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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

2021-10-31 02:52樊健軍
當代人 2021年10期
關鍵詞:拐子天樂安樂

李安樂是個快樂而不安分的少年,這從他走路的姿勢看得出來,他不是在走,是在跳,在蹦,在顛,像只調皮的小山羊,從道路的左邊蹦到右邊,又從右邊蹦回左邊。道路兩邊都是稻田,這會兒種了油菜,油菜剛好開了花,密密匝匝的,鋪天蓋地的,望不到邊際。從遠處看,只見一個小黑點在油菜花中浮浮沉沉,像只采蜜的野蜂,刺溜一聲冒出來,刺溜一聲又沒了。

春天的早晨,風是清冷的,吹在臉上,正好帶走顛簸出來的熱量。李安樂后悔沒帶風箏出門,要不然可以一邊放著風箏,一邊在油菜花海里奔跑。出村的道路有兩條,一條在東邊,是簡易公路,沿著山腳蜿蜒蛇行,另一條在西邊,是鄉間小道,被油菜花給淹沒了。兩條道路殊途同歸,最終匯合成一條道路。他看見了西邊的油菜花,腳步沒來由地徑往西邊跑。他被油菜花包圍著,內心有股盲目的熱情和沖動。他不知前方有個秘密在等著他,正在進行式地等著他。

李安樂蹦蹦跳跳一段路程后,慢慢就懈怠了。離水門鎮上還有幾里路呢,如果一路上腳跟不著地,到鎮上腳掌非斷了不可。他同堂哥李天樂約好了,要去錄像廳看錄像。李天樂比他大四歲,輟學兩年了。在李安樂眼里,李天樂是座寶庫,除了不用心念書,世界上就沒有他不懂的。難得的是李天樂很謙虛,很慷慨,從不吝嗇褒揚別人。李天樂夸贊過酒廠的釀酒師貪杯后酣睡的美德,這讓他隔三差五有機會飽嘗人間的瓊漿玉液。他也夸獎過理發師懂得勤儉節約,每天早上親自上后院做早餐,讓他有時間對著理發店的鏡子,邊噴灑摩絲,邊打理頭發。那些放在鏡子前的花花綠綠的瓶子,隨便拿起哪一只,只要摁一下瓶蓋上的按鈕,立刻就會噴射出一股香氣馥郁的雨霧。因為那些雨霧的滋養,李天樂的頭發每天都精神抖擻,紋絲不亂,散發著一絲絲墮落而美好的香氣。若是下午見到他,這種墮落而美好的香氣就會被濃郁的酒香所掩蓋,不用問,那必定是酒廠放酒的日子。

安樂弟弟,你要是看過,包管歡喜得要命,你不曉得打得多么激烈,簡直一塌糊涂,天昏地暗……真他媽過癮,這可是根據古龍的武俠小說改編的。李天樂是這么預告即將播放的錄像的。

不是有個叫梁羽生的么?李安樂看了看李天樂的臉,問話的語氣中仰慕和怯意并存。

安樂弟弟,你曉得的還真不少,咋不說金庸呢?李天樂對李安樂能說出梁羽生的名字很是驚訝,在李安樂的肩膀上拍了一掌,以示對他的贊賞。

李安樂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吃不準李天樂話里的意思,是對他的表揚,還是對他的藐視。他們是站在糧站的圍墻外說話的,一只牛屎八哥從尚未開始耕作的田野上飛了過來,飛得很低。他們看見牛屎八哥的羽毛,好像被雨水淋濕過。牛屎八哥在圍墻的高處停了下來,偏著小腦袋打望了他們幾眼,像是偷聽他們的談話,又像是察看他們是不是它要找的對象,停了一會兒后,可能有些失望,又飛走了。

你知道嗎?中間會插播短片……三分鐘短片。李天樂壓低聲音說,也只有狗日的李拐子膽兒才這么肥,換了姓孫的癟三就不敢。姓孫的癟三是另外一家錄像廳的老板。

什么短片?李安樂好奇地盯著堂哥,堂哥臉上浮著抹了油彩似的笑,看不出是詭秘還是猥褻。

李天樂斜睨了李安樂一眼,沒有說短片,而是說李拐子,說,李拐子全憑他妹妹罩著,他妹妹嘛,我可不是胡謅,是公開的秘密呀,是那個鎮長……那個所長……睡一床棉被的表妹。

李安樂被短片的消息激蕩著,司空見慣的油菜花仿佛變成了世所罕見的奇花異草。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歡迎他,好像他和他的同學在學校列隊歡迎某個人物一樣。他留意到有一株油菜花開得分外熱烈,搶人眼球。它好像在對他說,來呀,把我摘下來,把我帶走。他在它跟前蹲下來,真想把它折斷。把它送給誰呢?李天樂肯定不稀罕,甚至還會笑話他。想不到接受花的人,他就猶豫了,沒必要無緣無故犧牲一株油菜花。他惘然地看了眼別處,這一眼雖是漫無目的的,卻讓他有了新的發現,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有一株油菜花,比這一株開得更潑辣更奔放。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更驚喜的發現還在后面,就在他站起來的時候,花地中央有幾株油菜花搖擺了幾下。他揉了揉眼睛,沒錯,那幾株油菜花搖頭晃腦的,像是在跳舞,很有節律。

也許是山雞,也許是兔子,不管山雞還是兔子,逮一只送給李天樂,都是再理想不過的禮物。李安樂躡手躡腳,順著地溝朝油菜花的深處摸去。他盡可能放輕腳步,決不能驚動它們,野生動物都是異常警覺的,連睡覺都會支只耳朵,稍有不慎它們就會逃之夭夭。他摸過了一壟地,那幾株油菜花仍在擺動。又摸過了一壟地,油菜花的舞蹈好像更歡快了。再摸過一壟地,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響,像是人們負重時急促的喘息聲,中間還夾雜著豬拱食時哼哼嘰嘰的聲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辨別,還是不能確定是什么在發聲。他將雙手撐在地上,手腳并用,又爬過了一壟地。喘息的動靜漲高了許多,那種類似歌唱的哼嘰也是清晰可聞。他終于聽出來了,是人,是人發出的聲音,形象點說是人模仿動物的聲音,有點像初中語文課本里說的口技。

他像只四腳動物,又爬過了一壟油菜地。他已經確認了是人的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男人在喘息,女人在歌唱。他非常小心地扒開兩株油菜,從油菜的花葉間暴露出來的是件草綠色的棉大衣,準確說是棉大衣上的某一塊。那件棉大衣好像被風吹動的麥苗一樣,不停地起伏顛動。當它上升到某一高點時,他便能看到棉衣的一大塊,甚至還能看到男人烏黑的后腦勺。

好像有人。他聽到女人嘀咕了一聲。

那件棉大衣帳篷一樣瞬間被什么力量撐起來了,男人的頭顱跟著昂了起來,朝向了李安樂埋伏的這一邊。是李祥,李安樂差點驚叫起來,按輩分他該叫他叔叔,平常也是祥叔祥叔這么叫的。很顯然,這時候李安樂不宜喊祥叔,他僵硬在地,像只冬眠的百足蟲一動也不敢動。

沒有人,哪兒來的人?!李祥拎起耳朵,轉了一圈腦袋,沒有偵察到什么危險。哎喲,你輕點兒,弄痛我了。是那個女人在埋怨李祥。李安樂抬起頭,棉大衣沒了影蹤,大概又伏了下去。在一陣更加粗重的喘息聲中,女人的歌唱抽穗般出來,放肆,低吼,像暴發的山洪一般漫漶無邊。歌唱聲忽然消失了,李安樂趕緊埋下了腦袋。油菜花地里是死一般的寂靜。少頃,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他們在穿衣服,女人穿件紅底碎白花的棉襖,李祥在她的背后摸索著,可能是拭擦沾上去的泥土和草屑。女人貓著腰爬起身時,李安樂才有機會看清楚那張臉,是張蘋果臉,村里只有胡月圓才配得上那樣的臉蛋。李祥拿手在胡月圓臉上擰了一下,胡月圓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掌聲有些清脆。之后他們分頭走了,李祥往南,胡月圓往北,油菜地恢復了春天該有的平靜。

李安樂匍匐在油菜地溝里,聽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消失了,才敢爬起來。他的身體仍然僵硬著,是那種燥熱的、不聽使喚的僵硬。他一度萌發了取消去鎮上的念頭,剛剛窺見的這個秘密在他心里結了個核,喉嚨里憋著團粗硬的氣體,隨時有可能爆發出來。這個秘密不是他想看見的,不知該拿它怎么辦。村子里開始雞鳴犬吠了,李安樂從油菜地里鉆出來,垂著頭往鎮上走去。他不能不去,李天樂還在等著他呢。

李安樂到達鎮上還不算太晚,錄像放映才十幾分鐘。李天樂在李拐子的錄像廳門口守著,見了李安樂也不說話,掀開掛在門口的黑布簾子,示意李安樂只管往里走。李拐子伸出拐杖擋住李安樂的去路,李天樂在后面說了聲,是我弟弟,拐杖這才放下了。錄像廳里黑咕隆咚的,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氣味。一小塊光亮窗戶似的開在黑暗中,光亮前稀稀落落長著幾顆腦袋。光圈內有幾個小人兒拳來腳往,打斗得十分激烈,音響放得震天,無以計數的聲波拳頭似的砸在耳膜上。有人模仿熒屏上人物的動作,鬼影似的手舞足蹈。李安樂本來靠邊撿了個閑座,李天樂捉住他的胳膊,幾乎是將他提到了正中的座位上。李安樂慢慢安定下來,慢慢被錄像吸引,心情隨著劇情起伏搖曳。如此看了半天,忽聽李天樂在黑暗中嗷叫,拐子,放短片!放短片!

誰在瞎叫?!哪來的短片?!一個人影一扭一拐走了過來。

不放短片就退錢!李天樂跳到了凳子上。

不放短片就退錢!無數人跟著嚷嚷。

退你娘根毛線!愛看不看,不看給我夾卵滾蛋!李拐子一點也不懼,罵罵咧咧的。

不看就不看!李天樂一腳踢倒了凳子,有人哎喲一聲,砸到我的腳了??墒菦]人理會他,那塊黑簾子一掀,撲進一道光,李天樂早跑到了錄像廳外。李安樂正看在興致處,見李天樂走了,不得不跟了出來。日你姥姥的,李拐子就是個大騙子!李天樂還沒有消停。李拐子挨了罵,一點也不生氣,朝李天樂招手,李天樂不為所動,李拐子趨前幾步,朝李天樂擠眉弄眼說,你晚上來,晚上包管精彩,大白天的可不敢啊。

就他媽的你能放別人不能放???李天樂不再搭理李拐子。

我還看過真人的呢。李安樂幫腔說。

后來,他們倆去打臺球,打了半天,李天樂問李安樂,你剛才說看過真人的,怎么回事?李安樂原本羞于啟齒,在李天樂一再逼問下,勉強說,我看見李祥同胡月圓那個……那個了。李天樂像貓聞到了魚腥味,揪著不放,一路往下追問。李安樂迫不得已,便將在油菜地里看到的一五一十說給了李天樂聽。臨到末尾,李天樂在李安樂臉上刮了一掌說,你倒飽了眼福,美了你!

聶小梅有雙大眼睛,她瞪大眼睛時,瞳孔里不只裝得下一個人,就算把整個世界裝進去,也不在話下。她大概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大,動不動就瞪大眼睛,把眼睛瞪圓了。她的眼睛瞪圓了,極像一輪明月,亮晶晶的,水汪汪的。憤怒時她瞪大眼睛,火苗就在瞳孔中央燃燒。悲傷時瞪大眼睛,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看著要溢出來,可是你在杞人憂天,它根本不會溢出來。她同你說話時,瞪大眼睛看著你,你看見的是一扇窗戶,窗戶里的景色是幽深的,綿長的,你想看個真切,卻只看了個朦朧。

水門村有太多男青年渴望被聶小梅裝進眼睛里,占據她的瞳孔中央。當某個人站在她面前時,當真他會進入她的眼睛,可是一轉身,她眨巴兩下眼睛,就把這個人給眨沒了,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眼睛里一樣。沒有人能夠長久地留在她的眼眶內。許多次失敗之后,那些男青年的幻想都寂滅了,一個個沮喪地離開了。她不是他們的星星,也不是他們的月亮,他們沒有足夠長的梯子和耐心,踮起足尖都夠不著她。

付春光是少數幾個堅持者之一,偶爾能夠約見她。這種類似約會的見面是隱秘的,不會被人察覺。他想過將它公開,可不敢貿然行事。其實這是他的一廂情愿,主動權不在他手上。她愿意單獨同他見面,已是對他的最大信任。那一次,他約她去西邊的小山包上,有三四次他們在那兒約會。小山包的地理位置很優越,處在兩個村莊的中間地帶,可以從幾個不同的方向爬上山去。山頂上草木蔥蘢,既可以避人耳目,又能欣賞兩個村莊的風景。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約會,但他沒有任何不祥的預感。他經過油菜地時采了一束油菜花,沒想到就是這束油菜花把事情搞砸了。他干嘛要采一束油菜花呢?可能是鬼使神差,也可能是壯麗的油菜花海讓他忘乎所以,想到即將的見面便心旌神搖。

油菜花海無疑是絢麗多姿的,曾有外地人挎著照相機,爬上他們約會的小山包,拍攝那浩蕩的油菜花海。還給村里的孩子發糖果,讓他們在油菜花地的田埂上跑來跑去。要知道,他采摘那束油菜花時是用了心的,特意挑選那些花瓣宏大的,花莖頎長的,去除蔓生的細枝椏,扎成一束,頂端是個大花球,拿著也很稱手?;ㄅ踉趹牙?,有股香氣直撲鼻孔。他是輕聲哼著小調爬上山包的。他期望同她能有新的進展,這之前他可是連她的手都沒拉過。待他爬到山頂時,不想她比他先到一步,早等在那兒了。她見到他手上的油菜花,眉頭便皺了起來,可惜他太躊躇滿志,沒能留意到。當他單膝跪地將花獻給她時,她并沒有接過花束,而是倒退了兩步。他以為她是害羞,或是被他夸張的動作嚇著了,瞧她的神情卻又不像,她的臉不是微燙,而是漲紅,那樣子像是被他羞辱,大眼睛里的火苗正在呼呼直長。

付春光,你什么意思?!她的眼球因為膨脹而變成了橢圓形,眉毛也豎了起來。

付春光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質問他。他就那樣跪在地上,好像被什么給固定了。

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她的質問更嚴厲了,眼眶內的烈焰飛騰起來,要燒著她的眉毛了。

我怎么了?不就是采束花送給你嗎?他委屈地替自己聲辯,可聲音硬朗不起來。

瞧瞧你采的什么花?你是拿這個在侮辱我嗎?她眼眶內的憤怒已經噴射了出來,臉都扭曲了,用近乎詛咒的聲音說,看不透你是個這么邪惡的人!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惡劣的態度,同之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從她的話里聽出來,問題出在這束油菜花上。油菜花能有什么問題?顏色那么鮮艷,香氣那么濃郁,換了誰會不喜歡?他很后悔采了這束油菜花,要是沒有它,他同她的關系不至于如此糟糕??墒?,她沒有給他后悔的機會,最后扔給他兩句話,以后別再找我了,我不想再看見你!

還是那雙大眼睛,眼里的火焰徹底熄滅了,替而代之的是寒氣逼人的冰瀑布。

付春光的愛情世界坍塌了,如此干脆,干凈,戛然一聲,只給他的心頭留下一道新鮮的傷口,血淋淋的傷口。那束油菜花成了罪魁禍首,也成了他泄憤的替罪物。他把它一根根折斷,花瓣揉碎,扔在山坡上。他失魂落魄地走下山坡,整個村莊暗淡無光,沒有誰來安慰他,也沒有誰傾聽他內心的苦痛。他對于那雙大眼睛的憧憬,對于她的愛戀,之前有多深,現在摔得就有多重。他將那束油菜花揉碎時,他的內心也被揉碎了,一瓣一瓣落在地上,再也拾不起來了。他發了瘋似的找尋聶小梅,不吃不喝地找尋,不分白天黑夜地找尋。他要向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諒。他愿意把心掏給她看,他不是有意冒犯她的,假如他真的冒犯了她??墒?,他怎么也找不見她,沒有人告訴他她的去向,她像是從人間蒸發了,那雙大眼睛從人間蒸發了。許久之后,他才偶然得知,他找尋她的那會兒,她躲到外鎮的姨媽家了。

昏天暗地一段時間后,付春光慢慢從失戀的地獄中掙扎出來,但痛苦和對大眼睛的思念依然郁積在心頭,好像堰塞湖一樣排遣不掉。有一次,一個外號短毛的兄弟陪他聊天,問及他同聶小梅的事情,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付春光如實相告,短毛斜睨了他一眼,連譏帶諷地數落他說,你送什么花呀!把她摁倒了,生米煮成熟飯,看她還往哪兒跑?!付春光氣憋不過,頂回去一句,就你有能耐!他曉得短毛曾追求過聶小梅,也碰過她的軟釘子。短毛嘆了口氣,聲音軟和了下來,你呀,真是不過腦子,什么花不可以送,映山紅,野櫻桃,山茶……你偏就送油菜花,傻子都沒你笨。短毛把李祥同胡月圓在油菜花地里幽會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了付春光。這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李祥的妻子找上胡月圓掐了一架,把胡月圓的臉給撓爛了,胡月圓的丈夫不敢對付李祥,又把胡月圓給揍了一頓。就你不知道!你的耳朵不知長到哪里去了?!你想想,你送油菜花給聶小梅,什么意思啊,人家能不生氣嗎?

后來,付春光就買了一把刀,找到李祥,二話不說,一刀扎在了李祥的肚子上,將李祥的肚子捅了個窟窿。幸好有人及時發現,將李祥送去了醫院。付春光傷了人,不知是犯糊涂,還是真的不懼怕,不躲不藏,在村里的小賣部要了瓶酒,往路邊的稻草堆上一躺,嘴對嘴喝上了。趕快跑吧,警察馬上要來抓你了。短毛勸說他。跑什么跑,跑到哪里都見不到聶小梅。短毛去搶他的酒瓶,付春光抓著不放,一邊還威脅說,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嚇得短毛趕緊撒手走了。

從鎮上來了三個警察,一個高大威猛的,一個矮墩墩但身體相當壯實的,還有一個戴眼鏡的細細瘦瘦的。高大威猛的警察一個餓虎撲食,把付春光壓倒在稻草堆上。其實他用不著那樣勇猛,付春光根本沒反抗,任由警察把他從稻草堆上拉起來,給他戴上手銬。臨走時,付春光向警察提了個要求,讓我看看那雙大眼睛吧。三個警察狐疑地交流了一下眼神,又朝圍觀的村民掃視了一眼,付春光的話讓他們覺得莫名其妙,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大眼睛是聶小梅。短毛在旁邊解決了他們的疑惑。早干嘛去了?!你就祈禱傷者沒什么事吧。那個細細瘦瘦的警察在付春光的肩頭上推了一把說,走吧,別磨嘰了。

付春光掙扎了一下,但兩個警察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往警車里塞。付春光清楚了掙扎是無望的,在被塞進警車時猛然回頭號啕了幾聲,聶小梅,你是我的女人,是我老婆,聽見沒有?!短毛看見有兩行淚珠順著付春光仰起的臉頰滾落下來,有幾顆砸在那個矮墩墩的警察的警服上。

水門村的人都弄不懂付春光同李祥有什么仇恨,非得要刺他一刀。后來聽說,警察訊問付春光行兇的動機時,付春光反反復復回答的就一句話,他把油菜花弄臟了。他把油菜花弄臟了,這就是付春光捅李祥一刀的起因。

李安樂第一次在洗腳城被抓,是在李祥同胡月圓的戀情暴露后的第十一個年頭。關于那個春光爛漫的早晨,李安樂的腦海里除了油菜花模糊的金黃,就剩那件草綠色的棉大衣,其他的記憶早已徹底荒蕪了。這十一年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李安樂初中畢業后,接著上了一年高中,后來就輟學了。他是被學校勸退的。退學后,他大多數時候同李天樂在一起,都干過些什么事,估摸他自己都記不清了。他是不會有意去記住一些事情的。偶爾能夠回想起來的,可能也只是某個細節,只鱗片羽,無法串成一個完整的事件。他的浪蕩卻是出了名的,不只在水門村,在整個水門鎮都鮮有人不知情。

李安樂退學的那一年,胡月圓終于無法忍受她丈夫法西斯式的虐待,也拋下了對李祥絕望的愛情,同誰也沒有告別,一個人趁著夜晚逃離了。此后,再也沒有回過水門村。相比之下,李祥更能忍耐一些,哪怕他妻子經常謾罵,你走呀,追那個婊子去呀,追那個爛×去呀,他還是沒有出走。李祥的妻子怕村里人聽不見她歇斯底里的咒罵聲,每次都會爬到他們家二樓的樓頂上,像放廣播似的扯開嗓門。后來,可能是因為叫罵的次數太多了,聲帶受損,她的嗓音變得沙啞了。村里人的耳朵也因此少遭一些罪,好受一些。這種狂放的咒罵成了女人們教育丈夫的最具威懾力的活教材,在水門村,她們就是憑借這種咄咄逼人的謾罵,這種侮辱式的謾罵,作為受害者的謾罵來維護家庭的穩定的。每當李祥的妻子開罵時,她們都會提醒各自的丈夫,你聽聽啊,用心聽聽啊,罵得多歡,罵得多帶勁。

李安樂在城里被抓,是李天樂的父親帶回來的消息。李安樂的父親聽到消息后,當場就閉過氣了,是李天樂的父親掐住他的人中,把他從閻王爺那兒掐回來的。你還不如讓我去死。李安樂的父親活過來后從老眼里滾出幾滴老淚,撈住救命稻草似的抱住李天樂父親的胳膊說,這如何是好???老哥,你可要幫幫我,把這畜生給放回來,可憐我就這一根獨苗呀。李天樂的父親卻一點也不同情他,硬邦邦地說,都是不爭氣的東西,放回來禍害別人?就讓政府關押著,至少不會折我的陽壽!這不能責怪李天樂的父親,不是他不近人情,而是李天樂也一同被關進了拘留所。

后來,李安樂的父親得到旁人指點,到鎮上找到了李拐子。李拐子早不放錄像了,當上了甩手掌柜,鎮上的大小工程幾乎全給他包攬了。大侄子啊,叔求你個事,你那不懂事的弟弟在城里洗了雙腳,就給抓起來了,你腳眼寬,路子廣,給想想辦法,把他給撈回來。李安樂的父親算是豁出老臉了,就差沒給李拐子下跪。放在以前,這都不是事兒,現在不同啦,我有心幫忙也幫不了,不是我不愿意求人,是別人壓根兒不會給我面子。李拐子遞給李安樂的父親一支煙,李安樂的父親沒接,李拐子便自己叼上點著了。你那弟弟要是放回來了,我就叮囑他,再也不要去城里洗腳了,家里哪兒不能洗腳,城里是什么地方,那是金鑾殿??!李安樂的父親可憐巴巴地說,大侄子,我倒是納悶了,城里洗個腳也犯法,城里人難道不洗腳么?李拐子把拐杖在地上戳了戳,噴了口煙霧說,老叔啊,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那哪是洗腳呀,是嫖娼,拿過去的話說是逛妓院,上窯子,同你真是說不清。

水門村人都知道李安樂嫖妓了,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一個嫖客呢,何況還是個劣跡斑斑的嫖客。李安樂的婚姻自然沒著沒落了。后來,說過幾回親事,都是外鎮的女孩,但不知哪兒走漏了消息,事情看著要成,過一個晚上又黃了。李安樂快四十歲的時候,終于有個女人愿意嫁給他,是聶小梅的妹妹聶曉云。聶曉云比李安樂小幾歲,是李安樂看著長大的。聶曉云的眼睛不像她姐姐聶小梅的那么大,可也不算小,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大酒窩,像是多出了兩只大眼睛。先前李安樂有過想法親近她,可她總是避而遠之。沒見著她同誰好,可后來從天而降似的生了個孩子,都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她父母逼問她,朝死里揍她,她也不說。未婚先育,村里人當面不說,背后沒人不鄙視的,甚至有人笑話,也就李安樂同她般配。也許真是村里人的玩笑起了作用,聶曉云真的帶著孩子嫁給了李安樂,畢竟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生活太不容易了。村里人也猜疑,說不定那本來就是李安樂的孩子呢。

婚后的第二年春天,有個戴墨鏡的女人來到了他們家。那個時候,李安樂已經安分多了。他站在家門口,看見一個女人在油菜花海中踽踽獨行,時而在花海上飄蕩,時而又被花海淹沒。他的眼睛有些發花,是被油菜花反射的光芒給擾亂的。當那個女人徑直走近他時,墨鏡遮去了她大半張臉,他沒能認出她。那個女人摘下了墨鏡,原來她有一只眼睛瞎了,那只眼睛凹下去一個深窩,眼球不見了。他的內心戰栗了一下,她的盲眼引起了他的不適。那只幸存的眼睛看上去還好,只是眼角已經起了很深的皺紋,眼球也變得渾濁了,泛黃泛灰,顏色雜陳。眼角挨著鼻梁的地方還長了一小塊濁黃的脂肪瘤。他還是沒能認出她來。

姐姐,你咋來了?后來,是聶曉云的喊叫提醒了他,原來是聶小梅。

我來看看你。聶小梅的聲音冷冷的,好像還沒有從冬天醒過來。

不知為什么,李安樂并不歡迎聶小梅上他們家來,可聶小梅卻不顧及他的心情,或是沒有敏感地察覺,從那以后,她倒來得越來越頻繁了。她們姐妹見了面,每次都會說很多話,只是沒有聽到她們說起聶小梅的眼睛。聶小梅為何瞎了一只眼睛,這一直是個謎。姐姐,你也真是,當初就該答應他。說的是聶小梅同付春光的事。別說這些了,都過去了。聶小梅封殺了妹妹的嘴。付春光在牢里蹲了五年,出獄后去了南方打工,后來娶了個安徽女人回來。安徽女人的眼睛不大,說話也綿聲綿氣,性子溫順得像只小綿羊。那時,聶小梅早嫁到外鎮去了,至于她嫁給了誰,生活得怎樣,李安樂全然不知,這也不關他的事。

后來,姐妹倆還說到了李祥和胡月圓,說他們原本就是一對,讀書時就好上了。從小學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個班,一塊上學,一同放學。李祥用自行車不知載過胡月圓多少回,他們也肯定說了一路悄悄話。她們很不理解,他們為什么沒有走到一起,要是他們修成了正果,就不會發生付春光捅人的事件。她們沒法解釋其中的因果關系,沒法解釋其中的邏輯關系。世界萬物是如此錯綜復雜,相互交織,不可分割,令人無解。這都是命啊。那只幸存的大眼睛涌出了淚水。后來,妹妹握住了姐姐的手,姐妹倆就沉默了。

有一次,她們再次重溫了舊事,在聶小梅走后,李安樂忽然對聶曉云談起了那個春天的早上。他是被她們的談話勾引起訴說的欲望的。他說到了那個早上清冽的風,說到了那個早上盛大的油菜花海仿佛節日一般,說到了他放風箏的想法如何熾烈,說到了春陽升起時的萬丈光芒。說他不只看到了這些,想到了這些,還說他看到了最美妙而又最苦難、最灼熱而又最殘忍的愛情。只是當時,他沒有意識到,沒有醒察到,那是最美好的一個春天的早上。而且,他把他看到的另一面,赤裸的一面,添枝加葉地告訴了李天樂。

聶曉云聽得發癡發呆了,淚水悄然順著她的臉頰直流,滴答滴答掉在地面上,末了,她說了一句很突兀,令李安樂很震驚也很刺心的話——是你殺了他們!

創作談

拯救正在瓦解的記憶

我在鄉村生活了將近三十年,許多人和事在腦海里留下了磨滅不掉的記憶。我要為逝去的鄉村生活寫點什么,此前的想法很朦朧,到近年,思路才漸漸清晰,有了明確的創作計劃,并付諸行動,《晨曦》屬于其中之一。

人類的記憶是奇妙而奇怪的,科學的解釋中說:“人類記憶與大腦海馬結構、大腦內部的化學成分變化有關?!蔽覍τ卩l村生活的記憶,多是鄙細之事,屬于無意識記的結果,反倒不知不覺生了根,牢牢鉚在了腦海里。無心插柳柳成蔭,說的大概就是這意思。而記憶是不可靠的,它會混淆、隱退、張冠李戴,會分化、瓦解,會選擇性遺忘,會對曾經的事件進行修改。我現在記得的這些事情,早已不是當時看見它時的模樣。它甚至有可能在我毫無察覺時被虛構了某些部分,早已面目全非了。當回頭審視它時,我已深知它的脾性和狀態。我從中跳出來,不把它看成我的記憶。我不只是換過一個角度來看待它,還換過另一雙眼睛——局外人的眼睛來審視它。我已經從當年的事件中脫離出來了,依照現在的想法,對它進行再度虛構。這讓我有了更大的自由,而不至于落入記憶的陷阱。這種自由也讓我賦予記憶中的事件以嶄新的意義。

這些記憶中的故事,有著我喜歡的時間的縱深、空間的廣闊和無解的神秘。小時候時??梢姷囊粋€人物,經過幾十年的滄海桑田,早已變化成另一個人物了。生活已經對他塑形,讓他無法忤逆時間的規律,無法逆時而行。當我發現他時,他早已注定是我未來某個小說中的人物了。這些年,我一次次重返鄉村,延伸了對鄉村生活的觀察和體驗。兒時的一個小伙伴,十年后他怎樣了,二十年后他又怎樣了,這種長時間的注視讓我獲得了更多素材,也引發我更多思考。落實到創作中,讓我有了舒展自如的跨度。

擠入、楔入、改變、移動、堅守、后遺癥、失重……這些都是小說開始的地方。在《晨曦》中,少年李安樂無意中的一次發現,致使很多人偏離了之前的生活軌跡,生活原有的平靜被打破了。付春光行兇貌似同李安樂沒有關系,實際上有著內在的必然。在別人的命運墜落之時,李安樂也難逃厄運。所有植物都告訴我們一個樸素的道理,找準一個方向,玩命生長。人性之惡其實更甚,它一旦找準方向,只會更惡。那個春天的早上,李安樂雖然看到了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卻把最赤裸的一面,添枝加葉地散播了出去。

如何給小說找到一個富有內聚力的結構?在《晨曦》中,幾個小故事之間有著一根隱秘的鏈條,把它們串連了起來。這是生活的邏輯,也是生活的真相。這不由讓我想到了蝴蝶效應,“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這是自然的邏輯。在《晨曦》中,誰是那只蝴蝶呢?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當代》《鐘山》《江南》《天涯》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汪曾祺華語小說獎、林語堂文學獎等。)

篇名題字:劉斌

插圖:楊帆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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