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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漪(二)

2021-11-28 13:56鐘僅
花火彩版B 2021年9期

鐘僅

上期回顧:李教授請客吃飯,據說江澤予也會來。

謝昳化了個精致的妝,到了之后才發現,這分明是場鴻門宴。這個飯局上,好幾個人都跟她不對付,吵過架的更是不在少數。

這頓飯,謝昳吃得實在是不痛快,時不時就有人勸她喝酒,理由冠冕堂皇,說是同學一場,要用一杯酒泯恩仇。偏偏李教授也在旁邊勸酒,欣慰地看著這“和諧”的一幕。

除了一兩個仇深似海的,其他人跟她的過節其實不大,頂多是潑過水、撕過情書、搶過男人嘛。謝昳只得故作爽快地接過一杯又一杯和解酒,到最后,她已經喝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她暈暈乎乎地喝干了最后一杯,滾燙的酒液入喉,胃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果然,做人還是不能太囂張,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酒終人散,就在眾人留下來互換名片和聯系方式的時候,謝昳和李教授打了聲招呼,拎著包迅速溜走。

她一路上都保持著完美的笑容,身形筆直地走到離巷子老遠的一家便利店門口,才算松了口氣。

她拿出手機給韓尋舟打電話。

酒精作祟,謝昳的眼神有些渙散,手機屏幕從一個變成兩個,電話撥了好幾遍,那邊才接通。

“舟……舟……嗝——”

“你喝醉了?”

韓尋舟一聽就知道,這女人醉得不輕,平時,她可不會這么軟綿綿、糯乎乎地叫她。

“舟舟?!敝x昳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機,神情嚴肅,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你快點兒幫……幫我叫個車,今天來的這一屋子人,我都得罪過,他們看著我的時候都……都咬牙切齒的,你再不叫人來接我,我的小命就要不保啦!”

韓尋舟聽到她那神經兮兮的語氣就覺得好笑,翻了個白眼道:“……定位發給我?!?/p>

謝昳乖乖地給她發了定位。

周仰杰的高跟鞋從來都是中看不中穿,這才一個晚上,她的腳弓和小趾便無比疼痛。

她脫掉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蹲在地上等車來。

路邊的枯草不復春夏時那般柔軟,由于干燥失水,變得鋒利起來,一個不慎便會割傷皮膚,但總比穿著十公分的高跟鞋舒適些。

地上冷,身上更冷,她把西裝外套的扣子扣起來,將絲絨的裙子扯長,兩只腳丫子拼命往裙子底下縮。酒精的入侵令胃部開始隱隱作痛,謝昳皺著眉頭,兩只手捂在肚子上,毫無形象可言。

便利店里不時有人推門出來,路過她時,總會多看幾眼。在北京郊區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不多,這么好看的更沒幾個。

就在謝昳凍得嘴唇發紫,都快看不出口紅本來顏色的時候,韓尋舟叫的車總算來了,車輪軋過滿是小石子的柏油路,緩緩地停在她身邊,后座的車窗一點點兒地搖下來。

“謝昳?”

蹲著的女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后抬起頭,眼神迷離,心中疑惑道:國內現在打個車都要實名制了?

“是我,是我?!?/p>

她哆哆嗦嗦地爬上后座的時候想,叫的車很豪華嘛,韓尋舟居然舍得花這么多錢?

小半個地球之外的意大利羅馬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秋天亦有陽光普照,比起北京街道上凜冽的寒風,天氣倒是溫和許多。

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里,午后的陽光從巨大落地窗外灑進來。

賀銘見韓尋舟掛了電話,不由得調侃道:“媳婦兒,你和謝昳不愧是閨密?!?/p>

兩個大小姐的脾氣如出一轍,去個同學會都能擔心被人給謀害了,改天真應該買個保險。

韓尋舟懶得理他,自顧自地滑開微信的聯系人列表,找到某個多年沒點開過的對話框,迅速把剛剛收到的定位轉發過去。

她發完定位后鎖上手機,轉過身來,靠在賀銘的肩膀上,靜了許久后忽然出聲:“你知道什么呀!我是被我爹娘寵的,天生脾氣火暴,但昳昳和我不一樣的。

“圈子里,很多人只知道她是謝家唯一的小姐,謝川的掌上明珠,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家和謝家是世交,自然知道一些更加隱秘的事情。我聽我爸媽說,昳昳的親生母親是當年劉家的小姐,但昳昳很小的時候,她爸媽就離婚了。后來,劉家倒了,謝川再婚,她跟著母親在北京城的郊外生活。

“而且……謝家曾經的公主其實另有其人。謝川再婚后,和現任妻子周婉玲生了個女兒,取名謝秋意,那才真是寶貝得不行??上А谖疑闲W四年級那年,謝秋意生病夭折了?!?/p>

她停頓了一會兒,語氣帶了一絲猶豫:“……聽說這事兒,好像還和昳昳有點兒關系。

“后來,昳昳十一歲那年,她母親去世,她被接回謝家,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她。

“五年級的暑假,她第一次來我家玩,個子還沒有我高,面黃肌瘦的,穿著打扮像個鄉下來的土丫頭。我拉著她去我家花園里玩兒滑滑梯,她剛一臉瑟縮地從那滑梯上滑下來,謝叔叔就臉色鐵青地從客廳里跑到花園,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死性不改,頑劣不堪?!?/p>

韓尋舟說著說著就笑了:“那次真的是我唯一一次見到昳昳哭,號啕大哭。你都不知道她那個模樣有多丑,整張臉都是眼淚和鼻涕,和現在精致高冷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p>

她笑著笑著,又覺得心里難受,嘆了口氣:“后來,我再也沒見她哭過,她總是冷著一張臉,抬著下巴,對什么都無所謂,我行我素,還超級愛花錢。好多人都說,我們兩個大小姐是臭味相投,可這能一樣嗎?”

她是有恃無恐,而謝昳是自我保護,怎么會一樣?

韓尋舟說到這里,回頭看著賀銘:“昳昳家里情況復雜,父親嚴厲,繼母苛刻,雖說她性子驕縱,察言觀色的本領卻無人能及。她看著任性隨意,實際上心里比誰都明白,自我保護還來不及,哪里會給自己四處樹敵?她大學的時候能得罪這么多人,你以為是因為她的大小姐脾氣嗎?”

不等賀銘回答,韓尋舟繼續發問:“你知不知道,她大四的時候為什么撕了齊遠的情書?”

賀銘搖頭,雖然他是法律系的,但因為韓尋舟的原因,他對這事有所耳聞。

齊遠是謝昳的同學,喜歡了她好幾年,眼看著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于是被哥們攛掇著給她寫了封情書。他是私底下遞的信,可沒想到,后來謝昳當著大家的面撕了那封信,還指名道姓地說:“齊遠算什么東西?想追我,你夠資格嗎?”

當時,全班嘩然,齊遠的面子當場就掛不住了。最后一個學期,他借著班干部的職位之便,沒少找謝昳的碴。

韓尋舟說著,嘆了口氣:“那是因為,他在給昳昳的情書里寫了江澤予有案底,是社會上的渣滓、垃圾,說他配不上昳昳,沒資格和她在一起——她只不過是原話奉還罷了。

“還有一班的趙檸,那天在水房里,她和好多人造謠說江澤予曾經殺人未遂,被昳昳撞見了,昳昳上去就潑了她一杯子的水。

“周晴萱就更不用說了。她大一的時候追過江澤予,被他拒絕了。后來,江澤予有過案底的事情傳開了,周晴萱滿心的怨恨正好有的放矢,就動筆給校長寫了封匿名的舉報信,污蔑江澤予性騷擾,想讓學校開除他。

“當時,周晴萱的室友和我們關系不錯,信還沒遞上去,昳昳就知道了。她把人堵在校長辦公室門口,上去就給了周晴萱一巴掌,我攔都攔不住。

“她那個樣子,我到現在都記得:她一只手掐著周晴萱的下巴,另一只手揚著,紅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活像一只護崽的母貓。后來,周晴萱父母鬧到學校來,給她扣了個校園霸凌的帽子,還揚言要捅給新聞媒體,昳昳差點兒被學校開除,最后還是謝叔叔出面,這事兒才算完。

“……這些事兒,她從來沒打算和大家說,生怕江澤予知道以后心里不舒服,全都自個兒扛了?!表n尋舟說著抬起頭,眼睛很亮,“你以為,為什么大四那年,江澤予被爆出來有案底之后,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到畢業?我們家昳昳厲害著呢?!?/p>

她很小的時候就跌跌撞撞著學會了自我保護,后來又懵懵懂懂學著保護另外一個人,強悍囂張,毫無保留,哪怕是賠上她自己。

賀銘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他從初中開始就知道了謝昳這么個人,印象中,她一直是謝家唯一的大小姐,長得漂亮,脾氣傲,不怎么說話,頗有點兒遺世獨立的味道,直白點兒說,就是看不起人,卻沒想到背后竟是這樣一番情況。

他沉默了一會兒,見媳婦兒眼眶紅紅的,立刻轉移話題:“是啊,你們家昳昳是超人,拯救了世界,行了吧?不過,你剛剛為什么把定位發給江澤予了?”

韓尋舟破涕為笑,那雙大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手指頭繞著頭發,沖他眨眨眼:“閨密是用來干嗎的?當然是用來——坑的唄?!?/p>

同一時刻,北京的郊外,路燈微黃,謝昳哆哆嗦嗦地打開車門,連滾帶爬上了后座。車里的暖氣迎面而來,輕輕包裹住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

成志勇往后看了一眼,猶豫著開口道:“謝小姐,您去哪兒?”

謝昳沒發覺這聲音和剛剛叫她名字的聲音并不相同,只口齒含糊地報上新家的地址,又輕輕帶上車門。

車內大概是放了香薰,味道很高級,此時此刻,卻讓酒精量超標的她,大腦更暈了。

片刻后,車子啟動。郊區的路不算平坦,坐在車內卻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顛簸。后座很寬敞,真皮沙發的觸感和腳下柔軟的毛毯讓謝昳舒服得縮了一下腳,她睜開眼睛往前一瞄,喲嚯,竟然是輛賓利車。

這已經算得上是豪華的出租車了,她深刻地覺得,國內的經濟發展實在是迅猛無比。

謝昳迷迷糊糊地往左邊一躺,卻感覺自己躺在了一個熱乎乎的抱枕上,舒服極了。

她拿腦袋蹭了蹭那“抱枕”,還伸手摸了一把,手感真是不錯,又軟又結實,還挺有彈性,像是——人的大腿?

她嚇得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看一眼旁邊的“乘客”,只義正詞嚴地質問起前座的司機來:“您是哪個軟件的???滴滴還是優步?您這就不厚道了,做生意不帶這樣的,我朋友怎么可能叫拼車呢?”

她喝醉了,吵起架來卻仍舊口齒伶俐,一句接一句,邏輯清晰。

成志勇無措地摸了摸鼻子,默不作聲地轉頭看向后座另一側的自家老板。

他堂堂擇優集團CEO的秘書,什么時候淪為順風車司機了?有人見過開著賓利車拉客的嗎?

成志勇一門心思指望著老板給他正名,卻見他慢條斯理卷起袖子,眼皮都沒抬,一本正經地撒謊:“你朋友叫的就是拼車,不想坐就下去?!?/p>

謝昳傻眼了。韓尋舟竟然這么摳?

“坐,怎么不坐?不就是拼車嗎……”她理不直,氣不壯,只得歇了氣焰,轉過頭想看看這個比她還囂張的乘客,卻一下愣住了。

車廂里,車燈暖黃,香薰醉人;車窗外,城市的邊緣略顯荒蕪。她看著男人輪廓流暢的側臉,這眉毛和眼睛,還有挺直的鼻梁,怎么……長得這么像江澤予?

肯定是她喝多了。

謝昳閉上眼,拍了拍腦袋,再睜眼,還是那張俊臉,唇角抿著,下巴收緊,臉色已經難看到快與夜色融為一體了。

謝昳眨巴眨巴眼睛,意猶未盡地搓了搓手,只覺得剛剛那堅實溫熱的觸感還在。

刺激!拼車拼到前男友,還久違地摸了一把他的大腿??磥?,他這幾年工作雖忙,倒是沒有荒廢鍛煉。

車里的香薰加速了酒氣上頭,謝昳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她彎著眼睛笑了一下,從昨晚開始發酵的某些情緒借著酒意開始作祟。

她把胳膊肘搭在他的肩膀上,湊到他眼前,一雙眼睛笑意盈盈:“喲,原來是我親愛的前前前前男友??!怎么,這么著急趕我下車,是不是——”

“是不是怕你那個身高一米六,愛看張愛玲小說,喜歡粉紅色的,學醫的小女朋友吃醋???”

驟然聽到這冗長又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江澤予完全沒反應過來。

他眉頭微皺,側過身來,卻乍然撞進謝昳的眼睛。

后座寬敞,她偏要離他這么近,長眉上挑,眼里盛滿促狹又滿不在乎的笑意,仿佛剛剛的問題全都是信口胡謅。

再仔細看,那張漂亮得出奇的面孔上,醉意實在明顯,白皙的臉頰暈染著兩坨淡粉,一雙好看的眉眼在醉意的襯托下更顯嬌媚。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他的視覺和嗅覺同時受到沖擊。

五年不見,她似乎換了常用的香水,但他竟然還是透過那層浮香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學生時代的黑色長發換成了桀驁不馴的淺灰色,她從前愛穿MIUMIU的公主風衣服,現下卻改穿了成熟的絲絨深V吊帶裙,領口松松垮垮地搭著,露出一大片潔白細膩的肌膚,還有精致鎖骨。

江澤予的眉頭皺得更加厲害,驀地側過頭正視前方,不愿再看她:“……你在胡說些什么?”

喝得醉醺醺的謝昳早已經忘了剛剛自己問過什么。

酒壯慫人膽,她毫不避諱地打量起男人的側臉來,一邊看,一邊饜足地感嘆。

熟悉的高眉骨,深深的眸子,挺直流暢的鼻梁,謝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幾乎碰上他的側臉。

男人卻偏過頭,疏離又干脆地躲開。

謝昳摸了個空,只好收回手,老老實實捂住自己抽疼的胃,皺著眉頭,不滿地嘟囔:“不是就摸把臉嗎?這么小氣做什么……”

她閉上眼睛,腦袋沉得要命,偏偏那不爭氣的胃抽痛得越來越厲害,她只好捂著肚子,賭氣般挪到另一側,用身子抵著車門,不再說話。

車里三人,一人專注開車,一人像是醉得不輕,還有一人臉色復雜地在沉思,再無人出聲。

郊外的夜晚十分安靜,靜得讓人不知所措。

車子平緩地行駛著,無聲的寂靜中,其他的感覺更加清晰,謝昳只覺得胃部抽疼得越來越厲害。一陣猛烈的胃痙攣把她疼得齜牙咧嘴,她不想讓男人看見,只得偏過頭裝作看窗外的風景。

忍了幾分鐘后,那疼痛越發劇烈,每隔幾秒鐘就來一次痙攣,疼痛讓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師傅……好無聊啊,能不能放首歌,大聲一點兒?!?/p>

她用腦袋抵著車窗,頗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

成志勇猶豫了一會兒,連上藍牙,隨便放了一首歌。老板在車上從來不聽歌,他放的是自己手機里的歌。

片刻后,車載音響里響起了一首悲傷的情歌,情感直白,陳詞濫調。

謝昳絲毫不關心放的是什么,只借著歌聲的遮掩細細地喘著氣。

一首歌放完,車內忽然陷入了短暫的安靜,暴露出一聲來不及收回的艱難喘息。下一秒,這喘息聲又戛然而止,仿佛剛剛的聲音只是聽者的錯覺。

“……謝昳?”

江澤予遲疑地偏了腦袋,下一秒,他的目光驟縮——剛剛還借著酒勁撒潑的女孩兒,此刻正緊緊捂著胃部,腦袋用力地抵著窗戶,整個人的姿勢詭異又扭曲。

他猶豫了一會兒,坐得近了些,這才看到她額角冒出的細密汗珠。剛剛因為醉酒而暈紅的面頰,此時已經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牙齒嵌得很深,下唇已經浸出鮮血,卻硬是忍著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江澤予皺著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湊過去,想將她的身子扳過來,可她太用力,饒是他使了些力氣也紋絲不動。

“謝昳……”他猶豫著伸出右手,用手背探一下她慘白的臉,除開柔軟的觸感,那冰涼的溫度簡直不像個活生生的人應有的。

再開口,他的聲音里帶了不易察覺的慌張:“開快點兒,去最近的醫院!”

他的話音剛落,右手忽然被抓住了,方才還疼得精神渙散的人轉過腦袋,額角因為用力抵著窗戶而成了一片青紫色。

她紅著眼睛直直盯著他,撇著嘴,聲音里帶了哭腔:“江澤予,我胃疼,我想吃青椒炒肉……”

得了吩咐,正全力加速的成志勇聞言,沒忍住笑了一下:“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胃疼成這樣還想吃青椒炒肉?!?/p>

他調侃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后座上,自家老板聽到這句昏迷前的胡言亂語,竟像是忽然被點了某個穴位一樣定住了。

大一才過一個多月,S大自動化系便出了兩個名人——一個美人,一個怪人。

美人自然是謝昳,那怪人……

“昳昳,這次我們班的班級活動,江澤予又不參加……”時任自動化系三班組織委員的韓尋舟拉著她抱怨,“我去問他要班費,他居然問我,如果不參加活動,是不是不用交……你說,這年頭還真有人缺一百塊錢?”

此時,兩人正在謝家位于學校附近的高級公寓里,謝昳在試新到的香水。

她輕輕晃動香水瓶子,往試香紙上噴,聞言笑道:“他不來就隨他去,你可別去招惹他?!?/p>

倒不是因為她覺得江澤予有案底,太危險,而是覺得他讓人捉摸不透。謝昳回想起那天在行政樓,少年那雙暗沉沉的眸子和自我保護意識極強的躲閃姿態,只覺得很矛盾。

犯罪者一般是兇戾而有攻擊性的,但他那樣子,濕淋淋,死氣沉沉,把自己隔絕在世界之外,倒像是一個遍體鱗傷的受害者。

韓尋舟敷衍地“哦”了一聲,湊上來聞了聞試香紙,皺眉嫌棄道:“兩千多塊錢的東西,一股六神花露水味兒,還不能驅蚊,你錢多,燒著玩兒嗎?”

謝昳涼涼地睨她一眼:“又沒吃你家的米?!?/p>

韓尋舟翻了個白眼,話題又拐回來:“我才不招惹他。你沒聽說上周發生的事嗎?男生宿舍有人丟了一千塊錢,事情發生后,班主任叫江澤予去了辦公室,有同學聽到班主任問他有沒有偷錢,逼問了一個多小時才放人……我覺得不像,他連一百塊錢的班費都舍不得交,每天在食堂吃一個素菜,喝一碗免費的湯,要是真偷了錢,還不得滋潤一把?

韓尋舟說著,嫌棄地揮散屋子里彌漫的香氣,帶了古里古怪的戲腔裝模作樣道:“有人噴兩千多的香水,有人喝不要錢的紫菜蛋花湯。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p>

“不是他?!?/p>

韓尋舟疑惑:“不是什么?”

“我是說,”謝昳抬手摸摸右耳,山茶花耳釘上細細的鉆石略微硌手,設計費加品牌效應,單單一只便價值不菲,“那一千塊錢,不是他偷的?!?/p>

韓尋舟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你怎么知道?我這話還沒說完呢。那一千塊錢后來找著了,是那個男生自己落在公共澡堂的衣柜里了,昨天才被人撿到。事實證明,確實不是江澤予偷的,但奇怪就奇怪在,在沒有絲毫證據的情況下,班主任竟然會鄭重其事叫他去辦公室?!?/p>

謝昳想起在行政樓辦公室里,陸芳那不屑的語氣,心下了然。

這就叫偏見,也叫先驗概率。對于一個有案底的人,人們在懷疑起犯罪對象時,會先想到他。人心都是如此,沒什么公平不公平,這種被先入為主的感受,沒人比她更加清楚。

謝昳垂下眼眸,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摘下耳釘問韓尋舟:“你說,要是我把這只耳釘賣了,可以換多少頓飯?”

韓尋舟看了一眼她手心端莊大氣的山茶花:“……你這耳釘可是秋季新款,就算二手貶值了,也不會掉價太多。學校門口那家湘菜館,一份蓋澆飯二十塊錢左右,怎么也得吃上兩百頓吧?”

謝昳歪了歪腦袋,細細盤算:“兩百頓飯,每天中午、晚上兩頓,早飯自理,那就是一百天,三個多月?”

當天中午,S大的男生宿舍樓下,送餐員穿著印有“憶湘園”字樣的衣服從電瓶車上下來,打開車后的送餐箱,拎出一袋分量很足的外賣,走到江澤予面前:“同學,你點的外賣?!?/p>

面前的男生不為所動,向來沒有什么情緒的眼中閃過短暫的疑惑。

正是用餐高峰,送餐員急著送餐,催促道:“快拿去??!我還有好幾個地方要送呢?!?/p>

空氣沉靜了幾秒,江澤予開口:“我沒有點外賣?!?/p>

送餐員不想浪費時間,干脆把外賣盒子往他懷里一推:“單子上寫了啊,收餐人,S大江澤予,沒錯吧?不是定了三個月中午和晚上的外賣嗎?還非得每一餐都是二十元整。二十元整的只有青椒炒肉蓋飯,如果不改菜單,我每天都給你送?!?/p>

人來人往的宿舍樓下,衣著單薄的少年抱著外賣,蒼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外賣盒子簡陋,卻不影響里頭的飯菜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店家派餐很及時,里頭的食物隔著餐盒都燙手。

少年站了許久,低頭看了一眼外賣單上的信息,終究拎著那盒外賣上了樓。

從那天開始,他吃了整整三個月的青椒炒肉蓋飯。

很久很久之后,謝昳趴在江澤予的背上,好奇地問他:“我定那些外賣的時候還以為你不會吃,你人緣這么差,就不怕是別人的惡作???”

吃了三個月青椒炒肉蓋飯的少年背著他的姑娘走在雪地里,呵出的氣凝開成一片霧。

“我知道是你,外賣單上有下單人的信息?!?/p>

謝昳沒想到答案竟然是這樣,懊惱地捂了捂眼睛:“這么說,倒成了我先招惹你咯?”

少年回過頭,笑著吻她:“嗯,是你先招惹我的,昳昳?!?/p>

謝昳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模模糊糊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只能想起來大概——聚會結束,她和江澤予拼了同一輛車,后來她胃痛得受不了,失去了意識。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讓人感到有些不適,謝昳把腦袋埋在枕頭上悶悶地笑,心想,這人還算有良心,沒把她扔在大馬路上。

胃已經舒服了很多,她躺了一會兒,扯掉手上的輸液管,剛掀開被子想溜,病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來人換了身衣服,穿著休閑的套頭毛衣,一身清爽。

謝昳眨了眨眼睛,心下感嘆——昨天送她到醫院,今天還來探病,他倒是仁至義盡。

江澤予的手里拎著個保溫盒,面無表情地走進來,眼神瞥到掛在一旁,還在滴水的針管,抬眼看她,語氣諷刺:“慢性胃炎,胃潰瘍出血,險些胃穿孔。謝昳,五年不見,看來你過得不怎么樣?!?/p>

她是過得不怎么樣,有必要這么揭人傷疤嗎?

謝昳笑得感激又疏離:“謝謝你送我來醫院。醫藥費多少?我一會兒回家打給你?!?/p>

江澤予聞言,面無表情地把保溫盒放在床頭柜上,按了床頭的呼叫按鈴:“醫生讓你住院一周,還有別的檢查要做?!?/p>

謝昳也不跟他犟,乖乖地“哦”了一聲,重新躺回床上給自己蓋上被子,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

他按完鈴,把病床一側的折疊餐桌翻出來,替她打開保溫桶,然后慢條斯理地走到病房里的沙發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隨意看起來。

他沒解釋那桶粥的來歷。

VIP病房在醫院住院部頂樓,一側有一面巨大的窗戶,透氣又光明。

保溫桶里是金燦燦的小米粥,散發著滾燙的熱氣和淡淡的米香。

謝昳餓狠了,也顧不上擔心他有沒有往里頭吐唾沫,拿了勺子便開始喝粥。粥很燙,經過口腔的降溫,軟軟糯糯的,一小口一小口地進到胃里,暖和得整個人都舒展開了。

期間,護士聽到按鈴聲過來,看清狀況后重新替她扎上針,臉色很不好看。謝昳倒是配合得很,笑瞇瞇地讓小護士替她扎在左手上,扎完針便繼續喝粥。

江澤予從報紙后頭抬起眼睛,看著她乖巧好說話的模樣,抿了抿唇。

這副配合的樣子,就好像剛剛拔了針管的不是她自己。

她從來都是這樣,行事永遠沒有章法,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沒有人知道,那雙笑意盈盈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情緒——哪怕是疼到快要休克,她都要借著車廂里的音樂壓著,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

他從來看不懂她,也怨她不讓他看懂。

“你再討厭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說句疼很丟臉嗎?”

謝昳聞言,咽下嘴里那口粥,抬起頭看他,疑惑地眨眨眼,顯然是不記得昨晚具體的細節了。

江澤予搖搖頭,懶得再和她解釋。

謝昳只好繼續喝粥,半碗下肚,她心滿意足地咂吧咂吧嘴,笑得眼睛都瞇成了兩條縫:“這粥真不錯,不會是你自己煮的吧?這么關心我……謝謝你啊,前前前男友?!?/p>

江澤予聞言,終于忍耐不住出言諷刺:“昨天是四個‘前’,今天是三個,幾年不見,你的記性倒是變差了?!?/p>

謝昳險些嗆著。這人一向愛摳字眼,可這些前男友全是她瞎編的,她怎么可能記得清楚到底說了幾個?但這種時候,怎么能認慫?

謝昳眨眨眼睛,沖他撩了一下頭發:“這話說的……其實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幾個,你知道的嘛,國外比較開放?!?/p>

“謝昳!”

片刻后,病房門從里面打開,又“砰”的一聲重重閡上。

男人離去的腳步聲寫滿怒氣。

病房里便又只剩了謝昳一個人。

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散去大半,她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

就這么安安靜靜坐了幾分鐘后,她把藏在被子里,緊緊捏著床單的左手伸出來,放到眼前,仔細端詳起來。

手背上扎了針,冰冰涼涼的液體經由血管進入身體,針眼處有一些腫脹。這都是當下真實的感覺,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那么真實的。

指尖似乎還有曾經觸過他嘴角的溫熱觸感,掌心似乎殘留著他眼睫眨過時留下的細微癢意。

怪不得網上都說,防火,防電,防前女友。

曾經那么親密的人,那種熟悉與情意不僅僅存在于記憶里,而像是刻進了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頭發,每一段骨骼。只要有機會,時時刻刻都能復蘇,從心臟到血液,發絲到腳尖。不管過了多少年。

只可惜,這樣的橋段可以發生在任意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身上,卻不包括他們。

醫院門口,成志勇在車里頗有些坐立難安。

秘書這個職位一向都屬于高危行業,不是因為工作量大,辛苦,也不是因為工作內容危險,而是心理壓力大——通常會被迫得知老板各種各樣不為人知的隱秘,知道得越多,越容易感到戰戰兢兢。

但他跟隨江總的這四年,幾乎沒見過一點兒帶“花邊”的隱私。擇優發展到今天,北京城里多少名媛、明星往江澤予身上撲,可這位爺愣是油鹽不進,處理這類事情一貫絕情,決不拖泥帶水。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他私底下就連只母蚊子都不見。

誰知道,昨天一整晚爆表的信息量——一個五年不見的前女友,一個學醫的“現女友”——讓他真是身處云里霧里,摸不清頭腦了。

而且,更讓他匪夷所思的是,前女友住院,老板竟然在醫院里守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又回家煮了粥送過來,照顧得無微不至。

但要說老板有多喜歡她,感覺又不像,至少這五年來,他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

成志勇想起他昨天晚上離開病房的時候回頭看的那一眼,老板坐在病床邊,盯著床上躺著的人,那眼神,讓他都覺得后頸發涼。

那種感覺很熟悉……像什么呢?

成志勇正抓耳撓腮地想著,看見江澤予冷著臉從醫院里出來。

他繞過去替他打開后門,男人上了車,沉聲道:“走吧?!?/p>

成志勇點頭,又繞回駕駛位發動車子,打了方向盤,開出醫院的停車區域。他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開了口:“江總,關于上周收購的項目,今天晚上和對方公司有個會議,要推掉嗎?”

江澤予皺眉問:“推掉做什么?”

成志勇緊張地咽了咽唾沫,撓撓頭:“那個……謝小姐還在住院,您今天不用來守夜嗎?”

他的話音剛落,險些咬著舌頭,因為后視鏡里,老板突然坐直了身子,露出了與昨晚一般涼涼的眼神:“她住院,我為什么要來守夜?”

成志勇看著這熟悉的眼神,福至心靈地拍了一下腦門。

得,他算是看出來了。他那個念小學六年級的兒子被前桌的女同學“甩”了之后,一整個晚上在家要死不活地鬧絕食,可不就是這個表情嗎?

下期預告:

謝昳從醫院逃走了。

再見面時,江澤予質問她為什么逃,明明關心她,說出的話卻是:“我還以為你不想還我醫藥費。急診、CT外加VIP病房費用、掛水,一共花了一千四百塊。你還拿走了我的保溫桶。另外,我家的廚師在被雇來我家之前,一碗粥賣八十八塊?!?/p>

“這么算下來,你欠我兩千塊。就為了兩千塊錢,你連身體都不顧,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沒有必要。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你不想還可以告訴我,我不想因為兩千塊錢,壞了情分?!?/p>

謝昳瞠目結舌:情分你大爺!

謝昳不知道,實際上,那碗小米粥是江澤予親自給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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