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諜友

謝遠東

85歲的納迪婭沒有放棄。56年過去了，她始終堅信：她的愛人科恩，一定會回到她身邊。

1965年5月18日，科恩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被處絞刑。最后時刻，科恩遭受最慘烈的酷刑，指甲悉數扯出，全身血污。這位以色列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間諜，以令人心碎的方式落下帷幕，終年41歲。

納迪婭無法再看下去，猛地關上電視。她只記得科恩半年前離開時的諾言：“我很快會回來的?！奔{迪婭相信，丈夫的諾言終能兌現。

自從1959年嫁給這個男人，他們一直聚少離多。1961年之后，4年時間，他們僅相聚3次。也只是到了科恩事發，納迪婭才知道，丈夫并不是國防部的雇員。

絞死科恩之后，尸首在大馬士革烈士廣場示眾6小時，爾后不翼而飛，被敘利亞政府秘密埋葬。即便是這樣，敘利亞政府還是3次將科恩的尸骨遷移，以防以色列偷竊。

摩薩德是世界上最牛的間諜組織。他們能夠竊取尼赫魯的秘密講話，還能夠把蘇聯的米格-21飛機甚至是法國5艘導彈快艇都偷走，他們想讓他們最引以為豪的戰友科恩回家，但沒能成功。

50多年過去了，連尸骨也沒能回來。

天生的間諜

科恩1924年生于埃及港口城市亞歷山大，一個傳統的猶太家庭。父母有一間鋪子，專做領帶生意。生意不大，日子過得還算可以?？贫髯杂茁斆?，熟練掌握阿拉伯語、英語、法語，而且善交際，身邊朋友很多。他日后的成就，也全都是在“朋友”的鼎力幫助下才完成的。

1956年底，科恩回到以色列。先是在國防部，負責報紙上那些阿拉伯文材料的翻譯。此后，他又到了一家銷售代理處當會計。對于內心烈焰一直熊熊燃燒的科恩來講，這種生活難以忍受，剛好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招收專門搜集敘利亞情報的特工。在丟棄的簡歷中，主管翻撿出科恩的材料，他眼前一亮，因為科恩“充分具備了一個秘密特工人員所必需的一切品質”。

1960年底，卡邁勒·阿明獨自前往萬里之遙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贫鲝拇穗[身，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敘利亞富商卡邁勒。

那個時候，無數阿拉伯人顛沛流離，僅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就有近50萬阿拉伯人，而敘利亞人在其中占了很大一部分。

科恩的出口貿易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是敘利亞人的驕傲?？贫鲝V結朋友，建立起種種社會關系，更重要是，和敘利亞駐阿根廷使館的武官阿明·哈菲茲將軍搭上了線，兩人很快成了好友。

3年后，這位使館武官哈菲茲成為敘利亞總統。

阿根廷是大馬士革的熱身活動場，大馬士革才是目的地。一年后，科恩踏上了他的敘利亞之旅。他一到大馬士革，就注冊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公寓正對面，就是敘利亞武裝部隊的總參謀部?？贫魅找棺⒁曋髽抢镞M進出出的人……他們都下班了，他還一直盯著那個大樓。他發現，整幢大樓晚上有5間燈火徹夜通明，那肯定是情報部和作戰部，那些房間的燈光成了敘利亞局勢的儀表盤和指示器。

在阿根廷積攢的人脈關系派上了用場，科恩在大馬士革的敘利亞上流社會順風順水。進出口商科恩財大氣粗，出手闊綽，風流倜儻，廣受歡迎。雖然叔叔貴為敘利亞陸軍總參謀長，但馬阿齊中尉還是沒有見過大世面的土包子，一心要和科恩拉關系，討好似的邀請科恩去戈蘭高地，那個軍事禁區去玩。

從以色列建國，哪怕是到了現在，敘利亞一直都是以色列最頭疼的敵人。以色列的要害又偏偏在敘利亞人手里攥著，用敘利亞軍官的話講，就是“以色列的蛋蛋在手，想怎么捏就怎么捏?！?/p>

敘利亞西南的戈蘭高地南北長71公里，雖說以色列控制1200平方公里之多，奈何剩下的部分卻是制高點，最關鍵的部分還是在敵人手里。高地下面就是以色列的農耕區，敘利亞人動不動就發射炮彈，炸幾個以色列的定居點搗個亂，而每次以色列報復行動，那些發射炮彈的鬼玩意呼啦啦又憑空消失了。

還有更煩的。

在敘利亞這個方向俯瞰下去，下面就是如碧玉一樣，安靜美麗，海一樣遼闊的湖面，而這是以色列的主要水源地。水源地的兩條河流就是在敘利亞境內注入這個大湖的。要弄死以色列，太簡單了。這個美麗的大湖以色列人叫她：加利利湖。

1964年，敘利亞人開了個會。會議決定把加利利湖上游那兩條河改道引流，掐斷以色列的供水，最終讓加利利成為死湖。敘利亞有自己的工程師，也有設備，更有來自蘇聯的高級專家和高級設備，這事眼瞅著就成了。

科恩將這一重要情報傳回以色列，空軍當即派出戰機轟炸了工地，燃眉之急已去，心頭之患尚在。終于，幾年后，這個警報在1967年徹底解除：戈蘭高地被以色列全部占領。以色列人可以長長地松口氣了，這同樣要歸功于科恩。在總參謀長的中尉侄子得力向導幫助之下，科恩在戈蘭高地拍攝了大量照片。憑借微型相機和驚人的記憶力，他一一標明了敘軍的具體部署情況，記載每一處碉堡，每一處掩體，每一個火力點。敘利亞前沿陣地的核心機密，在以色列指揮官那里一覽無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這位“敘利亞富商”也沒有忘記時刻奉獻他對“祖國”的愛。頂著高溫烈日的敘利亞士兵，在光禿禿的戈壁上連個陰涼都找不到，這也太讓人過意不去了，他要給這些衛士送去一份心意。于是，敘利亞人在戈蘭高地種上了桉樹。這些翠綠的小樹在大戈壁的襯托下格外美麗，也格外顯眼。從此，敘利亞戰士再也不會被烈日暴曬。

科恩死后兩年，爆發著名的“六日戰爭”，即第三次中東戰爭。以色列先發制人，徹底擊潰約旦、埃及和敘利亞組成的阿拉伯國家聯軍。憑借科恩的情報，以色列軍隊向戈蘭高地發起猛攻，僅用幾個小時就占領了那個被很多人視為不可征服的堡壘。

敘利亞軍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些遮蔭的樹竟成了以色列空軍和炮兵再好不過的瞄準導航。

大能人

平時，除了泡在咖啡館里探聽八卦，科恩那豪華闊大的公寓也是大馬士革最奢華、最神秘，也最繁忙的派對場所。來的都是敘利亞軍政商巨頭，還有各種膚色、各個國家的當紅明星、佳麗美人。

新聞部高官賽義夫在酒會上和科恩成為莫逆之交。不過，賽義夫有個致命的愛好——女人?？贫骺偸怯蟹执缃o他提供場所和機會?？贫饕砸粋€主人的身份為他斟酒，加飲料，換唱片，偶爾也和姑娘們跳幾個舞?？贫髫Q起雙耳，去捕捉這些掌握敘利亞國家機密的家伙說的每一個字眼。

在美酒和美女中，敘利亞政府官員和科恩，都是大叫快活。那會，科恩正坐在賽義夫的辦公室里翻閱機密文件，一位部長推門而入?！澳阍趺醋屇吧碎喿x機密文件呢？”他生氣地質問賽義夫?！八峭耆档眯刨嚨呐笥??！辟惲x夫平靜地回答。賽義夫還熱情地向哈菲茲將軍引薦這位“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歸來的敘利亞人”。一見面，哈菲茲將軍立即認出這位老朋友。熱情、老練、富有魅力的科恩讓哈菲茲將軍感動盈懷，他贊揚科恩的愛國情操和業績。他稱科恩為“我的兄弟”。臨別時哈菲茲對科恩說：“記住，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边@次造訪，讓賽義夫對科恩更是言聽計從，“他的辦公室就是科恩的辦公室了”。

敘利亞和以色列之間的局勢又一次緊張起來?？贫鞲α?，忙于舉辦酒會，忙于一封接一封地向以色列的特拉維夫發電報……

1963年2月間的一次聚會，科恩獲悉“敘利亞可能會發生政變”。以色列方面以為這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傳言，不足為信。但一個月后的3月8日深夜，敘利亞政變?？贫鞯膸孜慌笥言谶@次政變后，進入了政權核心層。這次政變，敘利亞“復興社會黨”掌了大權，哈菲茲將軍爬上了內政部部長的寶座。1963年夏天，敘利亞政局再次大換班。老朋友哈菲茲將軍成了敘利亞總統。哈菲茲總統考慮提名科恩為敘利亞國防副部長。很多人斷言科恩遲早會進入內閣，成為國防部長。

傳奇落幕

科恩獲取的敘利亞情報數量之多及準確程度之高，讓摩薩德欣喜若狂，但越來越多的“巧合”卻讓敘利亞情報部門開始懷疑是不是出了內鬼。

科恩頻繁發報時，公寓附近的無線電很明顯受到了干擾。印度大使館工作人員抱怨說，他們無論是聽收音機還是發電報都會受到干擾。1965年1月21日早上，科恩又給特拉維夫發送了一份電報：阿拉法特要來敘利亞，阿拉伯人對以色列要采取新的策略。他坐在床上，就像通常一樣，打開了他的無線電。突然，3名便衣沖進房間，科恩落網。3天后，大馬士革電臺受哈菲茲總統之命宣布，抓獲了一名叫卡邁勒·阿明的間諜，還有500多名敘利亞公民因為科恩落入法網。

哈菲茲總統立即向新聞界表示了他自己“早有的預感”。

此時在科恩的國家以色列，一場營救活動正在悄然展開。以色列在全世界范圍內發起了一場大規模營救科恩的政治戰和外交戰，以色列總理甚至向蘇聯請求幫助。羅馬天主教皇保羅四世、法國總統戴高樂、加拿大總理迪芬貝克、國際紅十字會及眾多的美國國會議員及各界重要人士呼吁敘利亞當局“對科恩免予死刑”，比利時首相胡斯曼和東歐幾國領導更是親到大馬士革求情。

如此營救間諜，史上罕見。

然而，全遭到了大馬士革的拒絕。在敘利亞受科恩一案牽連的人太多了?？贫鞑凰?，怎么脫得了干系？兩個月之后，科恩被判處死刑。哈菲茲總統簽署命令，為老朋友科恩畫上了一個句號。1965年5月18日深夜，科恩被押上囚車?？贫髂闷鸸P和紙，為他的妻子和家人，也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他的遺書：“我的納迪亞和親愛的家人們：……我希望你能再嫁，讓孩子們也有個爸爸。你有充分的自由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求你親愛的納迪婭，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過去的事情上。要永遠向前看……”3點35分科恩被施以絞刑，一代傳奇間諜生涯自此畫上了句號。

納迪婭記得，科恩最后一次被派往大馬士革，有些筋疲力盡。睡夢中科恩總是說著奇怪的話，驚悸之下醒來，常常滿身大汗?？贫魇侨?，巨大的壓力終有扛不住時候，他請求終止任務。摩薩德舍不得這個下金蛋的鵝回家，他們答應，這是最后一次。

回到敘利亞，他變得不那么小心了。一些人說他是自大的感覺作祟，也有人說這種粗心大意其實代表內心自殺的傾向。他的臥底生涯太長了，終生無法擺脫，這是結束游戲最終的方式。

科恩死后，敘利亞至今對尸體所在位置嚴格保密。幾十年過去了，以色列政府，還有他的妻子家人都在要求領回科恩的遺體，敘利亞一直沒有同意。最牛的間諜機構也遇到了不可能的任務。

納迪婭未再婚。50多年后，她孤獨的身影還在艱難的努力著，她的所求幾十年如一：只要他在身邊，在以色列埋葬?！拔铱梢杂肋h閉上眼睛。這種痛苦我不想留給我的孩子?！彼屖廊酥?，她還活著，她還在等著科恩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