辣了?沒有個定義,讓人拿捏不準。夜市的小龍蝦,可謂色香味俱全,卻入不了他的眼。而米姑小吃店的餛飩,看似再普通不過的餛飩,吃過一次,就讓他流連忘返。他吃那里的餛飩,只有一個要求,不放香菜。點了一個大碗,從桌面的竹簍里抽出一雙筷子,在桌面敲擊兩下,坐等餛飩上桌。餛飩還沒端出來,趙司建老早就嗅到了香味。那是一種能勾人的香味,有別于淡淡的香水,并不妖嬈,并不華麗,卻沁人心脾,深情聞一口,流連忘返。那還沒吃了。等餛飩上了桌,吃之前鼻子先嗅上一口,要先把嗅覺給喂飽,再抿一口餛飩湯,滾燙感直搗喉管,讓胃熱熱身。余溫留存,還沒完全消逝,那筷子夾起的餛飩在舌尖上停留片刻又緩緩墜落下來,和余溫攪拌在一塊,應了那句“色香味俱全”了。餛飩的皮薄,肉餡瓷實,一粒粒漾在碗里,令人垂涎三尺。趙司建知道這餛飩做得好,必定是調料做得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味精,其他的作料他一時間難以品嘗出來。那才叫絕了。如果那么容易就被客人品出秘方,估摸功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不好去打聽制作的細節,指不定那是人家的獨門配方,怎么可能輕易外傳?

正吃著,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很不禮貌地坐在他身旁,并沒有事先征求他是否有人坐,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他斜睨一眼,深藍上衣,黑色褲子,上衣還有套用輔警的警銜,初看還以為是警服,仔細一瞧,原來是城管的衣服。因為先入為主和道聽途說,不得不承認,他對城管帶有一定的偏見,跟風的盲目偏見,那一群裝腔作勢且仗著人多欺負弱者的自大家伙。他打算趕緊吃完這碗面,就去那出事的現場看看。

可是,旁邊剛剛那個坐下來的人,似乎有點想挽留他的意思。那人有點面善,下巴蓄的胡子有些黑里帶白,估摸有一些年紀了。那人本是和他隔了個位置,對他打量一番,蹭到他身邊的位置坐了下來。要不是那身制服,趙司建指不定會以為是一個乞丐要伸手來搶他碗里的餛飩。

“趙大,是我,老陳?!蹦侨送蝗粡奈恢蒙细Z起。

熱氣騰騰的餛飩讓趙司建吃得滿面油光,他擤了擤鼻涕,鼻子吸了兩下,這才看出那人是他對城管僅存的良好印象的一個熟人。老陳是個實在人,雖然有時候挺啰嗦和愛多管閑事,可他是個好人。趙司建對好人沒有個確切的概括,只要讓他看得對眼,嫌疑人都可以是好人。畢竟,這個世界上十惡不赦的壞人,還是少之又少的。有一次他在街上驅車路過,看見一群城管在驅趕一個菜販子,幾棵白菜掉落地上,老陳俯身拾起白菜放入畚箕里。這么一個細節,趙司建一下子就記住了老陳。還有一起命案的偵破,得益于老陳提供了線索,老陳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手指被嫌疑人掰斷一根。

趙司建瞧見那左手蜷曲的食指,瞬間對眼前這個城管產生愧疚?!袄详?,你現在負責這條街?”他好像說了句多余的明知故問的話。

老陳倒沒有跟他客套,把臉湊到跟前說:“趙大,我正尋思著去找你?!?/p>

“怎么?發現可疑人員了?”老陳常常給趙司建提供街面上發現的可疑人員,有幾次網逃的成功抓獲得益于老陳及時提供的線索。

老陳搖頭,瞻前顧后,有些神秘地說:“我是想給你說說前幾天這里死人的事?!彼殖苿拥首?,兩個人緊挨著。

“哦?當時你也在?”那正合趙司建之意。

“當然了。當時‘砰的一聲,我和她女兒就靠在水池旁,羅家和就直接落下來。那石板質量真好,貨真價實的硬,那么大一個人摔靠在上面,居然沒有裂縫。當時我就在水池旁站著吃餛飩來著,他女兒給我帶的?!?/p>

“出事前,他女兒還去買餛飩呀?”

“是呢,買了三碗,送了我一碗?!?/p>

“出事前,就他一個人在家?”

“應該是,要不然怎么會一個人好端端從陽臺上掉下來了?”

“你發現了異常?”

“那倒沒有。只是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們家那水池沒有水又沒有魚,他就偏偏掉到那水池上死了?!崩详惱L聲繪色地在他面前說起了“聊齋故事”。

“可能是個巧合吧?!壁w司建附和說了句。

“反正挺邪門的?!?/p>

“老陳,你剛才說要找我說事?”

“也不是什么事,就是還有個事我弄不明白,可能是我鉆牛角尖了?!?/p>

“沒事,你說來聽聽?!?/p>

“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見羅家和的女兒出來兩次,一次是在10點,一次是在10點50分,我很少在夜間看見她,那晚竟然看見兩次。換作平時,我倒覺得正常,可是那晚出了那檔子事,我就有點懷疑了?!彼皇执乖谧烂嫦?,停頓著望了一眼趙司建,接著說,“還有那三碗餛飩,我覺得其中一碗并不是給我的,只不過正巧被我撞見了,順便給了我?!彼豢跉庹f了那么多,咽了一口水,等著趙司建的回應。

趙司建的眼球骨碌打轉,思忖片刻,問道:“你是懷疑她?”

老陳搖手,“不是,當時她就在我身邊,羅家和從樓下掉下來,怎么可能是她做的,她又沒有分身術?!?/p>

趙司建接著問:“這些你都和警察說過了嗎?”

“沒呢,警察不也沒找人問話嘛?!?/p>

“如果警察請你配合調查,你也會像現在如實說嗎?”

“當然了?!?/p>

“那好,我們隨時可能找你過來做個筆錄?!?/p>

“好的。哦,對,趙大,還有一個人,我覺得你們可以調查,羅向陽?!?/p>

“羅向陽是誰?”

“羅家和的兒子。他在羅家和出事不到五分鐘就出現在現場?!?/p>

“他不是應該住在這里嗎?”

“他早搬出去住了,而且他住的地方,離這里也比較遠。他當時解釋說,正好路過,就接到妹妹的電話了?!?/p>

趙司建頓時皺起眉頭。他有種要將雙手伸到水池之下摸個究竟的沖動。

3

為了不打草驚蛇,趙司建沒有提前傳喚羅琳和羅向陽。他讓老陳到單位做了筆錄,又讓幾個刑警著便裝到田禾路附近做了一系列摸排工作。不打無準備的仗,這是從事刑警工作多年的趙司建所秉承的理念。他想起曾經到過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溪,分明是清澈見底,只能看見石頭,可伸手到小溪里,水面蕩起漣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魚受到驚嚇四處亂竄。這種現象似乎和案件的偵破不謀而合?!把垡姙閷崱边@句話有時候用在破案是行不通的,眼睛看見的未必就是真實的,眼睛看不到的未必找不到真相。不要以為透明就是光明,透明的東西往往更容易蒙蔽雙眼,黑暗深處更接近真相。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這起意外事件是有疑點的,或許他們是要刻意隱瞞什么,可能無關事情真相。老陳那天到刑警大隊來做筆錄,又和他嘮叨了很多。說著說著,把很多年前發生在羅家的一起墜樓事件也道了出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來著?讓我想想。實在是記不清了,反正那時候我還沒成為城管,打點零工,就在田禾路租了房子住。羅家和?那時候當然認識,是田禾路出了名的酒鬼,在那條街工作后還和他吃過酒。他是個菜販子,據說前妻長得挺漂亮,喝了酒就把人家給打跑了,獨自帶著一個兒子生活著。那羅家和嘛,就是莽夫,喝了酒,就關起門打兒子,把前妻離家出走的怨氣都撒在兒子身上了??墒怯幸惶?,就那么個酒鬼,居然從外面帶回來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姑娘。老天真是瞎了眼,那女人比他前妻還好看,還帶著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記得羅家和帶女人回來那天,還在田禾路鬼吼,“鄰里街坊注意了,我羅家和給大家保證,從今天開始戒酒,滴酒不沾!”苦海有多深,酒海就有多深啊。人一旦跌入深不可測的海里,哪怕回頭,怕是岸早已被淹沒了。鄰里街坊也沒太當一回事,前妻在的那會,他就沒少在外人面前瞎保證。一家四口和睦幸福地過了一段時間,羅家確實清靜了一陣,街坊們以為羅家和是要重新做人了??墒?,羅家和早已掉入那酒海。沒過多久,羅家和又偷偷把酒喝上了。開始是偷偷喝,被女人發現了,禁酒幾天,改光明正大地喝。喝了酒,羅家和就喜歡說葷話,還要有聽眾,聽眾要附和他幾句,不能讓他一個人冷場唱獨角戲。要不然他就會不高興。不高興了就要打人。剛開始是沒什么事的。女人聽著,不時說上幾句,羅家和說累了,就睡覺去??墒?,酒精這玩意上了頭,容易產生幻覺和幻聽,讓人生起猜疑。他就開始懷疑那個漂亮女人在外面偷人。別的事情倒是可以敷衍附和說幾句,無中生有的事情哪里敢隨便答應啊。女人死活不承認,羅家和就開始動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那個女人從樓下摔下來。說是意外。警察問了當時在陽臺的兒子,開始他不說話,后來才跟警察說“是她不小心掉下去的”。女人死了,以為羅家和會改。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狗改不了吃屎”。兩個孩子在家庭吵鬧聲中慢慢長大。反正吧,這些年,那兩個孩子也沒少遭罪。私底下說,羅家和死了,對兩個孩子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那就是說羅向陽和羅琳沒有血緣關系嘍?”聽完老陳的長篇大論,趙司建對這個頗感興趣,猛然問道。

“沒有血緣關系了。羅琳其實叫李琳,身份證上一直這樣寫著?!崩详愓f,“雖然不是親兄妹,但是他們的關系勝過親兄妹?!?/p>

老陳果然給趙司建提供了至關重要的信息。事已至此,趙司建決定去會會這對感情深厚的兄妹。把人傳喚到公安局,動作大,容易讓對方產生警惕心理。思忖片刻,趙司建決定只身一人前往,權當上門拜訪慰問。

上門拜訪,功課當然要做到位。既然是慰問,空著手去自然不像話,可是又不知提什么。左思右想,就到田禾路口停車位右側的水果攤提了一籃子水果。

白天穿過田禾路,絲毫感覺不到夜市的熱鬧非凡,兩排的攤位門可羅雀,塑料桌椅東倒西歪,似乎夜里忙碌帶來的疲倦拖垮了攤主的身體,來不及擺放整齊桌椅,哈欠纏身,連忙睡去。夜市帶動這里的房價跟坐山車似的往上躥,房價令人望塵莫及,實在讓人感覺囊中羞澀。根據現場民警提供的示意圖,趙司建很快來到5棟二單元樓下。上次因為和老陳聊得太晚沒去現場瞧個究竟,這次來正好順道去看看。那一旁的水池被警戒帶圍了起來,他弓下身子從警戒帶下端鉆了進去,想起黃雅莉早已到現場取證,又折回,順手把警戒帶給拉扯下來。從外表看,那根本就不像一個水池,倒像裝骨灰的盒子,很難把它與養魚關聯在一起。他費了點力氣才把石板推開了一點口子,光順著口子鉆了進去,沒有瞧見漣漪,歪斜腦袋往里面看,那沒有光的地方黑乎乎一片。他把石板挪了回去,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仰著頭往上看。從水池的位置往上看,四樓的陽臺拉著窗簾,他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沒人在家?羅琳是在夜場上班,向顧客推銷啤酒,白天在家里睡覺才對。

他慢慢摸上樓,401室是一扇木門,和一路上來看見的鐵門形成了鮮明對比,指不定同樣的鐵門是被喝了酒的羅家和給踹掉了。拍了兩下門,門很快被打開,一雙大眼睛首先出現在門縫里。

“你是?”門虛掩著。

“是這樣的,我是承包食堂的,你爸從前經常送菜到我那,聽說他……我就過來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幫上忙的,畢竟從前他那么關照我?!闭f著,把那籃子水果放在門口。

她前額蓬起的劉海遮擋住眉毛,斜著腦袋再次打量著他,然后說:“那你等下?!遍T“砰”的一聲關上。他等了一會,門才敞開一邊,她已經穿著一條牛仔裙、戴著一頂鴨舌帽出現在他面前?!袄锩孀??!?/p>

他提著籃子跟了進去,身后的門仍舊那樣敞開著??蛷d很寬敞,擺設卻很簡單,一張藤椅,幾張小木凳,還有一個電視柜和一張茶幾。房間里幾乎沒擺放一件殘留房子主人痕跡的物品。

她的腿修長、纖細,只是那帽檐下壓,無法好好端詳她的五官。她在他面前晃蕩一陣,問他,“喝礦泉水,行嗎?”他還沒坐到藤椅上,點頭說,“可以,不喝也行?!彼D身,從里面的房間取來一瓶礦泉水,擰開了瓶蓋,彬彬有禮放至在他跟前。他這個時候才坐下,屁股剛觸碰椅子,就發出“吱吱”響。

“抱歉,這藤椅很多年了,一直沒舍得換?!?/p>

“老古董呀,好,很好?!?/p>

“就是舍不得換,沒啥好的?!?/p>

“你爸爸,他……”他揣摩一陣,小心翼翼問了句。

“人還在殯儀館呢?!彼镍喩嗝泵遍芟聣?,還是無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一時間冷場,之前心里打好的草稿如鯁在喉,沉默了一陣。

而后,他又接著問,“出事那天,他喝酒了?”

她的臉動了下,他是看見了,不是微風吹拂過青草的晃動,是身體受到某種刺激的抽動。

“看來是喝了酒。我說了無數次,他就是不聽勸。那天他一個人在家???”

“不是。那天我休息,他開了一瓶酒,讓我給他去買碗餛飩回來。我還在樓下,沒想到……都怪我?!绷_琳右手捏著左手的食指說。

“這也不能怪你。過去我和他吃過酒,吃了酒,人有點怪。死者為大,我不該那樣說他的?!?/p>

“沒事?!?/p>

“他也一把年紀了,老了,酒是戒不掉,遭人嫌,還得讓人伺候,孩子就得辛苦,還要受氣,誰受得了他那臭脾氣啊?!彼窃谠囂?,打了個牌“3”,想引誘她打出牌“4”??墒撬o握牌,不打出任意一張牌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追問,那晚她是不是出去了兩次?他握了一手好牌,太著急出牌,反而容易輸。于是,他起身,腳步朝向陽臺。

“聽你爸說,從你們家陽臺可以看到樓下的水池?”

她也跟著起身,有些警惕。一站起來,那大長腿一覽無余?!笆??!?/p>

“我可以去看看嗎?”他詢問道。

“可以。只是陽臺有些亂。爸爸出事后,一直沒來得及收拾?!彼q豫一陣,才把他引向陽臺,徑直走過去,把陽臺上的窗簾拉開。他在后面跟著,她的手揚起來的時候,他無意間發現她的手肘密集著圓點疤痕,脖子用豎起的衣領掩蓋著。

那陽臺果然很亂,左右兩側堆放著雜物。他仔細觀察一陣,發現右手邊的雜物堆里有一塊裝有滾輪的木板。按理說,黃雅莉應該對這第一現場進行了提取和勘查。陽臺上的圍欄很低,他故意將身體貼著往圍欄一靠,那高度還不到他的腰。光從這表象看,是完全符合意外發生的必備條件。

“果然是能看到那水池呀。對了,那池里,有……”

“有哩,媽媽喜歡的魚?!?/p>

“我看,那里有塊石板蓋著,不怕缺氧?”

“媽媽說,那魚怕光?!?/p>

“聽說你媽媽也是意外從陽臺上摔下去的?”

她的臉又和先前一樣抽動,沒有作答,轉身從陽臺上離開。他先是給自己圓了場?!袄狭_也是,這陽臺多危險,得加固,把護欄提高一些?!比缓蟾诉M去,“借下廁所?!?/p>

“前面,右手,里邊第一間?!彼龘P手指著說。

那是廚房,廚房里側是衛生間,衛生間如廁位置的右面有一面落地窗,被拉起的窗簾虛掩著。他反鎖了衛生間的門。把深藍色窗簾拉起,竟然看見了一面大得出奇的落地窗,很容易讓一個人從窗戶爬出去。他輕輕地把落地窗拉起,探了腦袋出去,有一條下水道,緊挨著樓下人家凸出的窗戶。那應該極易攀爬。這是趙司建頭一個想法。他給同事發了一條信息,要把事發當天夜里,田禾路小區和所有路口的監控全部調出來。擰開水龍頭洗手之前,他給黃雅莉發了一條信息,問她陽臺上的檢測物里是否有新發現。發完信息,沖洗干凈手,然后打開門走到客廳。只見她迅速把手機從耳邊撤離,大概是趁他上廁所的空隙給誰打了個電話。

“你們家衛生間還蠻大的?!?/p>

她有些尷尬地站在他面前,他似乎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他感覺自己的偽裝太不專業了,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只好匆匆告別離開。

隨后,身后的木門被重重關上。他想,自己肯定是暴露了。

4

羅琳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哪怕有證據表明當天晚上10點戴著鴨舌帽進去的不是羅琳,可是羅家和從樓上墜落,當時羅琳就在樓下,老陳卻可以證明。米姑小吃店的老板也證明了羅琳當時到過店里買餛飩??腿四敲炊?,怎么記得那么清楚?人長得漂亮肯定記得,而且她開始說要三碗餛飩,中途又改口說兩碗。老板就不高興了,問她,究竟是兩碗還是三碗?她這才豎起三根手指說,三碗。雖然這些細節不足以作為證據證明什么,卻能把事件延伸至罪惡之流的猜想。

太完美的東西往往顯得做作和虛假,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么完美的事和物,太過逼真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羅家和出殯那天,趙司建特意去了一趟,當然這回沒打算繼續扮演那蹩腳的羅家和生意合作伙伴。那天天有些陰沉,黑著個臉,卻一直不見雨滴落下來,讓人內心有些壓抑。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羅向陽,圓臉,長相并不出眾,放到人海中很容易被遺忘。非要說出一點出眾的特別,就是脖子上有一道刀疤,脖子一動,疤痕就跟著晃動,讓人誤以為脖子上粘著一只蠕動的蟲子。他和羅琳都戴著一頂鴨舌帽,相同的款式,帽檐下壓,無法看清他們的面部表情?,F場的人不多,面無表情地在死者墓前停頓默哀,停留一陣,和兄妹倆寒暄幾句,匆匆散場離去。那不像一場儀式,更像是一場集市,沒有溫情,只有買賣時候特有的恭維。

羅向陽和羅琳牽著手緊挨在一塊,羅琳看見他走過來,瞬間掙脫了羅向陽的手,羅向陽把帽檐往上一提,犀利的目光朝他投來。

“節哀順變!”趙司建搶先說,然后在墓前彎腰鞠躬。

“謝謝你能來!”羅向陽的聲音夾帶著某種磁性,嗓音渾厚。

他望了一眼羅琳,她的腳步挪到了羅向陽的身后,那是一種警惕的步伐。趙司建感覺到,這個地方似乎不太歡迎他。他本是想著隔遠觀望的,遠遠看見黑壓壓的一伙人簇擁在一個小墳堆面前,既然來了,理應去死者面前鞠躬表示敬意。

他點頭示意,轉身離開,只聽身后有個步伐跟了上來。

“趙隊長,借一步說話?!蹦堑统恋穆曇粲松蟻???磥砟翘烊チ_家,身份已經被識破了。早知道應該開門見山,卻像個傻子一樣偽裝身份讓人笑話。

羅向陽把趙司建拉到一旁,離羅琳有些距離。

“我很感謝您能來看望我們,因為爸爸的事,妹妹已經很難過了,請您不要單獨去打擾她了,如果您有什么問題,或者需要我們配合做什么,請您直接來找我?!壁w司建倒是沒有親眼看到過羅琳有多難過的模樣。他斜睨羅向陽一眼,只見他緊握拳頭杵在他面前,有點“來者不善”的味道。再把目光轉到羅琳那邊,她已經蹲坐在墳前,帽檐壓得更低了,把臉枕在腿上,泣不成聲??蘼暵h至男人們的耳邊。

羅向陽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轉身返回去安慰妹妹。趙司建突然問了句:“你好像特別愛你的妹妹?”特意在“愛”字上加重了語氣。

羅向陽把帽子摘了下來,露出平頭,側過身子回答說:“天底下哪里有不愛妹妹的哥哥呢?”

說完,他走過去,抱著哭泣的妹妹,妹妹依偎在哥哥的懷里。趙司建竟然在一瞬間被眼前這一幕所感動,眼角濕潤起來。緊接著,壓抑很久的雨在他身后噼里啪啦下了起來,仿佛要狠狠地清洗下這世界的塵埃。是呢,是要把塵灰清除,他都已經不能好好看清這個世界了。

監控那邊有了新的進展,五棟樓房后面的監控顯示,當晚10點50分左右,有一名平頭男子從后面的管道跳下來,只拍到他跳下來背對監控的背影。同一時間段,沒有發現該男子從附近的監控點出現。趙司建端詳那背影好一陣,怎么看都感覺像羅向陽。然而,那只是一種推斷。黃雅莉在羅家陽臺上的滾輪提取到的血跡是羅家和的。黃雅莉和他說的時候,他走了神,等感覺到黃雅莉用手肘捅他的時候,他說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會不會是他們兄妹倆刻意制造的事故?”黃雅莉緊握手中的報告,問,“從樓上摔下來的之前就已經死了?”趙司建點頭。黃雅莉質問,“現場沒有打斗痕跡了。不過,也不排除兇手清理了現場?!壁w司建說,“一個老人,要是睡著的話,是不會出現打斗場面的?!秉S雅莉突然冒了句,“那動機呢?”一句話就把趙司建問倒了。是的,動機是什么?又不存在財產糾紛,那是其他什么呢?比如,家暴,或者性侵?畢竟羅琳不是羅向陽的親生女兒。這樣想,未免太過殘忍。隨著深入調查掌握的情況越多,他越感舉步維艱。倒不是不知道如何邁開步子,只是那生活中遇到的越來越真實的面孔讓他心存憐憫。羅琳在夜店上班,身上卻沒有夜店女孩的那種野性。更多時候,她就像是哥哥呵護著永遠長不大的小公主。內心的掙扎像波濤洶涌澎湃般擊打著趙思建。如果警察是維護正義的話,那么那些剿滅罪惡的犯罪是否可以網開一面?有時候他越把案子往下深挖的時候,內心就越想放棄。因為他知道,水池下的真相,往往比現實更殘酷。

那樣,就只能轉變偵查思路了。

他想起,既然羅向陽說有什么問題就直接找他,那索性直接去找他好了。從掌握的情況來看,羅向陽身兼多職,白天在公司跑業務,晚上會在妹妹上班的會所上班,做保安,估計保護妹妹是他在那里上班的一個重要目的。

羅向陽上班的公司在雙子樓廣場附近,城市的繁華高端地帶。他還特意搜索了附近的店面,咖啡廳和西餐廳居多,雖說咖啡有保護心血管的功效、牛肉有豐富的蛋白質,營養價值都挺高的,但那顯然不符合他的胃口。思忖片刻,決定在夜幕降臨之際將羅向陽約到田禾路。

趙司建喜歡在傍晚的時候獨自一人漫步在街尾小巷里,霞光從摩肩接踵的樓房間隙透過,投射到地上形成細碎的影子。步子挨著影子走,霞光躲在他身后,過往云煙慢慢浮現在腦海里。一種愜意的感覺油然而生。趙司建把車子停在田禾路口旁的大型停車場,夜幕降臨,夜市還沒開始,停車場零星停著車子。下車往田禾路走的時候,他就給羅向陽打去一個電話,“我是刑警大隊的趙司建,我在田禾路,不知能否耽誤你半個小時的時間聊幾句?!彪娫捘穷^停頓片刻,然后猝然說了句,“不要找我妹妹,我馬上到?!壁w司建嘴角一揚,說,“我在米姑小吃店等你?!笨磥磉@個損招有點管用,不怕他不來。

趙司建沿著兩排的攤位往里走,已經陸陸續續有些晚飯兼夜宵一起吃的客人了。他一路走去,直接走到了米姑小吃店,朝老板點了點頭,伸出兩根手指,要來兩碗餛飩。餛飩上來的時候,羅向陽正好趕到。筆挺的西服把他的身體襯托得精神抖擻,一根根豎起的頭發展現出陽光清爽的一面。

“今天沒戴帽子?”看似簡單的一句,卻把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夾帶了進去。

羅向陽嘴角上揚,粲然一笑,那笑容更富有朝氣?!吧习嗔?,就該有上班的樣子?!?/p>

“你們兄妹倆都挺愛戴帽子的?!彼ブ懊弊印边@個話題不放手。

“知道原因嗎?哈。像我們這種生活在陰暗處的孩子,就需要用帽子來遮擋住陽光?!绷_向陽玩世不恭地說著一句看似矛盾的話。

“給你也點了碗餛飩,不知道對你胃口么?”他指了指他面前的那個冒著熱氣的碗說。

“沒想到趙隊長還好這一口,這是領導體貼,到基層體驗民情?”他又戲謔一陣。

“體驗不敢說,主要是冒昧打攪,過來向你討教?!?/p>

“不知能幫上你什么?不會還是我爸爸意外摔下去的事吧?”

“怎么說呢?我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想,那都不像一場意外?!彼涯峭肱仓粮?,扇著碗口,跟以往一樣,吃之前要狠狠地聞上一口,那叫讓味蕾先預熱,待會品嘗起來才有感覺。

“哦?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太完美了。天衣無縫,你妹妹正好站在水池旁,你爸就從樓上掉下來了?!?/p>

“難道要等我妹妹回去,那才符合常理,才算是意外?”他一直用戲謔的語氣和他說著話。趙司建猜想,他一定早感覺到他會來找他,早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做好了和他玩花樣的準備。

一連吃了幾口餛飩,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趙司建只好把夾起的餛飩放回碗中,接聽起電話來。電話里的內容讓他瞬間瞪目結舌。

“什么?你再說一遍?!壁w司建故意把音量提高,他看見羅向陽第一次伸手碰面前那個碗,筷子在他手中攪拌,不知是不是不餓的緣故,并沒有像他那樣表現出一種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

“羅琳來自首,說羅家和,是她殺的?!彼室獍咽謾C的免提打開,讓羅向陽聽見。只見他手中的筷子停止了攪動,眼珠在眼眶里打轉,顴骨突出微微抽搐了下。趙司建想起從羅家出來的那天,他又一次將水池“撕開”一個口子,這一回他鼓起勇氣把手伸到了水池下,空蕩蕩的,那像極了此時坐在對面的羅家和的眼神。

趙司建把電話掛斷,盯著此時表面仍舊平靜如水,眼神空洞的羅向陽,邊吃餛飩邊等待他開口。電話里的意外,似乎助了他一臂之力。

羅向陽的筷子從碗里抽出,架在指間凝固半空一會,才囁嚅著,“趙隊長,如果我說,羅琳是在撒謊,人是我殺的,你相信嗎?”沉默了一陣,他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清楚說了出來,就像把那面前餛飩一粒一粒從嘴巴里吐出來。他揣摩他的話,不急說,盯著指間的筷子。他今天還沒有開始吃餛飩呢,他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你今天還沒動筷呢?!?/p>

他嘴角上揚,點了點頭,緩緩地將筷子插到碗里,夾了幾次,才把一粒飽滿的餛飩夾入嘴中,邊嚼邊說,“我如果把帽子摘下來了,你是不是可以就很容易看到我的陰暗面了?”羅向陽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今天并沒有戴帽子。

趙司建搖頭,顯然他此時對他的陰暗面沒有太大的興趣。

“羅琳的媽媽是被羅家和推下去的,我親眼所見,只不過我當時跟警察撒了謊。你是不知道他有多變態,他在羅琳媽媽火化之前偷偷割了她的頭發,用玻璃瓶裝著,放到水池底部。你不信,可以到水池里找?!?/p>

羅向陽的詳細描述超出趙司建的預想。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把餛飩一粒又一粒地夾到嘴里,夾起一個,吹口氣,才放入嘴中。

“我討厭酒精,羅家和喝了酒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態,打我媽,打我。羅琳和她媽媽來我家生活后,我以為自己可以不用戴著帽子生活在陰影之下了。沒想到,好日子不長,他又喝上了酒,他開始打羅琳的媽媽。其實,羅琳的媽媽對我很好,她是把我當作親兒子一樣對待,給羅琳買什么都會給我一份。不知道她媽媽是否知道她會出事,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外面,讓我以后好好疼妹妹。沒多久,她就被羅家和酒后推到陽臺下了?!奔拥乃季w像一條波浪,時漲時落。

“我天真地以為,等我和羅琳長大,羅家和老了,會把酒戒了,或者喝不動了??墒撬嚼显阶儽炯訁柕匦锞?,一身病還喝,真是不怕死??墒撬炙啦涣?,還折磨我們。你看我脖子的疤,以及羅琳脖子手肘上的疤,都是他老人家的杰作!”他把衣領拉下,脖子上的那道疤痕更加清晰,有些光澤,紋理有規律地縱橫交錯,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你們就沒有想到報警?”

“有用嗎?”

有用嗎?未必吧。畢竟制度是人制定的,肯定不會太完美,會有漏洞。他沒有回答??赡軟]有用。

“那時候還小,覺得把他抓了,我和羅琳就是孤兒了。我是孤兒不要緊,我不想讓羅琳也成為孤兒?!眲倓偰橇pQ飩勾引出他的味覺,他把筷子再次插入碗里,這次精準無誤地迅速把幾粒餛飩夾到嘴巴里,咀嚼一陣,接著說,“長大后我就搬出來住了,羅琳不肯,說羅家和老了,需要人照顧。我始終不明白,她這個時候還為他考慮??赡?,她是個相信童話的善良的人。我就不該跟她說那么多童話。她堅持要住在那里,我沒有辦法,只能讓她多注意,防著點,有什么事就跟我聯系。我知道,羅家和根本就不是人,有幾次還故意尿褲子,把屎拉在褲子里,要羅琳伺候她??粗_琳給他洗短褲,他就高興。這些,我都可以忍??墒怯幸惶煳覄偟郊依?,就聽到羅琳一聲尖叫,我來不及拔鑰匙就沖了進去,只見羅家和這畜生裸露下體在羅琳面前?!?/p>

“你是在那時候產生了對他下手的想法?”趙司建趁機問道。

羅向陽點頭?!八膊±p身,有糖尿病,遲早要死的??墒撬攘司?,竟然跟我們說,他還想多活幾年。我問他為什么?他咧著嘴笑著說,多活幾年,就可以多折磨我們幾年。要不是羅琳攔著,我當時非得踢殘他?!?/p>

“趙隊,我媽媽被羅家和打跑了后,我就以為我的人生到了盡頭。直到遇到羅琳。我有了個妹妹,我不愛讀書,可為了能夠給妹妹講童話,我又逼著自己去讀書。我就那么一個妹妹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個親人。在我心里面,媽媽離開的那天,我的爸爸就死了。那天你說,感覺我特別愛我的妹妹。我回答你說,天底下哪里有不愛妹妹的哥哥?那是真心話。正因為愛妹妹,我就不允許她受到委屈,不允許有人欺負她,誰都不可以?!彼淹肜锏淖詈髱琢pQ飩全部消滅掉了。

“那你說下那晚的情況?!?/p>

“那天晚上,羅琳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她不小心推倒了羅家和,讓我過去一下。我戴上帽子就過去了,進到屋子的時候,我就看見羅家和躺在地上抽搐。羅琳在一旁邊解釋邊哭。我根本聽不進她的解釋,我知道羅家和又去招惹她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到廚房用冷水洗了個頭。從廚房出來后,我就讓羅琳去米姑小吃店買餛飩,并讓她買三碗,路上回來的時候就在水池旁停留一下,看見熟人就請他吃一碗?!?/p>

“你這是給她制造不在場的證明吧?”趙司建插了句。

羅向陽點頭,趙司建沒讓他往下說,自己接著說,“然后你發現羅家和沒死,用陽臺上的滾輪敲了他的腦袋,看準時機把他從陽臺上扔下去,最后從衛生間的落地窗順著水管往下爬。你沒有急著從小區出去,等羅琳給你打電話,說羅家和出事,你就避開攝像頭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這都是你的推斷吧?”羅向東詭異地朝他笑了笑。

趙司建早已把碗里的餛飩吃完了,只剩下湯,他呷了幾口,這回他從湯里嘗出了味精和八角的味道,然后笑著說,“這是我心目中的一個腳本,沒想到和你虛構的一樣,那純屬巧合了?!?/p>

“你不相信我說的?”羅向陽握緊的拳頭豎起在桌面上。

“相信,我相信你剛剛說的內容絕大部分是真的。但我覺得,在你來到房間之前,羅家和已經死了?!?/p>

“為什么?”

“這個就要問你了,可能是因為你太愛你妹妹了,為她導演那么一出童話?!?/p>

瞬間,羅向陽的眼淚奪眶而出,掉落在面前的碗里。

5

那道纖瘦的閃電劃過蒼穹的時候,他們兩個被關在屋子里。妹妹旋轉著門把手拼命擰動著,無濟于事,彈珠般大的眼淚滑過臉頰,然后順著往下流到拍打著門的小手。哥哥坐在地上,把下巴枕在彎曲杵著的膝蓋上,眼睛緊緊盯著妹妹。妹妹哭累了,紅著雙眼背靠門坐在地上,大眼睛都快哭腫了。兩人的眼睛對視形成一道柔和的光,外面一道急促的閃光和轟隆一聲巨響同時出現在窗外,妹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吧嗒一下沖了出來。哥哥起身,手在她的頭頂上摩挲一陣,幫她捂住耳朵,就那樣蹲著幫她捂著,直至雷聲漸漸消失。雨還是慢條斯理地下著。他從兜里取出一盒火柴,把盒子里的火柴全部倒在地板上。捏起一根火柴,黑色的頭對準火柴盒的側面,一劃,“呲”的一聲,兩人看著火光,憂傷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火柴燃燒著,眼睛就跟著亮著,一小團黑暗包圍著光?;鸩袢紵涟敫?,他吹了口氣,火柴滅了,再把裸露傷痕的半根火柴放入火柴盒。他們反復那樣玩著,在一些小物件里尋找樂趣。

窗外雷雨交加,雨點噼啪噼啪擊打窗戶。門外的客廳早已一片狼藉,房間里的玻璃制品早已破碎,碎片嵌入女人的腳底。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跟滾油漆似的讓女人的身體從玻璃碴子上滾過,女人嗷嗷一陣慘叫。女人一叫,妹妹在房間聽見了就哭,鼻涕眼淚早已爬滿一臉。哥哥連忙拾起一把火柴,“呲、呲、呲”幾聲,一個小火球映上妹妹淚眼婆娑的臉,鼻涕蹚著小溪而下,流向微微張開的嘴巴。青一塊、紫一塊的女人早已放棄了掙扎,她瞬間成了男人手中的玩偶,癱睡在地上任由其擺布。等男人打累了,她許久才從地上清醒過來,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魚,沒有水,在干枯的地板上撲哧撲哧跳躍尋求最后一口呼吸。她想起小時候買給妹妹玩的金魚,伸手到小魚缸里把它撈起來玩弄,奄奄一息的時候又把它放回魚缸。金魚早已喪失了成為一條活魚的意義。

她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撕成碎片,一縷縷耷拉下來,像窗簾。她找來掃帚清掃掉地上的殘骸,隨后將殘存的物件一件一件歸回原位。她想去擰開那被鎖住的門,到了門口,發現自己衣衫襤褸,便折回到房間,在鏡子面前將殘存的衣服條一條一條撕扯下來,然后換件得體衣服出現在孩子們面前。

妹妹哭得稀哩嘩啦地抱著她,哥哥站在不遠處,盯著她那扭曲的臉盤,說了句,“你,沒事吧?!迸藫u頭,不遠處傳來的呼嚕聲掩蓋了她嘴巴囁嚅發出的聲音。

那個女人后來怎么死的?孩子們記憶不同。妹妹還小,只聽哥哥說,那個女人變成了一條魚?!八緛砭褪囚~變的,她不能在水面上生活太久了,她遲早要回去的?!笨蕹蓽I人的妹妹相信了,她很堅決地相信哥哥的話,讓哥哥摟著她睡會。哥哥大一些,他自然知道那個女人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一直無法確定一件事,她是自己跳下去,還是被男人推下去的。是故意忘記,還是真相蒙蔽了雙眼?轟隆一聲,等他走到陽臺的時候,女人早已不在陽臺上,男人雙手死死箍著欄桿。她掉下去了,像一個西紅柿從高空墜落,汁液灑滿一地。

男人在女人掉落的地方修了一個水池,里面養了幾條觀賞魚。街坊難得盛贊他,他愛過那個女人。只是,那魚后來死了,水池里的水也干涸了,里面空蕩蕩的。哥哥告訴妹妹,會有一天,那條消失的魚會游回來的。妹妹相信了。

林一 原名林少俊,廣東韶關人,80后,現居住在江西吉安,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公安作家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有小說散見《星火》《清明》《安徽文學》《滿族文學》《都市》《青春》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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