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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什么都知道

2021-09-30 09:31阿占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8期
關鍵詞:格子

女人很晚才回來。

一進門就踢飛了高跟鞋,扯掉一層層時髦行頭,只留黑色蕾絲內衣。她把自己扔到沙發里的時候,像一片樹葉在墜落。

貓已經餓了整整一晚上。糧草在黃昏來臨之前就掃空了。飯量驚人或許是寂寞所致。整日無所事事,除了吃,貓還能干點什么呢?作為一只宅家的“死肥”,老鼠無關了,鳥和魚也無關了,偶爾會有一只蒼蠅飛過,半只蜘蛛自天花板墜落,貓都懶得搭理。

剛才,女人將鑰匙插進鎖孔旋轉了三下,貓控制不住地歡呼起來。夜深人靜的,這歡呼聲聽上去格外夸張,顯得沒有城府。但貓已經顧不得這許多。如果女人能聽懂,貓一定在說——可算回來了,親愛的女奴!

女人無視貓的存在。貓搖動起尾巴,像人類揮手致意那樣,又用左腮幫子試探性地蹭了蹭她的腿,果然,貓被踢了一腳。這一切十分反常。放到以前,女人定要撲上來一頓發嗲,說些神經不正常的話。死乖乖,過得咋樣?想“馬麻”沒?肥豬豬,快讓人家擼幾把。

貓通常會不以為然地傲嬌,甚至做掙扎狀。女人親熱起來恨不能將貓吞下,受不了啦,受不了啦。貓嚷嚷著。

今晚的角色分配完全顛倒過來,這讓貓預感大事不好。燈一直沒開。兩個小時過去了,貓的晚餐仍無著落。饑餓覆蓋下來,貓只能忍著,蜷伏在黑暗里,等待氣氛的松動。

黑暗中的一切對于貓來說愈加清晰可見。黑暗中,貓的視力至少是人類的六倍。貓的視網膜包含了很多在昏暗光線中活躍的細胞。貓的眼睛后部還有一層特殊物質,遇到光,哪怕極微弱的光,也能像鏡子一樣將其反射回來并穿過視網膜——憑借著直射光和反射光的雙重加持,貓想不看見都難。

這是一個藍色的家。玄關、屏風、窗簾、五斗柜、床、沙發、書桌、書櫥,都是深深淺淺的藍。藍是萬物年輕時的顏色,藍色比粉色更少女。女人曾經跟貓說。貓聽了偷笑,有好吃的就行,胖子總歸更現實一些。

貓認為女人喜歡花冤枉錢。每去一次當代藝術展,就要收幾樣東西。去年,女人收了兩片昂貴的云,一朵鵝黃,一朵純白,不過是流浪藝術家拆了數件二手羽絨服所致,偏要美其名曰《游夢》。前前后后女人還買回來五六幅油畫,分別掛在客廳、臥室和書房,畫里面究竟是什么,貓相信大多數的人類應該看不懂——至于貓,高興的時候,就把那些凌亂的色塊想象成魚群,正在跳一支支玄妙的舞。不高興的時候,隨便是什么就好,與貓何干。

廚房值得一提。那里的燈光效果堪比舞臺,幾乎是女人最喜歡停留的地方。女人曾經在追光里分解烏雞,也曾借壁燈影打出烤面包的身姿。中島比一張大床還寬闊,上面擺放著各種“神器”,高科技的諸如3D打印食物,可以理解為3D打印機和電烤盤的結合體,能制作出任意圖案的煎餅。恨誰吃誰!有段時間貓到處撒尿,女人就用貓的照片打印了一沓煎餅,至少包括青檬和芝士兩種口味。還有只老歐洲古董,據說是一百年以前的平底銅鍋,不論火焰大小,導熱非常迅速而且平均。大師都離不開它。女人用古董鍋做照燒蛋卷的時候,通常會配上這句旁白……

女人在廚房自戀,貓在廚房續命,各求所愛。逢上女人的好心情,東南角就有足量的金槍魚罐頭,反之,女人會罵貓挑食,貓只能去嚼那些嘎嘣硬的貓糧。而此刻,不管好的孬的,餐盤空空如也。

女人在沙發里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動作,頭發散亂,四肢無力,胸口起伏急速。

貓等待著女人拿自己撒氣,那樣總比可怕的安靜要好。

又是一大段的悄無聲息。就在貓決定忘記饑餓,枕著無奈進入夢鄉的時候,女人哭了起來,聲音不大,極度壓抑。伴隨著啜泣和抽噎,所有的藍,在黑暗中沉潛下去,貓忽然有種被囚于海底的窒息感。

睪丸素降低,智商就開始上升,貓變得安靜起來,不再到處撒尿,亂磨爪子,行為甚是節制。如此修行了幾年,貓漸漸能聽懂人話了。

這個藍色的家,除了抄水表的、檢測暖氣閥門的、調試網線的,幾乎再無其他男人造訪。哦,對了,歐贊常來??伤孟癫粚儆凇爸蹦小?。

反正他又不會發生什么。女人這樣跟貓說。

歐贊頂著莫西干頭,穿機車裝或雅痞西裝,背麻質字母袋,脖子上綁圍巾,且永不重樣。歐贊的英文名字一個比一個拗口。從地中海窮游回來,改成了歐贊。親愛的,希臘語里,“歐贊”是詩人的意思,季風穿行于帝國的遺址,給了我新靈感。歐贊告訴女人。

矯情??!貓聽了噴嚏連連。

貓憑氣味劃定敵友。歐贊用過期的古龍水,貓不喜歡。當然,歐贊也不喜歡貓。只要貓在旁邊,兩米,三米,甚至是五米,歐贊都會嗓子發緊眼睛充血,隨后涕淚橫流,紙巾被唰唰抽出,很快堆積如山。

貓毛過敏癥,屬先天發育不良。女人這邊抱怨歐贊浪費紙巾,那邊將貓轟進書房,關起了禁閉。倆中性貨色都不消停,她嘟囔著。

除去味道可憎,歐贊還是個結巴,一激動就發作。某次,他在電臺做完直播嘉賓,興沖沖地發來語音,女人點開免提,任歐贊因亢奮而愈加結巴的聲音在藍房子里回蕩。我我我今天是從從從一本暢銷書談談談起的,《越老,越有錢,越正點》。沒沒沒錯,我們正進進進入一個沒有年齡界界界限的社會……

天啊,這種非典型的敘述節奏,幾乎要把人和貓同時逼瘋。

歐贊還好追瑜伽課,去孟買去巴厘島,跟印度老師學習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進而控制自己的靈魂。一朝學完歸來,必帶上冥想和哲思,跑到藍房子宣講,親愛的,打坐可以讓我們靜下來。

歐贊講來頭頭是道,并奉上名牌瑜伽墊,順便演練一番,什么風吹樹式、半魚王式,不過都是貓伸懶腰舔蛋蛋的瑣碎罷了。如果貓能開口說人話,定要怒懟幾句——守著天生的瑜伽大師還敢造次,真乃詆毀本貓的優雅日常。

貓一向偏激。女人不同。歐贊是“娘”,可還有夾縫中生存練就的機智,以及超強的垃圾情緒回收能力,女人瞧不上他,卻也離不開。又說,歐贊在策劃界混出了一方天地,與甲方談價格時不卑不亢,給多給少都不干,錢太多了有壓力,錢少了又沒有什么動力,老板,您取個中間值?諸如此類,女人都曾擊節叫好。

貓和歐贊的梁子結得深,或許早至第一次見面。當時,歐贊跟女人說過貓的壞話,好吃懶懶懶做,一身頹廢,親愛的,養只狗狗狗多好,還能看家壯壯壯膽兒。

女人將食指側壓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制止動作,噓!貓能聽懂。

歐贊不以為然,蹺著二郎腿,繼續往紅茶里調桂花蜜。貓趁機跑到玄關處,在那雙嶄新的男式馬丁鞋上撒了一泡尿。知道嗎?貴族和暴發戶的區別,就落在這微妙的奢頹氣質上。貓一邊受用于揮灑的快意,一邊恨恨作想。

除了歐贊,女人還有兩個閨密,一高一矮。高的喜歡穿格子襯衫,襯衫扣子一絲不茍,連最上面那顆也扣得很嚴謹,顯出幾分禁欲的味道。貓心里叫她“格子”。格子任教于三流大學,安穩,大約也乏味。

矮的恰恰相反,四季行頭都離不開荷葉邊、蓬蓬袖、公主線。有一次她穿著蛋糕裙,一路垂到腳踝邊,貓只好稱她“蛋糕”。蛋糕嫁了個“官二代”,對方習慣性出軌。蛋糕睜只眼閉只眼地過日子。錢拿回家就好,是蛋糕的口頭禪。其實,格子和蛋糕一直討好貓,魚罐頭啊鼠玩偶啊,沒少送,故此貓也不便再說她們的壞話。

倆女閨密加上一個男閨密,這幾年的長假,總有一天要來合伙殺時間。歡迎光臨藍房子!他們屁顛顛地來了,女人樂顛顛地伺候,一朝吃飽喝足,在太陽底下幸福地剔牙,連八卦都懶得去講,空氣靜默溫軟,四個人外加一只貓逐漸失重,好像飛了起來。

廚房屬人間重地。女人做菜喜歡關上門。廚房難道不應該和臥室一樣神秘嗎?她這樣問他們,使用了升調,卻又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樣。女人向來憎恨菜譜,討厭圍裙的形式主義,穿上緊身衣才便于剔除魚背上的大刺——她從魚的頸部下側刀,一刀通到魚骨,隨后刀面緊貼魚骨滑行,魚切兩片,刀背松松地拍打魚背,肉和大刺完整地分離開來。

歐贊曾經溜進廚房,嘆為觀止,大贊女殺手性感。女人應景地挑眉毛,昂下頜,隨后一個橫掃腿,落點為45度斜線,歐贊應景地做撲倒狀,引發一波哄笑。

很東方的食材撞上很西方的調料,隨性大,靈感不重復,甚至,做出來的菜是要有點妖氣邪氣的,否則沒意思。女人跟兩個閨密擺明,你們伺候一家老小三餐,不叫做菜,是主婦職責,屬分內活計,色香味再全乎,也會因生活瑣屑淪為俗常。好東西都耗費不起啊。

至于做菜水平的發揮,完全參照當日荷爾蒙平衡程度、前夜睡眠質量、身體狀態與空氣濕度等而定。綜合指數優質,女人就能將整個西紅柿去皮,毫無破口,里面卻塞滿了牡蠣肉。白瓷大盤端上來,西紅柿艷麗明透,海鮮滑嫩多汁,一旁綴著用扇貝殼盛放的調料——至今都沒有人猜出來,牡蠣肉是如何被裹進整顆完整的西紅柿里去的。

往往是這樣,吃著聊著,聊著吃著,到最后,藍房子里什么聲音都沒有,非常安靜,甚至能聽得見彼此的心跳。最后一道,女人取出盤子,洗好擦凈,一勺勺把湯盛入。湯濃稠到幾乎凝滯,旁邊有黑麥面包。

密們低下頭去,吸了一口氣,再也沒看女人,一直到把那盤湯掃蕩干凈,最后用面包擦凈盤底。

什么湯?密們在幸福死之前,還是決定問問清楚。

沒什么特別。知道你們要來,我早晨用瓦罐燉了一只雞?;鸷虻搅?,把雞撈出來,再往雞湯里放土豆泥和新鮮魚蓉重新滾開,加了一點牛奶和白胡椒而已?,F在還有一大盤手撕的雞肉絲,要吃雞絲面還是麻辣雞絲?

都要。密們貪婪聲四起。女人已然志得意滿——不要表揚,今天過后,我就會忘記這一大桌子菜的做法。

一個女人必須要有錢,以及自己的廚房,如果她想要自由的話。密們的吹捧遠沒有結束。

說說女人吧——其實不消說,也能猜到了。她是一個時代的物種,自己掙錢自己花,住海景洋房,開中級轎跑,早晨迎著朝陽跋扈出街,夜晚披著星月鎩羽而歸,職場如戰場,她必須越挫越勇。

貓無法判斷女人的真實年齡,三十歲、三十五歲、四十歲,不知道,這個問題很霧化。貓所能看明白的,是長發及腰,身姿挺秀,在藍房子里裸體走動的時候,她的皮膚光澤之優柔,就像那些擺在書房里的啞光釉瓷器。

前幾年,女人的老媽會來。剛退休,渾身的力氣不知道往哪里使,坐上三個小時的高鐵,怒氣沖沖地就來了。老媽帶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來蘇水。貓對此并不陌生——這個味道攸關當年割蛋蛋的恥辱。

果不其然,退休前,老媽是一名護士長。護士長的潔癖因為貓的存在而瞬間爆發了。大呼小叫地羅列了一大堆人貓同居的惡果。知道嗎?貓的毛發、皮屑和糞便蒸發物,都是過敏源。知道嗎?弓形蟲感染會導致孕婦流產。知道嗎?被貓咬傷或抓傷后,皮膚上出現斑丘疹,也可能引起淋巴結腫大,嚴重的會得肺炎、腦炎……不趕快結婚,跟只貓瞎混,想氣死我和你爸!

這母女二人就像燒熱的油,滾沸的水,碰到一起只會硝煙彌漫,炸聲脆響。后來,護士長扔下了話:你嫂子下個月就生,我至少要給他們看三年孩子,不會再來打擾你了。時間不饒人,婚姻大事可不是一只貓就能彌補的。你自己在這城市里打拼,全家都幫不上忙,找個好人,知冷知熱,也算有一個戰友啊。

護士長使用了“戰友”二字,女人有點吃驚,緩緩地抬起頭,一臉從未有過的自卑。戰友?聽上去很哲學呢,老媽。

護士長不依不饒,不是哲學,是人學。說完拂袖而去。

女人被摔門聲吊打在半空,足足五分鐘。她顯然有些僵硬。亟待緩過神兒來,隨手打翻了一對花瓶,碎片飛濺,且對貓的胡子造成了剮蹭。貓審時度勢,連叫也不敢叫。甚至為了表示支持,貓站在原地,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女人不會哭。這種狀況下,她通常只做一些下意識的動作,拖地,擦桌子,洗馬桶。其幅度夸張,聲勢浩大,好像要把某個星球摧毀。盡管從物理意義來講,那些地方基本塵埃不染。

發泄個把小時,暴汗如雨下,邪氣放跑了。女人在沙發上坐下來,恰好坐在吊燈底下,一束頂光打在睫毛上,落下幾分陰影,遮住了眼中凌厲,色調模糊起來,分泌出幾許凄婉,女人開始說話。

不結婚,至少還是一塊錦。結了婚,錦上添花還是添草,就不敢保證了。老貓,我爸媽算是吵了半輩子,你不知道,什么雞毛蒜皮都可能成為他們的導火線。我爸乃一介名醫,本該與我媽這個護士長志同道合,可他們就是生生吵了半輩子!現在他們老了,吵不動了,開始冷暴力,吃飯都是各做各的……如果說婚姻是兩個人以合適為基礎組隊打怪升級,他們一定是最糟糕的隊友。

這種一元化選擇,會讓人產生極大的焦慮,姿勢難免難看。就這么著,我媽還逼我結婚!好像我定會遇到良人似的。老貓,我就納悶了,我媽是哪來的自信???

貓幾乎被她說睡了,眼神越發空洞。后來,貓總算聽到這樣一句話,跟你說再多也沒用,貓怎會解人愁哪。

話音未落,貓轟然倒下,再也睜不開眼睛。

貓在黑暗中回憶著往事,無邊無際。

女人的哭泣聲漸漸停了下來。有那么一段時間,藍房子里靜得可怕。只有椴木落地鐘在嘀嗒作響。那是一棵樹的造型,不難看,但讓貓絕望——憑什么它嘀嗒一聲,本貓的衰老速度就是人類的七倍。時間竟然被譽為宇宙間最公平的東西,簡直是胡扯。

餓過了頭,胃就麻木了,不再發送信號,血液都往腦袋里沖,貓能感覺到思維的犀利:女人到底攤上了什么事?

這幾年,謀食謀名,其間的遭際和起伏并不少,女人通常都是■幾樣易碎品,喝醉或者瘋狂購物,拿歐贊出氣,打掃一頓衛生,很快就翻過去了。她要求自己活在堅強與清醒之中。今晚的發泄方式,完全在貓的經驗之外,莫非女人謀愛了?不可能。通過觀察和偷聽,貓知道女人暫時不愿意去冒險,否則會隨時面臨男人的變心、破產、脾氣變壞。兩個月前她還說過,只有錢會帶來安全感,愛情通常帶來傷害。

貓記得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法定節假日,只是個尋常的星期三,女人卻宴起客來。歐贊捧著一大束白玫瑰,格子和蛋糕的手上也拎了漂亮的禮品袋,貓方才反應過來,原來女人過生日。

親愛的,剛才許了什么愿?

跟去年一樣傷悲,哈哈哈。

女人笑得十分突兀。密們有點接不上茬兒。好吧,親愛的,我會很自信,沒有怨氣,每天都收拾得漂漂亮亮,好像一出家門就上領獎臺一樣——女人說完,兩手同時揭開了餐盤上面的蓋子,食欲旺盛似乎比性欲旺盛要安全,來吧!

一道芥末蝦球,香酥金黃的奶油脆皮和滑嫩蝦仁之間裹了綠芥末,強橫的辛辣沖擊著神經中樞,直把三人吃得淚眼相望。一道咖喱魚唇,口感嬌嫩,三人竟找到了接吻的感覺,渾身戰栗,么么噠,么么噠,喊個不停。

法國梧桐堡干白澄澈透明,放在冰桶里,旁邊配一小碟檸檬片。大提琴曲始終沒有停。艾吉·瓦班比比比馬友友的醇厚,歐贊點評。蛋糕說她只喜歡蕭敬騰。女人認為石久讓的意識流所向披靡。

四個人都喝出了醉態,嚷嚷著要把有限的人生豁出去。格子臉色絳紅,一改往日的拘謹,指著女人說,真羨慕你??!一個人住,臥室陽臺廚房衛生間通通是自己的。你可以把它們搞成喜歡的樣子和顏色,而不用經過任何人同意。瞧瞧,你竟然搞成了藍色……我真想把他和孩子趕出去,一個人??!

女人端起水晶高腳杯,示意了一下,似乎在敬空氣??墒?,一個人住,死了都沒人知道。

貓很不高興地喵了兩聲,本貓知道啊。

沒有人意識到貓在刷存在感,唾沫星子繼續橫飛著。蛋糕說,一個人生活,前些年是要被主流鄙薄的,現在總算放任自由了,興許是我們結了婚的不爭氣,哪個花好月圓不是拼合著一地雞毛。說白了吧,婚姻和愛和性都無關,它更像是個利益實體。為了收支平衡,大家都在撒婚姻的謊。

格子酒后吐真言,一堆醉話,信息量極大,女人、蛋糕和歐贊無不一個激靈,嚇醒了一半,因為他們聽見格子說——

我和丈夫在上司那里屬于獨當一面的干將,在朋友同事眼里堪稱天造地設,在雙親面前更是雙雙盡孝……終于,我們被社會定位成家境殷實、生活體面的人,很圓滿的樣子??蓯矍榈降资裁磿r候溜走的,誰也不知道??蜌馍值故瞧浯?,當發現連安慰彼此的夫道婦道都行不得了,不禁大驚失色,因為兩個人原本真的是干柴烈火。已經兩年了,我們各據一間房一張床一塊高地,夜夜無戲,月月無戲,年年無戲。有時候,看別人爭爭吵吵地過日子,我不禁在心里悄悄揣了一點嫉妒,即便是那樣的摩擦,到底也是有聲色的啊。

格子喝了一大口干白,似乎想潤潤嗓子。這些年來,我和他一起供了樓,一起供了車,一起供了孩子上學,兩個人的局面風生水起,如果活生生地撕裂開來,各項指標勢必大幅度縮水……我實在沒有勇氣也實在懶得折騰,這就是為什么兩個人誰也不去考慮解決方式的原因,畢竟誰也不想血肉模糊。

蛋糕忽然焦躁起來,有什么呀!大驚小怪的,同床異夢都是尋常,鬧上法庭,請私家偵探,甚至揮刀相向的也不少吧?結了婚就等于給自己找了個對手、敵人甚至仇家。

格子自我寬慰道,早就聽說圍棋里有一種死局,就是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又都死勁兒地扛著,只等那扛不住的一方投子認輸。沒想到婚姻也玩這招,唯一的區別是沒有人投子認輸,面對死局,雙方呈現的是無畏的平靜,連勝負的心都沒有。

歐贊似乎失去了發言權,他不知道該為男人說話還是要替女人辯解。自言自語間有種風過沙棘的落寞。很怪,每每每每次看到農貿市場都想結婚,一想到婚婚婚姻的平淡我就就就撤退,繼續極簡主義。嗐,沒沒沒轍,生活的不幸與生命的圓圓圓圓滿一直都在對峙中。

女人終于把自己拋了出來,說,這個世界上,吃飯做愛,都是特別需要挑剔對象的,別的方面,能忍也就忍了。沒有愛就不做愛,倒可以喜滋滋地做飯——這一個人的飯哪,本姑娘從來沒有潦草過。

此番自以為是,遭到了格子和蛋糕雙雙補刀,她們惡狠狠地重復著女人之前說過的話,得了吧,死了都沒人知道。

落地鐘敲了兩下,深夜兩點了。窗外比任何時候都黑。貓以前陪女人看過恐怖電影,伴隨著低沉壓抑的背景音樂,鬼怪似乎都是在這個時間出沒。

手機屏幕藍光閃動不停,來電提示一陣緊過一陣。什么鬼?定是發生了大事。女人沒接電話,哭泣聲卻升了起來,先是如水聲凄凄,如風聲嗚嗚,后來竟如雷聲滾滾。一個抱枕被女人狠狠地擲在地上。還有一個,貓想抽身閃躲,又恐不妥,這種做法顯然不夠義氣——幸好,女人改變了主意,用抱枕捂住了越來越大的聲響。

貓忽然想起一個男人。格子、蛋糕和歐贊都不知道——曾經連續三年,每年三四次,有個男人會出現。貓記得很清楚,最后一次,他出現在晚秋,是日風大,吹開了云層,陽光從西窗照進來,房間里流動著曖昧的氣息。女人換上一條玫粉色的連衣裙,裙擺袖口有羅馬花紋,腰臀包裹得很夸張。女人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似乎在鄙視自己的作態。是啊,她從來不穿這種顏色,日常黑白灰藍駝,嚴格比照都市雅痞條款。

中間又倒騰了好幾次,還是換回了襯衫牛仔褲的純棉扮相。襯衫煙灰,上面開著草花,星星點點,意猶未盡。牛仔褲是流蘇褲腳,剛好露出剔透的腳踝。她顯然有點慌亂,在藍房子里兜轉,煮了壺老茶,又在骨瓷大盤里擺上葡萄。

男人來了。一進門,整個氣場就變了。怎么說呢?他穿著卡其色風衣,身板挺拔,下頜雕塑一般硬朗,眼神里有種俱往矣的英雄暮氣——這么說吧,他要去演漫威電影,肯定不是正面角色,邪惡天才科學家為了打發時間順道毀滅世界,就是這個范兒的。

博士你好。女人說。

他給她帶了禮物,兩大袋子,上面印滿英文字母。他伸開雙臂,女人卻丟給他一懷抱的空氣,轉身進了書房。他跟進去,爭吵隨后開始了。貓在門外偷聽,起初,他中文英文夾雜,有一些懇求成分,漸漸地,低沉下去,變得模糊含混。

就此了斷吧。這是女人的聲音。

男人說了什么,貓聽不清。

見鬼去吧靈魂伴侶!靈魂伴侶就是生病了你不在,被同事欺負了你不在,被甲方潛規則了你也不在……反正你永遠都不在,我們至少隔著一個光年。你真的很靈魂,絕對形而上。這是女人的聲音。

男人說了什么,貓還是聽不清。

你賴在我的心里不走,道不明、說不清、甩不開、逃不掉……我再無心力愛上別人。這種耗費無論如何你都得道歉。這是女人的聲音。

男人說了什么,貓始終聽不清。

后來,門就徹底關上了。貓不能確定里面發生了什么。男人沒有留下吃晚飯。天黑之前,他打開門,一身蒼茫,消失在四合的暮色里。而女人,悲戚的臉上掛著孤冷。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們曾深情對談。男人很會聊天,惹得女人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嬌嗔不已。他甚至抱起女人在藍房子里轉圈兒,這類舉動讓貓不得不相信頭腦發達的人也能臂力超群。

陽春三月,他們雙雙陷在沙發里,男人開始說夢。寶貝兒,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退休了,回國了,要在北京買房,你幫我選在9環外,因為地產商包裝的噱頭是憑窗一個貝加爾湖。我正沉浸在湖畔生活的遐想之中,突然媒體曝光,說業主都被開發商騙了,別墅群并非建在9環附近,而是41環外!

女人一臉天真,天啊,那得多遠?

男人則一臉嚴肅,寶貝兒,根據環間距幾何增長規律,這些別墅大約建在太陽系邊緣的柯伊伯帶,不,應該比柯伊伯帶還遠,是在奧爾特星云附近。那里沒有什么大湖,只有一片星際塵埃,離市中心大約有一光年的距離。

女人知道自己又被男人的冷幽默給涮了,幾番打鬧嬉戲,肢體語言在此無須贅述。

鬧完了,男人給女人惡補了奧爾特星云、指數增長、池塘效應、柯伊伯帶、星際塵埃、光年、天文單位等知識。女人面帶桃花,眼神發濕,荷爾蒙指數瞬間飆升,一瞬間,她就低到了塵埃里。

冷靜地分析一下,這個男人應該屬于過去式了。當他一身蒼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色里,女人悲戚的臉上掛起孤冷,一切已經畫上了句號。自那以后,依照貓的悟性,女人不至于再為此傷筋動骨,否則的話,貓倒有些鄙視了——不就是你情我不愿或者我情你不愿地瞎折騰嘛,誰沒有過!

割蛋蛋之前,貓曾愛上一只安哥拉,小冤家矯情,公主病,軟硬不吃,追了半月,始終沒能拿下,貓為此至少瘦了三斤。

想來貓也出身加菲世家,乃豪門翹楚,憑什么安哥拉如此難搞。不行就硬上!貓開始圍追堵截,生拉硬拽,一片硝煙狼藉。在最后一次升級戰中,貓已經完成了騎乘位,怎料安哥拉性情剛烈,陡然腰腹發力,將貓掀翻下來,終于打碎了意大利咖啡壺,女人大怒,恨貓不爭氣,沒本事,把家里攪翻了天也做不成事。

給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爭氣。說完,女人就把貓未遂的女友送走了。走的時候,安哥拉仍是“處女”之身。

公貓,永遠愛著廣闊的世界、無涯的疆土和數不清的母貓,所以,還得再給你介紹對象,不能馬上咔嚓掉。那一陣子女人經常這樣罵貓。

女人盡力了。運氣不濟是貓的問題。母貓們不是太小沒發情,就是已經懷了孕。某次,貓趴在窗臺上學鳥叫,看見樓下有一只尋常小貍花,眼睛里倒映著天空,很仙的樣子。貓在十九樓遙望,為了小貍花寧可粉身碎骨的沖動在體內升騰。正猶豫的當口兒,一只大黑貓來了,又臟又土又壯實,它們兩個開始嬉戲,打滾兒,死守著彼此——是啊,貓不必再縱身跳下了,只狠狠地罵聲真賤!

愛情不來,貓慌了神兒,開始到處撒尿。沙發、書、花盆,甚至一大摞價格昂貴的徽州宣紙也遭了殃。藍房子里臊氣沖天,局面失控。這其實怪不得貓,要怪就怪那該殺的睪丸素。有了這玩意兒,男人亂來,公貓也亂來。后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貓被送往寵物醫院,一劑進口麻藥助其昏死,醒來萬事皆休。

從此無愛一身輕,貓一日比一日逍遙,體重暴增,皮毛锃亮。每天,女人裝備齊整地出了門,藍房子變得空空蕩蕩。貓穿過玄關,跳上沙發,閃于屏風,飛躍五斗柜。貓的脊骨呈弓形,用后肢提供爆發力,用尾巴保持平衡——貓甚至經常到那支復古吊燈上蕩秋千。一時間,這天下好像都是貓的。直到太陽從西窗消失,貓方才結束了當天的第N次巡視,收拾一下儀態,等待著女人回家,大呼小叫地說想,而貓通常只負責高冷。

風月之事沒有多少意思。貓曾經以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里,被忘記了。整個春天,貓聽見母貓在樓下的樹林里嗷嗷哭泣,打心里覺得她們不夠矜持。

既無關愛情,那么女人究竟是為什么所傷?職場潛規則,貓突然靈光閃現,閃出了這樣一個專業術語。作為一名職場精英,光鮮和晦暗大約都是對等的,老貓你可懂得?女人喜歡在試穿設計師限量版鞋子、打開某個爆款電子產品的時候,輔以這樣的說辭。

也有一些細節,是女人靠在床頭與男閨密語音聊天時說出來的。歐贊,你有戰友嗎?我沒有戰友。我不是名校畢業的,在這座城市里沒有什么校友會拉我一把,凡事只能靠自己,無知無畏,說的就是我……

這種狀態下,貓基本聽不到歐贊的聲音?;蛟S是女人語速太快,歐贊剛找到插話的縫隙,就被打斷了。誰讓他一個“我”字預熱六遍呢,這相當于汽車起步不穩,加油還抖。

聽得多了,貓甚至可以捋出女人的成長史了——

從畢業后的第一家單位算起,女人換到這家銀行,已經是第七個單位了。她一步步做到了投資經理。剛入行時,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經常半夜才回家,怕也沒辦法,一有空就上網跟著視頻學習女子防身術。出差更離譜,早上紅眼航班飛出去,晚上再紅眼航班飛回來。這些年,女人已經練就了對抗惡劣天氣、丟東西、迷路等種種不幸的能力,另有好身體外加能拿重物的好臂力。

大老板很器重她,可是還有二老板三老板呢,都是牽牽絆絆的關系。就說二老板吧,色鬼一個,喝了酒吃豆腐第二天裝斷片兒啥也沒發生。女同事當中,有特別愿意和他一起出去應酬的,或多或少地都會得到一些好處,也有打死不愿意的,結果諸事被刁難。

三老板是謎一般的美女,跋扈、強勢、斬釘截鐵,有時候卻又柔情似水、溫潤如玉。她從來沒有浪費過時間,連懷孕生子都精心謀算。有關其上升史,其家庭背景,其人脈關系,在行里被傳得甚囂塵上,眾說紛紜,但都沒辦法整理出個有序的版本。

行業“內卷”一直存在,貓經常聽到女人跟歐贊抱怨,35歲,最晚38歲,做不到高管就面臨著被邊緣化危機。從畢業算起,滿打滿算只有短短十來年,抵達不了安全區,就要往下墜落。歐贊,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都說要承認平庸、甘于平凡,要和自己和解,對不起,我做不到。

凌晨四點,女人的哭泣才完全停下來。呼吸輕緩漸起,她睡著了。

貓一夜蹲守,暗中反思,竟萌生了負罪感,如果以后少吃一點,女人是不是就不必這么拼了?

天光堪堪放亮,參照往常的設置,鬧鐘響了。女人從床上彈起來,她甚至沒有伸一個懶腰,就直奔跑步機,運動了二十分鐘,微微出汗,一個蒸騰而芬芳的淋浴,助她氣色轉暖。

她把麥片、三種水果、酸奶一起放入破壁機,短暫的嗡鳴聲結束了,糊狀物被盛在藍色器皿里,撒上堅果和藍莓。

她特意選了一條黑白拼色連衣裙,肩部挺括,棱角分明。她對著鏡子涂上紅油漆一樣的唇膏,毫不猶豫地登上三寸高跟鞋。出門前,她沒有忘記備好貓糧和礦泉水,拍了拍貓的腦袋,說乖。

貓跳上窗臺,望著女人駕車如游魚而出,優美流線輕甩,絕無絲毫猶豫。貓不得不在心里感嘆,她的修復能力太強大了,幾乎到了百毒不侵的地步。

接下來會怎樣?女人繼續狼性,或找到了職場利器,無往不前心情大好,具體的表現是糧草升級,金槍魚罐頭吃一碗倒一碗——這么一想,貓就在十九樓,在早高峰的濁流之上笑出了聲。

這個尋常又獨特的早晨,貓繼續胡思亂想。自打生日宴一別,三個密很久沒來蹭飯了。許是那夜酒醉吐真言,話說多了,面具全無,醒來后怕,委實懊悔,不好意思面對彼此了。其實,凌晨四點的時候,女人睡著了,貓也瞇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貓夢見格子提著榴梿,來與女人分享人生真諦,弄得滿屋子臭烘烘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令人向往的古典式愛情?,F在,人類的壽命延長了,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活明白,讓自我意識覺醒,一旦醒了,就很難服從這種模式了。格子坐在餐桌前,吃了小半個榴梿,貓和女人在這種氣味里感到生不如死。

格子說,至少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沒有進化出更理想的模式來取代婚姻。既然不能取代,日子就得繼續,何必苦苦相逼,冷暴力殺人啊。兒子今年中考,我們說好了,各自收斂情緒,裝一裝,忍一忍,弄出個像樣的家庭氛圍,幫兒子打贏這一仗——對,忽然變得像戰友一樣了,我們。

前幾年,許是懶、麻木,我竟然忘了他當初最吸引我的,就是死磕的認真勁兒。這兩個月,看見他陪兒子挑燈夜戰,死磕的樣子真真性感極了……婚姻不是圍棋死局,我現在覺得它更像城池,能攻也要能守。

女人眉頭緊蹙。不知是因為榴梿,還是因為格子不再像格子。

格子適時切了一小角榴梿,遞給女人,試一試,別拒絕。

女人滿臉狐疑地吃了一口,又迅速吐了出來,沖進洗手間反復漱口。

你啊,就是太挑食,對男人也是如此。格子接著吃,也接著說。你其實跟榴梿一個德行,渾身長滿刺,用氣味偽裝,讓人敬而遠之,內心卻醇香細膩得緊。

女人不接話,卻問蛋糕近況。

你不知道???哦,你當然不會知道,整天忙得跟個鬼似的。蛋糕要離婚了?!肮俣钡墓侔职诛L聲正緊,她怕離晚了拿不到錢,忍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錢嘛。她現在是一身中性裝,霸氣外露,不是扮小就能得到旁人的心疼和體諒的,她終于明白了。

后來貓又夢見女人和歐贊語音聊天。繁雜的日常背后,誰人不是在尋找著,體驗著,悲喜著,孱弱而堅定——女人把格子在微信里轉發的情詩誦讀了一遍,忽然問,歐贊,你到底是攻君還是受君???

什么攻攻攻啊受啊啊啊啊啊的,你你你還真真真信?!歐贊似乎比平時都著急。

外面都這么說哪。我看著也像,不然,一起混了十幾年,你為何沒愛上我。女人揶揄著,笑聲在藍房子里回蕩……

這是夢嗎?不,貓預感這是即將發生的故事。無數個太陽在窗外的玻璃落幕墻上跳蕩,直射光反射光交疊,貓心里亂明白。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阿占,本名王占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蘇州大學藝術學院。出版《青島藍調》三部曲、《私聊》、《亂房間》、《一打風花雪月》等散文集十部。獲得泰山文學獎等獎項。另有小說發表于《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作家》《芒種》《山東文學》等,入選“2019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2019中國年度短篇小說》《小說月報2020年精品集》等重要年選與排行榜。多次推出個人畫展,并為多本暢銷書創作插畫?,F供職于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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