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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樓夢》中的“忘情”追攝摹寫*

2021-11-11 13:41侯小麗石中琪
紅樓夢學刊 2021年4期
關鍵詞:寶釵黛玉寶玉

侯小麗 石中琪

內容提要:在《紅樓夢》中,“忘情”是迄今尚未引起學者充分關注的一種特殊之“情”。這種“情”往往發生于頃刻,發自人物情不自禁的自然流露。從情的層面講,它包括不經意忘情、沖動忘情、悖禮忘情等,并賦予人物以個性和價值判斷。從美的層面看,它“最富孕育性”,傳示出“情理映照”特點。作者追攝摹寫“忘情”,常付諸隱筆、曲筆。通過對其二律背反的情理之辨,我們可以深入體味“忘情”表象與“真情”內里融合之妙。

以“大旨談情”著稱的《紅樓夢》除了包含著家國、倫理、男女等各種各樣的情,還有一種發生于頃刻、發自人物因不經意、沖動或悖禮的“忘情”。對這種伴以癡、呆、傻等忘情形態的自然流露之“情”,作者常常以“追魂攝魄”之筆及時予以捕捉,并加以較為細致的摹寫。在追攝摹寫過程中,作者善以隱筆注此寫彼,傳達出真情至味;以曲筆翻轉,營造神理和天道合一的審美境界,讀來耐人尋味。對這種“忘情”追攝摹寫,盡管脂硯齋、陳其泰、王伯沆等名家評點均有所觸及,但在以往看似全覆蓋的《紅樓夢》情感研究中,它還是不經意地被忽略了。因而,我們有必要進行一番填補性的探討。

一、作者善于追攝人物忘形失態的“忘情”頃刻

“情動于衷而形于外”,人之“忘情”常常會表現為頃刻間的“忘言”“忘象”等忘形之態?!都t樓夢》中的“忘情”摹寫“不俗不漏更不相犯”,有不經意忘情、沖動忘情和悖禮忘情等。

在小說中,不經意忘情摹寫用墨最多的人物,當數賈寶玉。第二十三回寫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微腮帶怒,薄面含嗔……”庚辰旁批:“看官說寶玉忘情有之,若認作有心取笑,則看不得《石頭記》?!睂氂裰巴椤?,自非取笑意,“忘情”之下,竟以張生自居,并情不自禁地“忘言”把黛玉比作崔鶯鶯,巧借《西廂記》(小說中作《會真記》)曲詞以表達愛慕之心。第二十六回,寶玉看望黛玉,“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甲戌旁批:“無一絲心跡,反似初至者?!惫式佑型瓮樵拋?。進入瀟湘館的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里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睂Υ?,甲戌旁批:“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弊髡咴诮鑼氂竦亩渥窋z到黛玉這一“忘情”頃刻后,繼續寫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簾子進來了。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著了。對黛玉的這番“紅了臉”的“忘情”,作者是通過其“幽情”掩飾“忘象”的方式傳達的。接下去,寶玉在紫鵑周到的服侍下,又不免興致勃勃地脫口而出:“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再一次拿《西廂記》唱詞表白對黛玉的感情。對此,庚辰旁批:“真正無意忘情,沖口而出之語?!备矫寂?“方才蕓哥見所拿之書一定是《西廂》。不然,如何忘情至此?!贬槍Πl生在寶玉和黛玉之間的這段瀟湘館故事,小說文本和評點共用了六個“忘情”,道出了二者情感之態。在這一場場“忘情”中,寶玉幾次借用當時被冠以“淫詞艷曲”的《西廂記》傾訴衷情,這樣的表白雖是“真正無意”的真情流露,卻是極為輕薄的“亂行”。黛玉雖知其情真,還是一時難以接受。

值得體味的是,寶玉“忘情”于黛玉是真癡愛的“意淫”,而“忘情”于寶釵則有幾分“皮膚濫淫”的成分。第二十八回發生了一段寶玉忽然“忘情”于寶釵的故事:

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闭呛逈]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從情感層面上看,此為小說中寶玉第一次“忘情”于寶釵。對此,甲戌旁批:“忘情,非呆也?!逼菪蚩傇u則曰:“世間最苦是癡情?!奔仔缁啬?“寶玉忘情,露于寶釵,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迸c黛玉相比,寶釵呈現出“嫵媚風流”的審美格調。寶玉對寶釵的體態之美是不由自主的非常喜歡,因而“忘情”露于寶釵?!笆呛蠡乩劾弁橹币鉃樽源艘院?,寶玉還屢屢對寶釵的魅力“忘情”。當然,除了這種愛美悅色的頃刻“忘情”,寶玉還經?!巴椤庇凇笆篱g之無知無識”,即“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這些“累累忘情”是寶玉“打破情的世俗規定,把愛推向萬物萬有,把情推到不情物與不情人身上”之“情不情”的性情使然。

小說摹寫寶玉的沖動忘情尤為傳神。第三十二回,寶玉見黛玉哭泣,不顧“男女授受不親”動手幫其“拭淚”。黛玉責問:“作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边@樣的沖動忘情造次,還出現在黛玉動情拭淚走后,遭到誤解的寶玉徹底沖動了,他錯把襲人當黛玉,一把拉住道:“好妹妹……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如此直露表白,嚇得襲人“魄消魂散”,慌亂之中用“中了邪”為寶玉開脫?!皩氂褚粫r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脹,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弊髡哌B用一“醒”、一“羞”、一“奪”、一“跑”諸多動詞,把一個意識到失態的寶玉,一個極為癡、呆、傻的寶玉摹寫得惟妙惟肖,傳神阿堵。然而,我們從情的發展來看,寶玉“一把拉住林妹妹”的大膽表白,是在幾次借《西廂記》表露其情的基礎上,情感累積不可自控的自然流露和高潮爆發。因此,寶玉的沖動之言行,便真有此情、真有此理了。晚清《小說叢話》知新主人有言:“不從誤處生情,情便不深,文便不曲矣?!睕_動忘情容易造成敘事之曲,使“情”的表達翻轉有趣而又意味深長。

特別要強調的是,作者寫悖禮忘情,常賦以價值判斷,評點者也多持倫理批判態度。寶玉、黛玉和寶釵之“忘情”,被視為小兒女“未發之情”,雖含有愛美悅色因素,但多為“意淫”之真情,即便有幾分“皮膚濫淫”之情,也被歸為正面的。而寫賈瑞癡狂于王熙鳳、賈珍厚葬秦可卿的悖禮忘情,則為“皮膚濫淫”之濫情的負面者。第十一回寫賈瑞初見王熙鳳,“拿眼睛不住的覷”“身上已木了半邊”等“忘情”失態之象。難以理喻的是,如此癡狂“忘情”竟轉變為癡心妄想。即使遭到王熙鳳兩次警懲,狼狽不堪的賈瑞“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在臨死前,還要“與鳳姐云雨一番……”及至于死,仍專誠不二。這番從“忘情”到“不能忘懷”之舉,著實令人可憐、可悲、可嘆!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賈珍“哭的淚人一般”,眾人商量如何辦理后事,賈珍竟然說:“不過盡我所有罷了!”對此,陳其泰評曰:“秦氏初沒,賈珍一則曰:比兒子強十倍,猶可言也。再則曰:長房絕滅;三則曰:盡我所有罷了。是何言歟?蓋疼惜之深,匆忙之際,不覺失言,隱衷畢露?!毙≌f以曲筆隱晦地寫出秦氏人亡,身為公公的賈珍竟不顧倫理悖禮為其厚葬,這“忘情”一幕泄露了二者之間的亂倫關系。然而,這正是賈珍極度傷心處,積郁的真情不可控制的自然泄露,可見賈珍對秦氏是有真情存在的。只是從叔嫂、翁媳社會身份和倫理角度來看,這些“真情”就要淪為亂倫的負面批判了。

相對而言,像王熙鳳這樣一個心機狠重的“脂粉英雄”則鮮有“忘情”之時,她睿智老練地洞悉了賈瑞的心思,時時處處對“情”加以控制,其“人情練達”表現為憑著矯情表演以自處,彰顯出其為人處世的虛假與世故圓滑。從這一點看,“忘情”能否發生,關乎性格,且是人物評價的一個重要參照。

《紅樓夢》的作者寫忘情,善于根據動機、身份和性格等因素追攝人物“忘情”頃刻下的失言失象之形態,來傳示人物內心微妙的真情實感,賦予寫人以個性和價值評判。盡管所寫“忘情”有倫理評判立場,但從情感角度來說,皆與人物性情吻合。

二、“忘情”頃刻摹寫“最富有孕育性”

“忘情”多以忘形為外在表象,《紅樓夢》常常抓住這種動態的“形”傳達人物性情,由這種“最富有孕育性”的“忘情”頃刻,我們可以感悟人物性情之深淺、真假。所謂“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頃刻”,乃是德國美學家萊辛在其美學著作《拉奧孔》中提出的著名美學觀點,也譯作“最富有包孕的片刻”,指的是最富情感內蘊,最耐人尋味,也最能引起人們想象的片刻。小說所寫這種“忘情”不管緣起何種動機,“忘情”之后的人能很快恢復到“禮”的世俗常態,這是從“情”的表達層面而言的。然而,作者還通過“忘情”摹寫,探究“情”背后之“理”及其不同意蘊。

“忘情”摹寫中往往寄寓某種心境。小說第十七回至十八回,眾人游大觀園為一石碣留題,寶玉卻急不可耐,也不等賈政下令,便說道:“舊詩有云:‘紅杏梢頭掛酒旗?!缃衲簟雍熢谕淖??!睂氂裨捛凹好畩A批:“忘情有趣?!焙笪谋娙硕嫉?“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睂氂窭湫Φ?“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贝颂?,己卯又有夾批:“忘情最妙?!钡谝粋€“忘情”是寶玉游大觀園,寄景“忘情”,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符合賈寶玉率真天然、不拘于禮的性情。作者用“等不得了”摹寫出一個在父親面前急于表現的“飽讀詩書”的儒家“孝兒”形象,但又和平時寶玉“不讀孔孟”“癡呆瞀亂”的一貫形象相差甚遠,此為翻轉“有趣”,又曰“有理”。第二個“忘情”妙在“在望”二字,以“杏簾”擬人之目“望遠”,動靜相間,點面結合,寫出了一幅生動活潑、層巒疊嶂的山莊遠景圖?!霸谕倍?,暗合人物和環境有了雙向的交流,使“人類心靈所要求的超脫解放,也可以隨視線之遠而導向無限之中,在無限中達成了人類所要求于藝術的精神自由解放的最高使命”,寄寓士大夫身在朝野,心在山水的附庸風雅之態,第二個“忘情”內蘊“心隱身不隱”儒家人生理想。而聰慧的寶玉看到了眾人的假風雅,所以“冷笑”,此為“最妙”。

“忘情”摹寫還內蘊“入魔”和“佛心”之理。第五回寫寶玉到太虛幻境,被警幻仙姑指引一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陳其泰評曰:“忘情所以入魔?!边@里的“入魔”是指寶玉沉浸在“蓬萊”美境中流連忘返,又見警幻仙姑之美“應慚西子,實愧王嬙”,慕其美中,竟癡呆隨她人一游,忘記秦氏。小說中“蓬萊”“警幻仙姑”是“幻景”中“幻人”,且是帶有多重內蘊的母題意象,這為讀者留下了多重解讀的空間。第三十回寶玉看見齡官在雨里畫薔,擔心她淋濕了,卻沒發現自己身上也濕了,走時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王伯沆批:“寶玉真是具大悲愿者?!庇衷?“多情是佛心?!蓖醪旎昧朔饘W語境從宗教哲學的高度來辨析寶玉言行,即寶玉的“忘情”其實是慈悲的“多情”。雖然“佛心”是哲學層面上的,但“真心真性”才是情的評點歸旨。顯然,這樣的觀點得到了有力的文本論證,后來,兩個婆子議論寶玉又呆又傻,“時常和燕子、魚兒、星星月亮咕咕噥噥的?!泵筛净匚丛u:“而寶玉千屈萬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并忘其性情?!标惼涮┰?“寶玉之心,直自忘其身之非女子也?!敝完惼涮男男员倔w即“本心”的高度,以“忘”字肯定了寶玉的萬物平等有靈之“情”,暗含了曹雪芹、評點家之間在文學創作和讀者接受層面價值觀的一致性,這是作者對其人物塑造的偏愛,這種偏愛不僅得到了評點家的肯定,而且以儒釋道通方論之評之,這為人物塑造內蘊了另一種哲理思辨。

不論是從“情”的層面講,還是從“理”的層面看,“忘情”追攝摹寫具有共同的特點:都是頃刻的且片刻即逝,都是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都具有值得發掘的多重內蘊。

從敘事時間來看,寶玉“忘情”于黛玉僅是借用《西廂記》表達頃刻,賈珍“忘情”于秦可卿僅是“匆忙之際”,寶玉“忘情”于太虛幻境僅是一覺而已……這是“忘情”作為敘事時間的短暫持續。通過人物“忘情”頃刻,可以發現人物在“禮”的狀態下不曾表露的真情,通過這一矛盾反差探究人與情、人與倫理、人與“儒釋道”等復雜、悖論、通達的關系和內蘊多義的解讀,這是“忘情”作為敘事的時間景觀。楊義認為敘事是時間的藝術,因為“時間意識一頭連著宇宙意識,另一頭連著生命意識”,顯然,“忘情”頃刻是作者的匠心構思。這種匠心構思的“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頃刻”普適于一切藝術和文學創作,同樣可用以解讀這種“忘情”頃刻摹寫的真意。

概而言之,《紅樓夢》中的“忘情”追攝,成為小說文本中敘事速度快,而敘事密度大的“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頃刻”。其“孕育性”不僅有助于傳達當事人之真情,還出乎其外,讓讀者產生豐富的閱讀聯想。如寶玉借用《西廂記》曲詞“忘情”地對黛玉傾訴,黛玉雖知其情真切并也“心動神搖”,“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但仍用“欺負”“哭泣”來回應,這是為何?從這一“忘情”頃刻摹寫,我們深知寶玉借用《西廂記》這一當時被視為“淫詞艷曲”的文學來表露衷情,是情不自禁的。從世俗倫理來看,這是極為輕薄的言行,也和講究“媒妁之言”的禮法相悖。黛玉所發出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心聲,一旦被寶玉窺見,就成為失態之舉。癡傻的寶玉不僅沒有及時幫其掩飾,反而順勢直白表露衷情。作為閨閣敏感小女兒心態的黛玉,感念其情真但又無法直接回應,萬般柔情如鯁在喉,卻只能“怔怔的瞅著他”“眼中淚只流下來”。從寶玉一表、黛玉一拒的曲折婉轉的情感戲里,可以追因身處環境中的人,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價值觀念,“忘情”表象便具有了富有“情理”的多義內蘊。

當然,我們還可以根據這一“孕育性的頃刻”,追溯人物“前一頃刻和后一頃刻”行為發展軌跡。如從賈珍對秦可卿的忘情悖禮厚葬,可以窺見賈珍對秦可卿是極為真情的,并解密后來焦大口中“爬灰”所指。再如從寶玉“忘情”寶釵,可以得知黛玉為何對寶玉的感情屢屢多疑,且其死后寶玉為何能開始能接納寶釵?!都t樓夢》通過各種“忘情”其表與“真情”其里的映照,增加了人物和文本意蘊的張力,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意義闡釋空間,激發了讀者探究其內在意蘊的好奇。

三、“忘情”頃刻摹寫顯示出作者的敘事神理

《紅樓夢》中的“忘情”摹寫顯示出作者某種匠心獨運的敘事“神理”?!吧窭怼弊鳛槲膶W批評中常用的理論術語,本指神妙莫測的天道,應用在小說批評中,有“人物內在精神塑造、作家用筆和精妙的文心、讀者鑒賞高超的思辨能力和獨特的見解等多重結構意義”。

第一,作者借追摹“忘情”頃刻形成冷熱相間、一動一靜的敘事神理。小說第二十八回,寫寶玉“忘情”于寶釵這一情節,并非無端而起。寶玉先是“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想“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睆倪@一句話來看,寶玉只是“忘情”于“雪白酥臂”,并不關心它是不是長在寶釵身上,反而更希望長在黛玉身上。然而,作者筆鋒一轉,寶玉“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顯然這是寶玉“忘情”寶釵的敘事“弄引”之一,這一“再看看”不要緊,引發了寶玉“忘情”寶釵的高潮?!巴椤敝械膶氂裢私訉氣O的串子,然后怔了,看似一靜一冷。然而,脂批已指出,寶玉的“忘情”其實“非呆”,暗指寶玉沉迷于寶釵之美的內心活動是激蕩激動的,這是一動一熱。顯然,這樣的“忘情”導致了兩個敘事“獺尾”。其一,發現寶釵之美的寶玉,以后將“累累忘情”于寶釵。其二,看見如“呆雁”的寶玉和“不好意思”的寶釵,黛玉便更疑心了。這段文字正是“峰巒全露,又用煙云截斷?!痹谛≌f第九十一回,二玉在探討寶釵之病時,黛玉說寶玉“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鉆入魔道里去了”。張子梁《評訂紅樓夢》:“(黛玉)且疑其不忘情于寶釵,又責其鉆入魔道,以奚落之?!睆埿轮睹顝蛙幵u〈石頭記〉》:“此見寶之不能忘情于釵,乃黛之所不能不慮者,故為談禪發端?!蓖瑫r,王希廉指出黛玉之病是“因疑多情切”所致,最大的病根便是“寶玉累累忘情寶釵”。作者寫“忘情”有“弄引”,有“高潮”,有“獺尾”,隱筆伏線,情節余波蕩漾。作者追摹“忘情”,有動靜有冷熱,有張弛有緩急,意味悠長,此乃敘事用筆神理之一。

第二,作者借追摹“忘情”頃刻創造曲筆翻轉的審美特效。一是“忘情”作為“綴段性”情節的突轉?!熬Y段性”情節指美國學者浦安迪對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穿插式”情節的再解讀,此借指小說敘事中“前后毫無因果關系而串接成的情節”。小說第二十五回寫寶玉被素日深恨他的賈環推蠟燙傷了臉,繼而“發瘋”。大觀園上下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奔仔缗耘?“忙到容針不能。此似唐突顰兒,卻是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顰兒之豐神若仙子也?!憋@然,按文之常理最應寫黛玉如何慌亂?然而,作者突然筆鋒一轉,將敘事視角和筆觸“唐突”到薛蟠身上,“綴段”描寫薛蟠見到黛玉之美,“情字萬不能禁止下”“忘情酥倒”了,著實令人意想不到。薛蟠“酥倒”,一方面說明了他作為花柳之徒的純任自然和情理必然,和前文摹寫的薛蟠形象一脈相承,另一方面隱筆摹寫了黛玉在慌亂之中不同以往的病弱之美,呈現鎮定自若的“風流婉轉”。這種美,通過神情、氣質傳達出來,神妙莫測。當然,眾人皆為寶玉慌亂,獨有薛蟠風流酥倒,一比一照,造成了令人驚嘆和捧腹的敘事效果。小說第三十六回,還“綴段”描寫了寶釵突然“忘情”寶玉的故事,寶釵來到寶玉屋內,坐在寶玉的床上,且是襲人剛剛坐的地方,竟然給寶玉繡起了貼身的鴛鴦肚兜……這一“插入”描寫,隱筆摹寫了才貌懿德、謹守閨禮的寶釵偶爾也有“忘情”失禮的時候。因此,陳其泰評曰:“襲人坐的所在,乃即做警幻所訓之事的所在也,豈可忘情坐下乎?”這是陳其泰對寶釵“忘情”失禮的詰問,雖有尊黛貶釵之情,但發揮的卻主要是寶釵形象不一造成的情節突轉。二是“忘情”作為敘事結構上的二律背反,營造出曲筆翻轉的效果和人物塑造補筆之寫。小說后四十回寫黛玉死后,寶玉對黛玉這種“可泣鬼神”的至情,卻“忘情”“恩愛纏綿”于寶釵,以致紫鵑見到寶玉“臉上嘴里總有氣似的”?!白嚣N之氣”也是“眾人之氣”:曾經的寶玉誓言只鐘情黛玉,卻在黛玉死后“忘情”寶釵,這構成了寫人情感的二律背反。二律背反是指事物既有矛盾的一面也可自成其說。從情的角度看,寶玉并不是那么至情,這是作者寫寶玉這一人物時“曲筆”反諷所刺之處。然而,小說中的后續敘事,卻又為這種“曲筆”翻案。從情理來看,寶玉“移情”于寶釵,有著復雜的原因。一方面寶釵確有容德之美,以致寶玉累累對其發生“忘情”之舉,這里的“情”既有對寶釵體態和才智之美的欣賞,又有寶玉作為男兒自然原欲之情露。另一方面,黛玉已死,錯娶寶釵已是事實,且寶釵對寶玉癡呆愚傻之行徑不離不棄,這是患難之“情”也是家族之禮下的世俗之愛,寶玉的“移情”也便合情合理了。然而,家族世俗之愛依然無法替代黛玉在寶玉心中的至情地位。小說的結尾,寶玉在大觀園危機已解、寶釵有孕、金榜題名之時,“忘情棄禮”實踐“我去做和尚”的諾言,這等勇氣造成了曲筆翻轉。在傳統社會,“情”和“禮”經常發生沖突,在禮教制度下,“禮”往往占據上風?!短坡墒枇x》:“父為子天,有隱無犯。如有違失,理須諫諍,起敬起孝,無令陷罪;若有忘情棄禮而故告者,絞?!彼巍缎探y》三十卷亦云:“若有忘情棄禮而故告者絞注云?!碧扑谓砸浴敖g刑”律法約束,世人不得“忘情棄禮”。我們從約定俗成的法禮傳統和世情文化等種種枷鎖可見,“忘情棄禮”前的寶玉有謀略地安排了一切,且有勇氣地“拋親棄子”,可見其有著極其復雜艱難的內心歷程,這是作者的曲筆和補筆之寫,也是寫寶玉“癡呆瞀亂”之外被忽略的“神理”之妙。

第三,作者借追摹“忘情”頃刻設置一道道“榫眼”,使文本前后牽連,彼此映照。小說第一回,寫到封肅歇息之時,被賈雨村“差人來傳人問話”。蒙旁批:“不忘情的先寫出頭一位來了?!边@里的“不忘情”是作者在敘事結構上的有意構思,暗示賈雨村是小說起首寫的第一個人,其結尾也將出現此人作為敘事映照,同時賈雨村不僅僅是小說中“忘情”的第一個人,小說中還會牽連出更多人物“忘情”。再看“忘情”作為敘事“結構”和“榫眼”的神理之處。我們從對整部小說的關照出發,寶玉因“忘情”而“悟道”之路,是情的解悟與超脫之路,這是一個“充滿動態的過程”,寶玉諸多“忘情”下的悲喜便是“一段一段的人生經驗流”,從而“拼接”了這一“過程”,這是從動態上的恢弘敘事結構來看。從靜態上的敘事結構看,把寶玉的“忘情悟道”作為整體“結構”是一座“房屋”,種種人物“忘情”便是“梁柱”,秦鐘、晴雯、黛玉等人物之死帶來的“忘情”之苦“逼迫”寶玉走上“圣人忘情”的“悟道”之路,這是“榫眼”。以此將寶玉“出家修道”這一“房屋”建造起來,且設計得合情合理,而無“牽合之跡”,勘為神理?!耙云湫雄E,伸其神理”,這種富有神理的妙筆還營造出審美之境。我們可以從“忘情”頃刻交織的情、理、道等多義內蘊,感悟永恒的生命體驗,感悟“萬境歸空,因情不空”的哲理思辨,感悟只有超脫情感、功名和利祿等,才可自在“游”于天地的人生境界。這種審美感受充滿著儒釋道三教共融之通脫,以及某種宿命況味,妙不可言。

通過對《紅樓夢》之關于“忘情”頃刻摹寫和相應評點的細讀,我們看到作者在人物情感表達上的訣竅和特效,看到《紅樓夢》敘事神理之妙。此番力圖兼顧理、事、情的“忘情”探討,希冀可窺紅樓精奧之一斑,亦以此求教于大方之家,并為新時代背景下的“紅學再出發”試探路途。

注釋

①③⑤⑦⑧[12][18][19][20][24][26][36][42]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15、354、355、355、355、389、433、434、435、224、224、1268、344頁。

②④⑥⑨[13][15][25][27][31][35][43][47] 曹雪芹著,黃霖校點《脂硯齋評批〈紅樓夢〉》,齊魯書社1994年版,第400、452、452、453、500、500、286、286、591、499、436、23頁。

⑩ “意淫”,參見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頁。第五回載,警幻道:“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奔仔缗耘?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

[11] “皮膚濫淫”,參見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頁。第五回載,警幻道:“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p>

[14] 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紅樓夢〉新注》,里仁書局2018年版,第743頁。

[16] 周汝昌《紅樓十二層》,書海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頁。

[17] 劉再復《紅樓夢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03頁。

[21] 朱一玄編,朱天吉?!睹髑逍≌f資料選編下》,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56頁。

[22] “未發之情”,參見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488頁。第一一一回載,那人道:“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p>

[23][29][32][44] 陳其泰評,劉操南輯《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2、59、259、138頁。

[24] “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頃刻”,參見[德]萊辛著,朱光潛譯《拉奧孔》,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91頁。德國啟蒙運動文學的杰出代表萊辛在其《拉奧孔》一書中認為,繪畫“只能運用動作中的某一頃刻,所以就要選擇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頃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頃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

[28]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遼寧藝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330頁。

[30] 王伯沆《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19頁。

[33]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0頁。

[34] 陳少松《釋“神理”—明清小說批評中常用美學范疇研究之一》,《文藝理論研究》1998年第3期。

[37] 脂硯齋、王希廉、王國維等評,劉繼保、卜喜逢輯《紅樓夢:名家匯評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695頁。

[38] 曹雪芹、高鶚著,張新之評《妙復軒評〈石頭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8頁。

[39] 曹雪芹、高鶚著,王希廉評《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3062頁。

[40] “穿插式”情節,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注《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版本,第82頁。亞里士多德《詩學》認為:“‘穿插式’情節,指的是那種場與場之間的承繼不是按可然或必然的原則連接起來的情節”。

[41] [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版,第71頁。

[45] 長孫無忌《唐律疏義》三十卷,清乾隆文淵閣四庫全書鈔兩淮監政采進本。

[46] 竇儀《刑統》三十卷,民國嘉業堂刻本。

[48] “充滿動態的過程”,參見[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版,第5頁。浦安迪認為:“任何敘事文,都要告訴讀者,某一事件從某一點開始,經過一道規定的時間流程,而到某一點結束。因此,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充滿動態的過程,亦即人生許多經驗的一段一段的拼接?!?。

[49] “房屋”“梁柱”“榫眼”(也作“筍眼”)。參見秦修容整理《〈金瓶梅〉會評會校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7頁。張竹坡認為:“故做文如蓋造房屋,要使梁柱筍眼,都合得無一縫可見;而讀人的文字,卻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筍,皆一一散開在我眼中也?!?/p>

[50] 施耐庵原著,金圣嘆評點《金圣嘆批評第五才子書〈水滸傳〉》,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頁。

[51] 石中琪《云空未必空——〈紅樓夢〉佛家思想蠡測》,收錄《紅學專家講談錄》(二),花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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