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追光者 [組詩]

楊金中

饋 贈

山路細瘦，汽車左右騰挪、側身

從容讓過群山

山腳下，羊群兀自低頭，它們

讓過身后的荒蕪之地

啃食草露如飲甘霖

秋天了，上蒼的饋贈尤其豐厚

枝頭上，野果經霜初紅

它們慷慨地為鳥群，讓出肉身

燈火為人間讓出黑夜

天地闊大，祖輩們讓出的屋隅指向

群星寥落

螢火蟲

螢火蟲點身體的燈，趕塵世的路

對于人間的追光者，有時也不吝施予

我見過成群的螢火蟲

提著微弱的光，在星空中夜行

也曾仔細觀察手里——

這些自帶光源的落寞客

它們是怎樣在無盡的黑暗中

賦自己以光，又如何眼巴巴地耗盡這光

而又是誰置其于瓶，讓那三三兩兩

稀稀落落的光，交相輝映，此起彼伏

有那么一瞬間

仿佛就要照亮眼前的，無邊暗夜

我目睹過這樣的虛妄場景，在附屬二院的

重癥病房

彼時，剛剛做完放療的父親

與病友相互問詢，彼此鼓勵的口吻

曾閃爍著類似的光源

哦，盛世孤獨，晝如白夜——

我又一次悄悄捂緊手心，期冀這光指引

仿佛里面有我初遇之美

以及為之閃耀，而沉迷的，幻景

五歲男孩的悲憫

風寒如刀，季節涼薄……

一只母雞，擺脫了形骸的束縛，但還半蹲著

翅膀保持微微收攏的姿勢

羽翼下的余溫

無私均分給，它的每一個子女

我輕輕挪動它僵直的身體，眉頭微蹙

八只毛茸茸的小雛雞，從它的身下露了出來

像散落在人間的花骨朵

在冬日的寒風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它們在我的腳邊圍攏，尖叫著

也許察覺了什么，但還不懂悲傷

一窩小雞，要如何應對沒有了母親的日子

我抱著母雞，失魂落魄地尋找媽媽

身后跟著一群跌跌撞撞的小雞仔

那年我也才這么小，剛剛學會如何去愛

卻不知因何流淚

如果你此時剛好路過，見證我的號啕大哭

手足無措的人啊，我該如何

向你陳述

浩蕩天地間，一個五歲男孩的巨大悲憫

芒 草

芒草爬行，深入石頭沙礫的縫隙

有時也寄身泥濘。向上有無處攀緣之苦

向下，有暗無天日之悲

它們把故鄉，安放在荒郊野嶺

龐大的族群

還習慣性地過著集體生活

我目睹它們

在風中，又一次謙卑地彎折著自己的軀體

仿佛遵循著內心未知的戒律

并以此，向上蒼表達溫良的馴服

太陽之上

小鳥雀們不請自來，借住在浴室

天花板的隔層

通風口大開方便之門

浴霸就是它們，溫度可及的太陽之上

寒風中，枯枝還在街角負隅頑抗

夜色吞沒我們，這些世俗的肉體凡胎

感謝上蒼，猶留有一尺

照得見的溫暖

午夜的暖燈，觸動它們輕柔的響動

清晨的暖陽里，我無聲收拾掉落的毛羽

我晚于它們入睡，它們早于我起床

我們毗鄰而居，隨遇而安

多么像遠古的走獸與羽族，共用著

大自然的憐憫與慈悲

獨身女人

住在對面公寓的那個，獨身女人

常年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男士襯衣

灰白相間的條紋格子

構成了一個

兩兩分隔、互不往來的陌生世界

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碗

一個人上班;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

發呆……

坐落于隔壁，喧鬧的菜市場由來已久

一個人的哭泣之聲

很容易成為人世冷漠的，銅墻鐵壁

自動過濾掉的背景音符

藏在南方的倒春寒里，顯然孤獨

是一個銳利的詞

在她出門后，洗凈的襯衣

又一次被掛上陽臺，隨風舞蹈的衣擺

像丟失的情話

被重新修飾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