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聲音

樂祥濤

“收破爛……收破爛……”

我搬到這個小區居住以后，幾乎每天都是被收破爛的聲音叫醒的。開始并不習慣，總覺得，是他把我的余覺給攪黃了。后來，慢慢地調整、慢慢地適應，時間一久，也就習以為常了。

從嚴格意義上講，我住的這里，不是非常規范的那種城市小區。原先，這兒只是小城的郊區，后因城市發展了，郊區也就變成了城區。不過，新的城區和鄉村之間還是隔著一座橋的。橋的那頭是繁華的城市，橋的這頭是比較安靜些的鄉村。我就住在橋的這頭，感覺這兒與城市沒有太大的區別，有的只是少了一些喧囂，多了一份寧靜。

那天，看著家里日益增多的破爛，我特意起了個大早。聽到“收破爛……”的聲音后，就走出門去，叫來了收破爛的師傅。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收破爛師傅的聲音不僅有些沙啞，而且腿還有點瘸，行動時不怎么方便。但是，看上去，他卻很樂觀，也很健談。見到我后，就說，大兄弟，好像你是剛搬到這里，有點目生，不過，面善。微笑后他又說，我姓吳，老家之前就住這兒，你可以叫我吳師傅，以后有事就說一聲。

見吳師傅喜笑，我也沒有了陌生感。人，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居住后，就想很快地融入這里，好讓身和心，都安放于此。自然，對來自各方面的友好，會以真誠相待。于是，我便把家里已經收集和還未來得及收集的破爛，統統拿出來，讓吳師傅整理。間或，還和吳師傅嘮起家常，心想，也好打發在一起的時間?？墒?，嘮著嘮著，我竟發現，自己與吳師傅還真有些話緣。比如，在家庭觀念方面，我們的觀點是很一致的。

有了第一次和吳師傅交往后，接下來，就很喜歡讓吳師傅到我們家來收破爛，不知道這是書上常說的念舊情結，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雖然，偶爾也有另外收破爛人的聲影出現。但，我卻堅持，寧愿把破爛先留在那里，多放上幾天，也專等吳師傅的光臨。

一來二往，我就與吳師傅熟了起來。開始，我還不好意思問他一些私人問題，倒是吳師傅先說。他說，他的腿是年輕時，在一個工地抬石頭砸傷的，因當時沒有恢復好，就急著下地干活。結果，便落下病根。他接著又說，還好，沒怎么影響走路，也沒影響到生活。

看到他年齡偏大，身體不方便，又那么辛苦，我就說，你的孩子們呢？他說，女兒嫁到了外地。兒子小時“口吃”，沒有好好讀書。后來，在村辦企業上班，前些年企業倒閉，他就去了無錫打工。兒媳有哮喘，常年只能在家看孩子。我現在收點破爛，也好貼補些家用。

感覺和吳師傅交往的最大好處，就是沒有溝通上的障礙。無論是在家里，還是走在路上碰面時，他總是樂呵呵地先打著招呼，讓你能感受到輕松和友好的一面。而令人感動的是，他每次收完破爛，還會把周圍收拾得干干凈凈。好像他收你的破爛，就欠著你似的。

不過，后來的一件事，讓我對吳師傅又有了新的認識。那是小區里又搬來一新的住戶，剛住下不長時間，就被外地人給騙了。好在，那天吳師傅賣完破爛回來，正巧遇上，他就奮不顧身地扭住騙子，這才幫新住戶挽回了六萬元的損失。

這事，是后來聽當事人、警察、小區工作人員和吳師傅本人談及時，才還原了現場的經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是這樣的。

新來的住戶是從鄉下搬來的。他本人常年在蘇州打工，其妻姓孫，人稱孫嫂，在家帶孩子。有一天，鄰縣的一伙流竄騙子盯上了她。這伙騙子，得知其丈夫在外打工，家里有錢，加之又是鄉下來的，好騙。就采取尾隨、打聽、誘騙等辦法，對孫嫂實施行騙。

騙子一行三人，倆女一男，男的負責放風，女的進行詐騙。女騙子先是假裝問路，與孫嫂套近乎，接著又假惺惺地對孫嫂說，大嫂，看你人不錯，才不瞞你。從你的臉色上看，你今年是有災星的。又說，這個災星不是你，是你在外的丈夫。孫嫂最擔心的就是在外打工的丈夫，聽說年前就有同鄉在外搞拆遷，從房子上摔了下來。一聽這個，可以說是點了孫嫂的正穴，她立馬緊張起來。說，那可怎么辦呢？女騙子說，好辦，我幫你。不過，得破財消災。孫嫂急忙說，需要多少？女騙子說，需十萬元。孫嫂面露難色，說我沒有那么多，只有六萬元，還在銀行里。女騙子說，沒事，我叫人陪你去取吧?？墒?，在此期間，你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不然，就不靈了。孫嫂照著女騙子的話去做，把六萬元取出，交給了他們。

在返回家時，不知是緩過神來，還是突然醒悟。孫嫂越琢磨越不對勁，隨即感覺可能是上當了。于是，她就邊追，邊大喊“抓騙子”！騙子們見事情敗露，撒腿就跑。就在這時，賣完破爛回來的吳師傅，聽到喊聲，看見一伙人從他面前跑過。吳師傅不容分說就將瘦一些、弱一些的一個女騙子抓住。跑在前面的男騙子又返回，想搭救同伙，狠狠地打了好幾拳吳師傅后，未見吳師傅有松手的意思。這時，他聽到又有人來追，只好放棄一個同伙跑掉。之后，警察來了。因有一騙子被抓，另外兩個騙子很快落網，孫嫂的錢，也追了回來。

這件事，在我的心里，像風吹起水面一樣，蕩起了不小的漣漪。對于吳師傅，我是莫名地由敬佩感而產生了親近感。人往往就是那么怪，主動示好你的人，你反倒有戒心。誠實相待、保持距離的人，則更容易讓你去接受。關鍵是看他是否使你安心。

可能是聽習慣了吳師傅的聲音，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了，反而感覺不那么自然。后來，我去問小區里熟悉和不熟悉吳師傅的人，怎么很長時間都沒見吳師傅來收破爛呢？他們說，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吳師傅的老伴得病了。

我的心隨之低沉了一陣子。

然而，時隔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突然又聽到“收破爛……收破爛……”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時鐘一樣，又一次叫醒了我。我趕緊起來，把吳師傅喊到家里，并問他這么長時間怎么沒來收破爛了？吳師傅說，我的老伴病了，病得很重，是胃癌。前些時候，我陪她去了省城醫院做手術，昨天晚上才回來。

我本想問問他具體情況，再好好安慰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口。只是說，請他來家里把破爛收走。并說，吳師傅，今天沒有多少東西，你就不用給錢了（其實，我心里想，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他卻說，那怎么行呢！雖然我這是個小本生意，可我也不能虧待你。忽然，我一下明白過來，吳師傅現在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憐憫。我像做錯事的孩子，不好正面面對吳師傅，就借故去了屋里，做自己的事情了。事畢，我看見他收拾干凈的地方，在一個小板凳上，壓有十八元錢。

后來，又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吳師傅的聲音。那天，我下班路過小區的大門口時，遇到之前我知道他很熟悉吳師傅的那個人。他說，吳師傅回來籌些錢，又帶著老伴化療去了。

從此，那很有規律的“收破爛……收破爛……”之聲，變得時斷時續。有時，時間很短，有時，間隔得很長。這個是我能聽得出來的。我知道，其他人未必聽得出。甚至，他的聲音，在別人的耳里，容易讓人忽略或者遺忘。

轉眼之間，到了夏天。這個時候，我們大家都喜歡在晚飯后出來走走。一是吹風，二是散散步。大家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連接城市與郊區的橋，及其周圍場所。因為，那里進行了綠化、亮化與改造，使那兒變得更漂亮了。同時，人們在吹風的過程中，還可以看到，燈光所帶來的，夢幻般的夜景。

沒想到那天晚上，我正走到橋頭時，突然看見了驚險的一幕：橋上，一條大狼狗不知是在玩耍，還是有意追趕一小女孩。小女孩見狀，嚇得扭頭就跑，還邊跑、邊哭。那狗是越跑越追，眼看狼狗快要追上了。就在剎那之間，只見一男子飛快過去，一下把小女孩抱起，并舉上頭頂。這時，狼狗沖到他的面前，想繼續去抓小女孩。由于那男子把小女孩高高舉在頭上，狼狗的前爪抓不著，只好反復地搭在那人的背上、肩上、胸口上。小女孩的母親和在場散步的人們反應過來后，齊心協力攆走狼狗，小女孩才得以平安。這時的大伙，見那男子的背心、褲子已被狼狗抓爛，他的前胸、后背、頭上、臉上到處是血。我趕到時，驚訝地發現，那男子竟是吳師傅。

隨后，110和120的車都相繼來到這里，大家一起動手，把吳師傅抬到救護車上。

一連多天，我都在擔心吳師傅的身體，也不知其病情如何？到周六的清早，我突然醒后，就想專心去聽一聽那熟悉的聲音?？稍趺绰?，都沒有聽到，我不想放棄，又拉開窗簾試試。但，還是沒有。只聽到，遠處傳來的、隱隱的，一兩下汽車的喇叭聲。

這中間，我還專門去找了那位很熟悉吳師傅的那個人。但那人已經辭職，去廣州他兒子打工的地方了。我不肯罷手，在打聽未果的情況下，依舊每日都站在自家二樓的窗戶前，去等那“收破爛……收破爛……”的聲音出現。那種堅持，也像是一種相守。

可是，等了許久許久以后，在我自己的心里，開始有了揣測：或許，那種聲音，真的已經離我們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