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櫧子

劉國芳

村里有棵苦櫧樹，像傘，一把巨大的傘。

村里人都喜歡坐在樹下，在樹下歇涼，在樹下抽煙，在樹下縫補衣服。孩子們坐不住，他們會在樹下打打鬧鬧。秋天了，樹下仍有人。這時候苦櫧子熟了，在樹下坐著，會聽到苦櫧子跌落的聲音：啪，一顆苦櫧子落下來；啪，又一顆苦櫧子落下來。風大的時候，苦櫧子啪啪地落下，落雨一樣。

每一個落下來的苦櫧子都會被人撿起來。有人在樹下坐一上午，會撿到一大把苦櫧子。

苦櫧子可以做苦櫧豆腐，工序不是很復雜，但要有耐心。撿了苦櫧子來，先暴曬幾天，把外面那層硬殼曬得裂開后，便把里面的仁剝出來。然后用水浸，要浸好多天，三天四天或五天六天，每天都要換水。開始浸的時候，水是黃黃的，浸幾天，水就清了。這時候便可以磨了，和著水磨，像磨米一樣。磨好，還要漂。把苦櫧粉漂在水里，也要漂好長時間，并天天換水。漂的時候苦櫧粉會沉在下面，換水，就是倒掉上面的水。漂了幾天，水清了，就可以做苦櫧豆腐了。這道工序是把苦櫧粉放鍋里熬，熬的時候水的把握很重要。水多了，太稀了，成不了苦櫧豆腐；水少了，太稠了，也成不了苦櫧豆腐?？鄼蕉垢且环N很好吃的食物，做得好的，一點兒也不澀，吃在嘴里，十分有味。

村里好多人都會做苦櫧豆腐，比如李老頭兒就會做苦櫧豆腐。不是會做，是喜歡做，自苦櫧子從樹上落下來開始，李老頭兒似乎天天在做苦櫧豆腐。李老頭兒是一個人，沒有老伴兒也沒有兒女，做那么多苦櫧豆腐，當然吃不掉，但他會端給村里人吃。三天兩頭，村里人總聽得到李老頭兒喊：

“李禾生，我做了苦櫧豆腐，給你吃?！?/p>

“豆豆娘，我拿苦櫧豆腐給你吃?！?/p>

“李樣生，要苦櫧豆腐吃啵？”

有頑皮的孩子會跟在李老頭兒后面，他們手里撿了大把的苦櫧子，左一顆右一顆往李老頭兒身上扔，然后跑開去。李老頭兒也不惱，但會彎下腰撿起孩子扔過來的苦櫧子。有一天孩子用苦櫧子打仗，好多孩子口袋里放滿了苦櫧子，滿村地跑著，你扔我，我扔你。李老頭兒仍把那些苦櫧子撿起來，邊撿邊說：“這么好的苦櫧子，扔了太浪費?！?/p>

李老頭兒越這樣說，孩子越皮。有孩子大把大把地把苦櫧子往李老頭兒身上扔，弄得李老頭兒一整天都在撿那些苦櫧子。

天天都有人坐在苦櫧樹下。但有一天，李老頭兒忽然發現好多天都沒見到李禾生了，便問：“李禾生呢？怎么沒來？”

有人問他：“你不知道？”

李老頭兒說：“不知道?！?/p>

“李禾生到廣東打工去了?！比思腋嬖V他。

李老頭兒“哦”一聲。

又一天，李老頭兒又發現好幾天沒見到李樣生，又問：“李樣生呢？”

人家又問他：“你不知道？”

李老頭兒說：“不知道?！?/p>

“李樣生也打工去了?！比思腋嬖V他。

李老頭兒問：“李樣生六十多歲了，比我小不了幾多，也有人要他？”

“去看工地?！比思艺f。

李老頭兒點點頭。

這天，李老頭兒又發現沒見到豆豆娘，就問：“豆豆娘也到城里打工去了嗎？”

“到城里帶孫子去了?！比思腋嬖V他。

李老頭兒說：“都往城里跑了?！?/p>

后來，村里人越來越少，到樹下的人更少。這天，李老頭兒跟坐在樹下的一個人說：“村里沒幾個人了?！?/p>

對方回：“沒幾個人了?！?/p>

李老頭兒說：“為什么都往城里跑呢？”

對方回：“在鄉下賺不到錢呀，稻谷才一塊錢一斤，紅薯也是一塊錢一斤，芋頭兩塊錢一斤，農產品太便宜了，到城里才能賺到錢呀！”

李老頭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李老頭兒還會坐在苦櫧樹下，有風吹來，苦櫧子啪啪地落下來。人少，沒什么人撿苦櫧子了。樹下，滿地都是苦櫧子。

李老頭兒彎腰撿拾一個起來，又撿一個起來，但隨后，李老頭兒像孩子一樣，又把苦櫧子一個一個扔出去。

這天，李老頭兒還是撿了些苦櫧子，去做苦櫧豆腐；做好了，像以往一樣端了苦櫧豆腐出門，要送給村里人吃，但在村里走了一圈，一塊豆腐也沒送出去。

村里，只有李老頭兒一個人。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