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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臺前和幕后

2021-11-12 07:58朱光潛
小品文選刊 2021年19期

□朱光潛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后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

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他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飯是多么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里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

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么簡單的事,無量數人和無量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個苦字。

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嚴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

像莊子所說的,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戾無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么,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不但和旁人一樣,而且和鳥獸蟲魚諸物類也都一樣。

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在它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喜歡站在后臺看人生。

許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后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斗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

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某天遇見一個外官,他的下巴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邊捻一捻,像有胡須似的。他們說道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

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憤地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是喜??;何況他又麻又丑,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中之喜劇了。

這件事和英國高爾司密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人理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氣憤地說:“哼,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在閑靜寂寞的時候,我把這一類的小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

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里哀所描寫的達杜夫和夏白貢,生命便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人生有悲劇。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憾。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

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后的人唏噓贊嘆?以李太白那樣的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作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

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有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施行,總算是一件幸事悲劇。

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臺或站在后臺時,對于失敗,對于罪孽,對于殃咎,都是用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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