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尋塔

劉拓

劉拓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畢業，現為蘭州文理學院旅游學院副教授。2014年開始，劉拓開始關注絲綢之路沿線和中東北非地區的歷史古跡和宗教民俗，他去過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約旦、黎巴嫩、埃及、利比亞、土耳其等30多個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2014年和2017年，劉拓兩次前往阿富汗，在那里的游歷驚險又驚艷?；貋砗笏麑懥恕栋⒏缓乖L古尋記》一書。

一個國家最頂尖的古跡還是世界文化遺產，但這也并不意味著它的知名度很高。跟中國的世界文化遺產一樣，有些遺產像故宮、頤和園一天可能有十幾萬張新照片，而有些遺產想搜張大圖，或是五年內的近照都沒有，所以我會重點去探訪這樣的古跡。

有一個例子就是阿富汗的賈姆宣禮塔。阿富汗有兩個世界遺產：其中一個是巴米揚石窟。這個遺產還是挺好去的，從喀布爾每周有三四班飛機可以飛過去。而且巴米揚本身是一個安全的區域，所以如果愿意去的話還是很容易的。另一個是賈姆宣禮塔，在它西邊的赫拉特和東邊的喀布爾是兩個大城市，距離這個塔都有一天以上的車程，而且路上是比較危險的。我選擇去這個塔是因為在2017年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喀布爾到賈姆宣禮塔所在的縣城恰赫恰蘭之間開通了一個航班。因此，我可以設計一個只在那兒停留一天的線路，來去這個塔。

這個塔為什么重要呢？這個塔是世界第二高的宣禮塔，有68米高，它的裝飾特別精美，建于公元1200多年，離現在有700多年的時間。這個時期剛好是伊斯蘭建筑風格轉變的關鍵時期，建立它的是統治阿富汗只有幾十年的古爾王朝，這個王朝的建筑遺存非常少。最重要的是，這個塔不像其他伊斯蘭教的建筑是很入世的，因為伊斯蘭教建筑通常是建在城市里，而這個塔是建在很險峻的峽谷中間，風景非常獨特。所以，我就坐了飛機去到這個地方。

沿地圖上沒有的小徑向河谷

出了機場僅僅幾分鐘的時間，我就被當地軍人抓住了，因為一個外國人突然出現在這么小的地方很不同尋常。我被帶到局子里，問你是來干什么的？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我就趕緊掏出一張圖片，因為我問路都是用圖片，我就說賈姆賈姆，賈姆宣禮塔。

這個時候他們的長官拉希德出來了，他是會說英語的，他告訴我說這個塔路程太遠了，而且路上挺危險的，我們肯定不會讓你去。我當時都快哭出來了，我說我這趟行程都是圍繞著這個塔安排的，如果不能去的話就白來了。

然后他轉頭就說，我只是說不讓你一個人去，但是我們可以帶你去呀。所以他一招手招出來了十幾個士兵，然后開了兩輛皮卡，皮卡后面架了兩挺沖鋒槍。

在車開到路上的時候我還是很后怕的，因為這個路上有十幾個攔著繩的檢查點，每個檢查點都需要軍方和檢查點的人去溝通，我如果一個人坐車可能在頭一個檢查點就會被攔回來了。

出發的那天是上午10點鐘，只用了5分鐘時間，車子就離開了省會，開到了蜿蜒的河谷里。哈里河的河水，因為清澈而顯得顏色并不真實，好像半透明的青玉。慢慢地，我們的車走上了一條地圖上沒有的小徑。

車速大約只有20公里/時，士兵的槍口顛著顛著就會朝向我，我得趕忙把它撥開。揚起的灰塵能飄到幾公里開外，一程往返過后，我的頭發很快變成了灰色。也正是在這過程中，我看到了既往的旅行者所不曾見到的風景。

車隊遇到檢查點

去賈姆宣禮塔路上的罌粟田

這里山谷中的村落，幾乎看不到現代文明的痕跡，所有房子都是純土坯建造，仿佛融化在山體里。女士的服裝相對統一而極有特色，都是綠色的褲子，長及腳踝、布滿白色花紋的紅色頭巾，很多人還使用綠色的頭箍來固定頭巾。

相比于外面常見的布卡（主要為長袍、頭巾加面罩，把女性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眼睛），這種色澤鮮艷、暴露臉部的服裝，真是一道讓人印象深刻的風景線。女士都深目高鼻，很像印歐血統的塔吉克人，回來查閱資料，得知這應該是阿富汗西部山區神秘的艾馬克（Aimak）人。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時間，漫山遍野的罌粟花開始出現。

我一開始完全不敢相信，向同行的司機拉希德確認這是什么，他做出了抽煙的動作，然后表演出醉仙欲死的神情。其他的軍人看見這個場面都哈哈大笑，這種笑反而讓我覺得恐怖，因為這樣一種植物，在他們眼里竟然這樣稀松平常。

我讓汽車?？吭谝黄薮蟮睦浰谔镞?，它們是如此美麗，從粉紅到紫紅色的花朵，在陽光下迷亂卻不乏秩序，亭亭而立蔓延到山腳下，三兩兒童在其中嬉戲，但我心中凄涼無比。

車子離哈里河越來越近，當車子一頭扎向河谷，向左拐去之時，宣禮塔的修長外觀出現在峽谷夾縫的河流盡頭。軍人們開始歡呼，拉希德一手拍我肩膀，一手指向前方，高喊“Jam！Jam！”我也興奮得大叫起來。

已經下午2點，我們的車子停在河北岸的一座小房子旁邊。一位老者走了出來，招呼軍人洗手洗臉，然后抬出來了四五麻袋黃杏，拉希德取了一些遞給我，剩下的被抬到了車子后備廂里。正是齋月期間，我躲到旁邊的小樹林里吃杏，這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杏。

宣禮塔細部

溜索越過哈里河

東西歸置好之后，拉希德招呼我跟他一起，準備過河去近距離觀看宣禮塔。河上并沒有橋，只有一個我走到近旁都沒注意到的溜索。溜索有兩根繩，人掛在其中一條繩子上，岸上的人不斷拽動另一條繩子，就可以讓人移動過去。

兩個身強力壯的士兵過去之后，拉希德用保護繩綁住我的腰，讓我死死握住保護繩。在哈里河近30米長的空中，花了1分鐘時間我才被拽過去。這對于臂力幾乎為零的我來說，真是很大的考驗?；搅硪贿?，已經過去的軍人一把把我抱住，隨后所有的人都慢慢滑了過來。

完美的合影

緩步走到塔下，塔身花紋之精美讓人暈眩。宣禮塔高68米，僅次于印度德里的顧特卜（Qutb）塔，是世界第二高宣禮塔，但其年代應該比后者稍早一些，是曾經統治阿富汗乃至中亞、南亞部分地區的古爾王朝遺存下來的最重要的建筑物之一。古爾王朝（1148―1215）國祚不到百年，其首都位置目前仍然不太清楚。很多人認為，古爾王朝沒有將首都設在平原的大城市中，而是定都于地形險峻的哈里河河谷里，賈姆宣禮塔就是都城的一個重要的標志物。

宣禮塔通體被復雜的磚雕圖案覆蓋，延續了這一地區的早期裝飾風格，但在塔頂部有一圈藍色的釉磚《古蘭經》經文，開啟了后世大面積使用彩色釉磚的先河。

拉希德帶著我走到塔下，說自己也是第一次來。感覺他比我還要興奮，各種自拍并和我合影，其他的軍人也都自拍得不亦樂乎。我們仰望著藍天白云下的高塔，他給我念誦著塔中間部分的長段經文。我努力和他比劃，想要知道塔的入口在哪里，因為這座塔其實是可以攀登的，它內部構造很有意思。然而他幫我問了一圈以后發現，塔北面的唯一入口已經被封死了，這真是遺憾。

我離開了所有人，獨自到更遠的地方尋找拍攝角度，在河灘上將相機擺弄了十幾分鐘，終于獲得了一張完美的和宣禮塔的合影。

回到塔下，管理員正在急急忙忙地找我，看見我以后，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本子。我打開一看，原來是游客留言本，管理員希望我也寫一些感想。我把本子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發現其中大部分還是用阿拉伯字母書寫的，只有三四處是英語。時間最近的留言，是馬來西亞人寫的，竟然已經是5年前，這也反映了獨立游客到達這里有多么艱難。我用中文剛剛寫了開頭，管理員就一愣，示意我應該用英語寫。我說我一定要用中文，讓本子上留下中國人的留言。寫完以后，我的內心還是很自豪的。

這趟旅途多少錢？

在回程的路上，我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軍隊長官稀里糊涂就派車把我送到這里，還搭上了這么多兵力，總路程超過10個小時，這得要我付多少錢？我摸了摸剩下的美元，還有七八百，他們即使全部要去，似乎也可以接受，畢竟有那么多士兵要分呢。但我接下來還要去赫拉特，如果身無分文的話，應該怎么辦？想著這些，我便沒心情看路上的風景了。

士兵們這時候反而更在興頭上了，拉希德和其他人一起唱起了歌，說這個地方他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有全古爾省最好吃的杏，他們看了風景，買了杏，特別開心。太陽逐漸西斜，汽車揚起的灰塵閃爍著狂野的光，我也被這種氣氛感染，暫時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了。

隨后軍隊的車把我拉到附近的旅館里，拉希德和旅館老板交代，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放我出旅館門，必須等待他們第二天早上來接我去機場。

一天的經歷都仿佛做夢一般，我沒搞明白他們送我去宣禮塔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把我軟禁在這里。

晨禮的動靜很大，天沒亮我就被吵醒了。從窗口看去，紅色的日光逐漸蓋滿遠處的山體，淡淡的灰塵在土黃色的小城中彌漫。我嘗試出門和下樓，竟然沒人管我，可以在恰赫恰蘭城區的大街上溜達了。我來到一條十字街柏油路，街心環島設立著一個微縮的賈姆宣禮塔，可見當地人確實把它當作本省最重要的東西。

這里居民都起得特別早，還不到早上6點，街邊的很多商店已經開張了。當然這里也幾乎完全沒有夜生活，日落之后，大部分的街道也就空無一人了。

管理員給劉拓的留言本

因為我穿著當地衣服，街上很少有人圍觀我。走到哈里河邊，河水清澈見底，筆直的楊樹穿插在土坯的城市中，襯著低矮的遠山，河水和天上的云朝著一個方向流動，對岸的人扯著嗓子向我打招呼。我在這里發了一會兒呆，平復了一下這兩天五味雜陳的情緒。

大概在城里轉了半個小時，我又回到旅館。過了20來分鐘，到了7點左右，侍者給我送來了早餐。吃完飯距離飛機起飛也就四五十分鐘了，我心里慢慢有點著急，因為接我的人一點消息都沒有。

又過了十幾分鐘，人還沒來。我拿著行程單，向老板不斷指著上面的時間;老板也覺得情況不對，開始打電話。打完電話以后，他神情放松起來，示意我還是繼續等待。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里不斷繞圈，隔幾秒鐘就去看看窗戶，距離飛機起飛只有15分鐘了，正在這時，窗外傳來汽車的聲音，老板跑上來招呼我，我迅速就拿著東西下去了。依舊是拉希德來接我，我都不知道是應該感謝還是咒罵，幾乎咬著后槽牙說現在是不是來不及了。他說我們已經和機場打過招呼了，飛機會等的。我真不敢相信。

車子竟然直接開進了機場，刷的一聲停在了飛機舷梯下面，這種登機方式把我驚呆了。一位工作人員在飛機下面等著，直接把登機牌交給了我。拉希德幫我拿著行李，把我送上去。情況變化得太快，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在揮手作別之際，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這趟旅程是否需要付錢。他聽后哈哈大笑，說他們都幾乎沒去過那個地方，因為我的到來，他們去玩了一圈，放了一天假，還買了很好吃的杏子，大家都高興極了。

賈姆宣禮塔

就這樣，我匆匆作別了可愛的士兵們，獲得了永生難忘的經歷。

責任編輯：周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