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色

大解

早年間，河灣村李家的一個姑娘嫁到了青龍河對岸的小鎮上，在那里生兒育女，死后埋在了小鎮旁邊的一塊墳地里。論輩分，她已經是許多人的祖先。如果不是有人夢見了她，人們早已把她忘記了。由于年代久遠，村里的年輕人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人，只聽說小鎮上有些人是河灣村的老親戚，但是到底是誰家的親戚，已經無人能夠說清楚。

長老認識這個嫁到小鎮的姑娘，因為她跟長老的年齡相仿。出嫁那天，她是騎著毛驢被婆家人接走的。那天還下著小雪，接親和送親的人們走后，地上留下的雜亂腳印，很快就被雪花掩埋了。娶親本來是一件喜事，但由于天氣寒冷，雪花飄飄，山野荒涼，氣氛上總有一種凄涼的感覺。如今長老已經兩百多歲了，依然還能記得當時的一些細節，可見印象是多么深刻。

一天夜里，長老夢見了這個嫁出去的姑娘。還是當年那個年齡，還是結婚時的那套裝束，還是陰天下雪、四野荒涼，她一個人騎著毛驢回娘家來了?？瓷先ト诉€是那個人，不同的是，她騎著的是一頭破爛的四處漏洞的紙扎的毛驢，在凜冽的寒風中走走停停，讓人感到透骨的凄楚和悲傷。

夢醒后，長老睡不著了，心想，姑娘回娘家是好事，家有親人，心心相念，誰不會想家呢？想家了就回來看看，看看父母，看看兄弟姐妹，看看熟悉的山山水水，在家里住幾天，然后再回到婆家，繼續過日子，生孩子，然后慢慢老去，直到有一天再也回不來了，死了，就埋在婆家的墳地里?？墒?，她竟然是騎著紙扎的毛驢回來的，而且是破爛的四處漏洞的紙毛驢，里面都露出了扎制的秫秸骨架和麻繩，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散架?？吹竭@些，長老不免心生悲戚，再也無法入睡。

長老披衣起來，走到屋外觀看夜空，看到三星正當天頂，時間應該是子夜。長老知道，在雞叫以前做夢，是要當回事的。也就是說，這個姑娘，騎著破舊的紙毛驢回到河灣村，應該是一種暗示，但到底是什么意思，需要深思。

一個姑娘嫁出去，是家族血脈的延伸和流動，在生命擴展中形成的親族關系，像撒在人間的一張網，每一個節點都牽扯著真實的骨肉。因此，人們在夢里得到的每一個暗示，都應引起足夠的重視。在河灣村，每個人與另一個人都有著或遠或近的血脈淵源，即使不是親族，上溯幾代人，也算得上遠親。因此，這個嫁出去的姑娘，也屬于長老的親人。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長老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也沒理出個頭緒。正當他為此郁悶不解時，老天下雪了。僅僅是半天時間，河灣村的茅草屋就被白雪覆蓋，村外的原野一片潔白。遠遠看去，大片光裸的楊樹林仿佛是畫在原野上的筆墨，枝丫上落滿了積雪，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實。

在長老看來，越是不太真實的東西，越需要弄清楚。比如，他在夢里看見的紙扎的毛驢、毛驢身上的漏洞，是否是真實的？又比如，雪后，他去野地里看雪，突然望見西北方向的雪野上，有一匹白馬在狂奔。盡管河灣村的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馬，只是從傳說中了解到馬的形態和神韻，但長老認為，雪地上奔跑的這個白色的動物，一定是馬。這匹馬，不會無緣無故地奔跑。

長老在雪地上眺望著，一陣風過后，遠處奔跑的白馬忽然消失了，不見了。他揉了揉眼睛仔細看，眼前一片白茫茫，根本就沒有什么白馬。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也許是自己老邁眼花了，也許是涼風掠過雪地時卷起了地上的積雪，形成了幻覺。他忽然覺得夢里看見的紙毛驢，也有些恍惚，如果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那么什么才是可信的？

就在長老懷疑自己時，雪地上的白馬又出現了，而且離他越來越近，直奔他而來。這次，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確信這個奔跑的“神物”確實不是風吹雪霧，而是真實的白馬。當這匹雪白的“馬”從他身邊掠過時，他終于看清了，這個狂奔的家伙并不是一匹馬，而是一頭雪白的驢，身上還帶著破洞，通過破洞可以看出里面扎制的秫秸骨架和麻繩。

長老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一頭紙驢在雪地上狂奔。它掠過長老的身邊時，還用余光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空虛，有茫然，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

長老看見這頭紙驢后，并沒有大失所望，而是驚喜。這不是他夢里見到的那頭紙驢嗎？它竟然沖出了夢境，來到了真實的世界。這頭紙驢越跑越遠，漸漸與遠方的雪色融為一體，變成了一股流動的空氣，消散在風中。

長老可能是太老了，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到底哪一個更真實。在大雪過后的幾天里，他看見村里的每頭驢，身體都像是空的。每當這些驢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都要用手拍打一下。如果驢的身上沒有漏洞，說明是真正的驢；如果身上出現了破裂的痕跡，并且在拍打時發出了空洞的響聲，他基本上可以斷定，這是一頭紙扎的驢，哪怕它正在呼吸和嘶叫，哪怕它身上長著皮毛，哪怕它在原野上踏雪狂奔。

在長老眼里，世上的許多事情已經混淆，無可分辨，并且一再重復著。有些事情看似真實，其實就是一場夢。有些說不清的夢，卻在現實中找到了真實的對應。到底應該相信哪一個，他也說不清楚。

有些事情，似乎就是為了呼應人的夢境而存在和發生。大雪過后幾天，河灣村地面的雪還沒有融化，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把人們踩出來的凌亂的腳印再一次覆蓋。就在這漫天白雪中，老李家的又一個姑娘出嫁了，也是嫁到青龍河對岸的小鎮，新娘也是那個模樣，也是騎著毛驢，甚至連名字都一樣。似乎兩百多年前的情景又重演了一次。長老仍是站在雪地上，目送著接親和送親的人們漸漸遠去。不同的是，當年他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而今是一個白須飄拂的老人。

就在人們走遠時，長老忽然醒悟，想起新娘所騎的那頭毛驢，他似曾見過，而且至少三次：一次是兩百多年以前，一次是在夢中，還有一次是在雪地上，它狂奔的時候從身體內部發出了風吹破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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