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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戰勝的夏天

2021-11-15 01:06嚴明
讀者 2021年23期
關鍵詞:小孩子

嚴明

我對故鄉的記憶,全部是關于夏天的。

那是淮北平原上的一個古老而又普通的村莊。雖然說那時候是窮年月,但故鄉之夏給我的記憶是豐盛的。那里有我平時不知道的世界,目光所及,琳瑯滿目。我幾乎在用其他所有的時間渴盼夏天的到來。我就知道,在我暑假抵達前,它們用整個春天、初夏為我備好了一切。我的堂兄弟、遠近本家,總是在原地等著我,等著我共度夏天。在我走后,他們仍然在原地,安然度過一個秋冬,等我來年“從天而降”。一切仿佛是為我而設的一個喜樂大局,一個彌天歡場,一個永遠親愛的存在。

以往父親帶我們回老家,汽車轉火車,再加上徒步,要花上一整天。伴著傍晚的蟬鳴,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到了,看著油燈下老少親人的笑臉、桌上的手搟面,疲勞盡消。那時候,父親的打扮總是的確良襯衫、手表、皮涼鞋,而且是穿襪子的、標準的知識分子還鄉模樣。而我一回到老家就全然顧不得斯文,迫切地等待“沉陷”。我知道狂歡季開始了,今天不算,明天才是第一天,我有的是時間。按捺不住開始歡心地盤算著今天晚上在哪個露天的地方睡,那是第一項在自由天地的體驗。

夏天村里人多半在屋外過夜,除了老人、婦女。木架子撐起的繩編床,篾席往上一放,清涼又透氣?;蛘吒纱噤佋诘厣?,平整寬敞的打麥場有足夠的地方可以睡,蚊子不多的夜里,被單也不用蓋。夏日里,我可算是本家小孩子的精神中心。我比他們白,比他們成績好,這些在村里不是什么優點,但可以做一做臨時“掌門”。堂兄弟、各個本家親戚都聚攏來,睡成一排,和我最親最好的,會講故事的,才可以挨著我睡。

星空下,夏蟲聲淺,我蜷縮在故園的懷里。啊,這幸福無邊的夜!

直至次日,幸福地被太陽曬到屁股。于是起身,篾席上常會留有人形。人睡的地方是干燥的,其他地方已經微濕。原來,一夜酣眠,竟有夜露涂抹了身體。

白天,跟伙伴們無休止地嬉游。父親因為要幫著家里做農活,無暇他顧,所以我除了偶爾寫作業,其余時間都在瘋玩。哪里都好玩,什么都可以即興而為。草堆、糧垛、牛棚,還有蒙著眼睛的驢子不停地在磨坊里轉圈……這都是我們的歡場。赤日炎炎的時候,我們主要在池塘一帶活動,我就是在那里學會了狗刨。采蓮蓬、菱角,在岸上用稀泥巴涂滿全身,再爬上樹杈往水里跳,出水時泥巴沒了,但發現肚皮已經被水面拍紅……游完泳,在濃蔭的樹下玩上一會兒。和風習習,吹干身上的水,皮膚變得滑嫩無比。

在村里,小孩子們全是光腚猴。那些年我也經歷了從不穿到穿一點再到穿整齊的進化,回想赤條條在村里嬉戲的場景,真是無邪幼童的特權。一群光著屁股的小孩圍攏蹲著玩蟲,誰若放屁,無須究問——他的屁股底下會有煙塵。沒經歷過的,不會有那種生活感受。

夏天雨也不少,一場雨過后,會有好幾天都要踩泥巴地。水泥路是城里才有的稀罕物,那時候村里沒有任何一塊地面是水泥地,包括屋內。雨天大家都赤著腳。我開始時并不習慣,覺得泥巴會滑得腳心癢癢,后來越來越覺得有趣,特別是腳掌踩下去的時候,軟泥漿會從腳趾之間柔柔地往上鉆,跟現代人形容巧克力的口感類似,那也是一種連著心的滑爽。

餓了,有的是吃的,樹上的果子、地里的瓜,信手摘來。蟬蛹、青蛙、蛐蛐都是野味。作為“豪華”回報,我也會帶他們去偷爸爸帶回來的裝在鐵盒里的餅干或雞蛋卷,讓他們一嘗至味。

任何一頓飯都可以在幾個叔叔家隨機解決,青椒、南瓜、豆角,都美味。大鐵鍋炒菜,滿屋子蒸氣,和著菜香氣、柴火的煙氣一起涌出來,漫出灶火屋,從房檐向上流走。灶火余燼里還可以埋上嫩玉米或紅薯,飯后出去玩上一圈,肚子有點餓的時候跑回來尋出它們,可作為零食吃。

由于土質的問題,那里沒有水田,不產大米,所以主食都跟小麥有關——饃或面條。忙時吃干的,閑時吃稀的,而我們在時,在哪家吃飯,哪家都會有幾個炒菜。米飯完全斷絕的感覺持續兩個月左右,對我來說還是有些不適應。我挺想念米飯的,因此他們會在我們臨走的前一天煮上一次,作為餞行。畢竟米太缺了,做上那么一頓也是勉強。通常還煮得很稀,簡直不叫米飯,屬于那種稠一點的稀飯。

現在想想,夏日里除了蟬聲,其實村莊里是安靜的。那時候,沒有車來,因為還沒有什么路。村里如果來了擔擔子的貨郎,都能引起一片沸騰。小孩子們一定會圍過去,扒在他那個裝滿了小東西的百寶柜的玻璃上看,看大人選購針頭線腦。一個孩童圍觀商業活動,受購買力缺乏煎熬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那個年月,“買不起”幾個字永遠在耳邊回蕩。有時候可以用破銅爛鐵、牙膏皮、長發辮之類的東西換,可平時沒有積攢的話臨時又找不來什么東西,所以只能干看著。村里留長辮子的大姑娘都會被別人羨慕地認為是在儲蓄。便宜的東西也有,就像糖豆,一分錢七個,彩色的。

走村串巷的剃頭匠,依次在某一戶家中吃飯,算作勞務。若是沒吃,給點什么也行。手藝在那時候還不叫生意,只是為了生活在“換”,沒有“賺”,本分至極。

跑去村頭西望落陽晚霞,美得有些哀愁。我每天都掰著指頭計算暑假結束的時間,謹慎期待每一個未曾謀面的美麗明天。

夜空的流云拂過星斗,月亮在航行。太陽和月亮對日子的重要性,得在農村生活才能體會得更深。開晚飯的時間挺早,同時聽收音機里的長篇評書,之后活動就因為沒有電而大受限制了。油燈或蠟燭不會一直點著的,那樣太浪費,可是走在漆黑的屋里摸索著找東西的滋味不好受,那種感覺現在的小孩很難體會。

打麥場是不變的夜之歡場,我們在那兒交換鬼故事、童謠,辨識著星宿的位置,猜想著哪一顆是天邊的另一個自己,等著不請自來的睡意。

偶爾傳來有別的村放露天電影的消息,這需要有得到消息的人報信才行。有時候,大隊人馬趕過去才發現并沒有電影,又在夜色里悻悻而歸。如果消息準確,遠遠地就可以看到,村邊的某塊空地上,黑壓壓的人群仰望著閃爍的銀幕,那情景就是大地上最超現實的存在。每當電影散場時,外圍的溝坎上還伏著一排睡著的小孩子,需要家人邊呼喊邊翻看辨認,馱走。小孩子繼續一路睡回去,醒來還會問大人:“后來他們打起來沒有?怎么不叫醒我!”

夏日接秋,看著村里許多果樹從果子紅熟到光禿,已經有樹葉開始隨風落下,我的心情也為之黯然。我知道,要開學了,我要走了。

喜樂是有盡頭的,得開始計算暑假還剩四天、三天……直到要離開的當天早上,堂弟們坐在爺爺家的門檻上,看我們收拾行李,去坐他們還沒有見到過的火車。他們穿著長袖衣服來,紐扣總是扣得不齊,衣服也不干凈,好像去年穿完收起來時就沒有洗。

“等著我,明年再來?!边@般孩童的豪言壯語,每年都在用。我知道這是一句臨別時客套的廢話,他們肯定等我,我也必定再來。

可是,終于在某一年,他們沒有在原地等我,我也沒有再來。我出去闖世界,他們也開始出門打工。

我們明擺著是看到田園牧歌的最后一代人。

印象中我都快上中學的時候,老家的村里才通上電,才有用電的磨坊出現。因為這一點,村里的馬拉石磨立即退出了歷史。手扶拖拉機、小四輪等出現后,騾子、馬就不見了,那個從古代來的木頭大車也消失無蹤。草房逐漸被瓦房代替,還陸續出現了兩三層的小樓。似乎就是從我沒再回來開始,中國鄉村的現代化進程開始了?;蛟S也正是在這個浪潮中被卷入太深,無力回望,才導致我回鄉的旅程一拖再拖。浪濤勢頭正勁,還在拍打、沖擊、淹沒。多少年來,總覺得自己在觀察眾生,現在該觀察族人、家人了,故鄉不再是我童年時獵奇的場地,而是問題的載體。

有書上說,鄉村是世界的根、人類的童年和老年。一個人的枝葉蔓延源自可頌的土地,我似乎也只是吸收、索取,從未歸還過什么。

那是最好的童年,無以復加。它有不需要證明的強大。還好我有個故鄉,還好有一些旅程,去游歷,去跋涉,帶著熱情與好奇。我想這都源于記憶,其來有自,無遠弗屆。

加繆說得極是:“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安放了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p>

(若 子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長皺了的小孩》一書,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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