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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綠有神

2021-11-13 02:00
雨花 2021年4期

宵夜帖

鄉村秋夜,如墨水洇開,偶爾見光。聞蟲聲如織如雨,如玉米林里萬籟流走,如夢如幻如棋中的匹馬爬嶺過崗。草窠里,叫乖子(雄蟈蟈,多像羞怯的男孩)一聲促短,一聲吟長,類似當年祖母紡織時的“唧”“唧唧”“唧唧”,歲月的金梭銀梭啊,在織一匹夢的土布。間或停歇下,旋即復起。夜露深重,各種蟲聲近在眼前,卻不知其所在,其所終。古人說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將入我床下。九月的鄉村之夜,遠看近看山色乃天色所化,混沌一塊,墨色一片,黑暗深處卻似藏有錦繡一團。我想起往日田野,稻茬約莫一寸高,風吹來,刮起干枯的草衣,還有著漸漸升起的黃月亮,一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今夜月亮的黃銅鍋子,沸起草木香、泥土腥氣、緩落的秋露和牛羊鼾聲,以及一大群不知名的靜極的聲息。四野闊大,一團奶油似的黃月亮,升起在東山。萬物交會的一刻,我像大地的孩子貪婪注視:今夜月亮的黃銅鍋子,掉進了土灶旁的大水缸,清水晃蕩,它在孤獨地舀啊舀,舀啊舀……

盆地

昨夜我夢見古皖之地的冶溪鎮闊美、潤圓。周遭無邊蕩蕩的山巒、森林、懸崖似要傾撲擒伏——雨滴的音符錚錚,而法術的野獸、山妖、神仙以游魚般出沒不定之勢,集體調整著暗黑中的身姿與呼吸。荊棘山道逼仄崎嶇,月光如水,鋪滿銀杏、古櫧、香樟、楓香、紫柳、桂花,恍若舞衣錦繡斑斕,沿山而上,又有山鬼似的寂寂杉木、柳杉、馬尾松、栓皮櫟、青岡櫟、黃檀層層包抄,圍擁出駁雜奢侈、閃閃發光的扁頭鰱一樣腥涼的氣息……一個吳楚過渡地貌的盆地,以盛放父性的初生山水為榮耀,是母性之碩大紅盆的虛幻呈現和沉陷,亦是插秧伐薪采茶農人的勞績之所。圓拱如月的卷棚橋下,人影、樹影、橋影、花影相扶,人家墻角去年的南瓜如此渾圓,令人耽溺,像橋邊永不會醒來的古老原野夢境:憂郁膠著的陽光如同紅綠奔騰的雨水,持續灌入荒田里一匹睡臥的黑牛體內。

庚子年三月二十日,我在一馬平川的冶溪鎮晃蕩。按照網上萬年歷所言,該日宜祭祀、祈福、開光、求嗣、齋蘸、納采、訂盟,忌開市、動土、掘井、開池。四野鳥兒發情,群群蜜蜂茫然得不知所向。廣漠田疇的油菜花或開或謝,半開半謝,漸漸粗實隆起的莖干,如同女巫的綠色權杖懸垂膨脹的松果,濺起松煙陣陣——萬物的枝條像一首敘事長詩,溢出了處處肥沃的山地雌性美學體系。

山中小盆地多有未名之美,人性之力,本心之愛,以及未名之美里永難言說的致命清新——

亦南亦北,冶溪乃女性古中國積雪映白的情意別冊,在太湖、岳西、英山三縣的結合部,浸潤稻米之鄉的妖嬈和慈祥。摩托轟響,小車“突突”,沿地跨鄂豫皖三省四市的大別山南麓攀援,北達古壽州(一部分隸屬皖西六安市),飄散霍山黃芽、六安瓜片的迷魂之香……西抵湖北黃岡,交雜板栗、酥糖、桃花、老米酒和甜柿濕漉漉而安靜的晨夢……西北遠赴河南信陽,與固始雞、鲌魚、麻花、高樁饃、商天麻、神仙餃在鍋碗和藥罐之間搖蕩……而這里眾多的森森古木,樸素深褐的歷經千百年的木紋上,閃過新石器、殷商老器、犁耙、插秧機和大棚石斛的熹光,本色,自然,勞作,輪回,鐫刻著生而為人的溫憨和忍耐。

沿街漫步,翠光蕩漾的茶葉、黃泥腌裹的鴨蛋、舞燈人、說書人、橡栗子豆腐、烤得半干的焦黃小河魚、河汊的米蝦,一種濃郁的菜市場屬性的叫賣聲,充滿家常和市井的微妙與凌厲,是腌臜的、粗鄙的、塊兒八角的,也是熱烈的、喧鬧的、生機勃勃的。

——清超幽迥又悵惘的綠國,灼燙為峰頂、天空、稠密的枝杈、破舊祠堂,以及黑發少年暗紅發芽的情思。

老茶記

在姚河竹山,茶是春日的絲弦。

天空像個靛藍的瓦罐,古老安靜地臥著一些麥種。驚蟄、春分,麥種起身,孵出萬千云朵、巉巖、溝壑、豺豹,以及廣闊植被、蓬頭山鬼和流速不明的溪水,山色被鳥聲叫深了幾寸。白云皴染,煙光、日影、露氣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滿山黃荊槎、南京椴、山拐棗、杜鵑、青岡櫟、楓香、山桐子、冬青,枝葉或疏或密。而一丘丘、一畦畦的茶,在田畈上密不透風,只留幾條狹窄的溝壟,供茶姑往來,背簍里似是星光陣陣。斜坡多亂石,亂石間多茶棵,均粗服亂頭。我曾以為是“粗茶亂服”,“粗茶”與“亂服”才是絕配,門當戶對。記得小時候偶爾在鄉下割麥,著破衣破褲,眼前是令人眩暈的金黃一片,鐮刀帶來的卻是望不到盡頭的絕望,不到半小時,便腰腿酸軟、汗流浹背,最后干脆一屁股坐下,拿起大茶壺,“咕嘟嘟”一氣灌下,隨即舒爽,筋脈通達四海五湖。這種茶叫黃大茶。

黃大茶不是明前茶,不是雨前茶。黃大茶是夏茶,皮老肉糙,凌厲的滋味像武師打拳。牛飲一碗后,卻沉浮起肉體的歡愉。

黃大茶是堂鼓馬鑼的秦腔,繁鬧轟鳴,泥沙俱下,回腸蕩氣。

明前茶是江南絲竹,清聲泠泠。雨前茶是山地花開,蕊飛花瀑。雨后茶是苦行僧,葉氣奪過芽氣,如古剎映黃葉,燈下夜歸人。

竹山的茶樹老到風霜三五百年。三五百年夠長,多少興廢,不問興廢。古茶園里,矮小蓬勃的二十多棵老樹。其中兩棵枝葉交纏互抱,主干碗口粗,蒼老遒勁,附生綠苔。老葉上頭簇簇新,俏立一芽,一芽一葉,一芽兩葉,依舊新嫩一片。新嫩像畫在宣紙上的綠墨,有春水濡濕的糯軟。老葉青碧,老葉里有蒼苔氣,味厚質苦。老葉苦心孤詣,捧起的新芽似乎不沾塵俗,如同游動的一滴滴清水,功到造化。樹干不過一兩尺高,蒼褐深寂,老節拳拳突起如舊疤。皖地的茶棵不算樹,亦不算草,亦草亦樹,頂多灌木而已。與滇黔速生高大的喬木茶相較,雖小如累卵,一樣日月悠長。

不多的農戶,屋前屋后被春茶簇擁。茶園四布,散散落落的白墻黑瓦,像人神合謀的風景。

竹山人劉會根一生在山里浪蕩,辟園種茶。他開車帶我們從古茶園上山,坡陡彎急。其下深壑千尺,其上接云壤日。待抵達一狹長坪畈,注目蒼蒼處,新綠唧唧,陽光如煮,萬種或翠綠或灼紅的鳥聲似劇烈的窯火歷久不息,不舍晝夜地銳叫、躍竄,游映并鑄出堆如山丘的濃香,波動的白云在天空邈遠而又寂然……

凌云俯視,山腰的池塘如綠豆,人家的黑瓦臥伏如黑豆,采茶人如芝麻,只有蜿蜒的公路如白絲帶,快系不住茶園的綿延奔放了??諝庵信蛎洕L燙的新綠,像從大砂鍋里濺出的濃美湯汁。

一個小小的坪畈,地開兩縣。山北是舒城縣白桑園,灌木和松杉葳蕤,跡近無路——舒城小蘭花的經典產地。山南是古竹山,橫柯上蔽,疏條交映——岳西翠蘭的發源地、核心產地之一。偶見有茶農采得滿簍鮮葉,視危崖若無物,開車或騎摩托飛速下山,我疑是現代版的乘鶴神仙。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p>

云深處,劉會根與老茶樹的彼此知遇,業已五十九年。多少白云蒼狗中,他是制茶的神仙,他是自在的神仙,他是神仙中的化內之人。曲意款款心意相通,茶人的化境,樹是人,茶是人,人亦是一壺大肚難言的茶啊。

青綠有神

天堂寨在金寨縣。從岳西到霍山到金寨,一路肉色粲然。岳西是腴嫩的火腿,山高風響,山山層綠,柔韌交錯,健美有力,山風映照游溢回旋出草木香?;羯揭采缴浇诲e,山樹形色似豬蹄,一碗風月宜紅燒,宜醬拌。金寨是東坡肉,整整齊齊似麻將塊兒,紅得透亮。

紅得透亮也是家常。家常最好,家常有肉最好,無肉也好。

岳西家常,霍山家常,金寨家常。好風景如家常話,好風景如一吊好肉,吊在火塘上,肉味年年香。

暮春初夏,一鎮子羊肉香氣飄遠。不遠處的天堂寨似在暮色中掛著,被風吹透,肉味鮮透。風干的羊肉多淺白深紅,如落日西照,落日如大公雞,從民宿的樹巔邁步,間或古奧鳴叫:斷竹,續竹;飛土,逐肉。

老木桌舊紋簇簇,夜色披濃,燈火親善。端上來的卻是吊鍋雞。本來想吃吊鍋羊肉,不吃也罷。

食肉長精神。遺憾也長精神,留待下次再吃。

家常煙火好在觸動人心,莫名其妙。憶起我鄉岳西從前的冬日,柴屋或披屋里總有火塘,松火爍爍,影亮人臉,上方用鐵絲懸垂一口吊鍋,漆黑柴煙如松墨,鍋里漸漸“咕嘟咕嘟”,伴人聲絮絮,滿屋都是暖老溫貧的靜美。

民宿也好,好在不雅不俗,一派本真。門后有山,山上有泉,門前有田,院內

有樹,風吹枝葉晃蕩,喜慶得像個剛定親的小地主。

是夜,中庭楓楊如積水,人影如小舟幾只。是夜月色蓬蓬,像肉松面包蘸了層西紅柿醬。

清晨被雞鳴推醒。雞鳴涌出少年般的浩瀚、溫暖、湛藍,一鳴跨三縣。安徽金寨、湖北羅田、河南商城,三縣齊鳴。

新陽歷歷,門前畦畦稻浪翻滾,山間枝頭數千鳥聲各自起伏。街頭有精瘦老人粗服亂頭,穿長靴扛褐棕走過。雞鳴喈喈,依然和先秦一樣歡實,青綠有神:斷竹,續竹;飛土,逐肉。飛土,逐肉;斷竹,續竹……

雨或夢:枇杷

枇杷的青雨在夜與星的曠地逐走,蒼藍傾織。青雨之夜,星子無比碩大,在吳楚之地的皖西南,仿佛架著柴火的夜色在噼噼啪啪燃燒。滿天金黃的星子,從少年的額角舞濺并洶涌噴吐出熏翠枝葉,甜蜜,郁藍,充滿民間山坳的神游記憶——雨聲漸息止,星子懸垂在農家檐角,和夜色混為清冽的炊煙……繞東坡而去,似一位古人于山里彈琴——琴音飛散如肉色累累沉沉的枇杷子,漿液的彩瀑倒流入無邊深邃的湛藍天空——無數的枇杷葉,無數縮微的琵琶,音符像要溢破薄薄的果皮和沉夜的幕布……枇杷欲作琵琶響,琵琶暗藏枇杷香。琴音的青雨復大,雨珠像繁體的木刻漢字,音樂的終極目標是為取得神奇的音色和音效,隨一幅幅流動的舊畫而呈現、分解(有時候如林椿、趙佶的《枇杷山鳥圖》,山雀棲枝欲啄而食之——自足酣暢的世俗的暖意;有時候如虛谷和尚的《枇杷圖》,萍蹤浪跡的枝葉蓬亂——顯露一派崢嶸的怒意;有時候如齊白石的《枇杷》飽滿艷烈欲滴,我讀到的題詩“果黃欲作黃金換,人笑黃金未是真”——摳門老人流露直白的真意……)。農歷四月山中收藏的時間樂譜,因偏僻天真的夢境而濕潤成漾漾溪水。爍白的溪水,像要把凸凹披綠、靜怯安詳的無名村落切割下來。無名村落,因無名而熠熠閃亮,像懸掛在山間和天際——朗素的粼粼月影,里面流淌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無窮過去,以及,用幻綠安慰未來的清澈質地(但愿如此)……

獨墅湖歌

昨夜微醺。記憶里糯軟的老蘇州,似乎也在微醺,人影晃晃,橋影晃晃。

當年的夜市,燈火可親,賣菱藕的擔子,載綺羅的春船,和杜荀鶴的詩句一起悠悠晃晃。

湖水攜帶著荷蓮清氣漾上來,湖水的絲弦真摯而誠懇地勸解:虛妄的我,在獨墅湖圖書館中穿行;獨坐的我,在獨墅湖畔自說自話。

場景一:書里的云朵游移不定,煙波是古人的煙波,兩個女大學生(大概)斜靠書架而坐,悠閑,專注。

場景二:湖水藍得一絲不茍,映出久違的神祇的幻影,鏤刻湖水的細紋,滿眼幽冥、平靜……

這是獨墅湖,在照徹一個俗人內心的黑暗,照亮我血液里的褶皺,連同暮云般的心跳。心中有湖,于是便有光——無限的自在,此在的無限……

立冬日憶上書洲

城中有湖,湖濱有書洲,一個俊美書店,上書洲。

推窗見湖,白日東太湖清氣逸動,仿佛翅翼絨絨初生,黃昏便有諸多氤氳水汽縈繞撲鼻,一湖的日落金璨,攜歸帆點點。上書洲以書卷古氣為最,一本本老蘇州的書,人文舊事風俗吃物賞玩,風雅宋,民國范,當代日常,流動人情之美。推窗亦見湖邊的兒童樂園,老少叫囂乎東西,枝葉隳突乎南北,均怡然自樂。湖因洲上書頁沙沙而漣漪輕起,映照一湖書卷氣,洲因湖光灑一身幽靜,這是讀書人的別樣景致,漸生歡喜心。

我對蘇州向來喜歡,蘇字繁體“蘇”,有芳草有嘉禾有魚鮮,鮮美生味,躍于紙上。州字多水,淋漓潤澤,蘊含魚米水鄉的美意。又使我憶起古人穿州走府、以腳丈量天地的勁氣。文人需節氣,書店要靜氣,當年金圣嘆蟄伏蘇州,孤燈下評《水滸》,批《西廂》,身姿不動如松,心里應是藏著一個上書洲,用筆卻如刀解剖人性,勁氣勃發。

蘇州趣味尤多。情趣多在風月,風來月來,似一枝紅杏窈窕出白墻。閑趣多在魚鱗瓦,鳥落烏檐,如人在舟上散淡幾粒。蘇州多風趣,多異趣,多奇趣,如素丸清蒸,如魚在盤中,如車前子在酒席中放誕,如皎皎情種被一雙纖手揉進了評彈的絲弦。上書洲則多真趣,愛書人多有真趣,因書而生偏僻心,書籍大略如厚土,高天厚土,厚德載物。斯文在茲,和羅偉章、胡竹峰、李寧、李黎諸兄,閑聊書中風月,不覺日落,不覺厚土被暮色覆蓋。出門在湖邊遛一圈,葦蒲葳蕤,初秋的風打在湖水和蒲葦上,沙沙中一片寂然。

湖水輕搖,似乎上書洲浮在湖上。

十多年前我到過蘇州,在拙政園、留園、虎丘、寒山寺、忠王府、五人墓流連游蕩近十日,見景是景:諸多亭臺樓閣,魚鱗瓦片,高高的葉子從窗和墻上悠悠垂下,影子便疏疏灑落,一時光影雖在流動,但看著看著,看客就在恍惚間跳出時間的法則之外。也仿佛十多年后,在上書洲,見物非物,十多年不過是撫摸一本舊書的瞬息?;蛘呷缑鞔奶埔?,癲狂作歌:“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p>

《桃花庵歌》在冬至日凜凜的皖西南午夜聽來,似倏忽過了五百余年,不見桃花,耳畔仍交雜洲邊湖邊的水聲、風聲、書聲。上書洲,上書舟,且登上書舟。放眼四看,舟頭虛靜,洲頭萬古,讓人頓生空明之心,渺小之意。

座談間隙,曾和數人偷懶,在樹下盤礴而坐,姿容不拘一格,跳蕩如毛邊書。

“一醉又驅黃犢出,冬晴正要飽耕犁?!笔顷懹巍督衲炅⒍缶辗绞㈤_小飲》中的句子。陽光躍起,幾只腿是幾張犁,似乎身下的太湖是萬頃良田。陸游詩句溫晴,宜曬書,宜曬上書洲,宜在上書洲曬一曬。

且坐坐

到花山,且坐坐。

夜色濃如焦墨,花山挺如巨柯?;ㄉ饺缫粓F焦墨掛在窗前,夜色輕顫。夜色淹沒了山風,又被山風掰碎。投宿民宿“花山隱居”的一夜,是聽風的一夜,似乎也是滴露的一夜。聽了一夜花山,感覺四圍是山,四圍是巨柯在飛。我坐了半夜,夢里聽了半夜,一把巫女的掃帚被山鳥騎著,在飛,在飛。

凌晨即起,在庭院小坐。清池小橋,流水飛花,嶙峋奇石,老竹新葉,庭廊曲回,窗牖格物,古老的東方式的庭院,享有清逸而奇異的審美,欲飛欲舞,宛如時光倒流,心情為之一蕩。這是蘇州的山水范式,和山水相對一坐,和綠樹相對一坐,和園林相對一坐。

入得眼的香柚,庭院里東一棵,西一棵,棵棵圓圓滿滿,青青綠綠,枝葉間躲閃的柚果,圓潤似春水。天地間無風,霎時庭院孤寂,人聲與蟻語無異。柚樹均不高大,無風自搖。

入得眼的都盈盈一握,南方的精巧和秘密可堪一握。

在餐廳用過素食,友人上花山,約三五六七人。

三五六七人,與橡栗、楓香、櫸樹、楓楊、牛鼻栓、白櫟為伍,看山種,赴出塵關,似星辰墜宿花間。上法界,越凌風棧,走鳥道,山風吹帽落。三五六七人,一路下來,歷數百數千年,狀如斑駁石刻。

我在山下獨坐。蘇州的隱居是翠綠交融,相疊成蔭。我在蘇州獨坐。

蘇州在座。蘇州是南人南相,花山是南人北相。

在花山獨坐,我是北人南相。

我且坐坐,狀如蒲團。閑暇來坐坐,何必要登山。

芭蕉二三

芭蕉一身綠,綠火晃滿了頭、臉、手、腳。在涇縣查濟,綠火之力蔓延到整個皖南,丘陵、山地以及無法言明的婉曲溪澗,似乎是橫琴在野。芭蕉是琴弦之一,彈奏古老的岑溪、許溪、石溪,鳥聲出溪。我所至的是許溪,溪水說是深碧也可,說是透澈也可。溪水晝夜在翻刻云影,群山如黑綠木刻,岸上古民居如黑白木刻,岸邊有農婦和老頭老太洗衣、洗菜,寵辱不驚,寵辱偕忘。水邊的一株芭蕉映照之下,溪水仿佛蘊藏了涇川萬物,自足而驕矜,她沉淀的綠的質地、層次,在我久居山野的內心,竟然雕刻出南方中國的驚悸和肅然。

在對岸,另一株芭蕉似綠云撲面。綠得寂寂。幾乎無人打探,靜享山水之氣的沐浴和澆灌。亦似被遮蔽的風暴,不知何時它能鮮活爆發。旁有一門戶,墻角浸了青苔,瓦縫生出蕨草。是元的、明的、清的、民國的,直至……壯烈的荒涼綠色。

一路晃過青檀樹,大木構架,石雕、磚雕、木雕,榫卯結構,晾曬場,石臼,青石板水槽,烘紙的泥墻,草木灰的清香,青磚小瓦。查濟的迷途小巷和清溪之旅,在旅行即將終結的彎曲墻角,突兀出一株:枯黃的,似天火燒熬過的,芭蕉!像漸熄的冷火灰燼。

落日將至,像冷火灰燼中的星粒!那些枯葉,如同先民時期的夜色散落于無數民居,以及,仰頭所視的,是所有花的靈魂在夜空中狂歡和聚會,和老茶罐一樣的月亮,構成山巒和音符戰栗起伏的大地鋼琴,茶汁般奮勇濺出……

游榆樹村

深秋天氣,響晴易生懶,遂和妻女帶狗往榆樹村一游,錘煉身子骨。

榆樹村四面環山,山水一綠,綠到恬然。綠中有黃有紅有紫有褐,雜如彩毯,野性勃勃。山中云如鶴,凌凌欲飛,巨石松木野栗,被風吹得自在悠悠。河邊良野平疇,葡萄藤架、風車、卵石、荒蕪草莖,昔日花海一派蒼涼流逝顏色,偶有格?;阈屈c綴,被暖陽映照,騰起煙色伴柳色,卻有幾分春色味道了。

沿河堤慢行,偶遇妻子的二年級小學生,嘰喳吵嚷,追逐不止。小狗一身白,小人一身黑,一人一狗鉆入花叢草叢中撒野,步態超然。小狗欲躍渠溝,卻被草根絆倒,洗了個秋澡,旋即翻身而起,兀自濕嗒嗒地在原野上昂然跑步,其清高孤冷之姿,似不屑與人言。殊為好笑。

大別山中山水殊好。山中春色夏色冬色均好,秋色是水落石出,長天一色,一切如產后的平靜,萬物欲酣睡。秋色正是酣睡前的那份慵懶風致,過渡于收獲與頹然之間的疏朗明凈。落于群山之腹的一片起伏、豐滿的丘陵,贈人間一個藹然搖籃。

北山上,茶坡綠意沉靜。遠望一亭如翼,又如美人回眸,神光定格在湛藍空中,與白云相齊,誕下旺盛的美和神秘……

不寫字

這半年狀態不好,幾乎不寫字。不寫字也好,也是修行。寫好字需有神設,如瓦片覆霜,葉落山空,但無風不動,風是神意,無風便無深意。風也是意趣,無風便無真趣。趣味不到,則神態不到,下筆無神,似木牛流馬翻山。一頁書是一座山,兩頁書是兩座山,三頁書是三座大山,莊周的書是山,博爾赫斯的書是山,山山相連。大山蓋頂,不如推書而起,管它幾座山。

今日小雪。今日卻無雪。小雪節氣里,想一些心事,或什么都不想,攤書酒煮,灶煖茶烹,無雪也罷。窗外烏云漸逼,亦適宜走走。去年的花果山上,曾踏著積雪,看花間雪,看亂雪,看枝上雪,看新人舊人披雪而過,看古人像一個個篆體、隸體,冒雪而至,世界發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山,橋,水,樹,曠野,一篇雪文章。童話般的雪與光,紅雪,綠雪。一時心情紛亂,辨不清今夕何夕,亦不知去年今年。山里的雪地,可能會有一匹受驚的白馬,從山坳中猛然躍出。這是我私藏的想象。

一匹馬是一匹雪白的漢字,一匹白馬是雪化的神意,在虛靜中追逐。文章的神思是馬,李白一騎絕塵,蘇軾一騎塵絕。好文章都是百騎絕塵,一騎之后,更是塵絕。

好文章是在燈籠里畫豹,青空里泛舟。提筆是雪,紙上是雪,心頭是雪,宣紙化雪。

雪要下了。今日提筆寫字,落雪為念。

大風歌

翻開1985年的文物普查記錄:琥珀嘴高出平畈幾米,斷面文化層自然深裂,達2—3.5 米,上層以灰陶為主,下層以平沙紅陶為主,在斷溝底部發現石桿、石斧等磨制石器,據標本和文化堆積層分析,上層為殷商時代文化遺址,下層為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發黃的紙頁潦倒中輝映別樣錦繡,陶石之音依然動蕩如金陽晃晃,而它此前是靜止、專注、內蘊,萬年前的大風吹動先民的木葉,嗚嗚嗚嗚嗚,大風在泥土的內部筑陶成巢,鳥飛起落……一個原始部族或村落的肌理涌起古陶的斑斕紅鱗,老陶如唇,天地律動的聲響,沉寂,泛起,沉積,浮起……

大別山頂上,幾朵白云停在上面,草木是站立的風,石頭是凝固的風。青銅枝下,整個琥珀村沉入乳白色的霧中,白墻和白霧不分彼此,只有黑色屋頂浮在上方。黑黑白白,像許多人的一生。

溪邊的楓楊和坡上靜靜的土墳,如此的安寧。葉子翻過去翻過來,像許多人的一生。

嫵媚

花影落進河面,像給平常歲月點了幾粒胭脂紅。水波瀲滟,水草間有游魚星星點點。鵝卵石裹了些青苔,亦如一枚枚卒子,被時光消磨得圓潤。

好在春來花發了。春天終究是來了。春天來得淺,春天來得深,淺一腳深一腳,深深淺淺是腳下的草,踩在草尖,腳癢癢的,心癢癢的,讓人產生遠行的沖動。置身花叢,桃花紅紅的,像個小姑娘;杏花白中帶紅,像個小丫頭;李花白中帶黃,像個小女孩;梅花白白的,像個小女神。她們或雀躍,或嫻靜,或天真,或文雅,花光如頰,溫風如酒,一派不諳世事的美好,又是年華錦繡。春天真是毫無心機,如河灘上的活潑稚兒,晃晃悠悠,處處皆景。

天上鳥飛過。天上晚霞飄過。天上還有斜掛的夕陽,貼在西山,似周昉《調琴啜茗圖》一幀,著色蒼黃。

周昉用筆秾麗多態,法度謹嚴。畫內卻似有天籟音,一琴一盞,三五慵懶閑人,聽琴品茶。閑庭之雅,聽琴不在琴。隨心所為,坐聽無弦。

忽想起天地之弦,天地皆為弦,草是弦,花是弦,鳥是弦,風是弦,卵石是弦,夕陽是弦。人是弦,人心亦是弦。撥弦的是夕陽,是卵石,是風,是鳥,是花,是草。人在處,人心在處,天地一弦。我這么說有點玄的意思。春天是玄而又玄的美妙,春天是娓娓道來,春天是興之所至,無所不至。

憶得那年到睡佛山,山南山北,一邊春深似海,一邊白雪皚皚。山脊上的杜鵑,紅浪翻滾,一浪一浪地聳立著,走遠了,隱隱約約間,可聞濤聲。山北之白雪,又如鋪天蓋地的白梅花、白杏花、白梨花堆積,突然我就聽到了雪聲、花聲,聲聲慢,聲聲急。山是弦,云在撥,有悲愴,有激昂,有幽寂,有焦灼,有安撫,有吳音,有楚聲,恍恍惚惚,竟一時忘了是醒還是夢。

冶溪地處吳頭楚尾,山水的印記就頗有吳楚之風。吳音四聲八調清濁對立,吳歌溫柔敦厚含蓄纏綿,楚聲參差錯落自成妙響,楚歌即興而來悲涼哀婉。人到中年,漸漸喜歡楚歌更多一些,比如《采薇歌》《易水歌》《長鋏歌》,“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憯懔慘悽,愀愴傷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保怠肚儋x》)楚歌在荊楚大地源遠流長,庚子年的春天于我聽來,悲慨之氣尤甚。

但吳楚之歌在樂器的選擇上驚人地統一,笙一支,笛一管,節一塊,琴一把,箏一張,琵琶一面,瑟一具,仿佛衣食同源。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淙淙之音里悲喜交織。吳歌如春風拂耳,楚歌似銀瓶乍破。

吳楚之地是表兄妹,吳楚之歌骨秀神清。

臨睡前在朋友圈里翻閱,見杭人李利忠錄一聯:

花氣爭窺,矜持春曉;

鶯聲可數,嫵媚山深。

人生嫵媚為好。忽想起,山深處,萬物腐熟而不朽,比如滿山的茶籽,比如稚兒擎瓜柳棚下,細犬逐蝶深巷中。味淡情深,乃嫵媚之致。

莫名其妙

天柱山之偏僻后山,遠觀山峰百態。滿山郁郁蒼蒼像青雨一樣密實,山被闊綠淹沒,山幾乎無主。青雨一樣密實的竹海,竹海一樣清冽的青雨。在盤山道看竹海突然冒出兩個詞:雨滴碩大,莫名其妙。雨滴碩大本來就莫名其妙,而竹海,確實青雨一樣的密實清冽。青翠發冷的竹枝、半黃半綠的竹竿和麻色長筍之間,小車拖拽著的盤山道像根胡亂堆放的清涼絲繩,欲捆綁群山中幾百類鳥百十層次的胡亂鳴叫,叫聲堆疊和潛山人的囈語一般。暮春的潛山市(2018年8月前尚稱為縣)在芭蕉肥葉下像短促又時而悠長的舊夢。蟬鳴交雜,程長庚(1811—1880)囈語在芭蕉肥葉下,像京劇《捉放曹》的老生出場,他認領山峰一個。張恨水(1895—1967)囈語在芭蕉肥葉下,像《金粉世家》的金粉剝落,也認領了山峰半個。坐標:龍潭鄉萬澗村,竹喧如海,如海,從清末到民國到2020,他們演繹藝術的后山之巔……莫名其妙。藝術就是莫名其妙。藝術也是龍潭萬澗。一幅《春山圖卷》,繪者商琦似要從元代的云煙中撲來——五月潮濕的青雨在反復灼燒山腳田畈,擁擠,喘息,陽光的電露在我們黝黑的肌膚上劃下金黃的稻痕,新涼的、疼痛的,沖動在人心深處的廣袤藝術山河。

羊桃記

遠山有包漿氣,樹木經霜,枝枝微醺。山風鼓蕩,一時萬籟俱靜,枝頭的紅果粲然,似乎一忽兒就簌簌掛起了。

主簿鎮地近皖西,峰壑交錯。盤山道上,往往山花爛漫。山花,爛漫一片,兀自這里那里,拐角冒出一枝,山坡突兀一片。山里好顏色,四季好顏色,尤其春來,在一山驚喜顏色里,芭茅草青青輕輕倩倩搖蕩,映射出一個花花世界的好顏色。

四季斑斕的油畫冊頁中,春日杜鵑、野櫻、桃花、棠梨、蘭草、八月楂;夏季荷花、格?;?、金銀花、桂花、百合、牽牛;秋天山茶、金桂、木芙蓉、木槿;寒冬蠟梅、結香、小蒼蘭?;ɑㄊ澜?,凡百數十種。難得山花爛漫,難得人心爛漫。爛漫之心,在乎山水之間。爛漫之花,自在人心,美得本色。山地一派天籟和野性,猶如小路斜伸進草莖中,似無跡可尋,又隱約在遠處露出一線白。中國畫的留白?!帮w星過水白”的白,“露從今夜白”的白,漸漸,“密雪埋溪僧未掃”的白。

秋日山色乃天色所化,天青色,有元青花的姿容和媚態。

松果跌落,空山更空。松枝如弦,松樹下引弦而發的是漫山羊桃??諝饫锬欠N毛茸茸的甜香,和枝蔓交纏,枝蔓間又夾雜了松脂香,縈回鼻端,酥軟手足,警醒視覺,旋被山風送遠,令人七竅訝異。主簿鎮以羊桃著名。村野田畈山坡,一片愉悅歡喜的金色,掩映于青山綠水之間,仿佛小時候口袋里裝了幾顆糖。

羊桃皮色黃亮,肉色清逸,酸甜別致,未熟期生硬如鐵,酸味襲人,成熟后切開即食,甜度遠超酸度,肉質潤和,汁水十足。主簿的羊桃品種甚多,金魁、海沃德、陽光金果、東紅、紅心,各自滋味綿長。

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

石泉飯香粳,酒甕開新槽。

岑參《太白東溪張老舍即事,寄舍弟侄等》詩句,如習習微風中,酒甕半開,石泉煮飯,其情其境,是山里才有的風味。山里味,有臘肉香、蔬筍氣,嘈嘈切切。

岑參說的是“獼猴桃”,“獼猴桃”即是羊桃?!对娊洝氛f“隰有萇楚,猗儺其華”,“萇楚”則是羊桃的古稱。

“萇楚”這個名字難免拗口,“獼猴桃”形象卻失之淺白,“羊桃”好聽,惜乎俚俗。我鄉靠近太湖,方言源自贛鄱,俗稱“楊桃”,或許是因為其酸酸甜甜類似楊梅,風味漸出。又有人稱之為“洋桃”,但它似乎并無洋氣。我習慣稱作“陽桃”,春陽大塊贈我好文章,陽光如瀑,好文章翻山越嶺在主簿的瓜棚豆架下等我,酸酸甜甜如陽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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