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過河

童存云

一

天像破了口子似的，連著下了半個多月的大雨，使得姑溪河的水位二十年來第一次超過了警戒線。

這天，老李站在岸邊，望著?？吭诤影哆叺亩纱l呆。渡船屬于河東村，自打水位超過了警戒線，村里為了安全起見就將渡船停運了，斷了河東村和對面河西鎮的水上交通。

老李發呆時，忽然聽到有說話聲：“野渡無人舟自橫，老李隔河望親人！”老李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是他的老冤家———王老頭。王老頭是個文化人兒，總愛穿一身唐裝，嘴里常常會說一通之乎者也。老李看不慣他天天搖著折扇裝斯文，王老頭則嫌老李沒文化，他倆見面就掐，不拌上幾句嘴心里就不舒服。

此刻，王老頭見老李沒吭聲，干脆又續了兩句：“誰知姑溪變天河，望穿秋水夠不著……”不想王老頭話音剛落，老李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河堤上，眼淚流了下來。王老頭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老伙計，你怎么啦？”老李悶聲悶氣地回了他一句：“你老伴天天在家陪你，兒子孫子隔三岔五來看你，你當然不難過！我呢？都大半年沒見著老伴和孩子們了！”

原來，老李的兒子小李一家就住在對面的河西鎮上，本來過了河就能見面，可今年上半年疫情、下半年洪水，渡船一直停運，如果繞公路吧，路途又太遠，不通公交車，兒子上班忙顧不上開車接送，因此老李大半年沒見過兒孫了！老伴兒幫忙帶孩子，一直住兒子家，也被困在了河對岸。這大半年，老李形單影只地住在河東村，跟親人們隔河相望，好不可憐。王老頭不免有些同情老李，說道：“想他們就打電話呀！”“打電話頂什么用？”老李不識幾個字，只會用老人機。不像王老頭，智能手機玩得很溜，經常跟孫子視頻通話。

王老頭知道自己戳到老李痛處了，看到糙漢子落淚，不免也有些懊悔，眼珠子轉了轉，眼睛掃到渡船，便壓低聲音說：“要不等天黑，我送你過河？”

老李猛地抬起頭，盯著王老頭的臉。這家伙年輕時當過一段時間渡工，會開船，有他幫忙過河就容易多了。但老李還是壓抑住了內心的激動，假裝不經意地說：“怎么過河？萬一被巡堤的人發現怎么辦？”

王老頭說：“不是有現成的渡船嗎？我前幾天親眼看到有人將船上的油箱加滿了。只要搖開發動機，十來分鐘就過河了！巡堤的人是每半小時巡邏一次，我們在中間的空當把船開走。只要船離了岸，嘿嘿，還不由咱老哥倆……”

老李故作遲疑道：“這樣不好吧？”王老頭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孫子了？”老李干脆地回答：“想！”王老頭說：“那不就得了？放心，我看過天氣預報，今天晚上雨不大。不過，你得找一個借口———一個不得不過河的理由，萬一有人問起，好搪塞過去?！?/p>

老李心動了，等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家，才發現電飯煲壞了。老李決定用土灶煮飯，可最近連日陰雨，家里的柴很難起火。他心里煩躁，添柴的動作也粗魯起來，不小心把鍋底捅了一個大窟窿！

老李看著那個大窟窿，呆了半晌，忽然笑了———這不是很好的借口嗎？河東村只有一家小賣部，要買鍋，就得去河西鎮的大超市。老李轉身去了王老頭家，將大鍋壞了的事告訴了他。王老頭不由得沖他豎起了大拇指，說：“你這叫‘釜底抽薪！”

其實王老頭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兒媳婦的面膜用完了，時常在家跟兒子抱怨，小兩口沒少為此鬧矛盾。王老頭看到老李眼巴巴地望著河對面的時候，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慫恿老李過河。

二

天一黑，老李和王老頭一起來到河堤上。出發前，老李想給兒子打個電話，被王老頭阻止了，說是讓他給兒子一個驚喜。兩人悄悄地摸到渡船上，找了兩件救生衣穿上，隨后解開纜繩，向對岸駛去。他們連船頭燈都不敢開，好在河面是顯白的，勉強能看見航線。老李站在船頭，看著河西鎮上的燈火越來越近，心里百感交集。

然而船到河中間的時候，河面上突然起了風，豆大的雨點很快就砸了下來。老李被澆了個渾身透濕，王老頭躲在駕駛室里，由于視線不好，他本身又是近視，操控船只變得很困難。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本來十幾分鐘的路程，他們足足用了半個小時。因為大雨，船靠岸的時候一頭撞到了岸邊，發出“砰”的一聲響。

好不容易將船泊好，上岸沒走幾步，就有幾道手電筒強光照了過來，有人大聲喝問：“你們是誰？”

老李脊背一僵———被發現了！他抬眼望去，見來人是防汛巡邏隊，一個個都穿著雨衣拿著手電，眼中滿是警惕，“大晚上的，你們鬼鬼祟祟的干嗎？這河渡早就封了，你們該不會是過來搗亂的吧？”

老李連忙擺手：“沒，沒有！我家里鍋不巧壞了，過河來買鍋！麻煩各位通融一下……”

王老頭也開口幫腔：“我們保證不給你們添亂，買完東西就走！”巡邏隊員半信半疑地看著他們，有人開始打電話向領導匯報。

老李忽然發現，他們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剛想要仔細辨認，那人卻躲到了別人身后。這人正是老李的兒子小李，他剛才還因為抓到“偷渡”的人興奮呢，結果一看是他爹，覺得丟臉，就往人群后面躲，只是動作慢了一點，被老李發現了。

老李本來還有三分怯，但現在有些惱了，他走到兒子面前，把臉湊過去，譏諷道：“喲！半年不見，親爹也不認啦？看著還長胖了，你知道這些日子你爹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小李只得硬著頭皮站出來，沖他爹擠出一個笑臉：“爸，是您呀？大晚上的過來買鍋？”小李長得很像他爹，簡直就像是復制粘貼的。

巡邏隊長一聽說這人是小李的爹，臉色更嚴肅了：“小李，是你對父親關心不夠啊，你父親年紀這么大，在這種天氣把渡船開過來，實在是太危險了！發生意外怎么辦？”

小李也后怕起來，忙對父親說道：“爹，您跟王叔今晚太胡鬧了！今晚也別回去了，買鍋的事等明天再說吧！”

老李看了看河里的風浪，立馬回絕：“不行，渡船今晚是一定要還回去的！”

正說著，河對岸的大喇叭忽然傳來一聲怒吼：“誰把渡船開走了？”雖然這河面很寬，但這聲怒吼中氣十足，老李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那是他們村主任的聲音。老李頓時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蹲下了身子，恨不能將自己躲到土里去。

河對岸很快又喊道：“不管你是誰，都馬上給我回來。最近一段時間因為河面封渡給大家的生活造成了不便，但大家要學會克服困難！私自開船那是違法的！姑溪河幾十公里、十多個渡口，要是大家都不聽調派那不是亂套了？”

王老頭一聽心里更是慌得要命，他不想承擔風險，便故意說：“我倒是能陪老李在這邊住上一晚，可這渡船沒人幫我們送過去啊?！?/p>

小李果斷說道：“今晚您二老就踏踏實實在我家住下！現在，你們馬上回去洗澡換下濕衣裳，渡船的事就交給我處理。我馬上去下一個渡口借一條渡船來，將這船先牽引過去交差！該打該罰就由我承擔！”老李拗不過兒子，加上王老頭在旁邊一個勁地勸說，他只得帶上王老頭一起去了兒子家。

三

來到兒子家，老李看見了老伴和孫子，一下子心花怒放。王老頭跟著他進了屋，洗了澡換了衣服，坐在客廳里好不舒坦。

老李逗弄孫子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馬路上有很多人在大聲議論著什么，隱約可以聽到“渡船”、“有人被困在河里”的話，他便坐不住了，連忙叫上王老頭出去聽了一耳朵。

兩人就聽到這些人說：“有人作死開著兩條渡船過河，結果浪太大，兩船相撞，發動機壞了，現在連人帶船被沖到下游去了。這事驚動了各村的巡邏隊，正在沿河找，希望人沒事！”

老李頓時身子一軟，差點沒倒在地上，王老頭連忙扶住了他。兩人心里都涼了，那個“開兩條渡船”的人就是老李的兒子，萬一他出了事……

兩人也顧不得剛換上的干衣服了，一頭沖進了雨里往渡口方向跑去。老李一邊跑一邊扇自己耳光：“都怪我！都怪我！”王老頭不敢出聲，畢竟老李這次過河，是他在里面攛掇的，萬一小李出了事，他也難辭其咎。

兩人匆匆來到渡口，發現河邊聚集著不少人，還有警察。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領頭的幾個人正是巡邏隊的。老李意外地看到了小李的身影，他正鐵青著臉在打電話。老李一下子又破涕為笑了，謝天謝地兒子沒事！

老李擠到兒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問：“誰開兩條渡船，被沖到下游去了？”小李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打擾，老李只好老老實實地在一邊等。

小李打電話，是給下游八公里處的大閘渡口，因為大閘渡口有輪渡，輪渡可以渡好幾輛汽車，是普通渡船的十倍大，夠穩夠重不怕風浪，牽引兩條渡船應該沒問題。打完電話，小李才告訴老李，現在開兩條渡船的是巡邏隊長。隊長當時對小李說：“你爸來了，你就回去團聚吧，這趟送渡船的事兒我去?！毙±顮幉贿^隊長，可也沒回家，而是繼續執勤，他知道這兩天水勢上漲，天氣也不好，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小李正色對老李說：“爸，您是我爸，但我還想問問您，今晚的事情本來沒必要，可為什么會產生這么多麻煩？隊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老李慚愧地低下了頭：“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私自過河?！?/p>

小李嘆口氣說：“村主任打過電話來了，認為你們今晚的行為造成了嚴重后果，所以，派出所會來人處理?！?/p>

老李踉蹌著后退一步，王老頭也是臉一白。他們沒料到自己的舉動，居然會驚動派出所。不過又一想，隊長還生死不知，受點處罰心里也能好受些。小李安慰道：“沒事的，爸，要罰款我替你們交，拘留也不可怕，很快就出來了。等你們出來，那時候渡船估計已經復運了，到時候我們想過河就過河，一天過八趟河！”

這話說得老李臉又紅了，都是自己急于過河鬧的。這時，一輛警車忽然出現在視野里，難道說，警察來抓他們了？老李和王老頭心里一緊。不料車門一開，下來的是獲救的巡邏隊長！隊長一臉疲憊，渾身濕透了，手上還有血跡，顯然是受傷了。老李急忙跑過去向他鞠躬，表示感謝，這份情義，是要記一輩子的，這個教訓，也要記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