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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2021-09-30 09:19孫睿
小說月報 2021年8期
關鍵詞:北京兒子孩子

其實從學校到家的這段路,只有兩站地。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是三站地,因為這段路上出現過幾個初中孩子,倒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向經過這里的小學生要錢。沒錢的孩子,挨上一腳,便可以通過;有錢的孩子,給了錢,可以免去這一腳,還能得到“真懂事”“做得好”這樣的夸贊。這幾個初中孩子成了我放學回家路上的一個站點。路上多了他們,我就感覺這段路被分割成三截,便有了三站地的印象。另一個靠近學校這頭的站點在橋頭,橋下不是總有水,水量隨雨量增減。橋上老有擺攤兒的,賣變形金剛貼畫、玻璃球、砸炮槍、烤紅薯、炸丸子,應有盡有,打這兒一過,色香味畢現,到了老師嘴里,成了“五毒俱全”。

那幾個大孩子是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出現在那里的。那時候我的零花錢都不夠自己花的,被這幾個中學生劫走過一次,便很少再帶在身上,或趕在回家前,在橋頭把錢花完,結果每天放學都要挨上一腳。有一次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側擺腿——類似足球場上的抽射動作——踢我的屁股,而是正抬腿蹬到我的小腹上,給我踹了個跟頭,不僅疼,還讓我感覺受了奇恥大辱。除了忍住哭,爬起來往家走,我沒有別的辦法。悲憤中,我看到家門口巷子里的墻上貼著一張白底黑字的廣告,剛貼上去的,所以紙很白,字很黑,很顯眼。那是一則少林武術課程班的招生信息,字是用毛筆寫的,并不好看——當時我覺得字跡的美觀程度與武功高低成反比,寫得一手好字的人,不可能還有時間鉆研武藝。紙是掛歷紙,用的背面,所以貼在墻上很亮,被裁成二十一寸電視屏幕那么大,空白處畫了一個赤膊拿棍的武者和另一個赤膊持刀的武者,兩人正在對決??粗@幅畫,我似乎看到幾年后,我光著膀子拿著片兒刀,面對劫道者毫不畏懼胸有成竹的場景。

回到家,我把這個信息告訴了我爸和我媽,說我想學武術,但沒講明緣由,我那時候覺得被人欺負,是件丟人的事情,怪自己沒本事。我媽當場否決,讓我好好上學,將來靠文化知識吃飯。我說你不讓我學,我連晚飯都不想吃。我爸說男孩子,學武術也未必就能靠武術吃上飯,但強身健體,可以一學。他表示,為了支持我,他可以把煙戒了。但我媽就是不同意。我便不再和她說話,以不去上學相威脅——去上學的話只會每天挨上一腳。三天以后,我媽答應了,但她也不跟我說話了。我的恐懼,開始從放學的那條路,轉移到我媽的沉默上。

我光著膀子,拿著片兒刀,面對劫道者毫無懼色。

手起刀落,劫道者人頭落地。

導演說,停!換馬老師!

馬老師是位家喻戶曉的明星,正在拍攝一部中日韓合資的電影,我是馬老師在這部戲里的替身。剛剛這套動作,出自日本武術指導的設計,我剛拍完第七條。本來第六條拍完導演覺得可以過了,結果韓國監制看回放的時候發現我露臉了,就說再來一條。

這條也檢查了,我騰空轉身后及時舉刀,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臉,順利完成了屬于我的工作。

我領了盒飯,坐在樹下,擰開礦泉水,開始吃飯。兩葷兩素,四種菜分別盛放在兩寸照片那么大的塑料飯盒槽兒里,好在菜咸,湯兒多,可以拌飯蘸饅頭,主食隨便吃。開機一周后,我摸準了這個組盒飯的熱量可以支撐的時間,一般兩個小時后就會餓,我的包里備了牛肉干和奶片,用以維持蛋白質供應。我得時刻保持身形,無論什么時候脫下衣服,都有隆起的肌肉。

馬老師披著衣服,不慌不忙從房車上下來,后面跟著的助理拿著劇本。這場戲沒臺詞,只需要馬老師給出適當的面部表情。

制片主任拎著保溫箱迎面而來,說馬老師,您的餐到了。馬老師有些不耐煩,說怎么又吃飯呀!也不管制片主任,邁腿往片場走。

人還沒到,片場已經緊張起來了,層層遞話:馬老師來了,準備!

馬老師披著的衣服還沒從肩上摘下來,我已經扣上了盒飯的蓋子,連同一次性筷子,扔進劇組的大號垃圾袋。

今天我的戲拍完了,剩下的就是馬老師的特寫了。但我還不能離開片場,得等馬老師收工了,我才能走,這是寫進合同里的工作要求。明星們只負責文戲部分,不管武戲,武戲都交給替身。有時候文戲和武戲的界限模糊,比如有的明星認為爬樓梯也算武戲,應該讓替身去完成。當然也可以認為爬樓梯是文戲,這取決于明星當天的心情,明星的心情不是劇組能把握的,好在劇組能控制替身的工作時間。

女朋友正在房間里等我,她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編劇,在家劇本寫不下去,需要新鮮環境的刺激,我在哪兒拍戲,她就跟到哪兒。她說未知的事物和場所,會讓她的格局變大,靈感泉涌,沖破壁壘。我倆是兩年前在劇組酒店的健身房認識的,她當時還是跟組編劇,五流都算不上。我為了保持身形,隔天就要去次健身房。當時我正在給一個香港明星做替身,拍的是一部功夫片,這是我第二次給他做替身,這次是他點名找我,給他做替身的第一部片子兩個月前獲了獎。她那時候是寫到絕路上去了,對著電腦毫無感覺,就走出房間,跑到健身房,舉著兩片輕薄的啞鈴找靈感,樣子很可笑。我看她的發力方式不對,提醒她不要聳肩,上身放松,頻率放慢,延長動作收回來的時間。她以為我是健身教練,要賣課,并沒有照做,說她只是隨便玩玩,然后便去了其他器械那里。第二天,我在現場看到她,她拿著新改好的劇本守在監視器旁,等著給導演看。導演來了,全組開工,拍完男一號的臉后,我站到攝影機前,開始拍打斗過程。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又在健身房碰到她幾次,她知道了我不是賣課的,開始照我說的方式練習,她也知道了我的房間號,會來我屋里參觀我吃的營養品,看我用哪款瑜伽墊和泡沫軸,我們還一起約在外面吃飯。文戲殺青的前兩天,她邀我到她房間,開了一瓶威士忌,訴說各自從業經歷,都是小人物的勵志故事,我們相談甚歡,喝完我沒再回到自己房間。后面還有很多場武戲,她先于我離開劇組,我們相約回到北京后聯系。武戲一殺青,我回到北京,我倆談起戀愛。

我知道,她跟我好,可能是想嫁給一個動作明星,至少也得是一個動作演員,可我現在仍是武替,看不到未來。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帶她來劇組了,更不好意思回房間面對她,所以在片場傻等,倒讓我不那么不安。

十歲那年,我按圖索驥找到武術班,交了報名費,學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學東西這么投入,壓腿疼我也咬牙堅持,眼淚掉在腿上我也不放棄,經受肢體磨礪的同時,我也在心里制訂了計劃,出師之前,不要暴露自己在練武,學有所成時定會嚇那些初中生一跳——也許到時候他們就是高中生了,或者已經去工廠上班了。

結果才上了兩次課,那幾個初中生就在那條路上消失了。他們是永遠不會出現了,還是暫時忙于期中考試,或者另一批比他們手段更殘暴的大孩子將取代他們出現在這里,這些都不得而知,所以我并沒有放松訓練,一學就是六年,直到初中畢業。中考也因為武術特長加分,考進市里的中專,畢業后我成了一名體育老師。我能把武術堅持學下來,除了來自放學路上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威脅,也因為一塊手絹。我是五月進入武術班學習的,到了六月,我爸給了我一塊手絹,讓我擦汗,是一塊白底印著淺藍色方格的手絹。他說,你媽給你買的。手絹我留著一直沒用,一是覺得太娘了,練武之人就該滿頭大汗,二是怕弄臟了,白手絹沾上別的顏色就不好看了。一想到白手絹,我就控制不住,非把自己練得汗流浹背。

后來我在我的母校小學教了兩年體育,不顧我媽反對,先斬后奏,打了辭職報告,成為一個不再掛靠組織的青年。這時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教小孩立定跳遠和廣播體操已不能讓我滿足。

忘了上回因為執意學武我媽不和我說話后,我倆是如何恢復交流的。這次辭職前,我料想我媽可能又會以不再理我作為對此事的反應,但它跟在更大舞臺上翻滾的愿望比起來,顯得微不足道。

我是在放暑假前辭的職。那段時間我媽也在辦退休手續,再有一個月她就正式退休,現在不必每天按時上下班。他們單位的傳統是每年安排離退休人員和優秀員工去大連度假,可以帶一位家屬,我媽想帶我去,問我學校那邊幾號開學。我說可能是九月一號吧??赡苁俏艺f話的語氣流露出我不想和她去旅游的態度,我媽說什么叫可能九月一號,幾號上班你不知道嗎?我說我不回學校上班了,我媽問那去哪兒上,我說想去北京。我媽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地方太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象不到我的工作和北京的聯系。我爸及時問道,去北京干什么呢?我說,去演戲。那時候我已經通過互聯網,知道北京北三環的路北是北京電影制片廠了,每天會有渴望演戲的群眾演員等候在那里,盼著自己被缺人的劇組選中。去了北京,我也打算先站在那里碰碰運氣。我的優勢是能來兩下,拿過我們市青少年武術比賽第一名。我對我媽說,大連您和我爸去吧,我要去北京。我把去北京的計劃跟他倆說了,我在我媽臉上看到比我那年跟她說要學武術時更焦灼的表情,她的臉像打了鉛,一股向下的力量拉動著她的面部肌肉和神經,那股力像一張拉開的弓。我遲遲沒等到她放出來的箭,或者說她放出了讓我無法還手的一箭——又不和我說話了??赡芩擦私庾约旱膬鹤?,他想好的事情,不會輕易變更。

我說,給我五年,如果不能在北京立足,我就回來,踏踏實實找份工作,直到退休。我爸當著我媽問,立足的標準是什么?我說那時候我就二十七歲了,我問我爸,你二十七歲的時候在干什么?我爸說住在單位分的平房里,跟你媽談戀愛,準備結婚,一年后有了你。我說行,五年后我也在北京有房有女朋友,準備結婚。當時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年頭,誰也預測不到未來中國的每座城市會怎么發展。我離家前的這番話,在當時聽起來并不覺得有多縹緲。

動身前,我買了張北京地圖,把電視上和報刊上??吹降哪切┑孛谏厦孀隽藰擞?,在家背了一個禮拜,并根據比例尺,知道了自己的一拃,在這張地圖上相當于多少公里。還買了一部西門子手機,沒有買卡,打算到北京后,用當地卡。

下了火車,我在北京站的報刊亭買了神州行手機卡,給家里打了電話。我爸接的,我把號碼告訴了他。還告訴他,接打都是一分鐘六毛,長途電話會貴點兒,如果給我打電話被我掛了,別著急,過一會兒我會找便宜的公用電話回過去。我爸說知道了,然后讓我注意一下行李包的底層,趕緊掛了電話,五十九秒。

我第一晚住的是地下旅館,三十塊錢一個床位,一間屋三張床,各頂一個墻角,另一個守著門的墻角放著臉盆架和衣柜。我的床位臨窗,窗外是天井,往上兩米才是地面。我坐在床邊,整理行李包,看到了塞在底層的兩個牛皮紙信封,信封正面沒寫字,右下角印著一行紅色毛體字,是我媽單位的名字。信封一薄一厚,都塞了東西,伸手一摸,是錢。我扭過身,盤腿坐在床上,面向墻角,身體擋住信封,開始數錢。一個信封里裝了兩千,另一個里是兩百,這時我看到信封背面有字。

厚的那個信封背面,手寫了兩行字,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別餓著自己,二十三躥一躥,你還能長個兒,吃好點兒。無論什么職業,個兒高都不吃虧。

薄的那個信封背面,也無抬頭無落款,寫了半行字:回家買票用。

都是我媽的字。

第一個信封里的錢很快被我花光。留在北京,比想象中難。第二個信封一直被我放在行李包里層,我給自己定下規矩,除了回家,不要碰它。后來無論多難,我也沒碰過它,更沒動過用它回家的念頭。所幸張藝謀開啟了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一時間弄得中國導演們不拍個大片兒好像就不是導演了似的,這對中國電影是好是壞我不知道,至少讓我在北京活下來了。拍大片兒,首先得人多,那幾年每天有面包車一車一車地從北影廠門口把等活兒的群眾演員接走。大片兒還少不了打斗場面,于是我有了用武之地。有一次往家打電話報喜,是我媽接的,往常這個時間都是我爸守著電話,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的默契,我把近況跟我爸說了,我媽自然也就知道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拿起話筒的不是我爸。聽到我媽的聲音,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下意識喊了聲媽,她答應了。我簡單匯報了情況,告訴她我正在寧夏的影視城,她聽著,沒多說什么。我覺得該說的都說完了,最后問她我爸呢,她說出去了,我說你倆身體都沒問題吧,她說都挺好,然后我們就掛了電話。這段時長不足兩分鐘的通話,就像用針扎進一管堵住的牙膏,在內外力的作用下,牙膏又能擠出來了。從此,我和我媽又說上話了,盡管不多。

僅僅有了用武之地,距離“在北京有房有女朋友”還差十萬八千里。五年很快過去了,春節回家,吃年夜飯的時候,我爸問,還走嗎?其實他的意思是,立足未遂,北漂該結束了吧。但我說,過完十五就走。我媽眉頭一皺,說,你怎么說話不算數。這五年里,我只回家過了四個春節,跟我媽總共說了不超過四百句話——也許不止,但我總有種感覺,每次回家和她說的話都沒超過一百句?,F在,她又不跟我說話了。

使我沒有信守五年承諾的是,一起在北影廠門口等活兒的人里,出現了一個身材瘦小,單眼皮但眼球不小、一笑倆酒窩武功不如我的人、名叫王寶強。他沒幾年就演了馮小剛的電影,簽了當時中國最好的經紀公司。這讓不止我一個在北影廠門口等活兒的人都覺得,再堅持堅持,說不定也能成。

我媽喜歡看馮小剛的電影,那年過完元宵節,我離家時的愿望是能演一次馮小剛的電影,等片子上映,給我媽買一張電影票,就算主動開口向她求和,她看完電影,也就會跟我說話了。一舉兩得。

結果馮導拍完《集結號》后,沒再拍動作戲,我和我媽的關系也僵在原地。

認識了編劇女朋友后,我倆住到一起,那年她二十九,我三十五,我在北京西五環有一處沒還完貸款的一居室,她搬了進來。年底,她獨立撰寫的一部網劇播出,豆瓣評分七點幾,隔年開春,找她寫劇本的公司多了起來。她選了一個擅長的題材,開了一個虛高不多的價格,對方答應了,合同一簽,便在我那里寫起來,對健身的興趣也淡了。女朋友隔三岔五就要跟制片方和平臺開會,不再跟我四處跑。兩年多下來,她寫了兩部劇,都開機了,播出了一部,拿了平臺自己頒的一個獎,編劇費也上去了。我繼續給不同的明星做替身。從無論是真山還是假山上往下跳,用身體對抗駛來的汽車、砍下的板斧乃至山坡上滾下的石頭,被其他明星的替身同行們在戲里暴擊,嘴里吐出各廠家生產的“血漿”;天南海北的劇組都去,有時候給金像獎影帝當替身,有時候給金馬獎影帝當,也給金掃帚獎影帝當過,我不挑活兒。一居室的部分首付就是這么掙出來的。我在這行里算幸運的,至今只骨折過兩次,斷過一次手指的筋,接上后不影響生活,就是每天早上醒來時,接上的那根筋都發緊,攥攥手就松快了。我一個朋友,五年里出了三次事兒,從威亞上掉下來一次,空翻時候脖子踒過一次,拍跳車戲的時候沒落到指定位置,傷得都挺重,都要住院手術。保險公司認為他是騙保的,把他寫進黑名單,不再給他上意外傷害險,他現在給車上保險都費勁。這行干久了,我們組了一個團隊,除了在鏡頭前展示打打殺殺、飛檐走壁等危險動作,也參與制作煙火爆炸等場面,文戲以外的畫面,可以一條龍完成;既出人,又出器材道具,有時還拍出動作場面的樣片,供導演參考,掙的不僅僅是替身錢。團隊每年接仨大戲,大家就都能過得挺好。

我在外面拍戲的時候,女朋友顧不上管我,忙活手頭的倆劇本,如果此時出現第三個劇本找她寫,只要條件合適,她也會接。她說到時候就雇倆槍手,動動嘴,讓槍手去寫,大編劇都這么干。她對自己很有規劃,收入也一直自己拿著。我倆一開始還愛交流各自的酬勞,籌劃把錢擱一起買大房子,后來就不怎么聊了,特別是這兩年,她的收入扶搖直上,我更不能去關心了。

第二個劇本動筆不久,她懷孕了。我說那就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生孩子就那么幾天,不會耽誤你寫劇本的。她問孩子生下來誰看,我說你我的父母可以幫忙,幫不上的話,就請個阿姨。她說就一居室,哪兒還有住人的地方。我說把一居室租出去,添錢租個兩居或三居。此時北京房價漲得比我的片酬快,靠個人能力,換購大房子基本不可能,等著女朋友張羅,她又沒應這茬兒。一個月后,我倆還是領了證,她成為我老婆,在婦產醫院建了檔,迎接孩子出生。

我是這時候才告訴家里,我要結婚了的。此時家里只有我媽一個人了,我爸四年前沒了,腎病,我往家打電話他不在的時候,就是去醫院做透析了。在我爸的葬禮上,我和我媽不得不說起話?!捌咂摺边^后,我媽叫我去相親,對方是本地人,中學老師,性情穩定,端莊嫻靜——照片看上去是這樣的。我知道這是我媽希望我不要再去北京的信號。我沒相,騙她說已經有女朋友了。她問是干什么的,我隨口說,化妝的,劇組認識的。我媽說,你成天在劇組,別再找個劇組的了,聚少離多,家沒個家樣兒。我說我身邊朋友的家都是這樣的。我媽說,所以當初去北京就是個錯誤。我說,已經這樣了,然后問她,想不想去北京生活一段時間,也見見我那個女朋友?我媽說,不去,也不見。我知道她會這么說,所以才敢邀請她。最后我也沒見她介紹的那位中學老師,待了兩天就又回北京了。

當年春節,我是回家過的年。我爸不在了的第一年,我回去陪我媽。初五那天,我媽拿出一個存折,說這是她和我爸這些年的積蓄,她現在有退休金,夠她每個月花的,存折里的錢讓我拿去買房。她一直關心著北京的房價,吃年夜飯的時候我跟她說了在北京買房的打算,只是隨口一說。這個存折出現后,我在北京的房子就從計劃中的西六環,變成了現在所在的西五環。我媽并不想讓我留在北京,但是沒有辦法,如同她并不想讓我爸沒,我爸還是沒了。

我媽將存折交給我后,整個人煥然一新,宛如一株春雨洗刷后的植物,清新爽利,自在天成。我能理解這一現象,既然我作為兒子不能如她所愿,她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好了,這樣她也活得輕松。我媽先送走了我爸,然后幫我在北京定居,無異于又送走了我,孑然一身了。

拿了我媽的存折,本打算初七就回北京的計劃不得不取消,那年正月我盡量待到足夠晚才離開家。在家逗留的日子里,我媽有意無意說到之前要介紹給我的那位中學教師,她已經跟別人訂婚了。話語間透露出遺憾,好像我因一時糊涂錯失國寶一般??吹贸?,她也知道說這些于事無補,只圖發泄情緒,就像對著我爸的照片,想想往事而已,在她那里,本質上我也是一個“沒有了的人”。如此一來,我在此后的幾年里也輕松起來,雖然這輩子是拍不上馮小剛的電影了,但我也沒有那么大的負罪感了。

跟老婆領證后,我給我媽打了電話,并告知老婆已經懷孕的事兒。我媽在電話里淡淡地說,恭喜你,然后問我還是那個化妝師嗎,我說不是了,也是劇組認識的,是編劇。我媽說看來你就是這命。這話在我聽來,是她對自己的安慰與肯定,證明了她幾年前對我放手的策略是正確的,否則說不定我倆現在還在相互撕扯。放手以后,我無論結不結婚,跟誰結婚,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她真的沒有過多干涉。她對于自己做了婆婆這件事情也反應平淡,還是我主動說,等胎兒著床穩定后,帶老婆回去看她。她只說,提前告訴她,她好收拾收拾。

最終我媽也沒跟我老婆見上面,老婆妊娠反應強烈,不愿出行。邀請我媽來北京,她也沒來,說自己腳底長了肉刺兒,走不了太遠的路。我們并沒有讓她走著來。老婆對此并不見怪,她家兩代人的關系也很奇葩,她父母在我們對面——老婆給訂了家庭民宿——住過半個月。隔著一條街,老婆都被我的岳父岳母氣得想離家出走,趕緊退了民宿,支走他倆。

過了預產期兩天后,老婆剖宮產生下一個男孩,七斤二兩,母子平安。我把一居室租了出去,在更遠的地方租了套兩居室,這樣也不用添錢。自始至終,老婆也沒伸把手,好像默認養家這類事情就得男人解決。月嫂提前就請好了,她怎么做,我怎么學,一個半月后,她離開,我接手,也能做得像模像樣。與其出去辛苦拍戲,用掙的錢雇人照顧孩子,不如自己上,我是這么想的。即便不請保姆,倆大人一孩子,家里挑費(北京方言:花銷、開支)也高,我又暫時沒收入——武戲團隊的分紅年底才能拿到,如果劇組拖欠尾款,往往更久才能拿到。這些老婆也清楚,她說你不是還有積蓄嗎,先花著,我的收入存著不動,將來換大房子用。

我選擇暫時不出去工作,還因為老婆患上了輕度產后抑郁癥,跟她說話深不得淺不得,她說這病最嚴重的后果就是媽媽抱著孩子從樓上跳下去,而且病期長,有的持續到孩子上學……我沒什么可說的,只有做。做飯,做家務,給產婦做按摩……后來我覺得,女編劇到了一定歲數,生不生孩子都會往抑郁的方向發展。

她的父母想來幫忙,我們拒絕了,怕來了加重抑郁。以他們的生活習慣,沒孩子都不能長時間跟我們在一起生活,這是我倆在孩子出生前就確定了的事情。老婆用她剛剛恢復的元氣,趕寫制片人催稿多次的劇本,無力再被其他事牽扯精力。我自覺承擔起除了掙錢以外所有的事情,其實光看孩子這一件事情,就能把一個大人鎖死。老婆需要社交,她晚上出去應酬,我在家看孩子;白天她在家趕稿,我出去買菜,為了不讓她受孩子干擾,我就推著孩子去;孩子睡著以后,我又要把他吃飯粘得滿是飯嘎巴兒的衣服一件件擇干凈然后放進洗衣機,趁洗完之前趕緊把地板擦了,北京的土太大,孩子又愛在地上爬來爬去,然后把洗完的衣服一件件晾好,看一眼手機的工夫都沒有。入冬了還好,不用天天給孩子洗澡,要不然這一項加上收拾衛生間,又要占去一個小時。終于可以看一眼手機了,老婆的信息在我的微信里是置頂的,頭像的右側顯示著紅圈,紅圈里是個“2”,有兩條未讀信息。我點進去看,第一條是“幫我砸幾個核桃”,第二條是“砸的時候小點兒聲”,這是一個編劇妻子對丈夫提出的要求。我照做。不是我愛干活兒,是習慣了,最開始混劇組,不光當替身,也干過場工和劇務,看到活兒就主動往前沖,這樣下回人家才會找我,我才有盒飯吃?,F在看到活兒堆在那兒,我的本能反應就是處理掉它,否則我會不安。

我覺得我算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了。即便如此,有一天老婆還是跟我說,離婚吧!

我以為,我不出去工作,收入是少了,但為產后的妻子提供了情緒價值。她并不領情。對我說話越來越橫,還開始在電話里罵人,說那兩個槍手是豬——為了趕進度,她沒等到自己出大名就找了槍手。罵完槍手,又罵平臺,說狗屁不懂不會寫劇本的人都愛去平臺上班。一不喂奶了,她還開始抽上煙了,晚上八點以后,還得開瓶紅酒。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小名了,還是產后抑郁所致。我問為什么要離,她說她就是看什么都煩,不想再這么下去了。我說是我哪兒做得不好嗎,她說不是,讓我不用多想。我說那是因為我掙得比你少嗎,而且少很多,她說也不是,離了以后,即便有大款找她,她也不會再婚,她不是只對錢有興趣。她還說我把孩子照顧得挺好,孩子可以歸我,她每月出撫養費。我說咱倆可以先分居一段時間,再好好想想,畢竟孩子才一歲,家庭不完整影響將來的成長。她說不用了,快刀斬亂麻,你好我也好。我想離了總比她哪天突然從陽臺上跳下去好,便答應了。照她所說,孩子跟了我,她可以行使做母親的權利,一周來看一次孩子,也可以不來,但每月必須按說好的數額,轉給我一筆錢,是撫養費。有幾次她多給了,我也都收了。

孩子出生后,一直是我帶。前妻只喂了五個月的奶,便投身工作,我便開始給孩子吃輔食。其實也不能叫輔食了,配合母乳吃的才被稱為輔食,母乳全撤,我覺得孩子吃的東西可以叫主食了,頓頓主食。前妻本身奶水也不多,所以在孩子不足半歲時就斷奶的決心并不難下。我猜測,如果當媽的主觀上不想喂,奶水自然不會多。

總之,這一切讓離婚順水推舟就完成了。

到了一歲半,孩子能跑會跳了,我覺得我應該出去工作了。需要有人帶孩子,我便在朋友圈發了條求助廣告,想馬上找到一位帶孩子經驗豐富的阿姨,求推薦。很少在朋友圈跟我互動的我媽在底下留言:找到了嗎?我私信她,沒有。我媽問,怎么突然需要阿姨了?我說我要出去工作,孩子沒人帶。我媽問我老婆的父母不能來北京幫忙帶一下嗎,她還不知道我離婚的事兒。我這才告訴她我離婚了。我媽想了想說,那我過去幫你幾天吧,但是阿姨你還是要找著。

第二天我媽來了。她孫子和她有些陌生,一開始不太敢靠近。平時我和我媽疏于交流,即便孩子出生后,她對我也不是太熱情,所以我沒怎么給她發過兒子的照片。

我媽掏出給孩子買的玩具,試圖拉攏他,孩子遲遲不敢湊過去。我媽就坐下開始和我聊天,兒子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觀察著家里出現的這張新面孔。我提醒我媽,可以把外衣脫了。她說了半天話外衣也沒脫,好像隨時準備要走的樣子。晚上吃飯的時候,孩子讓她抱了,她把孩子抱進兒童餐椅,然后就不知所措了。我讓她先吃,我來喂孩子,主要是給她示范一下。我取出孩子的兒童餐具,把食物剪碎,放在涼得快的平底盤里,一勺勺送到孩子嘴里。我媽很快就吃完了,接過我手里的兒童餐具喂起孩子。孩子不拒絕吃,從這時候起,開始接受了他奶奶。

當晚,我媽試著讓孩子跟她睡,孩子不干,還是跟了我睡。哄睡孩子后,我開始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劇組了。我媽出現在一旁,認真地說,最多幫你十天,我可帶不好孩子,阿姨的事情你抓緊。

我在劇組一邊拍戲,一邊聯絡阿姨。萬能的朋友圈這次失靈了,沒有朋友家的阿姨打算近期離職。我聯系了家政公司,那邊推薦了四位阿姨,有照片和簡介,我篩選出兩位,打算回京見見,面試合格就直接上崗。劇組未來三天沒有我的通告,我可以回趟北京。

我告訴我媽,明天回京,把阿姨的事情敲定。主要也是讓她安心,讓她知道如她所愿,她即將可以離開北京了,怕她待不住。沒想到我媽卻說你不用回來,阿姨也可以先不找,我可以多帶一陣孩子。還給我發來視頻,兩人正互相喂飯吃,和諧融洽,孩子邊喂邊笑,我媽的神情也松弛多了,跟剛來那天很不一樣,穿著睡衣,有點兒把那兒當家的樣子了。我說反正我也約了阿姨,合適就留下,先讓她和孩子培養培養感情,等你想走的時候,隨時可以走。我媽說不用,阿姨早入住一天,就得早掏一天的錢,犯不上,她現在都應付得來,讓我先別想找阿姨的事兒了。

兩個月后劇組的工作結束,我回到家,我媽正用小勺給我兒子剜蘋果吃。剜著剜著,還給自己來一口,倆人共用一個勺。我說,大人和孩子入口的餐具得分開,要不孩子容易被細菌感染。我媽說,我倆這兩個月都是這樣過來的,連咳嗽一聲都沒有,感什么染,然后兩人的腦袋頂在一起,好成了一個人。

蘋果吃完,我媽跟我說,你兒子太像你小時候了。我問,哪兒像?我媽說,長得像。然后又跟我兒子說,你可比你爸懂事兒。我兒子語遲,能聽懂話,還說不出來,就沖我媽笑。我媽也回笑,并在他臉蛋上親了一口說,真懂事兒!我說,他懂什么事兒了?我媽說,聽話。

我一下子全懂了。

我媽的人生又完整了。她把我的兒子當成了我,沖著他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是她喊錯了,卻一錯再錯,始終喊成我的名字,還是小名,而不是別的什么名字。兒子還不會說話,卻能意會,哪怕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他也知道那是奶奶在叫他,噔噔噔噔,呼之即來,讓干什么干什么。他和我小時候那么像,都嘟著嘴,眍著眼兒,鼻翼兩側臉蛋上的肉鼓成兩坨,兩道眉毛擰在一起,惶惑地看著這個世界。

我兒子成了我的替身。等于我重新開始聽我媽的話了,我媽又開始掌控世界了——家里的成年人就我和她,對家庭婦女來說,能在家里做主,就是掌控了世界。

我媽在我十歲時開始逐漸失去的對我的控制權,又在我兒子身上獲得了。此刻那種真實的喜悅,正洋溢在我媽身上。她笑吟吟地蹲在地上給我兒子洗著腳,還在盆里兌了點兒醋,這是她的偏方,殺菌去腳氣。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媽把孩子培養得——或者說訓練得——能跟上她的節奏了。每天晚上八點半前入睡,早上五點起床,早餐是保健粥,我媽把提前泡好的各種豆子和各種植物放進鍋里,熬好后兩人一起喝,元氣滿滿地開始一天的生活。超市開門后,我媽會推著孩子去采購,嬰兒車底部有個筐,我媽就把選購的商品放在這個筐里,每次結賬前,都會讓孩子挑一件他喜歡的食品,孩子大多數時候都會從貨架上拿一袋酸筍。因為我媽愛吃,總做這道菜,做完屋里臭烘烘的,孩子打小就跟她吃,也好上這口兒,餐桌上有了酸筍,能多吃半碗飯。中午孩子一般睡兩個多小時,我媽睡一個小時就夠,醒了就躺在孩子旁邊玩手機上的斗地主,擋著孩子防止他一翻身掉下來。孩子醒了,就坐起來看奶奶斗地主,因此比同齡孩子識數都早。上了幼兒園后,我要是去劇組了,就由我媽接送孩子。早晚出門涼,她怕孩子臉皴,就給孩子抹她的雪花膏。我從劇組回到家,聞到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身上散發著中老年女性化妝品的味道,感到踏實的同時,又有種隱隱的不安。

我覺得我媽好像又復出了。我兒子喚醒了她體內沉睡多年的控制欲,她面對這個世界,又展現出勃勃生機,其表現就是把“我家”弄得跟“她家”似的。我不是強調家的主人是誰,我也愿意承認我和她是一家的,但她的所作所為,總讓我感覺受到了侵略。

我媽在北京的這幾年里,結交了小區的一些老年朋友,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后,我媽就和她們一起去爬香山,一起去植物園買蜂蜜,一起去小湯山采摘,有了自己的團體,現在出門坐哪路車,比我都熟。她們也知道我媽來自異地,在北京沒有醫保,平時看病會多開些藥,送我媽一些,我媽則把那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藥膏一股腦兒塞給我,還總給我的杯子里灌滿蜂蜜水,說是上廁所時舒服,能讓我身輕如燕——可我上廁所時并沒有不舒服過。那些號稱是來自植物園的純蜂蜜,每天面向游客賣掉那么多,得動用多少蜜蜂和花朵,能純才怪,不過是添了糖熬出來的,糖恰恰是最能斷送我前程的玩意兒。

還有一次,她舉著手機里的一張照片給我看,上面是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兒女,爸爸抱著小兒子,媽媽和六七歲的女兒手拉手站在一起,背景是故宮。我媽問我,感覺怎么樣?我不太懂她的意思,這四個人我都不認識,談不上感覺,只是覺得畫面溫馨。我媽說,這就是當年要給你介紹的那個中學老師。我明白了,照片上的那位母親,就是那位中學教師。原來他們一家四口來京旅游,拍了照片發給她的媽媽,她媽是我媽的朋友,發了微信朋友圈,我媽看到,心生感慨,于是拿給我看。我心里突然不爽起來,我媽這是在用這位中學老師的幸福,證明著自己的正確性;如果當年我和中學老師對上眼結了婚,那么此刻我就會出現在這張溫馨的照片中,但是我來了北京,做出的是不正確的選擇。特別是我又用“子雖未散但妻已離”做了注腳,更顯出我媽的這種正確性不可動搖。我媽真的復出了。

我承認,在母子關系上我沒有足夠的耐心,否則我現在也不會出現在北京。對于我媽的種種,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在家的時間并不長,出了門我又是自由的。

我徹底恢復了工作,一年有十個月在劇組。親近的朋友都知道我離婚了,一起喝酒的時候會問我有沒有再婚的打算,我說沒想過。同齡的朋友建議我最好別想,說我現在這樣最好,有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可以隨便談戀愛,想談幾個談幾個,沒有法律束縛。年輕一些的朋友則建議我連戀愛都不要談,已經是科技時代了,弄臺VR設備,省錢省心,更省時間,可以完全由著自己性子活。說白了,VR可以當女朋友的替身。我還真覺得此事可行,讓他推薦一款,朋友說最好再等等,現在技術不完善,過幾年就跟真人沒差別了,如果著急,先購置一臺也未嘗不可,誰談戀愛也不是一步到位。然后給我發了鏈接。

還有件事兒也讓我對人生有了新想法。本來簽好的替身演出合同,突然被取消了,原因是主演要親自上陣,想挑戰自己,將來電影上映的時候也能當成噱頭宣傳,還能把準備給我的片酬省下來,世界經濟萎靡的態勢已經蔓延到中國劇組。這件事情的發生,還反映出另一層意思,就是主演把我以前要完成的工作給攬過去了,相當于給我當了回替身,我被解放出來了。這并不意味著我自由了,而是我失業了。

很久以前,我就想轉型,不光拍打戲,多少演個角色,但銀幕上不流行我這種臉,我臉長。其實也不是臉的事兒,有比我臉還長的人,照樣拿東京電影節的影帝。我覺得問題出在兩方面:一是出在別人那兒,我以替身的身份入行,所有人都認為我只能當替身;還有一個出在我這兒,我在執行武打動作的時候,會把主角的臺詞和表情帶出來,導演在監視器里都能看到,如果我足夠出色,自然會被注意到,不至于連個小角色都得不到??墒聦嵕褪侨绱?,說明我演得就是不咋的?,F在人過四十,閱歷多了,感情也豐富了,我覺得自己可以往文戲方向做些嘗試,于是報了中戲的表演進修班,為期一年,想去鍍鍍金。

我在班里歲數最大,那些二十歲的同學看我做表演作業時那么認真,問我為什么這個年紀了還來上課,我說自己以前在劇組做槍火特效,覺得演戲好玩,就來學習學習,沒說當替身的事兒。我跟著這幫有夢的青年一起跑組,把自己的照片送到一個個劇組,被各組的演員副導演貼在墻上或扔進垃圾箱,等待哪部戲的某個角色能找到自己。有一次我跑組的時候遇到一位十幾年前合作過的導演,那時候他還是中年人,現在他看上去已經成了一位老人。我說出和他合作的經歷,他不記得了,那時候我還是純武替,沒有導演能記住這樣的工作人員?,F在他籌備的電影中需要一個中年看車人的角色,在小區地庫收停車費,升落停車場的進出桿,下了班就回到同層的地下室睡覺。就是這么個角色,成了一出懸疑事件的重要拐點,他提供的線索幫助警方破獲了一起連環殺人案,讓潛藏了十年的案犯落網。劇中有一場戲,他脫掉松松垮垮的保安服,露出一身肌肉和背后文的一條大龍,從床底下拿出啞鈴,原來二十年前他報考警校時因文身被拒之門外,卻沒有在歲月中蹉跎。他把這個角色給了我。

電影第二年上映,頗受好評,這個角色的設置很出彩。我收到前妻的信息,稱贊了我的演出。我說謝謝,前妻說有空的時候一起吃個飯吧,我說行,問她要不要帶著孩子,她說可以。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信息,說還是別帶孩子了,她有事兒要跟我說。

見面后并不陌生,之前隔三岔五她會來接孩子去她那兒過周末,我如果在北京,也能見到她,但不怎么交流,孩子以外的話一句不聊。這次見面前妻化妝了,紅紅的嘴唇和打了粉底的臉頰讓她看上去容光煥發,但走近再看,眼神還是有些渙散,透著疲憊。我倆約在一家泰國餐廳,地方是她訂的,落座后她把菜單遞給我,問我想吃什么,我讓她看著點。她點了蝦、螃蟹、木瓜沙拉、菠蘿炒飯還有冬陰功湯,我說差不多了,她說好久沒一起吃了,說完又點了倆。

吃到一半的時候,她說自己這一年的運程開始下滑,之前合作多年的槍手突然在劇本定稿后起訴她,說費用支付少了。官司不撤,項目沒辦法開機,那她就得賠償甲方的損失費,數額巨大。所以無論槍手提了什么要求,她都得滿足。官司總算了了,結果甲方的下個項目直接找她的槍手寫了,因為價格便宜。她說,沒想到自己被替身給頂了。說完,覺得用詞不妥,畢竟我曾經包括現在,都還在做武替。她又補充說,你現在轉型轉得挺好的,替你高興。我說謝謝,你也會時來運轉的。她說自己最近太浮躁了,想跟我復婚,靜一靜。說得我一愣,不懂她的邏輯,把復婚當成心靈禪修了嗎?

前妻說她以前不懂事兒,玩心重,用游戲心態寫劇本、結婚,特別是在生孩子一事上,功利心重,現在特別后悔。我對生孩子和功利心這個說法充滿疑惑,前妻解釋說她當年生孩子,不是因為喜歡孩子或期待做母親,而是出于治病需要。她有婦科病,叫子宮腺肌癥,癥狀就是痛經,痛得她想把地球炸了,這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懷孕后她去做檢查,大夫給的建議是生孩子有助于減緩或治療此病。因為懷孕期間沒有例假,不會痛經,孩子出生后要喂奶,期間也不來例假,子宮處于休息狀態,會讓人感到舒適,有些腺肌癥患者,病灶較小,久無例假,病灶就會萎縮,臨床上還有人因此讓這個病消失了。當時前妻就是抱著這種美好期待,才在婦產醫院建檔的?,F在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也意識到自己作為母親的失職,說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寫的劇本也跟以前很不一樣了,我要是有興趣,可以發我幾集看看。我說那挺好,孩子現在也挺好的。我的意思是最好維持現狀。前妻搶過話,說她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欠孩子的,當看到別的媽媽帶著孩子在球場參加訓練,看到身旁的女性朋友帶著孩子吃必勝客親子套餐,她就特希望那時候兒子能在自己身邊,讓她釋放一下母愛。說著,她眼含熱淚,說自己為了寫劇本,放棄了孩子,現在品嘗到苦果,每次寫東西的時候,都感覺屏幕上的文字在質問她,讓她招架不住。我想說,那就別寫了唄,但沒說,只是點點頭,表示同情。前妻繼續說,別的事情做得越成功,她越覺得徒勞,活在沒有“生命感”的日子里,讓她很孤獨。我看書少,問她什么叫“生命感”。她說這是前幾天寫劇本編的詞,放進主人公的臺詞里了,現在用習慣了,大概意思就是希望人生的過程有意義,別直奔結果而去。我說你的意思我能理解,但是萬一復婚后,又出現問題呢,而且我覺得一定會出現的,因為孩子在成長,勢必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新的問題。前妻說也可以先不復婚,就先同居著,哪怕一直同居,不再領證都行,至少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像個三口之家。她還說,如果同居的時候真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她也不會賴著不走,畢竟她是為了生活更有意義才回來,不是為了存心找氣受。說完她去把賬給結了。

我媽沒有料到的是,我兒子到了幼兒園大班的時候,突然要學跆拳道。幼兒園開設興趣班,有畫畫、游泳、舞蹈、跆拳道等科目,兒子只選了跆拳道。無論奶奶怎么做工作,說游泳能長大個兒,畫畫是一技之長,跆拳道其實就是打架——跟當年阻攔我學武術如出一轍,兒子就是聽不進去,說爺們兒就得學跆拳道。最近他從幼兒園學了“爺們兒”一詞,特愛用,很享受這個詞脫口而出時激發的那種豪情,還說跆拳道學好了,也是一技之長,將來可以比賽,也可以去當跆拳道老師。我媽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要報武術班的那個夜晚。我勸我媽,兒子想學就讓他先學著,只是個幼兒園的興趣班,沒準學著學著就沒興趣了,而且明年就上小學了,離開幼兒園,也就忘了這事兒了。話是這么說,我本意還是希望孩子能一直學下去,未必吃這碗飯,但確實能強身健體,培養意志力,我是過來人,好處無須多說,只想先把我媽應付過去。我媽也沒多想,就讓孩子學了。

結果一年后,兒子上了小學,還要接著學跆拳道。興趣班的老師是幼兒園從武館請的,為了招生,平時就給孩子們灌輸各種顏色的帶象征著什么。說白帶意味著剛起步,還在空白期;黃帶代表大地,萬物在大地上生長,表示進入到學習階段;藍帶代表藍天,萬物都向著藍天生長,說明進入到較高的階段;黑帶代表黑夜,表示人在黑暗中也能發揮潛能,是一種很厲害的角色了。孩子聽完動了心,覺得不能停留在白帶,得成為厲害的角色。這時候再想學,就不是跆拳道老師來學校教了,得去武館。我和我媽商議此事,她態度堅決,說如果孫子去上這種課,她不會陪著。孩子這時候突然在一旁插嘴說,那就讓我媽陪著!平時很少在孩子話語中出現的他媽媽,這時候冒出來了。奶奶說,你媽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呢!孩子說,我媽說了,以后要多陪陪我。就這樣,我媽又追問了幾句,便得知了他媽想跟我復婚的事兒。我媽問我怎么想的,我說其實我模棱兩可,關鍵是孩子想讓他媽回來。沒過幾天,在孩子自己回屋睡覺后,我媽說,這孩子跟小時候不一樣了。我問是長相變了,還是稟性變了,我媽說,都變了。

沒過幾天,我媽突然提出要離開北京。我并不意外。簡單做了挽留,她仍執意要走,對于這些年的北京生活,她說等于她給本來應該來我們家的阿姨當了五年替身。我給她訂了高鐵的一等座。訂票的時候,我有些不舍,同時又覺得,我媽的離開,對于我和孩子,乃至于對她,未必不是好事兒。

兒子問奶奶,您走了什么時候還回來呀?奶奶說,不回來了。

我媽要乘坐的那趟列車像一截白色的線段,橫臥在站臺旁。我帶著兒子來送她。她坐在車廂里,我和兒子站在車窗外,雙方說話都聽不到,只能尷尬地互相看著。

在我第四次看完手機上的時間把它放回兜里后,也就是眨了幾次眼的工夫,發車鈴響,列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鐵軌,吱吱扭扭。隔著車窗,我沖車廂里的媽媽擺擺手,她對我點點頭,跟孫子招招手,隨著這扇窗口移出我們的視線。

吱吱扭扭的聲音變得順滑。兒子跟著車跑了十幾米,跟不上了,便停住,我沒有跑,走到兒子身旁。那條長長的白色線段正逐漸變成一個白色的點兒,站臺安靜下來。

兒子這時候問我,奶奶為什么要離開,真的不回來了嗎?我說,因為你長大了。兒子更加疑惑,問,什么意思?我說,就是你越長大越要對你奶奶好的意思。兒子說,我更聽不懂了。

拉著兒子的手,看著鐵軌上那個白點兒越來越小,我準備回家,突然間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住,竟然邁不開腿;好像地球上沒有第二個人這么在意我,這么想管住我,愿意把我們捆綁在一起。世界上已經出現了那么多替身,卻很難找到一個我媽的替身。此刻我無比希望她能把作為我的母親這個角色好好演下去,無論在北京,還是在老家。

想到這里,白點兒消失了。我拉著兒子,轉身離開站臺。壓著我的東西,好像也消失了。

一周后,我和前妻住到一起。她找了一套三居室,說孩子大了得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搬家前收拾東西,那個二十年前我媽塞到我行李包底層的信封被翻出,上面寫著:回家買票用?,F在北京和我老家之間修了高鐵,回家的車費早不止信封里的這些錢。

跟前妻繼續在一起生活的原因很簡單,送我媽離京時我在站臺上想的那些,又讓我回家后開始琢磨,我兒子的生命里,是否也需要這么一個無可替代的人呢?或許現在他不覺得,可能再過三十年,就該覺得需要了。

我媽和我前妻,素未謀面,我覺得日后還是有必要安排這兩個陌生人見次面,說不定兩位母親會有相見恨晚或似曾相識之感。

原刊責編??? 李??? 璐

【作者簡介】孫睿,一九八〇年生,祖籍北京。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作品發表于《當代》《人民文學》《收獲》《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已出版長篇小說《草樣年華》系列、《我是你兒子》系列、《背光而生》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當代·長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參與編劇電影作品《一步之遙》,導演電影作品《草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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