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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光斗評點《論衡》研究

2021-11-30 16:21唐笑琳
關鍵詞:王充眉批評點

唐笑琳

(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 基礎科學部,江蘇 揚州 225000)

0 引 言

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之一。評點之于作品,一方面使得作品的思想、文學、藝術價值等得到進一步的闡釋,縮小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便于讀者深入理解作品;另一方面,評點本作為作品的一種文本樣式得到刊刻,促進了作品的流傳。隨著明代商品經濟的發展,與其他重要作品一般,《論衡》亦進入評點者的視野,并陸續出現幾種評點本。評點作為一個特殊現象,在《論衡》接受史研究中應具有重要位置,然而前輩學人較少關注。本文選取劉光斗《論衡》評點本作為研究對象, 以期為《論衡》接受研究作有益補充。

1 劉光斗其人其書

劉光斗(1591—1652),字暉吉,號讱韋,晉陵人。明天啟五年(1625)乙丑科進士,歷任浙江紹興府推官、浙江鄉試分考官、廣西道監察御史、大理寺寺丞,任職期間多有政績,有賢聲。順治二年,降清,奉命安撫常州,順治九年,任廣西鄉試主考官,卒于道上。劉光斗不僅活躍在明末清初政壇上,其“暉吉女戲”亦著稱于世,注重舞臺燈光、布景,欲補梨園之缺陷。劉光斗喜讀古文詞,漁獵百氏,尤嗜《論衡》,并為之評點,明天啟六年(1626)閻光表為之刊刻,傳之于世。

劉光斗《論衡》評點本卷前附三篇序文,分別為劉光斗(1)[漢]王充著,[明]劉光斗評:《論衡·序》,《子藏·雜家部·論衡卷》(第二十一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后文論述過程中所引劉光斗序文內容不再注釋。、傅巖(2)[漢]王充著,[明]劉光斗評:《論衡·序》,《子藏·雜家部·論衡卷》(第二十一冊)。后文論述過程中所引傅巖序文內容不再注釋。、閻光表(3)[漢]王充著,[明]劉光斗評:《論衡·序》,《子藏·雜家部·論衡卷》(第二十一冊)。后文論述過程中所引閻光表序文內容不再注釋。所作,卷后附楊文昌序文。[1]439-460正文每半葉九行,每行二十字,四周單欄,黑單魚尾,每卷前題有“漢會稽王充著”“明晉陵劉光斗暉吉評”“虎林馬元尊生施莊康夫參評”“虎林閻光表子儀訂”,正文有圈點,各篇皆有眉批,所用的《論衡》底本是宋慶歷年間楊文昌刻本。本文所用劉光斗《論衡》評點本是《子藏·雜家部·論衡卷》所影印的明天啟六年(1626)閻光表刊本(4)本節所引用的《論衡》各篇章原文,均以《子藏·雜家部·論衡卷》所影印的明天啟六年(1626)閻光表刊本為底本,故只說明出處,不作注釋。,歸有光《諸子匯函·委宛子》、陳深《諸子品節·論衡品節》、陳仁錫《奇賞齋古文匯編·王子論衡》是選本加評點,在人們迫切需要較快獲得知識,以及書商在利益需求等前提下,這種選評本往往更為流行,但卻使得讀者難以了解書籍原貌,以為所選篇章便是全書主旨。不同于選本加評點,劉光斗《論衡》評點本是對于《論衡》整本所作的評點,比之選本重點突出所選篇章外,全本評點則更加注重《論衡》一書從整體上的理解,并且其對于全本的評點是依托于《論衡》一書的基礎上進行的,其在保存《論衡》版本和確?!墩摵狻芬粫暾陨嫌志哂兄匾饬x。

2 劉光斗、傅巖、閻光表、施莊之序

劉光斗、傅巖、閻光表三人之序述說了劉光斗《論衡》評點本成書的過程,以及三者對于《論衡》的評價和認識,除此之外,施莊的《論衡序》(5)黃暉著:《論衡校釋·附編六》,中華書局。后文論述過程中因所引施莊序文頻率較高,因此不再注釋,僅在引文后加以注明。也同樣如此[2]1321,因此,四者之序對于我們研究劉光斗《論衡》評點本具有重要作用。

首先,從四人之序我們可知劉光斗《論衡》評點本形成的過程:傅巖與劉光斗為同門,又與閻光表為密友,閻光表家中藏書富贍:“何幸武林閻子儀者,散黃金以收書,窮白日而問字。唐虞已下,元明已上,牙簽萬軸,鄴架同觀?!?劉光斗《論衡·序》)劉光斗通過傅巖從閻光表處得楊文昌《論衡》刻本,相較其他藏書皆難及此本,故而劉光斗以楊文昌《論衡》刻本為底本進行評閱,并交付閻光表:“讬以精加印勘,大肆研綜。并覓良工鐫之,以廣其傳?!?劉光斗《論衡·序》)閻光表閉門屏跡,翻覆仇校,可謂殫精竭慮,校后付之梨棗。

其次,對于王充及其《論衡》的稱譽。劉光斗之所以評閱《論衡》,是出于對《論衡》的喜愛,其序言中一再表達嗜愛《論衡》之情:“余好王仲任《論衡》,其亦文之昌歜、屈之芰、晰之羊棗歟!”“余自從事筆硯來,雖攻者制舉義,而于古文詞獨深嗜;雖所喜者古文詞,而于《論衡》獨深嗜?!?劉光斗《論衡·序》)劉光斗之所以如此嗜愛《論衡》,是因為他“喜其曠蕩似漆園,辯析似儀、秦,綜核似史遷,練達似孟堅,博奧似子云,而澤于理要,于是又似仲淹,是以居恒把玩,曾不去手。一編敝,輒易一編,幾于韋之三絕?!?劉光斗《論衡·序》)以至于手不釋卷,韋編三絕,劉光斗將《論衡》一文比之莊子、張儀、蘇秦、司馬遷、班固、揚雄、范仲淹之文的綜合體,這一評價是十分高的。劉光斗在序文中對于《論衡》也進行了題解,其言:“論,論說而窮其旨之謂也;曷言乎衡?衡以持平,平則無偏低昂,重不能增錙銖,輕不可減毫毛。天下事理,于是乎取衷。故題之曰《論衡》?!?劉光斗《論衡·序》)從題解之中亦可看出劉光斗對于《論衡》持論公允的認可,認為其持平無偏。劉光斗在序言中稱其與閻光表同為王充知己,同樣,閻光表亦不遺余力盛贊《論衡》,稱其內容無所不包:“仲任生于漢之季世,抽思力學,積有歲時,著書十余萬言,上而天文,下而地理,中而人數,旁至動植,幽至鬼神,莫不窮纖極微,抉奧剔隱?!?閻光表《論衡·序》)其藝術上:“筆瀧漉而言溶,如千葉寶蓮,層層開敷,而各有妙趣;如萬疊鯨浪,滾滾翻涌,而遞擅奇形?!?閻光表《論衡·序》)其風格上,集各個時代之長,又避免各個時代之不足“有《短長》之說縱橫,而去其譎;有晉人之娟倩,而絀其虛;有唐人之華整,而芟其排;有宋人之名理,而削其腐?!?閻光表《論衡·序》)傅巖同樣盛贊王充及其《論衡》,稱“仲任理醇辭辨,成一家言,當在荀、呂、公孫龍之際,而惡子風之駁?!蹲约o》篇筆老事析,使繼修《東漢》,較蔚宗弘瞻,而薄史法之拘。其述《養性》,以四言葉讀,亦自風致,足以齊于蔡、酈,開源魏鄴,而厭辭習之浮。古今天地人物百家迂怪之說,洞曉靡漏,匯而為一,莫如《論》?!?傅巖《論衡·序》)劉光斗、傅巖、閻光表如此抬高《論衡》當然與他們喜愛《論衡》是分不開的,比之宋代文人學者斥責《論衡》“文露旨直,辭奸而情實”(《對作》),發出“其文詳,詳則理義莫能核而精,辭莫能肅而括,幾于蕪且雜矣”[3]477“夫飾小辯以驚俗,充之二十萬言,既自不足多道”[4]1828的嚴厲批評,劉光斗、傅巖、閻光表三人對于王充及其《論衡》的稱譽,表明晚明思想影響下人們對于《論衡》態度的轉變。同時,從三人對于《論衡》的盛贊之詞來看,已經不是簡單的贊賞,而是上升到了一個藝術鑒賞的高度,如閻光表的“筆瀧漉而言溶,如千葉寶蓮,層層開敷,而各有妙趣;如萬疊鯨浪,滾滾翻涌,而遞擅奇形?!?閻光表《論衡·序》)之語,形象生動,充滿想象力,更具文學色彩,而且越來越接近于文學理論批評的高度,使得《論衡》之鑒賞更文人化、更理論化。

最后,對《論衡》流傳情況的梳理。劉光斗序言中有:“伯喈逸才,子明尊宿,乃一則秘不分入,一則緣之才進。后世《六帖》采之,《意林》收之,有以哉!”(劉光斗《論衡·序》)施莊序言中同樣有:“仲任《論衡》,得王子明、蔡伯喈而重,得《六帖》、《意林》而傳,乃又得劉先生而傳且著,得閻子儀而著且廣?!?施莊《論衡·序》)劉光斗和施莊簡單梳理了《論衡》流傳過程中幾個比較重要的節點,提到的人或著作皆擴大了《論衡》的接受面,在《論衡》流傳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從劉光斗和施莊梳理的過程中可以了解三點:其一,至于明末,世人對于蔡邕“入吳始得《論衡》”說,以及王朗傳播《論衡》之功的說法,依舊認可;其二,引文中提到《六帖》《意林》,直接點明類書、鈔纂之書因其受眾的廣泛性,通過摘引《論衡》資料擴大《論衡》傳播范圍之功勞,為后人梳理《論衡》接受史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和思路;其三,施莊序言點明《論衡》一書借助閻光表刊劉光斗評點《論衡》本更具知名度和流傳更廣,不僅表明評點是《論衡》在明代流傳的一個重要途徑和不同于以往朝代的一個新特點,也促使研究者梳理《論衡》在明代接受情況時,更加關注于《論衡》評點本的價值。

3 劉光斗對《論衡》的評點

劉光斗對于《論衡》的評點是施于《論衡》楊文昌刊本的白文本上的,采取的是圈點和眉批并行的形式。劉氏在正文中所作的圈點具有多種意義:其一,句讀作用。相當于現在的標點符號,劉光斗或用圈,或用點,來表示句子前后的停頓,疏通語句,這是幫助讀者理解文章字句的前提。如劉光斗在《氣壽》篇正文中,除了四處是屬于連續用圈外,其他皆是在語句需要停頓的地方用圈;其二,點明佳詞麗句和結構技巧。劉光斗于內容精彩、絕妙之處進行圈點,方便后學在閱讀過程中學習、模仿用詞之精,結構之妙,這也是評點本為世用,受到學子歡迎的一個重要原因;其三,突出文章重點。劉光斗于文意處、主旨處進行連續用圈,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更容易了解文章內容,如《骨相》篇開篇便點名主旨:“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人命稟于天,則有表候于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眲⒐舛酚诖颂庍B續用圈,起到重點突出題旨的作用??傊?,劉光斗通過圈點來清晰文章的脈絡,疏通文章的內容,便于讀者閱讀。劉光斗《論衡》評點本中,一部分圈點和眉批是相聯系的,圈點又起到了指示眉批所批注的內容的作用。

劉光斗于各篇章均作數量可觀的眉批,然其批語并非完全出自劉光斗,如“董子曰:政多紕繆則陰陽不調,總是祲沴之氣”(《案書》篇眉批)、“楊子曰:鄒衍迂而不信實然”(《談天》篇眉批)、“百花齊發,而或投茵席,或投糞溷,旨哉?斯言想本諸此”(《幸偶》篇眉批,引自范縝)等等。上述評語雖是劉光斗引自他人、他書之語而成,但也代表了其態度,并且數量上并不多,比之全部批語來說,并不占優勢,此書仍算劉光斗自評本,因此,對于本書評語論述如下:

劉光斗《論衡》評點本眉批的作用、形式和方法,比之前人所作的眉批,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就繼承來說,一般眉批所起的作用,或厘清脈絡、疏通文意,如《儒增》篇中有王充反駁儒書所記禽息薦百里奚于秦繆公,繆公不用,禽息撞碎腦袋而死,繆公終用百里奚的傳說,劉光斗于此段頁眉處作:“英武之君其諫也,不難于用,而難于言;寬仁之主,其諫也,不難于言,而難于用??姽坏⑽溆謱捜收咭?,桓公聽鮑叔之薦,繆公何故堅拒禽息哉?碎首之說必誣無疑”(《儒增》篇眉批)是對王充相關內容的解釋說明;或點明精彩之語和表達手法,如《偶會》篇:“使火燃以水沃之,可謂水賊火,……適自滅覆之類也?!眲⒐舛放⒃唬骸拔羧苏撟髻x謂: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才,班、張、潘有其才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處。此君兼撮其勝”(《偶會》篇眉批),劉光斗雖是引用他人之語,其實表達了他認為此段原文綜賈誼、班固、張衡、潘岳、楊雄之長,用語表意之精彩更勝于諸人;或揭示主旨、總括大意,如《卜筮》篇論述卜筮真偽問題,王充雖反對“天地審告報,蓍龜真神靈”,但又從自然命定論出發,提出“卜筮非不可用”,劉光斗于《卜筮》開篇便作眉批曰:“詳觀通篇主意,非欲人廢蓍龜也,欲人善用蓍龜耳”(《卜筮》篇眉批),對于《卜筮》篇的主旨進行了自己的概括;或借內容抒發感慨,如《自紀》篇中,王充面對同時代人批評其書形露易觀進行了一番辯解,劉光斗于此批注曰:“我圣祖曰:古人文章如《典謨》之言,皆明白易知,無深怪險僻之語,孔明《出師表》未嘗雕刻,為文而誠意溢出,至今使人誦之,忠義感激。近世之士辭雖艱深意實淺近,自今無事浮躁與此相合,近來士子好奇牛鬼蛇神,不能以句識者,為世道憂,仲任之書誠挽回千古之標幟?!?《自紀》篇眉批)劉光斗引其圣祖之言,不僅結合古人文章明白曉暢特點進行擁護王充,并借此對當時士人所尚之風進行了慨嘆和批評。

上述劉光斗眉批所起的四種作用是一般眉批所具有的,對于本文來說,是繼承的一方面,那么發展就表現在眉批的形式和方法上。

首先,前人在批注《論衡》中已經用到對比和象征比喻的手法,但是所用不多,屬于起步階段,而在劉光斗《論衡》評點本中,對比和象征比喻的手法被大量運用,處處顯示出不經意間的信手拈來。對比手法表現在劉光斗評語中便是其多將《論衡》內容與其他作品相比較,通過更加細致地解讀《論衡》內容,一方面揭示《論衡》與前人作品、后世作品的關系,如“此議發于蒙莊,而懸旭蒸霞,百花爛熳矣”(《定賢》篇眉批),“此段從韓非子變化來,但韓非刻而峭,仲任飫而腴,花樣爭新,不在剿襲字句也”(《對作》篇眉批),說明莊子、韓非對王充的影響。如“《說林》脫胎來”(《逢遇》篇眉批)、“宋儒箴銘之祖”(《累害》篇眉批)、“《劇秦美新》之祖禰”(《宣漢》篇眉批)、“《演連珠》之祖”(《偶會》篇眉批)揭示《論衡》對于上述作品的影響,其實也指明了《論衡》在后世的一部分接受情況。無論劉光斗揭示出《論衡》受前人作品的影響,還是《論衡》影響到后人作品,這種對比的運用便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觸類旁通,更有利于領會文意,并且表明我國文學史上出現的作品并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意或是無意皆會接受前人的澤及,且對于后世亦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另一方面稱贊《論衡》的藝術手法,如《莊子》一書善于運用形象化的寓言和故事表達其哲學思想,劉熙載稱其:“寓真于誕,寓實于玄”[5]40,劉光斗在不同篇章的眉批中多次提到王充《論衡》善于運用連累譬喻之法,并認為《論衡》譬喻手法之妙更甚于《莊子》,“人讀《莊子》喜其譬喻奇妙,此老竿木隨,身不減漆園仙品”(《奇怪》篇眉批)、“《莊子》《國策》所以美者,大都在譬喻,仲任譬喻如香云百疊,更自不窮”(《自紀》篇眉批)。除了與《莊子》相較譬喻,劉光斗亦從風格、敘事、意象等方面,將王充《論衡》與宋玉之頌、司馬遷之《史記》、司馬光之《資治通鑒》、班彪之《王命論》、王維之詩相論,如“與子淵頌同,而詞更秀朗”(《逢遇》篇眉批)、“敘事無過接補湊之痕,儼然司馬子長”(《吉驗》篇眉批)、“此處比《通鑒》詳贍,方見高祖之危,項伯之庇”(《吉驗》篇眉批)、“與班叔皮《王命論》大略相表里”(骨相》篇眉批)、“摩詰詩中有畫,仲任文中有畫”(《商蟲》篇眉批),甚至認為王充之《論衡》同于他們作品的基礎上更勝一籌。運用象征比喻手法的評語在劉光斗《論衡》評點本中最明顯、最具特色,貫穿整本書始終。劉光斗將對文意的理解和表現手法的批評比喻化、象征化,用生動、形象的語言批評鑒賞作品內容,幫助讀者深入理解作品。如《自紀》篇中時人批評王充為文淺薄,王充舉例予以辯解,總結道“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蓖醭鋽嫡Z表達的便是因人論事,與合適的人說合適的話,作合適的事情。劉光斗評之曰:“語云非其地而樹之,不生也;非其人而語之,弗聽也。是以大言不入于里耳?!?《自紀》篇眉批)以種植選擇合適的地,說話選擇合適的人為喻闡明了王充之意。又如《幸偶》篇闡明不僅人之命運有幸與不幸,偶與不偶,物亦如此,王充在說明物之命運之幸偶時,舉例有:“夫百草之類,皆有補益,遭醫人采掇,成為良藥;或遺枯澤,為火所爍。等之金也,或為劍戟,或為鋒鈷。同之木也,或梁於宮,或柱於橋。俱之火也,或爍脂燭,或燔枯草。均之土也,或基殿堂,或涂軒戶。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标U明物之命運的偶然性。劉光斗于此處,有評語曰:“百花齊發,而或投茵席,或投糞溷,旨哉?斯言想本諸此”(《幸偶》篇眉批),此語出自范縝:“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6]1421是范縝用以駁斥蕭子良的“因果報應”思想,此處被劉光斗借用,表達與王充命論的相同觀點。其實,象征比喻式的評語本身屬于評點者的主觀鑒賞,評點者的輸出和讀者的接受之間存在一個理解力的問題,如果掌握得當,便有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否則其評語便失去了應有的意義。劉光斗運用一些與原文具有某些相似性的比喻來作評語,確實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文意及文章的主旨,但是劉光斗在批語中,尤其是在評注文章藝術表現手法之時,會用一些相距甚遠的意象,以及綺麗華美的語言,使得作者對于評語產生距離感,難以理解其所表達的意思,如“句法疎秀,如時女步春”(《案書》篇眉批)、“青蓮綠條兩相映媚,自足供眸”(《量知》篇眉批)、“翻倒??呖芍^深龍得珠”(《書虛》篇眉批),從語言的精彩上來看,劉光斗有顯示才學之嫌,卻讓讀者不知其所云,失去了評語所應有的作用。

其次,以釋、莊解《論衡》。劉光斗作為明末清初活躍在政壇上的人物,啟蒙便學習儒家典籍,儒家思想的熏染自會在其評語中顯現,這個自不必論,除了儒家思想,劉光斗在評語中亦引用到釋、道內容。劉光斗在《問孔》篇開篇提出:“《問孔》諸篇皆是游戲三昧,學者當善讀之,莫為仲任所愚”(《問孔》篇眉批)?!坝螒蛉痢笔欠鸺矣谜Z,《壇經》中有此語:“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戲三昧,是名見性?!盵7]183在佛語中,“游戲”指無拘無束,自在無礙,“三昧”指心神正定,亦指事物的真諦、要訣,“游戲三昧”意思為自在無礙,心神正定,后逐漸含有以游戲行為處之的意思,如:“東坡謫居齊安時,以文筆游戲三昧”(6)[宋]陳巖肖撰:《庚溪詩話》卷上,宋百川學海本。。此處劉光斗便是借佛語來表達《問孔》篇為王充以游戲的態度作之,并且囑咐不要被王充所愚惑。王充之所以在后世遭到諸多責難,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其《問孔》篇反對將孔子圣人化、神人化,人們肯定王充的“疾虛妄”精神,卻難以容忍其對于孔子的“不敬”,斥其“非圣”,劉光斗雖不至于如此,但亦對于王充《問孔》篇有所不滿,他與同樣嗜《論衡》的熊伯龍不同,熊伯龍認為《論衡》為“發明孔子之道”,因此提出《問孔》篇為小儒偽作,劉光斗卻以“游戲三昧”一詞,為王充作《問孔》篇尋得了“開脫”。劉光斗不僅在《問孔》開篇的評語中用到佛家用語,該篇的其他地方亦多次用到,如“有云門之棒,佛法如顯”(《問孔》篇眉批)、“拍碎金面,瞿曇方是禪手,余于儒家亦然”(《問孔》篇眉批)等,其他篇章亦有,如“《楞嚴》以明暗色空,翻出許多妙諦,此以嬰兒衍出無數新裁,熟讀此,不憂邊幅窘矣”(《本性》篇眉批)。

除了引用佛家用語,劉光斗在批語中亦多次用到《莊子》,《說日》篇:“雨之出山,或謂云載而行,云散水墜,名為雨矣。夫云則雨,雨則云矣。初出為云,云繁為雨。猶甚而泥露濡污衣服,若雨之狀。非云與俱,云載行雨也?!睂τ谠?、雨進行了解釋,劉光斗評曰:“云之與雨猶《莊子》之和、豫、通,是一物而異名”(《說日》篇眉批),“和、豫、通”出自《莊子·德充符》:“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8]218,“和”意為和順、“豫”為豫適、“通”為通暢,三者之意相近,故而劉光斗將《說日》篇中所描述的“云”和“雨”比之“和、豫、通”,即為一物異名。又如《紀妖》篇記載黃石公授張良兵法的傳說,王充對此并沒有否定,而是認為萬物皆是由氣形成的“妖象”,由此發出:“使老父象黃石,黃石象老父,何其神邪!”的感嘆,劉光斗于此作評語:“莊周為蝴蝶,蝴蝶為莊周,從此翻出”(《紀妖》篇眉批),用莊周夢蝶的典故來解釋黃石公的傳說。除此之外,上文已提到,劉光斗多次通過與《莊子》的對比,突出王充《論衡》中的藝術手法,如譬喻手法和寓言的運用。

最后,用史實解《論衡》。劉光斗的評語中,無論是鑒賞,還是解釋文意,以主觀成分居多,但也有一些評語以史實來解讀、論證《論衡》的內容,表現出一種“充實”的傾向。如《命祿》篇:“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北磉_的是一種命定論思想,劉光斗評語曰:“衛青不敗,李廣難封,如是如是”(《命祿》篇眉批),借衛青、李廣之遭遇證明王充之語;又如《四諱》篇中,王充反對俗信五月五出生的孩子殺父母,劉光斗于此段以王鳳、胡廣、王鎮惡為例支持王充的觀點,“嗣后五月五日生者,漢大將軍王鳳,太傅胡廣、晉將軍王鎮惡皆極貴顯”(《四諱》篇眉批)。隨手能從史書中拈出事例來為《論衡》作評語,顯示出劉光斗對于古文和《論衡》的熟悉,正對應其序言中自言其好古文,尤嗜《論衡》?!皬奈呐c學的關系言,則明代偏于文藝,而清代偏于學術;從學術的空氣言,則明代偏于崇虛,而清代重在崇實?!盵9]535劉光斗生活在明末清初,并不能嚴格的以“虛”“實”來概括其學術思想,應該說兩者皆有所沾染,在他的身上顯示出兩種傾向的逐漸轉變。

劉光斗評語特點如上所言,還需指出的是,其批語中顯示出兩種傾向:其一,復古的傾向。明代前、后七子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對于后世文壇產生重要影響。劉光斗生在明末清初,或多或少受到這股復古思潮的影響,表現在其批語中就是“古健”“悲壯”“古樸”“沉深”等字眼多次出現;其二,尚奇尚異的傾向。由于明末思想控制力的減弱以及商品經濟的繁榮,尚奇、尚異成為人們追求的趨勢,表現在劉光斗評語中,便是“新”“奇”“趣”三字出現的頻率較高,如“從理窟中出新致,故鑿鑿中竅”(《書虛》篇眉批)、“讀仲任文,愁可使之舒,臥可使之醒,以趣勝耳”(《祀義》篇眉批)。比之“古健”“悲壯”“古樸”“沉深”等字眼,“新”“奇”“趣”三字在評語中出現的更多,這兩種傾向交織體現在劉光斗評語中,顯現出時代對人們追求的影響,也說明時代風尚的變化。

4 結 語

從以上對于劉光斗評點《論衡》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到晚明時期人們對于《論衡》的接受態度。劉光斗對于《論衡》的評點,一方面基于其文人身份對于《論衡》的熱愛,由此在評點過程中,除了闡釋《論衡》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也借《論衡》文本來抒發自身的情感,以及對于現實的感慨。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劉光斗、傅巖、閻光表之序極力稱譽《論衡》亦有擴大《論衡》傳播的意圖,將評點與文本融為一體,使讀者更易于深入理解作品,更易接受作品、傳播作品。雖然比之此時期其他大家詩文的評點,甚至是通俗文學評點的影響來講,劉光斗《論衡》評點本的影響力還是有限的,但是不管是對于評點這一特殊現象的研究,還是通過評點反映此時期的社會風氣,尤其是對于《論衡》接受史的研究,《論衡》評點本自身仍然有其研究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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