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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夢影

2021-12-14 21:05趙柏田
福建文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張潮揚州

1

在張潮的老家徽州,男人十六歲就須出門學做生意。外出經商一般有兩個去處,或杭州,或揚州。在張潮的少年時代,他有一個堂兄就已定居杭州了,并一次次地向他發出邀請。但最后張潮還是來到揚州,做起了鹽業生意。

選擇揚州,并不是他對這城市有多喜愛,而只是這里做生意的歙縣老鄉比較多。盡管這座城市在四十年前滿人入關時經歷過一場慘絕人寰的屠城,但這時也已漸漸恢復元氣,成為國內最大的鹽業中心。朝廷專管鹽業的兩位大員巡鹽御史和鹽運使都駐節在此。

張潮投資鹽業,是因為他有辦法從官府辦到一種叫“引”的準銷證。有了這張政府批文,他就可以向劃定的區域販運一定數量的鹽。賺了一點小錢后,登門向他請求接濟者不計其數。有一位朋友離開揚州前往京城時,問張潮衣箱內是否有舊皮袍可贈他御寒。大名鼎鼎的孔尚任來揚州,張潮的一位侄子負責接待,因囊中羞澀,向張潮索白銀數兩,說是要購買鹿茸等禮品送給這位偶像。對這些求助者,張潮基本上都予以滿足。他一直牢記著父親的教導,一夜暴富,其禍非淺。他雖然算不上什么暴發戶,但資本天生就是帶著血腥的,他這么做也是減少一些身為商賈的原罪吧。

從商大半輩子,張潮到底積累下了多少身家?生意做得最順遂的幾年,他在揚州新城東南買下了一進宅院。眾所周知,揚州地價歷來西貴東賤,世家大族多居于西城,東城則要荒蕪得多。東城地價的崛起是近幾年的事,這些新貴大多是國家經濟復蘇中掘到第一桶金的鹽商們,他們購置大片田產,大建山石樓閣。張潮雖然住在這片富人區,但張家宅院委實平凡無奇,不過張潮還是很得意宅院里的兩處建筑,一處是他的書房“心齋”,一處是他編刻書籍的“詒清堂”。它們散發出的文化的氣息,自然是城里那些腦滿腸肥的富商們不能比的。

除此之外,張潮在揚州城郊有一片地產,收取田租;在距揚州城約二百里的如皋小城,有一處別業。在徽州老家,有一個遠房親戚替他打點一百余畝地。本來還有一處他名下的房產,但在1694年的一場大火中已全部焚毀了。這就是張潮的全部資產,在有錢人云集的揚州城里,只能算是一個中產。

2

張潮打小體質孱弱,不只如此,他還有重聽之疾,與客對談,十句之中能聽清三五句算不錯了。但他與朋友們聚會時就像換了個人一般,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思路如接通了電一般分外活躍??咨腥蜗壬魏拥蓝叫薰贂r,在揚州住過三年,他發起的每次雅集,張潮都是???。其間規格最高的當數1686年深秋那一次。那天晚上下著雨,十六位應邀的文士齊聚孔先生官邸,賦酒聯詩,就連前朝著名遺民冒襄也帶著兒子冒丹書從如皋趕來了。與會諸君聽著瀟瀟夜雨,喝酒、飲詩到天明方始散去,孔先生后來把那次雅集的詩篇匯成《廣陵聽雨詩》出版,公認張潮的詩為第一。

孔先生對張潮表示好感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聚會時張潮帶去了自家書坊刊印的許多書送給他,包括自己剛出版的兩部文集。在張潮的時代,出書還是一樁非常嚴肅的事情,有笑話說讀書人的最大夢想就是刻一部稿、討一房小。張潮這樣一個既無資歷又無聲望的文藝愛好者,憑著手上幾個錢,年紀不大就出版了兩本集子,肯定有許多人不服氣。

張潮的私家書坊名叫“詒清堂”。1684年春天,張潮出版了第一本文集,這是一本大雜燴式的集子,里面收羅了幾十篇小品文和華麗的長賦,還有一篇為皇帝南巡而作的頌揚圣德的文章。一位長張潮三十歲還不止的老名士在序文中盛贊張潮才華橫溢,說這些文章與兩千年前的莊子寓言一脈相承,都是以小觀大的佳作。這篇序文張潮足足排隊三個月,花了十兩銀子才到手。

饒是如此,這本書在坊間還是大受歡迎,它漂亮的版式和精美的刻工讓各家刻坊爭相模仿。它的刊刻對張潮有著非凡的意義,它表明,張潮已經完成了從一個鹽商到出版人的成功轉型,從今往后,張潮就是揚州文人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接下來幾年,張潮的寫作方向突然轉入了一個幽秘的領域,他熱衷于漢字的排列組合之妙,這里采擷幾片,那里擺弄幾下,尋章摘句,花樣翻新,皆能收到化腐朽為神奇之功效。這都源于漢字本身的奇特,擺弄它們簡直有著煉制丹藥一般的神妙。比如說張潮最愛玩的“回文”,它既可以從上往下、從左向右讀,也可以從下往上、從右向左讀,用不同的讀法讀出的詩雖有相似,但語義卻絕非一樣,上下顛倒或左右移位之后,字和詞在句子中的功能發生了變化,主語變成了賓語,動詞變成了名詞,思念變成了怨恨,湖泊變成了大海。

張潮的探索興趣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那些字、詞、韻,在睡夢中都吵吵嚷嚷著,他必須給它們一個秩序,回文或者拆解,重新安頓它們。張潮開始設想一部叫《奚囊寸錦》的秘密之書,這本書總共由一百首詩組成,用數量不等的漢字拼成各種圖形,比如三角形、圓形、樹葉形等,所以這本書也是一本由一百幅圖形組成的書。但后來張潮的鹽業生意破產了,這本書就沒有刊刻出來。

3

真正給張潮帶來聲譽的,是他將近五十歲那年出版的一本叫《幽夢影》的小書。如果光聽書名,我們會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一本夢書,實際上,這本書談論的是電光火石般易逝的生命本身。張潮的朋友江之蘭說,這本書的核心乃在一個“影”字。這個影是什么呢?就是那些讓人的靈魂愉悅、奔放乃至戰栗的瞬間。

是啊,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妙的瞬間,都無可奈何地逝去了,一個真正懂生活的人應該憑借嫻熟的技巧抓住它,就像鳥兒抓住腳趾下的枝丫一樣。

張潮認為,人活于世的一個重要功課就是磨礪情感,鍛打感官,使之更加靈敏、更加銳利。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與萬物協調起來,自然所固有的聲音、顏色、形狀、情趣和氛圍,不僅僅寄寓在繪畫、戲曲和文章里,更應該滲入人整個的生命里。譬如說插花的藝術,張潮的一個發現是,插花的瓶膽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深淺,則應與花色相反;鑒玩古物時,器皿上的冰裂紋是極雅致的,但這紋路宜細,不宜過分肥大?!按皟热擞诖凹埳献髯?,吾于窗外觀之極佳?!睆埑边@樣說的時候,一種于虛空的美感中發現世界秘密的喜悅如清風一般罩住了他。

在揚州的幾十年里,張潮成功打入了一個充溢著情趣和愉悅的精英文化圈,這個圈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讀書、賦詩、飲酒、造園、玩賞花石鳥魚和郊游、宴集等社交活動,就是去發生一場又一場的友誼與愛情。張潮經常說: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在春秋是否有緣認識美女西施?在晉朝是否看見過姿容姣好的名士衛玠?在東晉義熙年間,是否曾經與陶淵明同醉一場?

當張潮用警句、格言的形式說出這些詰問的時候,朋友圈對此表現出了無比熱情。他們說,張潮說出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眼前所無的那種東西。1697年春天,帶著油墨香的《幽夢影》送到朋友們手上,數不清的批注和評語突然如潮水一般向張潮涌來。曾經評點《金瓶梅》的張竹坡在揚州小住時,一口氣寫下八十余則小評親自送來;江寧織造曹寅派一個族人送來了二十六條評語。甚至八十余歲的老詩人尤侗也從蘇州寄來了幾條小評,好事多磨的是,這封函件半途遺失了,害得老先生不得不補寄一次。

張潮突然意識到,一項個人寫作,已經成為一樁公共文化事件。這些批注的寫作者們,借此表達他們的情感和審美趣味,尋找同道,甚至標榜身份。而這本小書也已然走在了成為經典的大道上。為了不辱沒朋友們那些才華閃爍的評語,要么重新刻版,要么利用書眉等空白處補刻,最后張潮采用的是既省錢又省時的辦法,無須花多少銀子,就把這些評語全都刻進了新版的《幽夢影》中。

這項補刻、加印工程一直到1707年才基本結束。張潮原創的格言不過二百余條,收入書中的評語則多達近七百條,平均每一條格言都有三四條評論與之構成對話,評論的字數已經遠遠超過了原文。它就像一個眾聲喧嘩的聲音倉庫,里面封存著一百余位朋友們的聲音。這十年中,有些朋友已經去世了,但在這本書里,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他們雖死猶生,繼續與年輕的一代進行著熱烈的對話和辯論,他們的智慧不時在書頁中閃爍。張潮時常覺得,不是他一個人寫下了它,而是一個朝代的文人們共同寫下了這本書。

4

雖然張潮薄享文名,但他的聲名實際上從未越出維揚這一最富庶的地區,張潮無時無刻不夢想著名揚四海?!队膲粲啊愤@本小書的成功,使張潮把目光瞄向了遙遠的京城。

張潮的目標是年輕的王爺岳端。此人是本朝開國元勛努爾哈赫的曾孫,他的祖父就是讓人談之色變的名將阿巴泰。小王爺對漢族文化充滿了無比熱愛,在他身邊圍繞著一群來自南方的文人學士,其中一位是張潮的朋友,揚州人張鳴珂。張潮給王爺殿下發出了第一封信,表達了敬仰之情。信寄出了好久都沒有回音,張潮沉不住氣了,向朋友打聽。張鳴珂說,文字之交,說深頗深,說淺也頗淺,改日你再修一書便是。

1696年,突然時來運轉,一個叫朱襄的朋友轉來了岳端小王爺的來信。信中贊揚了張潮的才華,盛邀張潮赴京前去一會。信中還附了一組七言絕句。小王爺的文字功底不甚好,只能說粗通音韻平仄,但“十年彼此舊知名,隔絕千山萬水程”這樣的句子還是讓張潮喜不自禁。張潮即刻回信說:“即欲趨叩紅蘭殿邸,躬謝高深?!钡珦P州與京城相距甚遠,張潮病懨懨的身子怎受得了舟車勞頓之苦?此事延擱了許久,張潮還是沒能動身,只得托朱襄向王爺轉達歉意。

其實見不見王爺不打緊,只要他愿意替張潮作序推薦,為張潮揚名京城文壇助一臂之力,于愿足矣。幾個月后,張潮收到了朋友們寄來的岳端王爺的新著《蓼汀集》。他贈張潮的那組七言絕句,赫然出現在這部刻工精致的著作中。張潮不敢怠慢,第一時間把還散發著墨香的《幽夢影》新印本打包寄往京城,懇請王爺讀后賜評。到了年底,王爺身邊一個叫廣蓮的僧人傳來了好消息,說王爺讀了十分喜歡,已經答應寫一篇序文予以推介。但張潮望穿秋水,也沒有等來那篇序文,寫信催問,廣蓮說,王爺雅好字畫,尤喜徐渭的真跡,如果你能搞到幾幅,討得王爺歡心,這序文的事就有著落了。

市面上徐渭的真跡已很少,且索價奇高,張潮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花去一大筆銀子,才搞到了兩幅真跡,一幅小品,一幅水墨芭蕉,另加一軸查士標的書法。1698年秋天,張潮把這些價值不菲的禮品寄往京城。不久傳來消息,岳端王爺愿意“屈尊”收他為弟子了。一個年紀輕輕的滿人王爺,粗通文墨而已,居然做了張潮的“夫子”,也真是可笑。

王爺始終沒有交出他承諾的那篇序文,也沒有為張潮的新作《幽夢影》寫下一條評語。不只如此,廣蓮、朱襄答應張潮的向京都名家索求評語一事也毫無進展,王士禎侍郎、高士奇學士和詩人曹貞吉等這些執京城文藝界牛耳的大佬們,可能把張潮的書拿去墊桌腳了。張潮費盡心思把網撒向京城,不僅沒釣起一條大魚,連小魚小蝦也一無所獲。

5

1694年夏天的回鄉之旅,張潮在老家住不多久就出來了,因為有一場約會在杭州等著他。張潮要見的是杭州秀才王晫,一個聞名已久的出版人。在這之前,他們已有數番信函相通。

王晫家在杭州城北一條叫松溪的小河近旁,距運河上的北新關不遠。其時正值王晫的新著《今世說》殺青,這部文風脫胎于南朝劉義慶的當代逸聞錄成了他們這次談話的中心。交談間隙,張潮打量著這座宅堂,間架甚為高敞,但數處檁條朽爛,明顯是需要修葺了??雌饋硗鯐尩目虝囊矝]掙下多少錢,只是依仗著老底子厚實,維持風雅于不墮罷了。

果然他跟張潮嘆開了苦經,說寫作和出版計劃皆受挫于財力不逮。對他的這些苦衷,張潮自然深有同感,做出版,不管哪個時代,說得好聽是為情懷,說不好聽點,都是一項燒錢的活計,自己要不是仗著做鹽業生意掙下的幾個錢,只怕早就喝西北風去了。

張潮邀請王晫參與自己主持的幾部文選的選編,他未置可否,反而熱烈鼓動張潮參與到他已經著手在編的一套叢書中來。這套書定名“檀幾叢書”,據說書名來自一張著名的“七寶靈檀幾”,那張檀幾有著奇異的功能,幾案上隱約有文字,從不同的角度看去,隨著光線亮度的變化,語義也會隨之變化。

最后商定,張潮負責出資刊刻,王晫負責選編。正式開印前商議署名,張潮建議王晫的大名出現在著者一欄,而自己的名字,只需在凡例中有所提及就行。王晫以為不可,他說雖然自己是這套叢書的始作俑者,但出資人是張潮,他無意掠人之美,堅持讓張潮一人署名。最后商定王晫為“輯者”,張潮為“校者”。

這部書的初刻本,花去了張潮六十兩銀子。六十兩銀子不算多,卻也相當于一個六品官一年的俸銀。事實上這部書刊印沒多久,就已在計劃推出續編了。此時,張潮接到了朋友孔尚任的來信,信中說,他的詩人朋友、政壇新星王士禎在京城讀到此書,大為激賞,主動提出把自己“小品十三種”中的文章供張潮選用。接讀此信,張潮欣喜若狂,一個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主動要求加盟,這個機會張潮怎能輕易放棄?張潮迫不及待地給回信說,王大人能屈尊將文章交給張潮出版,張潮實在是備感榮幸。他提出想要王士禎一篇序文,卻一直沒有得到。

為張潮在清初出版界博得巨大聲譽的是八卷本的《虞初新志》。虞初是漢武帝時的一個小吏,時常穿著黃衫,坐著牛車,滿天下跑來跑去采訪異聞。張潮把他入了書名,是想表達他承續的是唐人傳奇,甚至《搜神記》以來偉大的敘事傳統,而不是一味以搜古、獵奇為尚。他很反感時人把他與寫作《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并提,他要選編的,乃是一部完完全全的非虛構作品,這部書中的主角,不是飛仙俠盜、狐鬼花神,都是歷史上實有其人,有些才剛故去不久,比如著名畫家八大山人、偉大的旅行家徐霞客、造園名家張漣、秦淮女子董小宛等。他要讓他們在這部書中重現今生。

為了編好這本書,張潮不知燃去了多少松油,也不知抄鈍了多少管毛筆。最大的困難不是搜來的文章不夠多,而是很難達到他的要求,不是文筆老套,就是故事了無新意。直到他遇到陳鼎,一個從云南旅行回來經過揚州的傳記作家,讀了他那部有著百科全書般野心的《留溪外傳》,張潮才感慨天下好文章的種子還是沒有死絕。他從里面選用了一篇八大山人傳記和幾篇動物故事。那部稿本實在是個寶庫,張潮一直記得他寫那只烈狐的幾句話,“如海棠一枝,輕盈欲語”。另一個讓張潮刮目相看的,是一個叫陸次云的新作家,此人早年在江西做過縣令,辭官后專事寫作維持生計,此人性情詼諧,一肚子好故事,張潮選了他的兩篇傳記和一則談西湖寺院的文章。

張潮一直對一個叫鈕琇的作家心存感激。有一天,有人送給他一套臨野堂刻本《觚?!?,說寫這本書的鈕琇真是錦心繡口。這個古意盎然的書名一下吸引了張潮。有人說,觚是上古時代用來書寫的木簡,也有人說,觚是一種國家典禮上使用的銅制酒具。木簡也好酒具也好,張潮揣想,鈕琇之所以取了這個怪怪的書名,是意指他寫的不是大歷史,而是有著體溫、蒸騰著人間煙火氣的小歷史。張潮打聽到鈕琇眼下正在廣東某地做縣令,且此前曾在河南項城、陜西白水等地做小官,怪不得他的筆下總是這般活色生香,又有著超自然的魔幻色調。張潮選了他的一篇吳六奇將軍傳,又從文集中選了八篇,他希望有一天能與他喜歡的這個作家把酒論文,卻總是沒能遇上他。

6

“檀幾叢書”的銷路很好,張潮決定把續編改名為 “昭代叢書”,但遭到了王晫的反對,認為這將會影響新書的銷售。

張潮卻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以“昭代”作書名正體現了一個出版家和文選家的與時俱進,本朝開國五十余年,平三藩、收臺灣、征討厄魯特部噶爾丹,不特武功之盛為前朝所無,文教之隆也超越了以前任何一個時代,生活在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讓出版得到官方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可,不是更有意義嗎?王晫借口怕影響銷量反對改名,實際上是鄙視他的頌圣行為。既然友誼生出了裂痕,他只有拋開王晫單干了。

既然定下了頌揚的基調,入選的就必須是“名家”,皇帝寵臣和著名老作家的“高山仰止”之作必予以優先考慮。其他約稿對象如毛奇齡、閻若璩、孔尚任、魏禧等,雖非朝廷權臣,卻也都是當局認可的文壇巨星。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編選原則,不好明說,但張潮心里自有尺度,那就是不能把那些談論明清易代的作品收進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戴名世先生曾交與張潮一文《孑遺錄》,文筆蒼勁,堪稱力作,但因所敘是滿人入關前民不聊生的亂象,張潮只得回信退稿了事。日后戴先生因《南山集》案發下獄處死,證明張潮還是有先見之明。

這套書,張潮的計劃是以一年一集五十種的速度推出,一波接一波地向朝廷高層沖擊。當務之急,一是要收到謳歌盛世的好文章,一是要爭取到權威人物最好是當朝大佬的推薦序文。他打聽到皇帝寵臣高士奇告老還鄉回杭州,此老曾多次陪伴圣駕巡游各地,寫有四篇游記,能把這四篇游記收入叢書豈不正好?張潮去信請求賜文,不久,此老回信了,不同意刊出雄文四篇,只同意刊用一篇《草堂詩紀》。張潮約來孔尚任的一篇《出山異數記》,記述皇帝駕臨闕里時他本人備受青睞的情景,張潮建議把題目改為《幸魯承恩私記》,直接點明皇恩浩蕩,但《桃花扇》的作者不知基于何種考慮,堅決不同意改名。

向當朝大佬求序一事也是屢遭碰壁。書稿編成后,張潮致信主政江蘇四年的巡撫宋犖,請他賜序。幾年前宋巡撫駐節揚州主持賑災,張潮曾與之有過一面之緣,彼此印象不錯。但不知何故,宋巡撫的序文一直沒到。張潮求助于一位經常出入巡撫衙門的姓姜的蘇州朋友。姜朋友告訴張潮,宋巡撫對書稿交口稱贊,但什么時候寫序沒說。不久,傳來了宋巡撫夫人去世的消息,張潮趕往蘇州吊唁,想當面向巡撫大人求序,也無果而返。書版已經刻好,再不開印的話就要待來年開春了,無奈之下,張潮想到一人,就是年過八旬的文壇前輩尤侗,老爺子一點也沒有官場中人的那種臭架子,接信后欣然命筆,總算替他救了場。

張潮還是不死心,這套書出到第三集的時候,再次致信剛從左都御史升任刑部尚書的王士禎。之所以厚著臉皮向王尚書再次開口,是因為之前張潮已經選編過他的許多文章,這部書里又準備選用他的一篇關于漢水地理的文章。但王尚書的回信只是修訂了他自己的那篇文章,并推薦了他的已故兄長和兩位親戚的文章,寫序的事一句不提。張潮再次致信,重申投身出版的決心,他繼續裝聾作啞,未做回應。唉,權貴們的心,真是堅逾鐵石。本來,他們當他們的官,他做他的出版,兩不相涉,可笑張潮一次次地乞求他們給予承認,說來還是名心太重,自取其辱。

康熙三十八年(1699)夏天,張潮落入了一個被人設計好的陷阱,生意接連敗北,所有積蓄血本無歸,只剩下田地、房子等一些不動產。更兇險的是,他還被構陷入獄,雖然不久就放了出來,但上下打點,家當差不多全敗光了。

王晫在杭州聞訊,“不勝駭異”,來信安慰說:“幸而先生好客,喜刻書,早已書傳海內,名滿人間,若舍此不事,一意經營,倘并此亦耗失焉,豈不更可惜耶。設想至此,先生所得尚多,不必以此介懷也?!?/p>

在人生陷入最低谷的時候,張潮曾請求一些同行予以幫助,但沒有一個人向他伸出援手。為了躲避債主催逼,他不得不搬到鄉下去住。他剛離開揚州城,就傳來消息說,債主們找不到他,把他的書房翻了個底兒朝天,還把詒清堂前他親手種下的一棵柳樹給砍倒了。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張潮的揚州一夢至此已斷。幾十年間,他聽著柳林的風,在詒清堂里做著著書、刻書的夢,如今,也只有那些刻版書頁,或許還會在寒風的摩挲下瑟瑟作響,這也算是一生幽夢留下的一個影子吧。

責任編輯 陳美者

作家簡介

趙柏田,當代作家,多年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現代知識分子研究,出版《南華錄》《巖中花樹》《槍炮與貨幣》等著作20多種,曾獲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2015年騰訊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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