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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人云喜

2021-11-17 02:41悠泉
湖?!の膶W版 2021年1期
關鍵詞:民兵大隊媳婦

悠泉

云喜在一抔黃土下找到自己的歸宿之后,一輩子的悲樂寵辱、好好歹歹就與他再也沒有什么瓜葛了。剛聽到云喜離世的消息時,我遠沒有當初聽說云喜得了神經病時的震驚和傷感,反而有些為他高興——與其瘋瘋癲癲地活著,整日處在一種自虐式的痛苦與毫無尊嚴之中,還真不如死了清凈。

可年輕時的云喜不僅不是一個瘋子,而且還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記得我中學畢業后在村里參加大集體勞動的那會兒,他是二小隊的隊長,同時還是大隊的民兵連長,剛滿十八歲的我也就自然成為了云喜手下的一名民兵。那是一個全民皆兵的年代,農村的基干民兵也是預備軍事主力,每年的冬閑時節和緊要時刻,軍事訓練和部隊一樣抓得很緊,我們經常要在大隊辦公室的院子前面吼吼哈哈地訓練步伐、隊形與刺殺。那時家家戶戶都要“深挖洞”,記得當時大隊還挑選出了十個精干民兵組成一個班,由云喜帶隊參加了公社武裝部組建的戰備團。

云喜文化不高,臉膛黝黑,生就了一副筆直勻稱的身材,眉眼俊朗,于不茍言笑的穩重中帶著幾分儒雅。云喜很愛整潔,一頂黃軍帽和一身中山裝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的,雖然他和大家一起摸爬滾打地訓練,卻總能保持一身凈爽?;蛟S好的容貌本身就是一種威懾力,所以他在指揮我們操練時,那些好說好動、喜歡嬉鬧的男女民兵都是服服帖帖的,列隊、步伐、起臥、投彈、刺殺,每一個動作都非常認真??蓳Q成指導員二根就不行了,二根雖然當過幾年兵,可他個頭矮,又有著向日葵般的一張大臉盤,訓練時愛擺個譜,站在隊前大話空話講個沒完,時不時地還愛敲打一下這個、挖苦一下那個。年輕人的逆反心理都重,一聽他站在前面嘚啵嘚啵個沒完,心里就不服氣了,大伙兒故意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氣他,他發多大的火都沒用??墒窃葡惨怀霈F,大家馬上收斂了,都變得規規矩矩的。云喜在公社的戰備團里擔任排長一職,除了我們大隊的民兵班外,他還領導著另外兩個大隊的民兵班。云喜往隊伍前面一站,玉樹臨風,號令嚴正,鎮得住場面,公社武裝部長很是器重他,我們臉上也感覺很有光,畢竟我們來自于一個大隊。

那時的云喜還沒有結婚,理所當然也就成了許多大姑娘暗戀的男人。我和云喜不是一個小隊,我是一小隊,云喜是二小隊。大隊學大寨修水庫時,決定把一條河的下游河道改造成為高產糧田,當時一小隊和二小隊合并在一起勞動。記得半晌歇息時,我們一小隊的幾個姑娘總愛往云喜身邊黏,膽大的厚著臉皮逗他,膽小的則用眼睛偷偷瞟他,那些一閃即逝的眼神像是噴著火,熱辣辣地灼人。云喜很煩那幾個老往自己身邊蹭的大姑娘,一次他揚著大嗓門對她們說:別老是急火燒毛地往我跟前蹭,我就實話告訴你們吧,你們那一個一個的模樣,我是一個都看不上,白送給我再倒貼錢,我也不會要你們。幾個大姑娘嘰里哇啦地一陣怪叫,都捂著臉噔噔噔地跑開了。

其實云喜那時已經暗地里說好了媳婦,女的是鄰近大隊的,他們的關系公開后不久,云喜就把她迎娶了回來。娶親那天,整個大隊的年輕人都去吃大鍋飯,晚上都去他家鬧洞房。云喜的媳婦有著一張月亮般明媚的臉,文靜漂亮,聽說粗活細活都能做,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原來云喜爹和云喜的老丈人都是石匠,兩人經常一起給人修房子,都是不愛吭氣的老實人,很對脾氣,相互的家庭情況也都知根知底,于是他們在一塊擺弄石頭時順便商定好了兒女們的婚事,后來的媒人只是跑了跑腿就成了。雖是父母主婚,可云喜和他媳婦彼此也是互相傾心。云喜媳婦的娘死得早,為了照顧爹和幾個年幼的弟妹,她一直拖到二十六歲才成婚。鬧洞房那晚,我們一伙年輕人團結起來都斗不了云喜,我們一動硬茬,他就端起了連長架勢,那時我們都是他的兵,他一拿架子黑下臉,我們就犯怵了。加上他不停地散發香煙,不停地往酒桌前推我們,最后是把我們的陣線徹底瓦解了。我們被灌了幾杯后暈頭脹腦的,于是乖乖地撤了。云喜也因此成為大隊里唯一沒有被鬧洞房的人,他媳婦真是幸運。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場橫掃中華大地的颶風也吹到了我那山旮旯里的故鄉,原來一起扎堆勞動的鄉親們像樹葉一樣被風卷起,在天空迷迷怔怔地飄浮了一陣后,最后七零八落地落在自家房前的山前山后、溝上溝下,農民開始包產到戶,以分散的形式侍弄各家的土地和莊稼。

生活漸漸好起來,農村人的眼光也越來越活絡,春種秋收大忙季節一過,男的或到國營煤礦打工掙錢,或到城里做生意,女人和老人則在家侍弄莊稼。沒過幾年,家家戶戶都買了三輪車或摩托車,漸漸地也都把原來的土墻房翻修成磚瓦房。下煤窯打工的活兒云喜不干,他說那純粹是剝削,窮死了也不能去干,去干就是犯賤??墒钱斔吹絼e人家的日子榮榮光光的,心里又像喝了醋一樣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于是就經常一個人嘟嘟嚷嚷地罵:都是他娘的軟骨頭,掙的錢再多也是臭的。又過了幾年,方圓十里有好幾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中專走了,就連原來因為兒女多連鞋子都穿不上的貴土,也靠養著一群羊供出了兩個大學生。云喜的三個孩子都只上到初中,兩個閨女先后出嫁,二十歲出頭的兒子嫌父親腦筋不轉彎一根筋,云喜嫌兒子沒骨氣,爺倆尿不到一個壺里,一說話就瞪眼,最后兒子一拍屁股離家進城打工去了。云喜越活越不趕趟,他仍舊住在土墻房里,吃喝穿戴哪一樣都不如別人,后來自己也覺得撐不住臉面了,在路上走著走著,看見有人來了就遠遠躲開。他媳婦說他一夜一夜地碾場一樣翻過來覆過去地不睡覺,一會嗨一聲—會嗨一聲,一夜的長氣。漸漸云喜就有了不由自主地嘟嘟嚷嚷罵人的毛病。村里的黑蛋先是給別人打工,后來自己做了工頭,開業那天請全村人喝酒,還請了樂器班子助興,黑蛋專門派人來請云喜,云喜去是去了,可他站在酒桌前大喊:大家都別喝酒,這酒這菜有毒。接著便是一通罵罵咧咧,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心里有氣,過了一段覺出不對勁了,和他說正事不是驢頭不對馬嘴就是干脆不接話碴,更讓人驚異的是云喜不再躲人了,反而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然后挺胸闊步地往高處一站給大伙“做報告”,嘴里講的都是天下大事,壯懷激烈,慷慨悲歌,精神亢奮,眼光四射。大家終于明白云喜瘋了,徹徹底底瘋了。

瘋了的云喜經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兒,其中之一就是怕自己的老婆看不起自己跟別人跑了,因此他死死地看著媳婦,媳婦走到哪他跟到哪。媳婦娘家有事時,媳婦怕他跟去誤事、丟人,于是躲開他悄悄走了,他知道后就抹脖子上吊來嚇唬在家照顧他的閨女,閨女說出了她媽的去向,云喜立刻隨后趕去,并于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摟住媳婦嚎啕大哭,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你不能不要我了、你不能跟人跑了之類的話。云喜媳婦羞得滿臉通紅,卻又只能像哄孩子一樣哄他,好一陣子才能把他哄得安靜下來。

鄉下人遇到這種事首先想到的是中邪了,于是趕緊請人擺治,巫婆、端公煙熏火燎地又唱又跳,鬼沒驅走,云喜的病卻更重了。醫院也去了好幾次,在里邊住一段時間后情況好了一些,可一回村就又犯病了。

云喜的神經出問題時,我已經從學校改行到政府做了文秘,一次回鄉下時正好碰見云喜在給眾人“做報告”,他看見我回來,喊著我的名讓我過去??丛谶^去交往的份上,也看在他的生病只能哄的份上,我乖乖走了過去。他突然指著我大聲問:我是不是你的連長?我說是。他又問:你是不是我的兵?我說是。他把手指環繞一周后說:你們都是我手下的社員,年輕的都是我的兵,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都順著他說是是是。他越發來了勁,像個指揮員一樣亮出當年指揮操練的架勢,響亮地喊著口令讓我們集合列隊。我們做樣子站好,他似乎又找到了當年的感覺,站姿標準、聲音洪亮地喊著:立正,稍息,向左轉,齊步走。我看到他的臉因為亢奮而閃著亮光。就是那次回鄉看見他后不久,云喜就臥床不起了,病得很重,沒幾天就丟下媳婦和兒女們走了。聽云喜死時在他跟前的人說,云喜臨走時對家人沒有任何交代,而是一串憤憤不平的罵聲。

云喜死后十年,他媳婦也走了,是睡覺“睡死”的,云喜兩個閨女都嫁在外地,兒子媳婦孫子都在城里打工,所以家里只他媳婦一人。兒子曾經說過把她帶到城里去,可她不愿意,一是過不慣城里的日子,二是想守著云喜的墳墓與老屋。左右鄰居都搬家到新農村去了,原來的自然村里只剩云喜媳婦一人。村鄰兩三天沒看見她的人影了,弄開門一看,才發現她早已死在床上。此事還驚動鄉派出所來人勘驗了現場,后來鑒定是心肌梗塞,睡覺后沒再醒來。我聽后心里一陣無來由的痛楚,人生無常,一個曾經像女神一樣的女人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局,這或許是云喜留下的罪過吧。

令人欣慰的是云喜的兒子生活得不錯,他當年和父親賭氣出去打工,最開始一個月才二百元的工資,一年一年地打拼慢慢站住腳,一步一步地升成企業中層領導,并娶妻生子。我去年清明回家給父母燒紙時碰見了他,他也是專程回來給爹娘上墳的。云喜的兒子長得酷似當年的云喜,高高個子,相貌端莊,彬彬有禮。言來語去中看出他見過很多世面,有想法,有心胸,我想他一定還會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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